昏昏沉沉的感覺, 她想象自己已經變成一隻冬眠的獸。
身體因爲溫度過高而發疼,就像小時候她扔到她身上的鑲着假鑽的皮帶和細高跟涼鞋,它們帶着辣辣的動物毛皮的味道, 撞擊在皮膚上發出噼裡啪啦的破裂一般的聲音。
她沉默的看着發狂般的母親, 等待她再一次像拎起一隻貓一樣把她丟出門外。她們的對決就像是一場無聲電影, 沉默的令時間凝固。然後她會聽到歇斯底里的哭聲, 還有混雜的摔打的破碎聲, 從關閉的房門裡傳來,像洪水一樣淹沒她的聽覺。
她靜靜的蜷縮在牆角落,閉上眼睛。深夜被潮溼的寒氣凍醒迷迷糊糊感覺到一雙細長瘦弱冰冷的手輕輕抱起她。弄月。弄月。她聽到因哭泣而變得沙啞的聲音, 顫慄堅決,彷彿說出的每個字都帶着血絲。
她被放到散發着黴爛氣味的單人牀上, 聽到牀因爲陌生的侵佔而發出的嘎吱聲。
母親很快離去。她知道母親不願意碰觸她, 她只是不知道爲什麼。
弄月。弄月。
她聽到沙啞低沉的聲音, 感覺到一雙手輕輕碰觸她的臉頰。那雙手並不溫暖,然而厚重有力。她努力睜開眼睛, 只有一個白色模糊的人影。她很快重新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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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並不安穩。蜷縮身體,並且有間隔性的痙攣。睫毛輕輕煽動,像撲打翅膀的蝴蝶。然而,用手輕輕觸摸臉頰和肩膀,便會安靜下來。
他無法知道她的夢中有些什麼。
她是他的妻子。雖然那僅僅是一個稱謂。但現在她是屬於他的。雖然他並沒有預料到他最終會佔有她。
他娶了她, 這是事實。雖然他習慣把一切看作遊戲, 但有些遊戲是嚴肅的。譬如婚姻。他從沒有想過在這個遊戲結束的時候拋棄她。但他也沒有信心會留下她。
他們是真的結婚了。
有時候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 只要他肯爲那個輪椅上的男孩支付醫藥費, 她沒有任何多餘的要求。她跟黎緗是不一樣的。他知道黎緗要的是什麼, 他也知道那是他無法給與的東西。
而對於莊弄月,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好奇卻不願意探知她。
他只是需要一個妻子。他的身份地位他的家族背景, 都要求他必須有一個妻子。他比任何人都瞭解社會的真實法則。你不能迎擊泥石流,你唯有避開它。
他的願望正在一步一步地實現。當人漸漸走向成功的時候,他會變得比任何時候都着急。然而最接近成功的時刻,卻反而有所遲疑。
只是他等了太久,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願望支撐,他也許再無其他熱情。他這一生唯一的熱情耗盡在一場年輕的飆車比賽中,並且由此開始了他新的征程。那種速度已經遠離他很多年。
有時候是成功選擇人類。這也是一種責任。
他的手機輕輕震動,他看到藍心蕾的名字。他拔了電板。想起今天清晨的那一幕,依舊覺得神奇。
而現在,他忽然沒有什麼多餘的心思,他只想坐在這裡。然後在她不安的時候,順便拍一拍她燒的紅紅的臉。
他擡頭看着掛點滴的瓶子,一滴一滴,不急不緩。他漸漸感覺到放鬆,還有隨之降臨的安然的疲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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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來,感覺自己睡了很久。身體痠痛酥麻,然而溫暖。
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是睡在一個懷抱中。她略微擡頭,碰到了陸仰止的下巴。他睜開眼睛,遇到她的眼睛。
相對片刻。
他終於發現他們凝望彼此的原因。
他是什麼時候上了牀,鑽進了被子,並且抱緊了她?
他忘記了。於是他繼續看着她。並在她想要起身的時候,輕易的阻止了她。
“弄月,我不會在同一張牀上被拒絕兩次。”他輕輕說。
“這是我的牀,老闆。”她回答。
陸仰止輕輕的笑了。下巴碰到她的頭頂,輕柔曖昧。
“對,沒錯。上次是在我的牀上。謝謝你還記得,在我牀上發生的一切——我很懷念。”他的聲音很輕柔的響在她的頭頂。
“不用客氣。”弄月回答,“但是,我真的很不習慣被一個人抱着睡。”
“你剛剛睡得很好。”
“是的,但我現在不想睡了。我要去衝個熱水澡。”
陸仰止並沒有打算放開她。
“弄月,”他忽然淡淡笑着說,“其實兩個不相愛的人也可以相擁入睡。人貪婪的只是體溫對嗎?夢中的你並不抗拒我,看上去很需要我。”
弄月雙臂輕輕抱在胸前,撐在他懷中。她靜靜聽着,看到自己手背上一個細小曖昧的針孔。
“我們不相愛,卻彼此需要。聽上去,這樣老去也不錯。世界上很多相愛過的人,很多看似幸福的家,最後都是一場失敗的遊戲。”陸仰止忽然說道,然後輕輕拍拍她的腦袋,“好了,乖女孩,你可以去沖涼了。”他放開了她,起身下牀。
“所以,我想今天早上的事你也並不需要我的解釋。”這是他最後一句。
弄月沒有作任何的回答。只任由他演一場獨角戲。陸仰止,他很少有這樣的興致,連續的講一些不間斷的話。
她摸了摸額頭,涼涼的,有一層薄汗。她不想再考慮一些什麼,當她揚起手對着曉鐘的臉揮下,當她說不再尋找他,她已經決定從此一個人。她知道她無法讓任何人停留在她的身邊,無論是她的父親,或是母親,或是曉鍾。
她只是無法明白,爲什麼她這樣的不被眷戀。即使她已經這樣的努力。
弄月,你還可以做到怎樣?究竟怎樣纔可以叫做堅強。我想我已經竭盡全力的活着。我並沒有奢求幸福。我只是希望可以過得安然。
可是,我也只能竭盡全力的活着。因爲我不希望,曉鍾如我一樣孤單。
即使到最後,我想我也可以成爲他的依靠,只要他願意。因爲我答應過,要照顧她心愛的兒子。
莊弄月走去浴室。
她喜歡沖涼。這種被水包圍的感覺,緊緻而舒緩。當這些寧靜的液體滑過皮膚,她感覺到心靈的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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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個年輕的女教師走進教室時,弄月在她臉上讀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
她不知道今天早上在餐桌上發現陸仰止的留言條時,自己是不是也這樣一副表情:他要她參加小瞻的家長會。
她已經從好心的金嫂那裡知道,從沒有人蔘加過這種會議。
而她,一個年輕的繼母,今天坐在這裡,除了接受那些小朋友和家長們驚異的眼神外,還有小瞻冷冷的睥睨。
“您,是陸瞻的,呃,媽媽嗎?”女老師問道。
“老師,您覺得我會有這樣年少的母親嗎?”男孩站了起來。
弄月淡淡笑着,從家長席上站起來,“我是他的繼母。”
她聽到小瞻淡淡的嗤笑。她看了他一眼,不去假裝沒有聽到。
“哦。”女老師反而尷尬起來,“您請坐。”然後轉向小瞻,“陸瞻,請坐下。”
家長會。
弄月靜靜的聽着。她並不是沒有參加過家長會,高中的時候做家教,經常會被孩子的父母要求代爲參加,他們看上去永遠很忙碌。而看到她去,孩子總是很失望。
她只是接受一份工作。然而卻總是要扮演不被喜愛的角色。
小瞻冷冷的坐在那裡,他甚至不再擡頭看誰。當弄月偶爾擡頭,遇到的只是別的家長好奇的眼神。她用微笑帶過。這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難的。
她不想傷害小瞻。可是她也不能違背陸仰止的意思。她知道他是別有用心的。她當然也知道這別有用心與感情無關。陸仰止只在向着他想要得到的結果走去,他只看的到目的地,並不在乎沿途風光是否良辰美景。
有時候,她會不自覺地羨慕這個冷酷的男人,僅僅因爲他對夢想的執著。當他決心得到一樣東西,會專心致志到不擇手段。
而莊弄月,你的人生可有夢想嗎?
她輕輕把頭偏向窗外,看見校園清秀的幾竿青竹。她的臉上浮出輕煙一般的笑意。淡淡的,終於融入眉宇間的蒼茫。
“你爲什麼會來這裡?”小瞻走在前面。
“你爸爸讓我來。”弄月回答。跟在後面,看着他細瘦決絕的背影。
“我並不需要媽媽。”孩子的聲音帶一種縹緲的濃重。
這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即使表現的年少老成,然而依舊是一個孩子。弄月沒有上前拉住他,雖然這個想法有幾秒種盤踞在她腦海。她很想安慰他,可是她給不出語言。
她靜靜的跟在他後面。
“我並不喜歡別人干涉我。”孩子忽然站定,回頭對她說。在人羣穿梭的校園斑馬線上,離停在門口的車只有幾米遠。
弄月看見他的臉,沒有氣憤,卻帶着絕然,還有那樣無法掩飾的一絲憂傷。
弄月不自覺地撫摸自己的臉龐,她熟悉這樣的表情。她感覺過它,像面具一樣,曾貼近過她的雙眼。她忽然明白,這個一直被父親忽略的孩子,內心拒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變故。
“小瞻,沒有人可以干涉你。”她走上去,微微彎腰對着少年,“你可以不去在乎這些變化,只當作一場電影就好。就算你的爸爸再次不要你,你至少還有一個愛你的太爺爺。還有小語,還有贊伯伯。就算你最後依舊不能依靠他們,小瞻,那時候你也已經長大。”
男孩看着她,表情嚴肅起來,“弄月,你不能跟一個未成年人講這樣的話。”他的雙眼閃着細細的波紋。
“那麼你就當作一陣風吹過。”弄月直起腰身。她的頭髮在風中輕輕舞動。
男孩不再回應。只轉身向車子走去。
自此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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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及時的推開了懷中的女人,然而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神濃郁的看着突然推開門走進來,然後安靜的站在那裡的弄月。他不知道她是來不及作出反應,還是忘記作出反應。
她靜靜的站在那裡。眼神有一秒的空洞。而藍心蕾,她正環抱雙臂靜靜打量這捉姦在室的妻子。
弄月依舊靜靜的站着。
“弄月。”他走上去。至少,他應該說些什麼,他想。
她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卻好像恰好反應過來,面色變得舒緩而蒼白,“很抱歉。”她淡淡說。退出房間,腳步有些倉皇。
房門被輕輕帶上,好像剛剛闖進來的是一個有禮貌的侍者——她道歉,然後輕輕離開,並且很確定沒有給主人帶來不便。
陸仰止站在那裡,用手指爬爬頭髮,他內心忽然很煩躁。他很想讓事情重新上演一遍,雖然他依舊不知道在正確的叫出她的名字後該說些什麼,可是他真的很想再看一遍,莊弄月那令他不能理解的表情。
“少夫人是在生氣嗎?”藍心蕾輕輕用手指撥撥齊耳的秀髮,“你不追去解釋嗎?”
陸仰止還沒有聽完她的這句話,已經拉開房門。他的腳步赫然停止。
弄月,她正靜靜的站在門口。面對着他。她看上去很平和,臉上甚至帶着一種怡人的恬靜。
可是她站在那裡。
“弄月。”他心裡竟然有一絲高興,因爲她站在這裡。可是他很快沒有什麼後話。因爲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還有更重要的,他爲什麼一定要說些什麼。這讓他尷尬起來。
是的,他的房間出現了一個女人,上一次弄月撞見的時候他們正在擁吻。可是爲什麼他一定要追出來,又爲什麼一定要搜索出詞彙來解釋呢?
他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
陸仰止頓在那裡,不再說些什麼。他看到她柔靜的頭頂。
而藍心蕾也走來門口,冷然以對。眼角帶着色彩華麗的光澤。
“你。”陸仰止終於開口,“忘記進別人的房間要敲門嗎?”
然後他看見他的兒子散步般地走過來。他不知道他是在向他走來,還是在向他們走來。他眉頭輕蹙,忽然想起今天弄月去參加了小瞻的家長會。
他再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是小瞻卻只是走上來,然後牽起弄月的手,拉着她跑出了房門。
他們跑得很快。弄月的腳步沒有一絲勉強,也沒有一絲突發的慌亂,好像一場排演了無數次的舞臺劇,只等那句臺詞出現,所有的動作就可以一擁而上。
陸仰止看着他們跑出去,面色像沉靜的風箏。迴轉身發現站在身後的藍心蕾。
“陸總同夫人並不似傳言中的恩愛麼。”聲音清麗,鶯鳴柳間。
陸仰止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擦肩走去房內。
“你可以走了。”他在她身後說。然後順手關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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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直默默的陪着她走下去。
弄月也不知道他們在走向哪裡。只是順着路走。
晚風吹拂她的一縷頭髮。她擡手輕輕捋在耳後。然後輕輕淡淡的給自己笑了一次。剛剛發生了什麼呢?她沒有忘記。
既沒有驚訝,也沒有難過。也許唯一有的情緒就是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忽然發呆。但是她從來不對這種沒有建設性的問題多做考慮。因爲無論怎樣考慮也不會令事情有一絲一毫改變。
弄月在晚風中輕輕舒展心情。等到她開始感覺到飢餓,她也忽然發現他們其實並不是信馬由繮的走。眼前熙攘而開懷的人們,還有香辣蔥油的味道,重重的撞擊人的視覺和味蕾。
他們來到了小吃街。
弄月轉身去看小瞻。孩子臉上掩藏着一個無辜的得意笑容。淡淡的停留在脣角。
“既然來了,我們就去大吃一頓吧。”弄月說,牽起孩子的手。
“好吧。既然這樣。”男孩無所謂的說。
弄月淺淺的對他一笑。男孩側頭看着她,終於沒有說些什麼。
當那些熱氣騰騰的小吃端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世界彷彿已經可以不在眼中。
食物是一種最高貴最美的東西。僅僅因爲它可以養育生命,就可以位列萬物之尊。至少現在在弄月和小瞻眼中,即使把全世界拿來,也不願交換這溫暖香郁的美味。
“也許我應該做個美食家。”小瞻忽然說。難得清亮的笑意。像個孩子一樣的笑。
弄月回答之前,先喝下一小口酸辣湯,濃重的香和辣刺激全部的神經,感覺似乎可以燃燒起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最喜歡這種湯。每次喝都覺得快樂。”她輕輕笑着,一邊輕輕擦掉眼角滾落的淚滴。在氤氳的熱氣中,她的笑臉縹緲的像一座宮殿。
她抱起這繪着青藍色花紋的湯碗,大口大口的喝下去。然後開始擦拭眼角大顆大顆滴落的淚。她的胃已經開始慢慢感覺到曖昧而遙遠的疼痛。像深埋在記憶中的鞭子,一鞭一鞭,結實而厚重。
她偏過頭,看着來往的人羣,她看到他們臉上簡單的笑容,他們因爲樸實的美味而感覺滿足。
食物果真是最真實的東西,它最真切的給人滿足感。
“你在哭嗎?”小瞻輕輕問道。
“沒有。我只是在流淚。”弄月轉回頭,然後伸出手擦掉孩子嘴角的一點湯漬。“我已經不會哭了。因爲太久沒哭了。”
“她卻常常會哭。”孩子輕輕看着她,“我是說我的媽媽。”眼神中並沒有傷悲,“因爲她太經常哭了,所以我不喜歡哭。”
“你還要吃些別的嗎?”弄月結束了這個話題。孩子卻沒有迴避,“你爲什麼嫁給他,我是說我的爸爸?”
“因爲各種原因。”弄月回答。
“反正不是愛情對嗎?”孩子忽然笑道。
“謝謝你,陸瞻。”弄月看到他闌珊的笑意,顯然這不是他期待的回答,“你剛剛拉我跑開,我很感激。”
“但你好像並不感動。”他在吃一塊黑米餈糕,上面綴了一隻顏□□人的櫻桃。
“哦,我不知道你也喜歡看肥皂劇。”弄月笑笑。
“原來那班傢伙是在拿臺詞向女生炫耀。”小瞻撇撇嘴,發現弄月看過來的眼神,“我並不是很喜歡櫻桃。”他說。摘下那顆圓潤的紅色小果子,然後遞給了她。
“我很感動。”弄月欣喜的接過來,然後立刻放進嘴巴里。
孩子忽然低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