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坐舞會一角。手中一杯水果酒。
被老爸拉來的。他並不討厭這種場合。事實上,他和很多來這裡的人一樣,從小就適應了這種美其名曰舞會的交際場合。
上流社會的人們總會偶爾來這樣一場以溝通和聯絡爲目的、以跳舞爲媒介的會議。簡稱舞會。
辛童,沒有接受父親爲他安排的路,有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的理由。有時候他會懷疑是不是僅僅因爲年少反叛的後遺症狀。可是他這樣一個特立獨行、決定笑傲人生的人,怎麼會做了老師呢?想起來還真是一件好笑的事。
有穿的很淑女的女孩向他點頭致意。他眨眼奉送一個媚眼,嘴角掛着痞痞的似有若無的笑。他知道自己什麼樣子看起來最迷人。
舞會的入口處傳來一小陣喧囂,他站了起來。
然後看到了莊弄月。
很美。他心中只有這兩個字。他曾經見過弄月的弟弟,被單薄的弄月用所有心神養護的弟弟。那是一個美的幾乎沒有氣息的男孩。
有時候會懷疑他們的血緣是不是真的同出一門。
此刻的弄月,一襲紅裙的弄月,美的有些暴力,瞬間充斥他所有的感官。再看過去,她的眼神依舊清清淺淺,脣角印着柔和的笑。
他知道弄月的美,那種令人想要探究她眼神深處的吸引。
但是他沒有想到,她那種不經意的驚心動魄被一件裁剪簡單的長裙烘托出來。紅得有些妖氣。終究還是有人發現了她的美。沒有人可以獨佔這個秘密。
她瘦長的手臂被緊緊地挽在陸仰止的臂彎裡。陸仰止,他正冷清而有禮的和上前寒暄的人打招呼。
辛童笑笑,從侍者手中端起一杯酒,然後走上前去。
“弄月。”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沒想到在這裡會聽到這個聲音。然後看見了面前的辛童。
“學長。”她淡淡笑了。在剛剛面對的“打招呼”儀式之後,見到辛童,讓她有種釋然的感覺。
“你好象不奇怪我會出現在這裡。”辛童碰了碰她手中的酒杯。
弄月沒有像對別人一樣在碰杯之後就禮貌的飲一口。她只是小聲說道,“學長,你知道我不能喝太多酒。”
聽到這裡,辛童忍不住笑出來,立刻想起弄月第一次喝醉的情形。
“我也不希望你那副可愛的樣子被別人看到,這應該是我作爲你的初戀男友唯一的專有福利吧。”
“學長還是這麼擅長討人歡心。”弄月淡笑。
“千錘百煉得來的本領怎麼會輕易忘記呢。”辛童笑道。
“不是不想要別人安排的人生嗎,怎麼會來?”弄月看了看不遠處正和幾個中年人談話的陸仰止。那個男人已經完全把自己的妻子忘記了——雖然是個冒牌的。
辛童對她眼神的去向視而不見,“因爲這裡美女多啊。”
“果然是辛童學長。”弄月儘量剋制想要俯身揉揉小腿的願望。要知道扮演一個妻子也是一份辛苦的工作。
辛童的手握了握酒杯。“要不要去那裡坐?”
弄月擡頭,看見他專注的眼神,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弄月,累了要說出來。想起他們交往的時候,辛童偶爾會這樣說。雖然臉上是嬉笑的神情,然而總會令聽到這句話的弄月感覺異樣。
這個簡單的句子每次都是很突然的冒出來,沒有前兆,也沒有後話,更找不到出處。
“弄月。”陸仰止不知什麼時候走回她的身邊,神清氣閒的看着辛童,“你不爲我們介紹嗎?”
“哦。”她說,“這是……”
“她的初戀。”辛童笑容可掬的對陸仰止伸出手去,“很榮幸見到你。”
陸仰止脣角彎了一個大方的笑,“謝謝你以前對弄月的照顧。”握住了他的手。
“不必客氣。那段時間很甜蜜。”辛童回答。
“那我更應該謝謝你了,給我的妻子如此難忘的初戀回憶。”陸仰止抽出手,然後輕輕挽住弄月的腰。
辛童撇撇嘴角,無謂的揚揚手中的杯子點頭微笑,“好說。”然後轉身離開。
弄月看着這兩個人。心中默默覺得好笑。男人就是這樣,荷爾蒙隨時因爲敵人和慾望分泌過盛。
陸仰止的手很快的從她的腰上撤下來。接着就立刻離開了,迎上了其他的談話者,並很快加入了他們。
她站在那裡,看着陌生人的臉孔在眼前晃過,微笑着一一回應。終於腿疼痛起來,有種暈眩的感覺從大腦一路延伸向下,弄月開始不自覺地顫慄起來。
她向遠處看去,角落中有一張看上去很舒服的椅子。她淡淡笑着,提着裙子慢慢向那張椅子靠近。
坐下來的感覺真的很舒服。她閉上眼睛,等待那陣暈眩過去。然後開始感覺到飢餓。這時候她悄悄的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 **********
“你覺的辛童爲什麼對弄月結婚的事隻字不提?”黑澤輕輕說,“他看上去好像比表現出來的還要強勢。”
“不知道。”輪椅上的男孩回答。他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舞會的那個角落。
“那麼你覺的陸仰止真的因爲愛上弄月才娶她的嗎?”黑澤接着問。他真的不能理解莊曉鐘的這種神情。他的眼神好象不是在看一個姐姐。而是一個女神。
“不知道。”他依舊回答。語氣淡淡的,帶着梔子花的馨香。
“莊曉鍾。”黑澤終於無法忍耐自己的被忽視,“那請你告訴我,我們什麼時候纔可以離開這個緊急出口的樓梯間?”
曉鍾削瘦的下巴被捏在他大大的掌中彷彿時刻會變得粉碎。他看着他的眼神,那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還要美麗動人的雙眼中流露出來的溼潤動情的眼神。
他鬆了手。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我不是你的僕人。”他濃重的聲音。
“你當然不是,黑澤。”曉鍾抓住他的手,“你是要囚禁我的人,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事。我只是想要看看她,想要看看我的姐姐。”
“那麼想她爲什麼還要離開她,那麼想她,爲什麼不直接走進去跟她講!”黑澤憤怒起來。
“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做。”曉鍾搖着頭,淚水從暗藍色的雙眼中流出,“黑澤,你一定要幫我,請你一定要幫我,我不能再回到她身邊,我會變瘋的。”
黑澤冷冷的看着他,抽出了被他抓住的手。
“莊曉鍾,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傻子。我爲什麼要囚禁一個傻子!”他狠狠地說,轉身離開。
奔跑的腳步聲在樓梯間引來回音。咚咚的敲打人心。莊曉鐘的淚水紛紛滴落。他擡手輕輕揩乾。然後脣角輕輕溢出一抹淺笑。
角落中的弄月她輕輕俯身揉捏着小腿,她的脣角牽着一痕淡淡的笑意。
********** **********
弄月看到兩雙男式皮鞋漸漸走近自己。她立刻不着痕跡的輕輕起身,取過了旁邊小桌上早已擺好的一杯酒。
當陸仰止和朋友走來的時候,看到弄月正站在舞池邊緣,慢慢啜飲杯中的紅酒,眼神隨着音樂輕輕閃爍。
“弄月,這是遠恆數碼科技的方總。”陸仰止淡淡說。
弄月點頭致意,擡頭時看清了他的樣子。“您好。”她說。
“少夫人真的很美。”男人禮貌的點頭,“可以賞光跳一隻舞嗎?”
弄月悄悄看向陸仰止。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當然。”她輕輕伸出手,把手放進男人的掌中。幾個輕輕旋轉就進了舞池。
弄月慶幸自己學過舞蹈。
男人很紳士,注視她的眼神也讚美而不逾矩。間或禮貌的對話,也是無關痛癢的交際問候而已。
弄月開始讚歎起化妝的神奇。因爲這個男人沒有認出她。這個曾經在她打工的咖啡廳中介入妻子和情人戰爭的男人,對她沒有絲毫的印象。
於是她也假裝不知道。反正,在這裡,她並不是自己,她是被錢買下來工作的另一個人。
想到這裡,她輕輕笑了。
“陸夫人在笑什麼呢?”男人問。
“只是想起第一次和仰止跳舞的場景。”弄月回答。
“那一定很有趣吧。”男人笑着說。
“嗯。”弄月點頭。
一曲舞罷,男人牽引她走去陸仰止的身邊。那裡圍坐着不少的人,正在談着話。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無懈可擊的笑容。
弄月在陸仰止身邊的空位子上坐下來。並沒有得到他一個眼神。他正喝着一杯酒。
她很累。又渴又餓。覺得腿和腳有折斷的可能。有人遞給她一杯酒,她立刻接過來喝了。
暈眩的感覺再次向她襲來。她開始想要離開。
可是對面的一個年輕男人起身走來她身邊,優雅的伸出一隻手邀舞。
弄月看向陸仰止,他已經轉過身去和他左邊的人在談論着什麼。
弄月起身,對年輕男人微笑。他卻抓住她的手,把她帶進了舞池。
音樂很抒情,有些藍調的意味。弄月拖動腳步,覺得自己要累壞了。
“我不知道陸總會有這樣一位甜美嬌妻。初看報道的時候我以爲我看錯了。”年輕男人說。
“我身體不是很好,所以他不常帶我出來。”
“聽說陸總對女人很冷情。你怎麼會愛上這樣的男人呢?你不覺得你值得更好的嗎?”年輕男人依舊說道。
“對我來說,只有他,沒有更好。”弄月擡頭看着他,眼神沒有一絲的迴避。
年輕男人輕輕笑了,“你真的是個好女人。難怪有人爲你那麼辛苦。”帶着略嘆的語氣。
弄月聽出了一些什麼。可是她沒有追問。這一曲結束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些難以呼吸。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
“這裡有巧克力嗎?”她忽然問。
年輕男人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她一眼,繼而笑了,“當然有。”他從他的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塊黑巧克力,遞給她。“你真的讓我很驚訝。”他說。
弄月沒有在意這句話,她只是儘量優雅的把這塊巧克力吞了下去,幾乎沒有來得及咀嚼。
回到陸仰止身邊,弄月的腿輕輕痙攣起來。
辛童在朋友身邊坐下來。他的對面就是弄月。他看見她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他看見她的臉上掛着淡淡優雅的笑。
他的眼神黯然起來。然而瞬間又消失。他走上前去。“弄月,跟我來。”他輕輕說,幾不可聞。
弄月再次看到辛童,內心有些訝異,她擡頭看見對面剛剛請她跳舞的年輕男人,他給了她一個真誠、曖昧的微笑。
弄月看向辛童,有些明白又有些迷惑,“學長……”
這時候,陸仰止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笑容虔誠的像是基督徒,“弄月,下一曲請你和我跳。”
音樂響起來。
辛童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的離開弄月的手臂,看着她被拉進舞池。他坐了下來,在弄月的位置。嘴角習慣性的揚起一個痞痞的笑。
然後爲自己輕輕斟了一杯酒。他閉上眼睛大口喝了下去。
*********** ***********
她的老闆此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腰際。冷冷的盯着她。
“老闆,我不得不說我很累了,我跳不動了。”弄月希望他可以讓她休息一下。
“不要說話。”陸仰止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弄月擡頭看了他一眼。
“我的腿很疼。”弄月接着說,臉上依舊噙着笑,“您不能這樣壓榨您的員工。”
“我並不覺得。你剛剛還跳的很好。”
“那是工作。”弄月有些佩服陸仰止的自大和固執。
“你也可以把現在當成是工作。反正我已經提前付款不是嗎?”他輕輕把她拉近。好像在向她宣佈他完全擁有對她的支配權。
“我希望你的初戀對你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並不希望我們的婚事再多一條花邊新聞。”
“是的,老闆。”弄月淡淡說。
她低下頭去,不再迎着他的目光。沉默忽然降臨。只是他們的舞步依舊和諧,像是一首默嘆的詩,和着誰也不知道的節奏。
音樂結束的時候,弄月想要離開,陸仰止卻緊緊的抓住了她。
“我沒有讓你走。”他說。
“我真得很累了。”弄月回頭說道。
他還是很自以爲是的把她拉了回來,“我還想要跳。”
“可是我已經力不可支了。”弄月看着他,生平第一次想要向一個人的臉揮拳頭。
音樂重新響起來,是恰恰。
他抱緊了她,“我知道你很會跳。你剛剛跳得很好。這一曲你也會跳得很好。”
“當然。我在夜總會做過領舞。”弄月淡淡的說。看見舞池閃爍的燈光中陸仰止變得陰沉的眼神,她終於微笑起來。
“我不知道你還做過這樣奇特的工作。”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起來,“現在我不會對你的來者不拒有任何的奇怪。”
弄月知道自己成功的激怒了老闆,“我只是想要對自己的丈夫誠實。”
“那麼我該謝謝你的誠實。”他沉沉的說。節奏加快起來。
弄月盡一切努力跟着他的步伐,在舞池中旋轉。其他的人開始往這裡聚集。比起一場舞,這的確更像是一場較量。
搖擺。旋轉。拉近。推離。
她開始暈眩。真正的暈眩。開始後悔自己的不自量力。旋轉中的人影恍惚不可見,頭痛欲裂的感覺侵襲而來。她覺得自己失去了雙腿。“我不行了。我真的……”她喃喃。
終於在一個推開的動作中,她被甩了出去,像一隻斷翅的蝴蝶跌落在地上。靠近地面的感覺,令她微笑起來。她不知道爲什麼這時候自己這樣想要微笑,也許只是因爲最終獲得輕鬆。
她看見有人在她眼前大聲呼喊着什麼。她對那個人輕輕微笑,然後閉上了雙眼。
她想起那一個童年的夏天,和爸爸一起去赤道上的某個國家,那個有太陽雨的國家。僅僅停留了一天,沒有等到她期待已久的太陽雨。離開的時候,她小小的身體趴在灌木下陰涼的地面上。她知道雨水會從這裡蒸發,升上天空,然後再在陽光中垂直落下。
她想要知道水滴最初飛起的聲音,是不是像鳥兒的翅膀一樣輕輕扇動。
現在,她回憶起那種輕鬆的感覺。於是決定緊緊的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