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弄月到達約好的咖啡廳的時候,左輝揚正在啜飲一杯咖啡。
看見弄月走來,他微笑着起身。兩個人站定在那裡,久久的沒有話語,然後彼此微微一笑。
“都長這麼大了?”他伸出手,習慣性的輕撫了下她耳鬢的頭髮。忽然發現動作沒有想象中的生疏。而弄月有些躲閃的意味,始終沒有擡頭看他。
坐下來,她的面前服務生送來一杯牛奶。弄月的眼前飄緲過某些幼年時的片斷,令她覺得眼睛有些疼痛。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擡頭。已經是笑意滿面。
“大哥,好久不見了。”她噙着笑,卻是淡淡的語氣。
“牛奶裡面加了一勺咖啡。”他看着她細長蒼白的手指,“記得你小時候是喜歡這樣喝的。”
“哦。”她伸出手指輕輕浮略額前的頭髮。
“呃,”他說,“過得好嗎?”
“還好。”
“有什麼需要的嗎?”他的眉頭微微擰起來,淡淡笑着,“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只要告訴大哥。”
“嗯。”弄月點頭。微笑。
很多年沒有見面,即使是笑意也是疏淡的。再也找不到話來說。左輝揚說不清自己對這個妹妹的感情。他們其實也只是有那麼一點血緣關係而以。並不似他與左嬋那樣的是同胞兄妹。
而他對弄月,卻自小便有某種憐惜。他也不能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這樣疼惜她,疼惜她臉上那始終不曾改變的淡淡笑容。
他總是覺得,這個孩子彷彿要把世間一切大喜大悲都淡淡融入那輕煙一般的笑容中。
於是他心疼她,從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開始。
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他曾經嘗試尋找她,但是卻慢慢放棄。
有些事情不能強求。對弄月來說,更是如此。
他輕輕飲下一口咖啡。
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她,這些年去了哪裡,住在哪裡,在哪裡讀書,過得好嗎,爲何看上去這樣的瘦弱,而帶她走的莊阿姨怎麼樣了……
可是他無法問出口。因爲總覺得對弄月來說,無論哪個問題都是一種客氣的冷漠。
當年她們被趕出去的時候,他並沒有做任何的挽留,雖然奶奶的決定是不容挑戰的。
弄月沒有想到很多年後,會有這樣一場重逢等待着她。命運的詭異總是令人措手不及。幸而她早已習慣。所以左輝揚約她來咖啡店見面,並沒有讓她很驚異。
曉鍾離開之後,她沒有任何多餘的驚訝可以供給任何別的事。
左輝揚是左家的長子,是儒雅的男人。猶記得她第一次踏進左家的大門,他給了她一個微笑。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她微笑的人。左家的人。
她懂得那種笑容。她以此爲生。
她不知道該發出怎樣的動作來掩飾自己在他面前的默然。這個世界上如果真的有能夠讓她不想要掩藏真實情感的人,那麼一定是左家的人。
和任何一個左家的人坐在一起,她總是覺得空氣忽然變得淡薄起來。讓她覺得自己像是飛到空氣中的魚。
她知道自己是實際的人。因爲她發覺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講求實際是首要的本領。她用了二十二年讓自己學會適應這種本領。
沉默像是一條透明的河,他們各在彼岸。並且找不到船來擺渡。
忽然有手機鈴聲響起來。
他們擡頭互看了一眼。“是你的。”左輝揚說道。
“哦。”弄月淡笑。
陸仰止給她一支新的手機。方便聯繫。她還沒有習慣這個新的鈴聲。
“你在哪裡?”剛剛接起電話,就聽見裡面傳來淡淡詢問,間或還有敲打鍵盤的聲音。
“在咖啡廳。”她老實回答。
“哦。”稍長的停頓,“抱歉,我等一下再跟你講,我的資料有些問題。”
電話就這樣頗有預警的掛斷了。弄月只覺得這個男人自大自私,而且莫名其妙的理所當然。
迴轉心思,遇上左輝揚探詢的眼神。
“是我的老闆。”弄月淡淡笑了笑,這個不期而至的笑容忽然讓她熠熠生輝起來,“大哥,我該回去了,我已經翹班很久了。”她起身,“先走了。”
剛剛邁出一步,左輝揚已經旋到她面前,雙手輕輕握住她肩頭,“弄月,左嬋她……”
“大哥。”她輕輕喚道。微仰頭看着他。不想讓他說下去。
左輝揚終於還是頓住,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輕輕放了手,“我只是想要告訴你,弄月,你也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看到他臉上寬厚的真誠,“我一直知道大哥對我的愛護。”
“那麼,再見。”他說。
左輝揚看着弄月走掉。眼神濃郁,他回去位子坐好,淡淡的看着對面那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的座位。
他端起咖啡,重新開始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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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裡。”弄月露出有些難以置信的表情。但是他知道她絲毫沒有探究的意向,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不知道她爲什麼要給他這樣一個表情。他覺得她是一個連做一個表情也覺得浪費的女人。雖然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彷彿與透明的空氣沒有區別,可是他相信他喜歡這樣的性格。
這樣他們的關係就會簡單而易於掌握。如果他能夠讓她答應做他的搭檔的話。
“我只是在盡力表現自己的優勢罷了。”他不冷不熱地說,“我只是好奇你到底爲什麼不答應。畢竟這是一份很優渥的……工作。”
弄月上了車。她是任何時候都懂得該做什麼事的人。“我餓了,能先帶我去吃飯嗎?”
不知道陸仰止的一生中有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被一個女人下命令。而且是一個他不愛的女人。
“我令你聯想到食物嗎?”他淡淡嗤笑,“你彷彿見了我就會感覺到餓。”
弄月在車子的發動聲中繫好安全帶,“雖然這樣說很不禮貌,但是您高估自己了。食物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高尚的東西。溫暖。充盈。有觸覺。”
“你的意思是說我有類似以上的某些特點?”他好整以暇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起,我並不瞭解您。”弄月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偏着頭看車窗外的風。
“不要覺得我有求與你,就可以這樣的惹我生氣。”陸仰止的聲音微微有些變化。弄月知道這是他情緒變化的預兆。
外界傳聞中,他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冷,而極少有情緒變化。弄月不知道在她面前他是不願意掩藏,還是根本不屑於掩藏。
“我道歉。”不與人結怨是弄月的作風。活着已經很難,若是在多加幾個敵人和對手就會更加難。她知道生活從來不懂得善待她,於是她只有力所能及的善待自己。雖然很多時候,是那樣的無能爲力。
“你是一個毫無立場的女人。”
“說的對。”
“你只要知道利益在誰手中就會毫無立場的遷就他。”
“是這樣。”弄月從善如流。
“你是我見過的最實際的女人。”
“謝謝。”
陸仰止適時的閉了嘴。像冰山一樣開始沉默。在她面前,他變得愛爭執。這令他有些惱火。於是也就開始討厭她。
如果他相中的這個搭檔是一個純粹的拜金者,他相信自己會更加容易控制局面。
不過,他想就算她不是,那麼一定也接近。這一場遊戲,他是贏的那個。無論哪一場遊戲,他永遠都會是贏的那個。
“我們可以結婚了。”他淡淡宣佈道。弄月微微後仰靠在座椅後背上。他目光斜睨到她隨風飛揚的頭髮。她似是睡着了,眼神卻又清越。
“我找到你弟弟了。”他接着說。
終於看到她迴轉身來,目光輕柔的鎖定他。有一瞬間,他以爲那片碧藍的雙眸要溢出鹹溼的海水。那一刻,他忽然更加討厭起她,這個把他的計劃搞亂,又即將被他利用的女孩。
“果然是那種女人的兒子!即使給了高貴的生活也還是無法變的高貴!”陸仰止忽然想起老頭子恨恨的話語。眼神冰冷起來,盯着前面的路。車速下意識的加快起來。
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輕輕敲了敲。他知道自己在等着她的回答。
“哦,”她的聲音並沒有什麼改變,“您還是先帶我去吃飯吧。”她轉回身,又輕輕靠在座椅後背上。偏着頭,看着車窗外的風。
陸仰止不再說話。他忽然感覺到她無法言喻的哀傷。即使她沒有絲毫的表現,他還是感覺到了。也許,他可以適度的給與同情,她也只是一個剛剛長大的女孩子。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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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仰止的手機放在桌子上。他們都在等待它響起來。弄月靜靜的坐着,並不去想這個有錢有勢的男人爲什麼費盡心思的要娶她。她不知道他要玩的是什麼遊戲。
世事多麼可笑。半個月前,她還在正常的生活着,上課,打工,吃飯,睡覺。接下來的事卻忽然一發不可收拾。曉鍾離家出走,一個陌生的男人因爲輿論要娶她。她並不是完全的不明白。只是覺得上蒼這樣的安排了她的生活。她也無話可說。
總要盡一切努力的活着。最難捱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過。
一顆心漸漸長了厚繭。她開始覺得自己在變得蒼老。在二十歲的時候就覺得蒼老了。那一年,曉鍾來到她的身邊。她有了一個弟弟。
不知道曉鍾怎麼樣了。
弄月依舊靜靜的坐着。
她的人生怎麼會和對面的這個男人扯上關係呢?他要繼承嘉隆,他需要好的名聲,他不能因爲一個女人毀掉人生計劃。她只是在某一個時刻無意輕輕碰觸了他的生活,他爲了保住自己的生活便乾脆要娶她。
那麼她呢,她是不是就要嫁呢?她知道這是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男人,自傲又自負。卻也冷清的可怕。她要爲了錢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嗎?
各取所需。
她以爲最終娶她的人會是一個平凡而溫暖的男人。她不要愛情。她只是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讓她可以偶爾的靠一下。
那是年少時候的幻想。想來,這也是她對幸福的唯一幻想。
鈴聲毫無預警得響起來。陸仰止示意的眼神淡淡一瞟。她微微一笑,接通了電話。
她甚至沒有聽到呼吸聲。唯有沉默。這片柔靜的沉默讓她眼睛痠痛。他們都知道彼此的存在,隔着不知多遠的距離,也隔着對方手中的一支電話。
“曉鍾,”她微微一笑,“過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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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鍾,過的好嗎?”他聽到她的聲音,眼神竟然溼潤起來。十五天八個小時七分四十八秒後,他重新聽到弄月的聲音。
他竟然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他學會了像弄月一樣笑。
“我很好。”他聽到自己這樣回答。
“那就好。”她說。
他知道她會這樣回答。她從來不勉強他。也從不要求他。即使那些是他渴望的。
“弄月,”他輕輕說,聲音像是一個坐在沙灘上的孩子,帶着海藻的氣息,“弄月。”
他從來不叫她姐姐。他叫不出口。他不喜歡這個帶着血液一般溫暖的字眼。他情願和她沒有一點聯繫。
“弄月,”他擡起手,輕輕揩掉眼角一滴淚,“弄月。”
電話那邊傳來長久的沉默。
“你要結婚了?他們說你要結婚了。”聲音清淡起來,帶着刻意的不耐,“我決定離開你,因爲你根本就不像是我的姐姐。你不必再找我,我也不會回去。”
“你結婚也跟我毫無關係。”他抓緊了手機,蒼白的手指輕輕痙攣起來,“不管你是戀愛還是結婚都跟我沒有關係。”他停住,深深的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媽媽讓你來照顧我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眼淚像是盛放的鳳凰花,莊曉鐘的臉上忽然浮現美麗的笑容。駕駛座上的黑衣男人隔着墨鏡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擡起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對面中餐廳靠窗而坐的女孩。那女孩默默的聽着,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而坐在她對面的陸仰止正漫不經意的喝着咖啡。
他微抿着脣角,不置可否。只是伸出一隻手輕輕擡起莊曉鐘的下巴,示意他趕快結束對話。他倔強的眼神含淚,不動聲色的擺脫了他的手。
“你以後可以好好的生活了。”他最後說。
“曉鍾,你從來不是我的負擔。”要掛掉電話的瞬間,忽然聽到裡面傳來弄月的聲音,“你是我的弟弟。我願意這樣的生活。”
“可是我不願意。”他忍不住要哭出來,“我不願意!”不願意你那麼辛苦,不願意那麼辛苦的看着你,不願意每夜看着你趴在桌子上睡卻不能把你抱到牀上。
不願意只能隔着空氣看着你,卻永遠不能碰觸你……
“曉鍾。”他捂住嘴巴,不發出任何的聲音,只是貪婪的聽着她的聲音。就像是那一天,她曾經俯下身來輕輕擁抱他的那一天。“我不是個好姐姐。可是我曾經感覺到幸福。因爲有你,某一刻曾感覺到幸福。”
手中的電話忽然被人拿走。他擡頭看着黑澤發達的手臂,然後垂下眼神,不再看什麼。
“看醫生的時間到了。”黑澤說。發動了車子。
“黑澤,我真希望自己長成你這個樣子。”這樣強壯的手臂是不是可以抱起她?她那樣瘦弱。
“哼,”黑澤從鼻子裡輕輕發出一聲嘲弄,看了一眼這個只比他小几歲,卻瘦小的跟只小貓似的男孩,他的一張天使一般美麗的臉。
“我可不希望。”他淡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