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的味道很好。
不是新鮮的, 而是醃漬過的。甜酸味道的比例引人懷念。這樣的味道,是新鮮的櫻桃不會有的。
只有在料湯裡不見天日的浸泡,失去陽光和土地最初的賜予, 浸泡到絕望, 才能夠擁有這樣醇正溫和的口感。
弄月輕輕吐出那粉紅色的硬核。然後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
“弄月媽媽。”
小語甜膩膩的聲音, 像一束清晨綻放的小金魚草。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從“新媽媽”變成“弄月媽媽”。時間令新舊交替。
一個22歲的女孩子被叫做媽媽時, 會有怎樣的感覺?
對弄月來說, 是已經慢慢習慣的稱謂。
“弄月媽媽”和“莊弄月”,也並沒有什麼區別。
“小語。”她迴應。
孩子咯咯的笑起來。聲音那樣貼近,讓她忍不住站起來回望。
孩子竟然在她身後。而輪椅上的陸贊, 正接過孩子扔給他的手機。小語邁着步子跑來的時候,弄月連忙上前迎接, 也因此錯過了看清陸贊身旁女子的機會。等到她抱起小語, 身形瘦長的女子已經轉身離開。
弄月只來的及瞥見那輛銀色輕巧的雪佛萊。在小吃街之外, 一閃而過。
小瞻走上來,向陸贊問好。弄月沒有多問什麼, 只淡淡一笑。
“開車路過這裡。小語說看到你跟瞻兒。”陸贊輕揚笑容,像小吃街盡頭的那抹斜陽,溫暖宏大。“你們還有什麼想要吃的麼?”
小語已經笑眯眯的盯着弄月,她的口水又開始滴滴答答,“我要吃肉。”她說。
弄月去買吃的, 小瞻很禮貌的堅持跟着去。弄月也並沒有多做拒絕。對於別人真實決絕的堅持, 她總是善於成全。
她知道這個孩子在努力慢慢習慣她的存在。慢慢習慣自己不習慣的東西, 所有擅長生存的人都必須明白這個道理。
當她把幾樣顏色搭配美麗的小甜品端給小語時, 她看到那孩子綻放的笑臉。好像她端來的不僅僅是食物。而是把全世界送給了她。
那樣的笑容忽然令她無措起來。她沒有想到這樣簡單的給與竟然得到小語如此豐厚的回贈。
她把一個孩子的快樂和滿足, 笑給她看。
小瞻很紳士的幫助小語解決這些美味。
弄月看着他們。忽然又想起露天咖啡館的那個下午。她沒有回頭看曉鍾一眼。她也從來沒有真正和曉鍾這樣分享過一餐飯的時間。生命中和她最親近的人一個個遠離她,她被稀薄的空氣隔絕成一座孤島。沒有樹, 也沒有花。只有海水,終年平靜冷酷的沖刷。
她的生命並不能演繹光怪陸離。她不敢抱怨。
她只是盡力心平氣和的生活。她從未預料,會這樣結婚。也從未預料,有一天發現自己其實從來沒有夢想。
她所有的努力不過是一片空洞。即使把整個世界扔進去,也不會發出任何迴音。
當小瞻拉着她跑出那間華麗而不真實的大別墅,她聽着耳邊清廖的風聲,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是一條漫無目的的河流。
她爲這霎那間的感覺恐慌不已。她從來未曾這樣的恐慌過。真實可見的恐慌,並且對這種切膚般的疼痛無能爲力。
莊弄月。你究竟曾經得到過什麼,爲什麼現在會失去這麼多?
可是你介意嗎?你根本沒有辦法介意。
“肉。”小語笑眯眯的發着含糊的單音節詞。
“不要吃壞肚子。”弄月靜靜說。
“弄月。小語很喜歡你。”
她擡起頭,看見陸贊線條堅毅的下巴。陸家的男人,好像都有這樣一副下巴。她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你知道一個孩子不會隨便喜歡一個陌生人的。”他接着說,臉上依舊有和煦的笑容,然而變的鄭重,“我想你也許可以給仰止的人生帶來一些別的,重要的東西。”
弄月忽然看見他搭在桌子上的中指,指尖有暗黃的印記。
“你抽菸嗎?”她淡淡問。孩子們還在津津有味的吃着。等到陸贊開口,他們已經吃光,得到允許後,小瞻帶着小語端起盤子開始流連於那些攤點。
“是的。我曾經很愛抽菸。後來有了小語,我開始改種花圃。”
弄月不再問下去。
“我想仰止並不是隨便結婚的。”他忽然接着說,“他做事從來很有計劃。”
“大哥想要告訴我什麼?”弄月說道。
“不要放棄他,弄月。我只想說這個。”他輕笑着點頭。
弄月低頭輕輕飲一口果汁。小吃街最普通的西瓜汁。現榨現賣,涼涼的,甜甜的。曾經是她廉價的享受。
還不是西瓜的時節。這些被迫早熟的果兒,甜的並不純粹。
“有時間你可以來看看我的花圃。很美。”他說。
“好。”弄月輕輕應道。
他們開始隨便的聊起來,漫無邊際,也不着痕跡。彷彿是想到哪說到哪。自由散漫。沒有什麼目的,也就沒有什麼壓力。
“黎緗五年前去世。車禍。”弄月擡起頭。他沒有規律的話題忽然停駐的落腳點令她頃刻間明白,這個男人果然是要跟她說些什麼。
他做了那麼平和冗長的鋪墊。
弄月沒有想到第一個跟她談這些的會是陸贊。一個滿身是故事的人最不喜歡做的往往就是講故事。
“仰止看上去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那一天,他剛剛得到一宗很重要的合約簽單。他很平靜。是真正的平靜。他很像爺爺。”陸讚的語氣中帶一種遼遠的清淡,“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很像。他們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們比誰都討厭這種相像。有時候,人容易被自己矇蔽。這時候需要一個提點的人。”
弄月淡淡的微笑。這個男人好像看透了她跟陸仰止的關係,然而也並不急於說破。
只是淡淡的徘徊於真實邊緣,彷彿不能說出來的便是無關緊要的。
弄月還沒有準備好談論這樣的話題,她找不到合適的身份來面對一個她並沒有多少興趣的往事。而且,她發現,她在沉溺於自己也不知道的心事。可是她依舊靜靜的聽着。她一向擅長傾聽。
“只是陸家並沒有這樣的人。”陸贊頓了頓,也許他真的不喜歡講故事。“他過於驕傲和冷清,這跟他的母親有關。我想他至少應該得到一些幸福,如果他夠幸運的話。弄月,你說呢?”
弄月只是擡頭淡淡微笑。陸贊雖然待人溫和,然而其實是喜歡沉默的人。他此刻所講的,大概超過他每日的支出。
然而,幸福這個詞,是可以用來給與和得到的嗎?她只知道陸仰止想得到的是嘉隆,並以此慰藉他追尋夢想的過程。並不稀罕什麼幸福。
而她,莊弄月,憑什麼給與幸福。她跟着個詞素無瓜葛。
“我去看看小語他們。”她很適宜的站起來,沒有微笑,徑直走掉。
她其實並不愛聽故事。更加不想探聽陸仰止。
自己能力掌控的範圍內,她一向絕情。
因爲只有絕情的人才可以過得好。所以她沒有猶豫的站起來。
她看到陸讚了然的笑意。她其實並沒有什麼篤定,只是選擇走開。
夜色已經慢慢降臨。小吃街的攤主們,懸掛起燈籠。燈籠的光亮在日光燈和霓虹燈的對比下很黯淡。
這些人擁有一雙做出人間美味的手,並且以此爲生。這算不算幸福?
這大概是最樸實生動的幸福。
她流連於他們純粹的笑容,也看到那些笑容背後歲月留下的艱辛。她不知道很多年後自己會擁有怎樣一張臉。如果可以選擇她情願是這樣一張臉。沒有遇到陸仰止之前,她預料過這樣一張臉。遇到他之後,她不再篤定。
愛上一個人是恐怖的。
她恍然明白自己已經碰觸到恐怖的邊緣。她像一個怕水的孩子,及時地跳了回來。可是鞋子卻因此而沾溼。她只有望洋興嘆。
沒有人可以把她拉下水。她自己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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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車到處尋找陸贊告訴他的那個地址。終於找到時,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變化的速度。他從來沒有發現,馬路對面新開闢出另一條街,並且擁擠成一個環形的露天美味城。
這就意味着車子根本無法開進去。
他從來不來這種地方。他討厭擁擠的地方。
可是陸贊打電話約他來見一面。之前,他正躺在自己的牀上,不堪煩擾的一遍一遍回味着他年幼的兒子拉着他年少的妻子逃跑的場景。
他再一次爲自己組織了一個奇怪的家庭。他只能冷笑。隨便,反正,這也只是一副平面油畫。只是爲了給別人看看。
作者把油畫掛在門口,然後纔可以專心做別的事。
專心。
他信任這個詞彙。就像他信任自己。
他看到了他們。
如果,他不是知道那個胸前帶一塊藍領巾的男孩是自己的兒子;如果,他不是知道那個淡淡微笑的女人是他結婚沒多久的妻子,他一定會認爲這是一幅全家和樂圖。
真是十分有趣。
他慢慢的踱過去,看見小瞻略爲驚訝的表情和小語驚喜的笑臉,還有莊弄月那沒有什麼反應的眼神。她輕輕站起來,來表示她沒有忽略他的到來。
“你會來這種地方。”他拉了把椅子隨便的坐下,淡淡瞥了一眼弄月,然後把視線轉向陸贊。
陸贊正笑咪咪的看着小語把最後一粒魚丸吞下去,然後,彷彿預見她要開口一般,把手中一杯水輕輕堵到那張辣得紅紅的卻又急欲提問的小嘴巴上。
孩子還是推開了水杯,“弄月媽媽,我要吃肉。”
“是‘我要吃魚丸’。小語。”弄月輕輕糾正她。小語擅長用最簡單的字眼來表達她的願望,也因此毫不顧慮意思的表達。她已經四歲了,卻沒有一句話超過4個字。
“我要魚丸。”小語說,瞪着晶亮的眼睛,不明白爲什麼一句話要她說兩遍。
全世界的語言表達對她來說只是四個字那樣簡單。
弄月惟有微笑,把她碗中的魚丸輕輕夾給她。
“小語,我們該回去了,今天我們邀請瞻哥哥一起來花圃做客好不好?”陸贊拍拍小傢伙的腦袋。
“好。”小語擡頭對小瞻露出幾顆奮力咀嚼中的門牙。小瞻很會意的點頭。
陸仰止不動聲色的看着。
至少,他知道了,他的妻子和兒子還在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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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不說話?”他跟在她後面,看她在攤點上面夾花花綠綠的小點心。
“你想吃什麼,老闆?”弄月繼續跟着隊伍慢慢移動。
人羣有些擁擠。陸仰止討厭被陌生人如此靠近,可是他也找不到退出擁擠的方法。只有緊緊地跟着。左躲右閃。
看到弄月在擁擠的空間中鎮定自如,他挑挑眉頭,環住了她的腰。“既然你在這裡行走自如,就順便照顧一下我吧。”他說。
弄月看了他一眼,好像沒有什麼好回答。
“您一向擅長自保。”轉回身去,她夾了一塊中間印着紅點的桂花糕。是江南的小吃。她輕輕咬了一小半,酥香盈口。
陸仰止遊移的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移走,“我不知道大哥叫我來是要看你吃這種東西。”
“你覺得髒?”
“我覺得浪費時間。”
“我們回去吧。”弄月輕輕說。她把另一半也放進了嘴巴里。反正她今晚已經吃了很多。已經可以離開。
她也隨時準備好改變自己的計劃以適應陸仰止的需要。任何她能力範圍內的需要。
是的,她忽然明白,他把她拉進了她的生活,也使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他把她變得更加貧窮。甚至可憐。
當她恍然而不經意的擡頭,發現陸仰止偶然停駐在她身上的視線。街景的霧氣浮動相遇的眼神。
陸仰止靜靜看着她,在熱烈的喧囂中,他爲這個偶然感到一絲詫異,然後詫異漸漸變成平靜的濃烈。她看上去是要說些什麼嗎?
她也許應該說些什麼。畢竟她兩次撞見他和同一個女人在一起。她是應該要說些什麼的吧。他想自己的目光一定饒有興味。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內心其實在等待着她說些什麼。
弄月輕輕移開了視線,“我們回去吧。”她說。
陸仰止靜靜的沉默了幾秒,然後抓過她手中的盤子和夾子,“你應該讓我吃飽再走。”他開始挑選他不曾見過的顏色很古怪的糕餅。
她坐着,坐在他的對面,看着他吃。
“還不錯。”他說。
弄月看着手腕上的piaget腕錶。時間正在一分一秒不急不緩的走着。她漸漸發現自己已經平靜的內心。她不動聲色的吁了一口氣。
“你喜歡這些嗎?我竟然一定也不討厭。”他在咀嚼一塊糯米餈,靜淳的米香淡淡揮發在空氣中,“果然像老頭子說的,即使給了高貴的生活也不能變得高貴。”
“媽媽怎麼了?”弄月淡淡說。
陸仰止擡頭看她,霎那停止了咀嚼,他的表情看上去一點也不濃重。然後他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爲什麼要問?”
“因爲從來沒有問過。”
陸仰止放下手中的塑料叉子,那柄小小可愛的叉子在他巨大的掌中像個滑稽而莽撞的小丑。“不只是我經常忘記你的年齡,弄月。你自己也常常忘記對吧?”
“你很介意嗎?介意你妻子的年齡?”
“你以爲我會做自己介意做的事嗎?”
“那麼爲什麼不回答。”弄月淡淡說。
“我爲什麼要回答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陸仰止重重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扔掉了手中那可憐的小叉子。他開始用一隻手夾起那些沾着糖霜的小甜甜圈,“你想知道一個舞女的兒子爲什麼會做上嘉隆的總經理,還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天生就那麼擅長跳舞?”
弄月看見他嘴角沾滿的糖霜,她輕輕伸出一隻手,捧住他的側臉,用拇指慢慢揩掉了那細小的白色粉末。等到她看向陸仰止的那雙眼睛,他輕輕忽閃了下睫毛,像個孩子一樣不自在的移開了臉龐。
弄月收回手,輕輕微笑起來。
“我不知道我的媽媽是做什麼的。我只知道她很美。美的不像我的媽媽。所以最終她也離開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怨恨過她。因爲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我的怨恨。我很想曉鍾,可是我卻告訴他,我再不會去找他。他長得像她。我已經隔絕了自己和她的聯繫。我也知道她從來沒有疼愛過我。”
長久的沉默。
“你得到嘉隆我就可以離開對嗎?”她淡淡說。
陸仰止靜靜的看着她。他並不知道弄月爲什麼在這處處洋溢着食物芳香的地方忽然跟她說這些。
“所以,其實你並不需要介意被我撞見。”她臉上的笑意慢慢的盪漾開來,好像一朵深夜綻放的睡蓮。帶着不願被窺視的矜持。
“只要我得到嘉隆。弄月。不論之前或之後,我會盡力想辦法治好曉鐘的腿。”陸仰止輕輕一頓,“我不會再被你撞見。”
“我該說聲謝謝,老闆。”弄月笑着說。
“我收下了。”他看着她的笑,淡淡說。
好像一場談判。這樣戛然而止。
“我們不相愛,這真好。”他拍拍她的面頰,“弄月,我想以後愛上你的那個男人會很慘。你應該知道你其實是個很美的女孩子。所以不需要急着脫離我。”他難得真誠的笑了笑,只是這份真誠僅僅停留在了嘴角,“現在我們回去吧。”
車子輕輕遠離小吃街。
弄月靜靜坐在陸仰止旁邊,車窗外的路燈在車子快速的移動中拉扯成一條扭動的火帶。
“你打算讓你的黑色阿爾法一直留在交警那裡嗎?”弄月問。
“是的。直到我得到歐雅的代理權,我只會派陳秘書過去。每天一次。”
“我懷疑您故意這樣做。”
“你的懷疑一向很準確,弄月。”
“不,是您太擅長利用媒體。”
“媒體就像狗,你不利用它,它就會咬你。你願意被狗咬嗎?”
“不,我不願意被狗咬,但也不願意利用它。”
“如果有一天你進入商界,弄月,記得通知我。我會很期待。”
“只要那時候我還記得你。”弄月回答。
“不要說這種無情的話,”陸仰止偏頭看了她一眼,“目前你還是我的妻子。”
“這一點我倒還沒有忘記,老闆。”
“所以請你表現得很愛我吧,弄月。明天就是我的新聞發佈會,我的新產品就要上市。”他在車前鏡中看到弄月平靜的臉,“藍心蕾已經答應做我的產品代言人。你知道這就是所謂錦上添花。所以明天,你必須表現像一個妻子,無論什麼時候,明天整整一天,你必須恪守職責。”
“如果藍心蕾在記者面前吻你,那麼我應該鼓掌,還是應該大方的吃醋?”弄月笑問。
陸仰止轉身看她,眼神平靜而略帶嘲弄,“這個問題你該留給自己,我從來沒有做過別人的妻子。”
弄月微笑。她把手輕輕伸進上衣的口袋,摸出一粒黃色的水果糖。
她輕輕攥緊它。
沉默降臨。就像黑夜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