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

章頁跟在程楊身後進了房間,程楊把純淨水倒進熱水壺裡,按下按鈕,轉過身說:“要等一會兒。”

章頁點點頭,見程楊朝房間裡面走去,他無意識地跟在他身後:“你朋友他們過來玩幾天?”

“沒定,”畢竟距離月底還有幾天,程楊在櫃子前面站定,回頭看他一眼,拉開了衣櫃的門,“常老師精神狀態不太穩定,濤子說看情況吧,如果他狀態好,他們可能會多待幾天。”

說着話,程楊已經從衣櫃裡把睡覺穿的衣服拿了出來。

“什麼意思?”章頁盯着他的側臉問。

程楊攥着衣服的手臂垂了下去,看了章頁一眼,繞過他向外走去:“常老師他以前受過一些刺激,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那濤子又是誰?”章頁問。

“我一個發小,我進組之後都是他在照顧常老師。”

“那常珺呢?她爲什麼不管她弟。”章頁又問。

程楊停下腳步側過身看着章頁:“你怎麼知道常珺是他姐?”

“猜的,那天晚上在你房間裡看到常珺,不是有一個蛋糕嘛,你說是常老師生日,那天過生日的應該不是常珺,因爲如果是那樣的話,劇組肯定給她慶生了,然後……”

程楊如果不是因爲喝了酒遲鈍,會立即就想到章頁推測的思路,不過即便喝了酒,他反應也還不算慢,不等章頁說完他就點了下頭,然後自動接上前面一個問題,解釋道:“常珺也想管,但也得常老師願意啊,他們父母離異很多年了,姐弟倆一邊一個,並不算多熟悉,常珺也是出了事之後才找過去的。”

“那常老師家裡人呢?他爸或者他媽,怎麼不管他?”章頁再次追問。

“因爲他之前出櫃,他爸已經不認他了,早都斷了父子關係。”程楊已經走到了浴室門口,說完這一句,他回頭看了章頁一眼,然後指了指裡面:“水燒開了你自己泡,別燙着了,我去洗澡了。”

從餐廳出來後程楊除了比往常更加沉默,已沒任何異常,或許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沒有喝多,不然還會叮囑自己別燙着了,章頁默默在心裡笑了一聲:“哦,你也慢點,小心地滑。”

“說了我沒喝多。”程楊又強調了一遍。

“我知道,你沒喝多,去洗澡吧。”這麼看,其實還是有點醉了,章頁不覺在心裡好笑,決定不跟喝醉的人一般見識。

程楊瞪着他,表情有點委屈:“我知道你還是不信我。”

此刻程楊的眼睛很亮,是那種水潤潤的亮,眼尾微微發紅,大概是因爲喝了酒的緣故,章頁對上他的雙眸,心跳得異常快,他壓下心底的情緒,被程楊的樣子弄得心軟得不行,聲音也低沉了幾分:“我信。”

程楊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轉身進了浴室。

等到浴室的門關上,章頁才又擡起了眼皮,他盯着門看了一會兒,才向開水壺那邊看了一眼,玻璃壺體裡有細小的氣泡升起來,看樣子水快要開了,他遂轉身走了過去。倒好水,章頁放下水壺,記起來趙多多以前說過開水不宜泡蜂蜜,最好等放溫之後再泡,一百度的水,即便在空調房間裡,放溫也需要幾分鐘吧,他倚在臺案上,看着玻璃杯中的水發呆。

程楊說那位老師出櫃,所以跟家裡鬧翻了,那就是說程楊是不反感同性戀的。

他爸不管他了,他精神狀態不穩定,跟姐姐這邊又不熟,所以程楊和發小照顧他,這樣很正常。

不過這恰恰也說明程楊跟他很……親近?

章頁心裡頓時涌上一股酸脹的感覺,喝了酒的大少爺已經忘記了立場那回事兒,一下又一下咬着下脣,坦然地酸着。

又盯着水杯看了三分鐘,或者三秒,章頁眨了下眼,眼皮子好重,可能是酒勁上來了,他覺得腦子裡發暈,四肢也乏力,擡手摸了摸玻璃杯,水還是很熱,燙得他立即就拿開了手。

算了,還是坐下等吧。

章頁閉了下眼,搖搖頭,腦子裡的眩暈感並沒有得到緩解,思路也沒因爲甩兩下頭就變得清明一些,他睜開眼,轉身朝沙發那邊走去。

程楊其實也醉了,衝了好長時間的涼水直到開始打冷戰他才反應過來,把水溫調高了一些,又衝了很久後,他纔想起來要洗頭髮……

等到他從浴室裡出來,向牀那邊兒走的時候纔想起來章頁,他原地站着看了一圈,發現章頁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

程楊把毛巾搭在脖子裡,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來蜂蜜水還沒喝,他的目光在那邊桌子上的玻璃水杯和沙發上的章頁之間來回轉了幾圈,最後想,還是睡覺更重要一點,章頁今天揹着他走了半天,肯定是累壞了,如果把他叫起來喝杯水,喝完他睡不着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於是程楊繞到沙發前面,彎腰把章頁懸在沙發下的腿弄到沙發上,幫他脫了球鞋,又找了條薄毯給他搭在肚子上,把牀上另外一個枕頭給他墊在脖子下面,然後關了燈,兀自上牀躺下。

他喝了酒反而不太容易睡着,酒店外馬路上車燈的光偶爾會從窗簾的縫隙裡斜進來,打在天花板上,他睜着眼,望着那時而閃現的亮光發呆,思緒混亂又不着邊際。

他一會兒想,上次劇組聚餐章頁也來他房間裡喝過蜂蜜水,那晚朱振庭找事兒,他們是從吳震那邊出來後直接到的這間房,當時大家心情都不太好,他用冷白開兌了蜂蜜,章頁喝完就離開了。

一會兒又想,趙濤和常老師來了,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可以帶他們去嘗試。

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來晚上吃飯的事情,孫臨嶽說的那部電影,還有朱辰星,他總覺得他和孫臨嶽之間的關係很微妙,而章頁好像是知道的。那自己進包廂那會兒,章頁在因爲什麼不高興呢?

最終,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常老師和趙濤這倆人身上,以前發生的種種伴隨着醉酒後的眩暈撲面而來,讓他覺得壓抑又痛苦。

這一夜他做了很多夢,一會兒是在那個滿天巨浪的海邊,一會兒又是在高中的校園裡,還有那個地上滴了很多血的出租屋……

章頁這一晚睡得也不太好,儘管很累,他還是在夢裡都嫌棄這張沙發太軟了不舒服,腰疼,脖子也不舒服,他在到處找牀,卻又一直都因爲各種事情被打斷,最後終於要上牀睡覺的時候,那張牀突然在他眼前朝地面下陷了下去,他倏然驚醒,癔症了一會兒心跳才恢復正常,然後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難怪會做到處找牀的夢,又反應了幾秒,他才記起昨晚睡之前的事情。

這是程楊的房間,這是程楊房間的沙發。

他又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薄毯子和脖子下面的枕頭,還有鞋子……

昨天的蜂蜜水到底沒喝上,這會兒他有點輕微的頭疼,他揉了揉眉心,記起自己昨天本來是坐在這裡等水變溫的,後來就睡着了,看來鞋子是程楊幫他脫的。

他拿開毯子坐起身,屋子裡很安靜,只有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打進來,周圍一片昏暝,他蜷起膝蓋,靠着沙發坐了一會兒,探起身子朝裡面的大牀看了一眼,程楊在毯子下的身形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一道修長的輪廓,只是好巧不巧的,程楊翻了個身,剛好面朝他這邊。

那一瞬間,章頁的呼吸窒住了。好在程楊沒有醒,只翻了個身便不動了,章頁慢慢放鬆下來,然後開始思考是現在趁着程楊沒醒就離開,還是等程楊醒了打個招呼再走。

但想來想去,似乎哪一種方式都挺尷尬的。

醒了酒的大少爺忽然變得要臉,坐在沙發上認真地發着愁,卻沒有意識到那邊牀上的程楊已經醒了,只是因爲想多賴一會兒纔沒起來。

章頁又思索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先看一下時間,如果還很早,那就回去吧,不然坐在這裡確實挺傻的,就在他剛摸到手機,還沒來得及掏出來的時候,屋子裡突兀地響起了手機鈴聲。

是程楊的鬧鐘響了。

章頁忽然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本能地放下了之前心裡的拉鋸戰,彎腰找鞋,準備趁着程楊還沒醒趕緊離開。

可惜晚了,鈴聲響了不到三秒鐘就被程楊摁掉了。

程楊把手機丟回牀頭桌上,摁亮了房間裡的燈。

章頁在燈亮起的瞬間微微嘆了口氣,轉過身去打招呼說:“六點了?”

“嗯,”程楊掀開毯子坐起身,“昨天看你睡着了,就沒叫你,你現在頭不疼吧?”

“還好。”章頁彎下腰綁鞋帶。

“我還怕你從沙發上掉下去,不過你睡覺挺穩當的。”程楊又說。

剛睡醒的程楊嗓音有些沙啞,儘管他言語帶笑,但章頁還是覺得睡了一覺起來,程楊的態度跟昨晚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昨晚吃飯,後來又喝酒,他想要跟程楊有些親密的舉動時,程楊都會配合地與他曖昧,但現在……雖然是在說關心的話,但總讓他覺得客套,或許都是錯覺。

章頁忽然有點煩躁,這一刻他有一種想把一些話說清楚的衝動,可是早晨的時間緊,同時他也清楚現在並不是最合適的時機。

他終於按捺下所有的衝動,從沙發上起身對程楊說:“我回房間了,毯子和枕頭你自己收一下。”

“嗯。”程楊微笑點頭。

直到聽見隔壁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程楊纔回過神來。

昨晚他是想了很多,有的沒的,現在的,以前的,自己的,別人的。

雖然很混亂,但一些東西他想得也很清楚。

最初他發現自己對章頁有好感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以拍戲爲先,不要急着脫離那種情緒,只要把握好分寸,拍完戲,出了戲,一切就會回到正軌。

但最近他發現自己已經沒辦法好好掌握那個所謂的分寸了,會想拍完戲以後,會想未來,一些很現實的東西。

他能感知章頁對他的態度,他也願意以曖昧作爲迴應,但既然說到未來,現實的東西,身邊不是沒有例子的,從常老師身上,他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條路並不好走。

困難重重或許都是好的,弄不好會異常慘烈。

而章頁的家世,章頁以後要走的路,他們從根兒上差距就是巨大的。

而章頁現在的狀態,或許只是因爲這部戲的影響,劇中人物十數年的情感放在演員身上,幾個月就要完成,太感同身受,就會容易戲裡戲外分不清。

所以他不能再縱容自己,更不能縱容章頁。

犯了錯對他來說或許沒什麼,但對章頁來說就未可知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章頁對他也是真的,當然這只是他非常渺茫幾乎不報希望的期待,那也要等這部戲結束,大家都冷靜下來,都想清楚。

程楊輕輕嘆了口氣,彎腰把沙發上的枕頭和毯子拿起來,轉身去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