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裡的醫生正坐在電腦桌前忙碌着, 聽到有人敲門，頭也不擡地說：“進來。”
程楊推門走進去：“醫生，我是46牀的病人家屬。”
值班醫生鬆開鼠標朝他看了一眼：“你們商量好了？”
程楊微微一愣：“我剛從外地回來, 我是想問一下我外公的情況怎麼樣了, 你們有什麼治療方案。”
醫生指了指辦公桌旁邊的椅子：“你先坐, 你是他外孫吧？”
“是的。”程楊拉開椅子坐了下去。
“老人家的兒媳婦, 你舅媽, 說等你來了之後再決定救不救，押金也沒交，本來不交押金是不能住院的, 但是她早晨來了就鬧，說是我們醫院給他提供那個免費的藥有問題, 把老人吃壞了。”
“藥？我走之前, 剛給外公拿過一次藥, 而且之前我算過的，給他取的藥是可以吃兩個月的。”
程楊有些茫然地說。
“那這個情況你就要去問你舅舅他們了。我只知道我們醫院最近有幸參與了一個基因會的公益活動, 免費給患者提供半年的抗癌藥物，還可以定期來醫院做各項身體檢查，要求是家庭條件困難的患者，我們提供了一些患者的資料，最終基金會選定了幾位, 其中就有你外公。免費的藥物跟他之前在吃的是完全一樣的, 只是說費用由基因會出, 藥品他們拿回去沒幾天, 然後昨天就把人送進來, 說是我們的藥把人吃壞了。”醫生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又接着道：“你還在上學吧？”
“嗯。”程楊點頭。
醫生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說：“看得出來，你舅媽是想要在這裡鬧一鬧，弄點好處什麼的，你是讀過書的，我們治療方案沒有問題，藥物也沒有問題的情況下，如果你舅媽真的要鬧，我們可以走醫療鑑定程序，她是鬧不贏的，你多勸勸她吧。”
程楊本來是想要問他外公的情況，沒想到醫生說了這麼個情況，他雖然不意外他舅媽會做出這種事情，但還是很生氣：“我知道了，我會跟他們說，您請放心，不會讓他們給醫院添麻煩的。那我外公現在是什麼情況？”
醫生換了一副輕鬆點的語氣：“他這次其實是併發症，長期臥牀，生了褥瘡，肺部也有點下沉，感染了炎症，年紀大了，本來術後恢復得又不太好，所以你們家屬要有心理準備，我們現在只能採取保守治療了。”
程楊腦子裡嗡嗡亂響，他從家裡走的時候，外公還沒有褥瘡，估計這幾個月，舅舅他們就一直讓他躺着，天氣熱，屋子裡不通風，雖然裝了空調，可舅媽很可能沒有給外公用……
醫生見他還愣着，又說：“能用的藥我們已經在用了，如果方便的話，你們家屬先去把住院費交上吧，這次的事情，他們真的鬧不贏的。”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程楊把滑下去的揹包肩帶朝上面提了一下，向醫生點了下頭，離開了值班室。
等程楊去一樓交完費用回來的時候，病房外多了兩個人，李輝和一個染着黃頭髮穿着短裙的女生，應該是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正和舅媽在大聲吵吵，好像是什麼不買房子就打胎什麼的，舅媽哭喪着臉在跟人說好話。
程楊沒心情理會他們，路過聽了兩句，正打算進病房裡去看外公，李輝一回頭看見是他，愣怔一下，就跑了上來：“你啥時候到的？”
程楊把剛纔的繳費單折了折塞進褲兜裡：“剛到沒多久。”
李輝看到了他手上的動作：“你給醫院交錢了？”
“嗯。”程楊說。
舅媽聽見錢，立即朝這邊瞥了一眼，程楊轉過身，拉着李輝朝一旁走了兩步：“剛纔我去問醫生了，醫生說那個藥跟外公之前吃的是完全一樣的，根本不是藥的問題，而是他褥瘡，還有肺下沉，引起的併發感染，你們想醫鬧，是鬧不贏的，有機構專門做這個鑑定，你媽胡鬧，你別跟着她鬧。”
李輝聽完卻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上下打量程楊一番，吸了吸鼻子：“吆，好久沒聽你說這麼多話了，你放心，你說的這些我都懂，這事兒跟人家醫院沒關係，我媽也不是想賴他們的住院費，是實在沒錢，又不能讓老爺子挺在家裡不救，這不，鬧一鬧，你不就回來救急了嘛。”
程楊見李輝這個吊兒郎當的德行，沒再多說，轉身往回走，李輝卻一把拖出了他：“你慌什麼呢，來來來，介紹你認識一下，這個是我女朋友。”他說着衝短裙女生招了下手：“晶晶，這就是我那個當明星的表弟。”
那個女生正忙着和李輝他媽吵架，朝程楊瞥了一眼：“二十八線都算不上，也就你承認他是大明星，牛都要被你吹死了，你們老李家別的不行，吹牛是個頂個的厲害。”
李輝他媽見那晶晶轉了話題，忙接過話頭，試圖把火力從自己身上引開：“程楊，你剛纔去交費了？”
程楊看着她沒說話。
舅母的臉上立即擠出笑來，向那晶晶說：“你看，一來就把錢交上了，他現在是拍的那電視劇還沒播出，人雖然不算紅，但錢還是有的。”說罷又壓低了聲音：“就是不捨得拿出來給你們交首付，我正想辦法問他要呢，你可千萬不能打胎啊。”
晶晶又朝程楊臉上斜了一眼：“臉長得還行哈。”繼續對舅媽說：“聽李輝說他挺可憐的，這種錢你也要啊？還真是沒臉沒皮。”
舅媽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你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他可憐，我們就不可憐了，我們把他拉扯大容易嘛，一家人互相幫襯有什麼呢。”
晶晶冷笑一聲：“吆，現在說是一家人了，昨天送老爺子住院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口口聲聲冤大頭，死沒良心的，那麼多人聽着呢。”
程楊聽他們兩個吵架，也不知說什麼好，轉身進了病房。
李輝看着他媽要發作，臉色越來越難看，倒也識趣，上前攬住晶晶的肩膀說：“走了，咱們去吃飯了。”
晶晶推了他一下：“吃什麼吃？馬上就要進手術室了，還吃個屁。”
舅媽一直陪着好臉色央求這個晶晶，到了這個時候，終於按捺不住，上前擰了李輝一下子：“你個沒用的東西，我咋就生了你這麼個廢物。”
晶晶嘖嘖幾聲：“先別號喪，等你大孫子打下來了再嚎不遲。”
李輝夾在兩人中間，也有惱羞成怒，向晶晶說：“就是打胎也得先吃飽了再打吧，不吃哪有力氣！”
李輝他媽聽見兒子這樣發狠，嚇得臉色都變了：“輝子啊，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那胎他不能打，醫生說晶晶的子宮內膜薄，打了以後可能就懷不上了，你要是把孩子打了，我也死了算了，我活着還有什麼勁呢，沒個孫子，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
“懷不上了拉倒，連套房子都沒有，生了娃跟你們一起擠那老危樓裡去？可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晶晶說着一把推開李輝，快步向前走去。
李輝他媽見他還愣着，又是罵：“你個沒用的東西啊，還不快去把人追回來。”
“你自己追去吧。”李輝吼了一句。
等到樓道里兩個女人追着跑了之後，李輝轉身進了病房。
程楊在裡面，外面的吵鬧一直聽得很清楚，他回頭看是李輝，有些不耐煩道：“你怎麼還不走？”
“每天都是吵，我想在這兒清淨一會兒。”李輝嘆了口氣，拉開一張凳子在病牀前坐了下去，他朝程楊臉上看了一眼，又說：“我說你別不愛聽，你回去上你的學吧，老爺子就這樣了，他現在走了，其實是享福了，那個家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李輝難得有一副正形，程楊也沒再趕他走，他拿起打溼的毛巾給老人擦脖子，李輝上前來給他搭手，擦完脖子，兩人把老人放下去，程楊又拉出老人苦手的胳膊輕輕擦拭着。
李輝重新坐了回去：“晶晶已經去砸三回了，我媽厲害吧，街坊鄰居沒有一個說她不厲害的，出了名的潑婦，她這次算是遇到剋星了，晶晶帶着她那幫陪酒的小姐妹們一起去砸的時候，她連個屁也不敢放一個。”
說完李輝嘆了口氣，似乎還笑了一聲，頓了頓，他又接着說：“她自己也清楚，如果逼着我跟晶晶分了，我名聲出去了，老李家以後是討不到媳婦了，所以她不敢鬧騰，而且晶晶也說了，我媽做那缺德事兒，要是惹惱了，她就把她砍了。”
程楊不覺皺起了眉頭，壓着聲音問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說結婚買房嗎，幹嘛又砸家又砍人的。”
李輝從椅子靠背上轉了個身，翹起二郎腿，望着程楊說：“你以爲晶晶真的要讓我媽給她買房子？她知道他們沒錢，她就是氣不過我媽幹那事兒，就，我們倆吧，那懷孕，都是我媽她暗中動了手腳，她把那套子……她心裡想着，生米煮成熟飯，晶晶懷上了，那就必須得跟我結婚了，沒房子也得結，哼，真是又蠢又毒。”
“你既然也覺得你媽不對，就對那個女生好點吧。”程楊不覺嘆了口氣。
“我知道。”李輝有些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看來這句話別人也對他說過。停了一會，他又說：“我還以爲你會看不起她呢。”
程楊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接言。
李輝似乎也沒指望程楊會回答他，搖着腿，兀自繼續說道：“她真的是個不錯的姑娘，就是家裡太窮了，比咱們小時候窮多了。她以前做那個的時候意外懷孕好幾次，吃藥，打胎什麼的，反正現在能懷上就是個意外，不過她身體確實也不好，不管是生還是不生，都有危險，我其實是不想讓她生的，醫生說月份大了什麼的，挺嚇人的，而且之前不知道嘛，我們還喝酒抽菸什麼的。”
程楊把毛巾擰了擰放在了盆沿上，擡頭看了看吊瓶，吊瓶還有一多半，他便在牀沿旁邊坐了下去。他覺得幾個月不見，李輝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就是個渾渾噩噩的混球，雖然不像他媽那樣可惡，可嘴裡從來說不出什麼好話，現在看着仍然混，但像是一下子變得通透了，他身上那些善把那些小惡都遮擋了起來，或許也只是突然認命了。
一時他又想起了章頁，他身邊這一切亂七八糟的，混沌的，掙扎的，吵鬧的，章頁應該都沒見識過。劇組、章頁和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兩個世界。做夢一樣！美夢醒了，他又回到了現實裡面。
李輝兀自在喋喋不休：“我媽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不管這個孩子是生還是打，晶晶都會記她一輩子，人家說報應，她對老爺子不好，前不久還偷拿老爺子的藥出去賣，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以後這些都會落在她自己身上的。”李輝說罷站了起來，兩手揣進了外套的兜裡，仍然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之前問你要錢，都是他們倆逼的，逼着我打電話，不然就要抹脖子，現在我知道晶晶的想法了，以後應該不會了，你放心讀你的書去吧，他們說要爆料你，我會攔着的，咱們這糟心地方，就飛出去你一個，你可好好飛，千萬別再飛回來，飛出去難，飛回來一頭扎泥地裡頭，以後會更難。”
程楊看着李輝從病房裡走出去，心裡非常難受，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之後，他纔想起來之前手機好像是有消息進來。
程楊緩緩走回病牀前，老人家還在昏睡，他摸了摸老人的額頭，又試着在他鼻子前面試了一下氣息，然後在牀旁邊坐了下去，摸出了手機。
章頁：外公怎麼樣了？
程楊：情況不是太好。
回完消息，他從手機裡調出了程評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