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這片天氣陰沉的時候, 空氣裡都浸泡着潮溼的冷。
翌日，天矇矇亮的時候，窗外鍍了層灰色的霧靄, 昨夜應該是下了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甘蜜窩在被褥中間, 露出張恬然的睡顏來。
昨天雖說睡得有些晚了, 但後來歇下的時候她崴在枕上, 腰間多了宋慕之手臂的桎梏, 倒也一夜無夢。
清晨時分，小姑娘迷濛着眼，聽見周遭傳來的窸窣聲, 半擡起眼睫看向站在牀榻的宋慕之。
他頭髮半溼，長指繞過頸前, 領口鬆垮, 正不緊不慢地給自己系領帶。
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 宋慕之撂眼看過來，“不多睡會兒？”
“不了……”甘蜜揉着眼皮, 緩緩地半坐起來，還惦記着林氏集錦的事情，溫吞吞地開口，“今天不是還得去找那位姓成的店家嗎。”
“是要找。”宋慕之長腿邁過來，幫小姑娘把亂着的頭髮攏順, 聲音輕緩了些許, “但現在時間還早。”
確實早, 早到宋慕之好像比她還要先醒很久。
甘蜜迷迷糊糊間只覺得身側的位置好像空了, 當時倒還記得撈了一把他, 抱了一下他。
不過也確實是困得要命，甘蜜那會兒睜開眼皮沒多久後, 稍微休息片刻又賴了會兒牀。
現在再被叫醒也不知道幾點了。
“既然實在睡不着了，那就起來，先帶你去吃早飯？”宋慕之側擁過綿軟一團的小姑娘，心情很好似的，眉眼間聚斂着的清淺笑意未曾消散。
頓了片刻，嗓音淳然着來徵求她的意見，“好不好？”
承接着宋慕之這樣的溫柔，甘蜜再多起牀的小脾性都沒了，只昏着頭似的看着他。
隨即湊上去，在宋慕之的面頰處輕輕地香了口，“好……”
“不過我昨晚點外賣的時候就看到了，這邊早飯有好多好吃的，有黑米糕糯米餈炸甜圈兒，還有特色青團呢。”小姑娘杏眸點亮，說到特色一瞬間便生龍活虎起來，“我們都嚐嚐？！”
“行。”宋慕之就坐在牀沿，當即應下，就這麼攬緊她，隨後看她在牀褥上跟條毛毛蟲似的慢吞吞地移動，視線凝了半晌，復又去問她，“你一個人可以嗎？”
她一個人爲什麼不可以？
甘蜜這樣想着連忙擺手，“我當然可以了！”
結果話落沒多久就被打了臉。
直至兩人在這邊巷口的早餐鋪子落了座，那股子後來的感覺遍滿全身，甘蜜剛剛一路走來的時候腳步都是輕的。
不過雖說還沒誇張到那種程度，可大抵今天早上的時候宋慕之的情緒格外好，只是擁抱便足矣，反倒省下不少時間。
畢竟宋慕之在剝柑橘的時候，就差沒把橘瓣上的脈絡再一一摘乾淨了。
饒是冬天穿得多，能掩蓋住不少，但在出門前洗漱的時候，甘蜜還是將他碾過的所有都收入眼底。
後來便是不止左邊那張遭了殃，右邊那張也沒能倖免。
這邊的早餐鋪人還挺多，但半敞開的鋪子有條不紊，甘蜜想吃的那些都長得挺快，不一會兒便擺滿了桌子。
而眼下，看着在吃飯前拎過她的手，細細擦拭着，低斂着眉眼的出塵男人，想起他不肯放過的模樣，甘蜜帶了點兒丟丟的壞心眼，在宋慕之沒有防備的情形下，帶着力道在他料峭的虎口處狠狠地擰了下。
見宋慕之擡眼朝着她望過來，小姑娘牛奶似的小臉兒清新得恍若被水洗過，“是不是麻麻的。”
宋慕之雙眸凝沉，“這是什麼意思？”
甘蜜得逞似的笑，捏着筷子憑空對着他點了又點，“就字面兒上的意思啊。”
讓他老愛擰她那兒，就該讓宋慕之也嚐嚐這種感覺！
小姑娘徑自在這邊樂呵，綻開眉眼笑，剛想給他夾個青團，復又聽宋慕之緩緩出了聲，“知道了。”
……什麼知道了？
甘蜜開口要詢問，只見他視線不偏不倚地探過來，難得戲謔，“原來你平時都是這種感覺。”
---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這句話充分且完美地形容了她和宋慕之兩人的狀態。
再次出發走水路去往頌鎮的路上，甘蜜感慨似的捧着腮幫，“還老叫我甘甘呢，我看得叫不甘不甘。”
見宋慕之疏懶地靠在船邊，只撈住她的小手兒不住地把玩，甘蜜逆反着起了玩性，也去捏他。
兩人無聲地鬧着，連帶着下船的時候都跟連體嬰兒似的。
撐船的船家眼瞧着這對出衆的男女的背影漸漸沒入頌鎮裡，連連搖頭感慨。
得是多久沒見過這般膩歪的情侶了？
關鍵是顏值還特高。
甘蜜一路都在跟宋慕之說了小話，歷經了今早的虛晃，她現在恢復了最初的元氣，精神得要命。
待到停留在昨天那家店鋪門口時，她才堪堪放了手。
宋慕之兩步邁過來，復又牽起她，長腿擡起便往裡邁。
甘蜜沒想到他還能有這麼乘勝追擊的時候，停滯了片刻，倒也笑眯眯地接受了。
昨天的那個店家見兩人過來了，和身旁的店員招呼了幾句，手朝着後院點了點，“這邊交給我徒弟了，你們倆跟我往後走吧。”
越往裡走才越是發現其中的別有洞天之處。
店鋪是再尋常不過的店鋪，可隱藏在店鋪之後的園林，纔是驚豔所在。
相比略顯簡樸的那些白牆黑砌，眼前的亭臺樓閣更像是將日月精華籠在其中的幽靜園林。
亭中汪了好幾池小湖泊，雕欄處樹色深深，被畫筆輕帶過似的水墨感在霧靄的天際之下，淺淺地暈開。
這大概是甘蜜之前在頌鎮探尋以來所見過的，最爲震撼的一家。
怪不得這店家笑着說這頌鎮臥虎藏龍的多。
說來說去，原來暗含着的隱喻竟是這般。
“我姓成，你們叫我成叔就行。”成叔引着兩人來到書閣內，開門見山，“不知你們兩個所求的畫冊是哪個大家所著？”
甘蜜心思被攫取走，雙眸亮晶晶的，“成叔，你這樣說，該不會是什麼寶貝都有，藏品豐富吧？”
“豐富倒不敢說，我這兒有的啊，都是自祖上幾代便繼承下來的珍藏，拉個半間房出去都是倍有排面的。”成叔說着頓了頓，“我也不想着瞞你們，我是真的很久很久都不曾出山了。”
原先還會因爲轉賣古玩賺點錢頭，現在年齡上來了，有店鋪承包生活，也算足矣。
這些藏着的珍寶便只想着繼續承衍下去。
甘蜜聽了側過臉來望着宋慕之，被他擡手輕摁住腦袋，緩緩地轉回去。
終歸是有了底氣，小姑娘開口便是，“不知道您這邊有沒有林氏集錦的第六冊，我們來就是爲了這個。”
饒是尋常的畫冊還好，現如今不提林氏集錦的珍貴性，就是這第六冊，剋剋都比黃金重。
果不其然，成叔在聽到的瞬間愣了愣。
他看向甘蜜，反覆地強調，“林氏集錦的第六冊？”
“對……”
甘蜜輕聲應下，不知道成叔這個反應是有還是沒有。
成叔冥思了半晌，轉瞬朝着書閣內裡走，“如果是這個的話，你們跟我來。”
真就這麼痛快？
甘蜜拉着宋慕之，好一會兒都杵在原地沒動。
成叔邁開幾步，轉眼望着還處在訝然當中的甘蜜，笑了又笑，“之前甘老來過這邊，幫過我許多，這一趟有來有往是應該的。”
他說着笑意更深，“說到此也算是一種緣分，不提對我的恩情，當年甘老能夠因爲家父需要難尋的配對青鐲而傾身奉上，這回你們要的林氏集錦，我就直接送給你們吧。”
等到走到裡間，又從書閣中邁出。
小姑娘手裡捧着本輕薄的林氏集錦，定定地看着。
她收回視線，再三謝過成叔後，復又問起，“成叔，當年我爺爺來這邊，應該和你們相處得很好吧。”
“是，那會兒家父還沒走。”成叔說着彷彿陷入了回憶，“甘老經常跟我們提起他的孫女。”
話落，這位已然不再年輕的中年男子從十幾年前的畫面中抽-身而出，輕笑道，“記憶最深的就是，那樣穩重的他，居然還會說……”
頓了頓，成叔補充道，“他說，你是他的最寶貝，是他的小公主。”
成叔說完就被店鋪的人叫走，他讓兩人在這邊待着，中午留下來吃頓飯便走開了。
甘蜜卻遲遲地愣在原地，倏而想起很久前被自家爺爺攏在懷中的畫面，眼眶涔起無盡的熱。
這樣一份沉甸而來的情愫，無論何時，都讓人承接不來。
那樣沉沉地墜着。
宋慕之就在此刻傾身前來，“知道你和爺爺感情好。”
“但是往後有我。”他說着捧住小姑娘的臉，傾身着附在她額前，“你就是我的最寶貝，我的小公主。”
甘蜜聽了就差沒破涕爲笑了。
原先要狂飆出的眼淚悉數被收了回去。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看他爲了她的事無盡奔波，看他撇開所有隻爲來到她的身邊。
看他劈開沉鬱的天，無盡的夜色，只爲在她想起他的下一刻，將她擁入懷中。
“慕之哥。”甘蜜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見宋慕之迎風望了過來，她笑盈盈的，“我好像知道我的畫社該取什麼樣的名了。”
---
從江南迴來後，甘蜜的假期已然走過了半截。
她的畫社以此徹底竣工，來到了驗收的環節。
掛牌以及立碑之類的裝飾都在她奠定了畫社的名字後，陸續地加入到最後的工程中。
畫社名定爲——[迷頌]。
這是甘蜜旗下自創而來的銘牌，迷頌畫社。
早先甘季庭便轉讓了相應的公司在自家女兒的名下。
迷頌畫社在正式掛牌後，將全部收入到甘蜜攬權的麾中。
甘家一衆人得知後，爲她高興之餘倒也沒說太多。
只有甘鄞合目光深然地掃視過她，“去了趟頌鎮就把名字取成這個了，我怎麼就不信呢，你該不會是在那邊邂逅了什麼情郎吧，什麼迷不迷的。”
小姑娘當即便跳腳堵了回去，分析得頭頭是道，還說他最近和酒吧頭牌莎莎你儂我儂的，要說迷也是他迷纔對。
堪堪幾句話直讓甘鄞合連連敗北，他不好再追問，訕訕之餘說是他自己想太多，連忙哄了又哄，就差沒給她賠禮道歉了。
打發走了還算聒噪的自家四哥，甘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畫社的建造中去。
而對於這般名字的詮釋。
甘蜜聲稱是從頌鎮採風而來的靈感。
也是承接着甘老所去過的地方人情，承接着他留給她這個孫女的所有懷念。
可論及其中的另一番深意，唯恐只有她自己知曉。
那是怎樣對於宋慕之的另類情愫。
是僅僅對着他綻來的心聲。
她想以這種方式，將他嵌進她所存在的未來裡。
---
初春的料峭很快便冒了個頭。
鄞城迎來綠芽初綻之時，陸葳和甘鄞承的訂婚宴也要到來了。
甘蜜原本想着掐準了時間去麗舍大街的樓上訂製禮服，結果被樑音婉緊催慢催地催到了那邊。
說是還得提前一些，這樣留存了足夠的時間，才能以防禮服在訂婚宴前夕拿不到手。
甘蜜原本便不想獨自去，本來想問陸葳或者宋艾千有沒有時間陪着她去試衣。
最後見她們兩人都抽不出空來，轉瞬便讓宋慕之當起了司機。
定製衣服的地方位於鄞城市中心香榭大道的麗舍中心，呈會員制。
甘家早先便提前包下了半年的額度，以供全家人來做衣服，隱秘性極好。
小姑娘扒拉着好久不見的宋慕之，說了會兒近來的八卦。
宋慕之原本就是陪着她來，這會兒立在燈光之下，靜靜地聽着，絲毫沒有不耐的模樣。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這人從江南迴來後，像是被那般的水蘊氤氳開，連帶着昳麗面容被映襯得愈發好看。
好看到她盯着便想咬一口。
小姑娘雙眸亮晶晶的，比起翠嫩的葡萄還要來得烏溜。
大概是見她目光灼灼，宋慕之像是覺得好笑，撈過小姑娘便往試衣間推，“不是來試衣服，你先去，我等着你就好。”
“那等我試完以後一起去吃大餐……”
得了他的應好，甘蜜一步三回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輕聲懟他，“我剛剛那是捨不得你的表現，你就還要趕我。”
話落就見一道視線自宋慕之那方直刺過來。
沒有半分停留。
撂下近乎撩人的話語，小姑娘深怕被揪住，哪怕腳步打滑也連忙溜走。
進到試衣間內，甘蜜想着宋慕之剛纔的臉色，吃吃地笑。
原來他也有吃癟的時候啊……
小姑娘這樣想着半褪掉上衫，還沒開始小聲哼哼歌，便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響。
輕微的拉扯聲放大了甘蜜的感官。
下一秒，四周縈繞着無盡的冽然。
隨之而來的溫-熱攜着她很是熟悉的嗓音，“既然捨不得我，我陪你一起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