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風在凜然間摻着苔蘚味的潮, 以及若有若無的，木鬆般的醇香。
穿堂的寒從延伸着的巷子口吹至相擁着的兩人面前，卻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冷那般。
甘蜜被擁着攬緊腰, 鼻尖深深嗅着他身上熨帖而來的冽然。
先前心裡繁雜着的一切, 好像都在瞬間消散。
不知抱了有多久, 小姑娘埋在宋慕之懷中, 露出半邊小臉兒來。
她杏仁眸被映襯得發亮, “爲什麼我想看見你，你就真的出現了？”
“大概因爲某人比較走運。”宋慕之半鬆開人，斂眸睇她, “每次悄無聲息地溜走，卻都能被找到。”
“怎麼就是溜走了！”甘蜜當即不服, 半撅起屁屁往後挪, 小腦袋擱在他的懷裡亂蹭, “我一個人也不是不可以！”
像是被甘蜜逗笑，宋慕之作勢要放手, “那我現在就鬆開你？”
一招斃命。
原先還略有掙扎的甘蜜瞬間便停了下來。
小姑娘很快便軟軟香香地湊近，伸手環住他的勁腰。
“不準不準。”甘蜜抱緊他，“你怎麼能這樣……來都來了！”
“你也知道我來了，還把我往外推。”宋慕之說着擡眼環視了四周。
頌鎮不算江南的大鎮，可秉承着千百年來的傳承, 仍然攜着水鄉的底蘊。
這個點的天色漸漸地沉了下去, 還開門的店家並不太多, 可兩旁垂掛着的燈籠暈開紅光, 在沉浸着的夜色中被打撈起。
分明還沒下雨, 青石板已然被這結霜似的天踩得溼漉漉。
收回視線，宋慕之問道, “你今天在這邊待了一整天？”
“不然呢。”甘蜜側過身來，半抱着人，朝着地面指了指，“我走了一天，這裡都是石板路，不太好走，可累了。”
“很累了？”宋慕之眉眼間聚斂着清淺的笑意，擡手從小姑娘身上撈下她的小包，熟稔地掛在自己身上。
他繞開兩步走到她面前，半曲起單邊腿，半蹲着跪下。
甘蜜被宋慕之的動作弄得一愣一愣，待在原地沒動。
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小姑娘視線朝下，就這麼落在他的脊背上。
宋慕之清勁的肩往兩側劃開平整的直線，這樣承接着兩方的相對，像是壁壘着的牆，將她收納其中。
大概是感知到了甘蜜的愣怔，宋慕之半轉過臉來看向她，“累的話上來。”
甘蜜鈍鈍得應，“……嗯？”
“我揹你。”他說。
---
甘蜜原本不想累着他，說什麼也不願。
可真到對峙的時候，向來很會拗人的小姑娘再次甘拜下風。
她完全奈何不了宋慕之。
甘蜜沒跳上去，只放輕着自己趴伏在他的背上。
她嫩藕似的細胳膊纏着宋慕之的頸部，被他伸出手從膝窩繞過。
宋慕之輕輕鬆鬆地掂起人，再起身的時候，步伐平穩着朝外邁。
深幽通徑的古棧道上，來往人影稀少。
兩邊穩穩駐紮着的瓦樓默默注視着這一對男女的緩慢前進。
因爲有宋慕之的到來，甘蜜明顯開朗不少，揪着面前的人嘰喳個不停。
宋慕之全程沒插話，只淺淺地用單音應下，但她知道，他一定有在認真聽。
嘟囔着和他說了今天一天的見聞以及都轉了多少家。
另外還提了下自己在頌鎮的大受歡迎。
路邊偶有閃過的燈籠襯過小姑娘瓷白的臉，瑩潤的面頰上，細小的容貌被映射得柔軟分明。
大致傾訴完了全天的經過，小姑娘半枕在他的肩側，倏而喚了宋慕之一聲，“慕之哥……”
她輕輕地晃着兩條細腿，不等他迴應便緩聲開口，“你還是這樣趕來了。”
從鄞城到頌鎮，坐飛機只需一個多小時。
可從機場到縣城，再到小鎮，週轉而來的路途和顛簸，卻是十分磨人。
時間和精力都消耗在轉換交通工具上面了。
“年底了不該是有很多事要處理……”甘蜜擡起秀粉的指尖，在他的頸側輕輕地戳了又戳。
不提宋氏內部，據甘蜜從自家幾個哥哥自己甘季庭那裡所得知的，便是無窮盡的清點和整合。
甘家好歹有兄弟相連，可以交接着而來。
可宋慕之好像只獨自一人，便是千千，也有自己的事要忙碌。
“你什麼時候能徹底放開我呀。”甘蜜笑得明眸彎彎，“我今天一天過得可充實了。”
“是嗎。”宋慕之這回應得快，“可我看你剛剛坐在臺階上，一副快要哭的樣子。”
“你在說什麼驚天大笑話！”小姑娘兩手合攏預備去掐他的脖子，“我纔沒哭呢。”
從小到大，她幾乎沒哭過。
而論及前情，每次的淚花，好像都貢獻給宋慕之了。
“你還好意思說這話。”甘蜜說着不知道又想到些什麼，撅起嘴兒就在他的頸側惡狠狠地吧唧了兩口，隨後又將語調放緩放輕，“不過我剛剛確實有想到你……”
“那會兒見到你——”小姑娘說着，頓了頓，輕呵着氣在他耳畔說道，“我特別特別開心。”
“嗯。”他像是笑了下。
“所以我想和你說，以後有什麼事告訴我就好。”宋慕之的聲線被風颳散，自前方模糊地傳來，“即便再忙，我也可以抽出時間，立刻來到你身邊。”
甘蜜聽了側過頭來，慢慢都是這江南頌鎮古老的風情。
青石板被踩踏得發出清晰的窸窣聲，空氣中的活泛因子被兩人拂開。
小姑娘沉默了好會兒，去承受着他話裡的一切。
再正常不過的語氣和嗓調，拼接而來的內容在凜冽的冬夜裡，將她的心火反覆地翻出來，左邊燒着灼炭，右邊燃着烈焰。
望着眼前的人，甘蜜傾身往前，再次攬緊他修長的脖頸。
“芝芝！”
這一聲中氣十足又飽含感情。
直惹得宋慕之失笑，“這是什麼稱呼。”
“允許你喊我甘甘，我還不能疊字喊你嗎？”
小姑娘身上清甜的果香自頸後繞到前來，嗓音軟了個調兒。
像是非要喊給他聽，讓他適應那般。
甘蜜反反覆覆地呼喊，像是不會累一樣揚起聲調，“芝芝芝芝芝芝！”
“嗯。”宋慕之緩緩地應下，目視着前方，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篤定，“我的柑柑。”
---
在頌鎮漫步踱了會兒，宋慕之轉而去問甘蜜，“是不是沒有吃晚飯，這個點餓不餓？”
“……還好吧。”甘蜜其實餓得不行了，但不知道這會兒在擰巴什麼，非常矜持地應下。
結果話落她的小肚肚便發出一股很是熟悉的咕嚕聲。
這聲音多明顯，直讓小姑娘面頰紅紅。
“我剛過來的路上就在看。”宋慕之牽着徑自蹦下來的甘蜜，“我們找家看起來還行的餐館，在鎮上吃？”
“你可以嗎……”甘蜜想着請宋慕之吃大餐，縣城那塊兒還算大，比起頌鎮，好吃的要多不少，“不回縣城？”
“我爲什麼不可以？”宋慕之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探向小姑娘的肚子，“先解決好溫飽我們再走。”
“………”
甘蜜又想腹誹這人真討厭，可話到嘴邊，卻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她被宋慕之牽着來了家還在開的麪館，要了幾份特色後，就地坐下。
這家麪館裝修得相當有古韻，往外半開搭起的鋪面緩緩地延伸到了館外，算是半敞開的坐席。
樓上還有內外包廂和亭臺座，但是甘蜜懶得再爬樓，又覺得一樓風景好，乾脆就待了下來。
兩人聊天的間隙，店家上來詳細問了些忌口和喜好，深深地望了兩人一眼，問道，“您們這模樣，看着不像是外地來旅遊的啊。”
“算半個，半個。”甘蜜拆了筷子，邊說邊討巧地遞給對面的宋慕之。
“旅遊還能算半個的？”店家是位中年男子，看兩人穿着不俗，氣質上乘，兩張臉漂亮得跟電影中走出來似的，半開玩笑地問，“該不會是來頌鎮尋東西的吧？”
甘蜜愣了愣，“店家你猜得可真準……”
“不能算是猜，鬆鎮相比縣城那邊，景色開發得不夠，遊客很少過來。”店家說着比劃了下，“從上個世紀開始，有人陸陸續續過來這邊，都是來打探的，我們這兒先前確實有不少大戶大家，後來搬走了，來的人就少了。”
“哪裡開發的不夠，其實還好嘛，我看這邊的樓層建造特別得有味道，感覺鎮上以前的住戶品味很好，有些人家搬走了其實還挺可惜的。”
小姑娘說到此，又談及頌鎮所出的幾名傑出的山水畫家，話匣子大開，“還沒搬走的那些原著居民，應該都有些底蘊的，家裡隨隨便便就能展示古玩。”
“你個小姑娘還懂得挺多。”店家看她生得秀美惹人，放緩了聲調眉目和藹，“不過那都是你看到的，臥虎藏龍的那些，一般都不再面世了。”
甘蜜瞭然地點頭，倏而問他，“那店家，你知道這附近姓程的還愛收集畫冊的，都有哪幾家啊？”
店家頓了頓，“怎麼問起這個了？”
“因爲我想要從他們手裡再收集回來啊，之前不是放風說這邊有各氏集錦嗎。”
“你問這個的話，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店家說着復又看了甘蜜一眼，轉身便走了。
囫圇不過幾句，望着店家轉回櫃檯，甘蜜看向宋慕之，“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店家懂得好多啊。”
宋慕之淺聲應下後，甘蜜還在那邊徑自咕咕。
說到半程，見他從始至終都沒發表太多意見，小姑娘桌下的腳伸出踢了踢他，“你怎麼沒點兒反應的。”
“你不是聊得很開心。”宋慕之給自己斟了杯茶，眼睫斂下，嗓調淡淡，“我以爲你不需要我。”
“………”
還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宋慕之。
小姑娘被他這幅酸樣弄得噗嗤兩聲，好聲好氣地哄了會兒，她朝前揪住宋慕之的袖口晃來晃去。
“不過我今天都沒什麼收穫。”甘蜜說着目光撂向街道外的青石板，“如果明天找不到，我就不找了。”
頓了頓，她補充道，“人生嘛，總歸是要帶點遺憾的。”
林氏集錦的第六冊因爲格外特殊的緣由，說不定從清朝流傳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深埋於某些角落了。
“不用覺得遺憾。”宋慕之看着她，倏而笑了下，“我幫你補回來。”
小姑娘當即雙手合十躍過頭頂，像模像樣地作揖，“那小甘在此感恩宋總的大恩大德了。”
像是被甘蜜的這番舉措噎了下，宋慕之難得無奈。
待到所有菜品上齊了，甘蜜在鼓着腮幫子的間隙，朝着麪館周遭望。
這邊顧客很少，店面也不算偌大，店家說話的聲響在室內顯得很是清晰。
她收回視線，沒再多看，朝着宋慕之開口，“慕之哥，我之前打算要來的時候其實還打聽了下，原來我爺爺還沒走的時候，在十幾年前來過頌鎮。”
“這麼巧？”宋慕之幫她添了清茶，復又擡眸，“甘老原先就愛來江南採風，和你三哥一樣，這樣也能理解。”
“是啊。”甘蜜念及此，吃飯的心思都淺淡了下去，用筷子不斷地戳着。
見小姑娘暗自思忖着的模樣，估計是在懷念自家爺爺，宋慕之也沒叨擾她，只是說道，“先把面吃完，晚上回縣城，我可不會讓你叫外賣。”
甘蜜當即回神，“爲什麼不讓！”
宋慕之視線睇過來，嗓音輕緩，“你把面吃了就讓。”
“………”
歷經了好一番讓不讓的拉扯。
最終結賬的時候，甘蜜也不想着請他吃了，拉着宋慕之讓他付款。
店家原本坐在收銀臺後，全程圍觀了兩人的打鬧。
見兩人走來，他面上神情斂起，很是認真的模樣，“敢問您貴姓？”
甘蜜被問得好半晌都沒話。
出門在外理應有所警惕。
小姑娘當即起了警戒線，來到宋慕之後面藏着，扒着他的衣服，只露出半邊臉來，沒有回答。
“我沒有別的意思。”店家見甘蜜這樣，緩緩道，“我想說的是，您是否是鄞城甘家甘老的孫女。”
宋慕之聽店家這樣講，直覺有蹊蹺，“怎麼說？”
“如果二人對一些畫冊集錦確實有興趣的話，明天再來找我吧，今天太晚了。”店家說着復又補充，“另外我的姓，不是禾口程，是成功的成。”
---
臨走之時，某些隱着的喜悅幾乎要在胸腔間爆炸開。
雖說還不能確定，但總歸算是有了朝前推進的步伐。
甘蜜連連和店家揮手告別後，竟是絲毫都不想邁開。
最後還是宋慕之拉着人，將小姑娘帶着離開。
兩人停在船舶碼頭處，聽着溪水潺潺，清河上幽然晃開夜間的漣漪。
甘蜜等船家划船過來的間隙，蹲了下來用手去觸水，卻是被動得一個激靈。
可這樣也影響不了她的好心情。
小姑娘杏仁眸亮得溼潤，“慕之哥，我感覺你好像我的幸運星。”
宋慕之將她撈着站直，將她的小手拉着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暖着，“只是好像，不是本來就是？”
“………”
這人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那就是吧，我也沒說你不是。”甘蜜說着哼哼兩聲，繼而在船家的吆喝下，拉着人邁入。
從頌鎮回到再往上一級的縣城，她牽着宋慕之去了自己之前入駐的酒店。
小姑娘冥冥之中總覺得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直至來到酒店的大廳。
明亮的光泄下來刺向她的同時，也將某些事實大剌剌地擺在眼前。
宋慕之今晚也得在這邊睡的吧……
不等她詳細詢問，前臺已經審覈完畢相關的內容，看向甘蜜。
繼而視線偏移，不自覺地便被身旁的宋慕之吸引去。
可真當是郎才女貌。
只是……未免有些太過於出衆，直叫人移不開眼。
望着少女身邊裹挾着挺括大衣的男人，前臺晃神了好幾秒。
除卻昳麗非常的面容，身上攜有的風骨俱成纔是目光聚焦的所在之處。
勉強剋制住自己，前臺望向甘蜜，“您好女士，系統上顯示您的入住時間在下午兩點的時候到期，現在這邊瞭解到您是需要續房的，但因爲您回來得太遲，現在這邊只剩餘兩間房，一間單牀，一間雙牀。”
頓了頓，她補充問道，“您們倆是一起的？”
宋慕之頷首，“我們倆要一間。”
前臺應下，“好的，那是單牀還是雙牀？”
甘蜜從最初開始的時候就在捋今晚怎麼安排着住的事兒。
她全程立在旁邊，聽宋慕之一派雲淡風輕地安排了一切，這會兒顧不得其他，率先插話。
小姑娘想也沒想搶先開口，“雙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