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六日, 李治果真都臨幸了蕭淑妃的承淑宮。一時宮內又是傳言滿飛,說是昭儀娘娘失寵,換淑妃娘娘二次得寵了, 並美其名曰“風水輪流轉”。以前總有些位分較低的妃嬪過來給我請安, 拉拉關係, 現在卻是一個也沒有了, 恨不得立馬與我撇清關係, 生怕開罪蕭淑妃。
其實李治的心思,再易懂不過了。即使是當年他還是太子時,都不會天天到蕭淑妃那裡去, 他如今此舉,實是跟我的賭氣。
昭儀宮冷清異常, 全無了昔日的熱鬧與溫情。往日前來拜訪的人不再來了, 我不感意外。我意外的是, 竟來了個平日裡不會來的人——
義陽公主。
母妃重新得寵,她的刁蠻任性自是添了幾分。此時趁我失寵, 帶着幾個小太監前來耀武揚威,倒也挺像是她那個小腦袋能想出來的事情。
“公主今日是何來的興致?也不派宮女來通告一聲,害臣妾未有好好準備,不然就可備些糕點相迎了。”我心已累,卻還是不得不以笑相迎。還好只是個孩子, 應無需過多周旋。
“我可不敢吃昭儀宮的東西, 萬一又被你用些什麼迷藥給弄得魂魄顛倒的, 豈不危險?”沒想到, 我能虛情假意與人相聊, 卻無法應對孩童直言,只得保持靜默, 堆砌笑容。
“恩,雖談不上喜歡,但原來沒有父皇在的昭儀宮也沒那麼討厭嘛。”她小小年紀,卻話盡諷刺,故意表示自己對“沒有李治在的昭儀宮”有好感,不正是向我喧惡麼?不愧是蕭淑妃的女兒,得盡了母親的真傳。
“那真抱歉了,可能過不了幾天,昭儀宮就又變成令公主生厭的那副樣子了。”我衝口而出,表情平靜,卻是氣炸了義陽。並非有心想與李治和好,只是受不得一個小小女娃在我面前放肆狂妄罷了。
義陽忍着一股氣想要發飆,無奈卻無法從我的言行舉止中挑出些毛病來,只能氣急而離。我看她那小小背影,不禁搖頭,怕長大了更是跋扈,將來可怎麼在武則天手下生存?
不……我是不會讓武則天回來的……
“娘娘……有句話,茉兒知道是不應該說,可……”茉兒知我近日心情低落,就連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裡有錯,也不敢在我面前提及李治。看來,她終於是忍不住了。
我輕嘆一聲,閉上雙眼道:“說吧。”
“娘娘爲何要那般對待聖上?難道娘娘就甘願看到聖上離開麼?還有……今日是義陽公主,難保他日……會是其他后妃……”
“唉……”我懂她顧慮。無寵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寵。貞觀年間,我就因無寵而遠離是非中心,可如今,如果失去了李治之寵,過去那些眼紅的妃嬪必然會有所行動,想要將我徹底剷除。王皇后貴爲後宮之主,蕭淑妃也是四妃之一,她們地位之高,能夠保其無恙。可我,情況可就不同了……
因爲我只是個昭儀。
“行,陪本宮去甘露殿找聖上吧。”
聽罷,茉兒眼睛一亮,加上我之前對義陽所說的話,更是增了她的希望,便興奮而問:“娘娘是要去和聖上和好麼?”
“不……”我擺擺手,“我是要出宮去……回孃家省親……”
***
雖明知有宮禁,我卻還是向李治提出了這一要求。
古代後宮女子有多少人獲得過省親機會?只記得《紅樓夢》的元妃有過,但那只是小說虛構罷了。楊玉環也曾兩次返回孃家,不過那都是唐玄宗李隆基對其的懲罰。
我會不會是第一個主動提出的妃子?
李治見我前來,甚是有些驚訝,提筆之手就如此停住,愣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有所反應,將筆放下,但依然坐着,不再像往前那般迎我。
“今日來……有什麼事麼?”明確聽到,本來他說的是“近日”,後來卻硬生生地被他轉成了“今日”。他本意可是想問,我近日來可好?
我朝在李治身旁候命的莫公公看了一眼,他識趣地退下,李治對此,也並未加以阻止。
“聖上,臣妾有個請求……”
只見他微微低頭,以爲他是在思索些什麼,不料卻窺到他嘴角微提,又聽他裝咳幾聲,提手握拳捂嘴……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歪了什麼。
“說吧。”
“臣妾……臣妾請求聖上能略施恩德,讓臣妾回孃家省親……”我邊說邊伴以彎腰大拜。
聽我此言,他是完全愣住了,頗有些錯愕,大抵本以爲我是來求他和好的,並未想過我會提出如此請求,根本不知該作何迴應。我見他不語,繼續道:“另外……弘兒和公主都還太小,需要母親在身邊照料……臣妾想把他們也一併帶回到武家去……”
李治微轉過頭,不再看我,神情似有些失落。他眼神空洞,眉頭微皺,竟還有些滄桑之感。他微張嘴脣,似有話要講,卻又合上,無聲嘆息。
兩相未語,靜待良久,他才終於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氣氛,黯然道:“不僅你要走,連朕的皇兒你也要帶走,是麼?”他此番話語說得極輕,甚至不像是對我說的,而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語。
“他們也是臣妾的皇兒……臣妾捨不得……”聽到他這般微悲的語氣,我心中的酸楚也再度翻上,略有些哭意,但被強行忍住。
“呵。”他突然的一聲慘笑,聽着讓人生寒生傷。“原來這偌大的皇宮裡,能讓武昭儀捨不得的,只有弘兒和公主而已。所以說,其他的,就都是可以割捨的?”
其實我最捨不得的,是你……
可惜,這句話,現在的我卻完全無法說出口。我不想離開他,卻又還未能將自己的心情調整過來,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纔好,只要一想到他心中所愛的一直都是武則天,是我欺騙了他,我也覺得我們之間的這份愛其實一撕就破。
我可以做武則天在唐朝的替身,卻接受不了做武則天在李治心中的替身。
再說,如今宮中謠言亂傳,我的心已是極累,只想閉目塞聽,先離開皇宮一陣子,到外面透透氣,讓自己的心別再那麼緊繃着。
“聖上言重了……請讓臣妾回孃家住一段時間吧。”
“一段時間……那是多久?”
“臣妾……不知道。”要讓心中的傷痊癒是需要多久?這樣的問題,我根本就無法回答。“如果……如果聖上準的話,就先給弘兒封個王吧……讓弘兒之官去,也好讓臣妾可以隨他到封地去生活,度過餘生……”唐朝後妃若是能生下皇子,在失寵後即可申請跟隨兒子到封地去居住。
李治轉頭看我,表情複雜。突然他才悠然起身,向我慢慢靠近,而我也並未退步,依然站立,任他不斷接近,最後將我擁入懷中。
“不準、不準、不準!”他像個小孩般,將這二字在我耳邊重複多遍。“無論哪裡,我都不准你去,你只能在我李治身邊!”
被他抱住,又聽了他這番話,我再也抑不住自己的心痛,淚水奪眶而出。我若是到了封地去,雖不得常常見他,卻能夠不當皇后,一直留在唐朝,一直都是他的昭儀……
就算無法一生廝守,只要我知道自己還跟他呼吸着同一種空氣,看着同一個月亮……難道不比時空相隔更好嗎?
“弘兒不是太子,臣妾又不是皇后,反正到封地去,都是遲早的事,倒不如……”
“你是想讓我立你爲皇后,再立弘兒爲太子麼?”
我猛然搖頭。我最不想的,就是當皇后,因爲一旦當上了皇后,我就要離開唐朝,離開你……
“那你爲何要離開我?”
因爲我騙了你……
見我不說話,他加緊了手臂環抱着我的力度,堅決道:“你是我一個人的,不準離開我!”
“聖上……”我擡頭看他,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根本就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人……你……會怎樣做?”
他爲我的這個突然發問感到疑惑,看我時的眼神有些迷茫,大概是想不明白,我這個問題的意思。不過也難怪他,畢竟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不知道你是想問些什麼,我只能告訴你,我很清楚現在我心裡所想所愛的,就是你,這個站在我面前的你。”他擡起手來,覆蓋在我的臉頰上,爲我擦拭淚水。“不要流淚,我說過,我要你一生都是笑着的……你所流的每一滴眼淚,都是從我心裡面滴出來的一滴血。”
是的……我爲什麼要那麼糾結於這個問題呢……
或許,真是武則天那天的表現才讓他對我多多關注,早生情愫,可是,等了他那麼久,陪他走過了那麼多年,爲他生下了兩個孩子的人,難道就不是我武卡明空麼?
他是因爲武則天,纔會喜歡上我,可另一方面,他會喜歡上我,也不全是因爲武則天。
“臣妾明白……可臣妾實在是思念家人,還是請聖上恩准吧……不需去很久的。”他的話雖讓我感動,雖讓我看開了些,可我還是想暫時離開皇宮,因爲我累了。
“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不過只准三天。”
“嗯……”淚水業已止住,我伏在他胸前,感受着他所給予的溫暖。如此時刻,不料卻有人闖入。
“父皇、父皇!”義陽公主衝入殿內,後面還跟着氣喘吁吁的莫公公,大概是莫公公想要阻止她的無禮闖入,卻制止不能吧。
見我雙眼通紅有淚,又依偎在李治懷中,義陽氣有不忿,連忙道:“父皇你別信武昭儀!孩兒沒有到昭儀宮去鬧事!”
原來……她以爲我是來告狀的。
“是麼?武昭儀可是什麼都沒說過。”想到義陽的性格,李治已猜到個大概。呵,義陽不知,今日之事,我根本就沒放心思於其上,又豈會爲此而專門跑來向李治哭訴?倒是她自己把今日之惡行全盤供出了,果然人還是不能將自己看得太重要的,別人很可能根本就沒當過你是對手。
果然,聽完李治之言,義陽心虛不已,東張西望,眼睛就是不敢看着自己的父皇。剛剛還是理直氣壯的,沒想到此時竟如此畏畏縮縮。
唉,畢竟她還是個孩子,我也不會跟她較真太多,看到她現在這個害怕模樣,其實我還真是多少有些過意不去的。
“你硬闖甘露殿的事,父皇就不計較了。你先回去你母妃那裡,父皇還有事要跟武昭儀說。”剛剛他抱着我時,還像個孩子般說話,現在面對着義陽,卻極有父親的威嚴。那義陽一聽能夠不受懲罰就走,自然不會再狡辯些什麼,灰溜溜地就離開了甘露殿。
“讓你受委屈了。”他轉過身來向着我,臉上確有愧色。我卻回以微笑,這還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
只要能夠留在你身邊,再多的委屈,我都願意承受。
李治讓全體宮人退下,命莫公公守門,而後拉我到偏殿中,我亦隨他。
我曾對自己說過,一定不能做妖女,一定不能在處政的地方誘惑他。可是現在,我卻怎麼也無法按捺住自己,他的每一下觸摸,都讓我顫抖不已,彷彿有種久違的興奮,在體內膨脹,讓人窒息。
“你身上有蕭淑妃的味道。”
“是麼?”他笑得如鬼魅一般攝人心魂,“那你就用你的香味來包圍着我。”
不管凌亂一地的衣衫,不管置於龍案的奏章……在這涼日裡,正是他,捂暖了我那顆曾冰冷的心,讓已死去的它,又重新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