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
敬安最近總是重複做同樣的夢,似夢,卻又似非夢。
那年春日,敬安八歲,父親帶他出外遊玩,行到一座寺院之中,迎面見一個儒雅男子,手中牽着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兒走過。
父親一見,便上前同那人寒暄,兩個說的甚是投機。敬安無趣,便只打量那女孩兒,見她生得倒是極好,雖然年紀尚小,然而眉眼精緻,宛如人偶一般,可見是個美人胚子,若是長大了,必定是傾國傾城之貌。
那女孩兒見敬安打量自己,她卻害羞,便躲在那儒雅男子身後,敬安便聽父親說道:“這,便是令嬡?”那男子說道:“正是,她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在這廟裡許了願,是以今日特帶她來還願的。”父親便點頭,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那男子才牽着女孩兒的手去了。
兩人走後,父親低頭,問道:“敬安,怎地,莫非是喜歡樓家小姐?”敬安搖頭。父親問道:“長的極美,若是再大一些,怕就是這京城中的第一美人了,怎麼,敬安不喜歡麼?”
敬安說道:“再美又怎地,膽子太小,都不敢看我一眼的。”父親哈哈大笑,說道:“女孩兒自是要用來護着的,要那麼膽大作甚?閨閣裡的規矩,是不得隨意見男子的,避着你,那是她們的規矩。”
敬安霍霍揮舞着手中的木劍,不屑說道:“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再美也是不喜歡啦。”
父親拉着敬安的手,帶他看遍了寺院裡的尊尊佛像。出來之後,卻仍見那樓翰林領着那小女娃兒在外。
父親便笑着說道:“敬安,你再看一看,這樣的美人,你若想要,我便做主替你說親,將來她便是你的……你若不要,以她這樣的絕色,很快便成了別人的了。”
敬安擡眼,見那女孩兒正在低頭看一枚風車兒,笑面如花,果然是美的驚心動魄,比花更嬌。
那賣東西的女人有心逗弄,便遞了個別樣花色的風車兒過來,那女娃兒一驚,丟了手中的風車,便又躲在了樓翰林身後。
敬安看的皺起眉來,便又低頭看自己手中木劍,說道:“不甚喜歡,誰愛要便是誰的去罷。”
父親甚是驚奇,想了想,便說道:“那敬安喜歡何樣的女孩兒?”敬安想了想,說道:“我不知。”父親望着他,很是無奈。
敬安舞了兩下劍,慢慢停下來,說道:“父親,我現在不知,或許將來見到了,我便也知道了。”
父親聽了,哈哈一笑,仰頭看天,若有所思,便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問了……嗯,敬安,我許你,將來你的姻緣,叫你自己去擇,好麼?”
敬安說道:“自然是好的!”便又纏着,說道:“父親,何時才能給我真劍?我那一套四十八式的劍法已經練的很好。這木劍我用的厭了,又不能殺人,看的都煩。”
曾在萬人叢中,看到那唯一一個。
敬安只以爲大概是自己風流花心,於是輪到這一位……不料,兜兜轉轉,本以爲觸手可及之人,竟離得千里之遙,本以爲自己施捨一點,她該感恩戴德,卻沒想到,她寧肯捨棄所有,千里而去,也不肯在自己跟前,享受那些他給的輕憐密愛。
他生平第一次失了算。
竟是爲何?
敬安故地重遊,風雪飄飄,那“良記”的招牌在風裡滴溜溜地打轉,雪片子拍在臉上,絲絲的冷,化成水,流下來,如淚痕一般。
敬安恍惚,忽地想到那一日,自己吃醉了,便倒在此,她擇日便要嫁人,從此爲他人婦,心頭滋味難明。
那人自風雪中來,衝他伸手,說道:“侯爺……”
那張臉,如此相似……當時他恍恍惚惚看了半晌,總覺得很熟悉的臉,究竟是何人?敬安搜腸刮肚地想,終於想到了在某一年,父親尚在之時,曾經指着那躲在樓翰林背後的女孩兒,說道:“敬安,你若是要,她便是你的妻子,你若不要,以她絕色,將來很快便是別人的。”
敬安釋然一笑,說道:“原來是你。”
原來當時,他已經記起來。
酒後吐真言。
酒醒卻全忘記,竟完全不記得,記憶之中,那極偶然的一次相逢。或許,潛意識之中覺得:若是想起來,會極可怕罷。
敬安自夢中醒來。
身邊的人兒睡得正安穩,敬安伸手摸摸她的臉,如夢似幻,今夕何夕?
月娥驚醒,茫然問道:“怎麼了?”
敬安望着她,說道:“月兒……”
月娥聽他聲音怪異,便說道:“怎地了?”
敬安想了想,終究說道:“沒什麼。”
月娥略覺不安,敬安抱了她,想想,就笑,說道:“我先前好像見過你……不過,又好像不是你。”
見到過她的樣子,但是卻,不是她。
絕對不是。
那個總是會躲在樓翰林背後的女孩兒,那個長大後果然就傾國傾城的女子,那個跟大哥有過婚約的樓家小姐,那個不知所終的樓容玉……
不是他懷中的人。
敬安抱緊了月娥,腦中所想,是她曾淡淡地躲開自己糾纏,是她飛起一腳傷了自己派去戲弄她之人,是她毅然斷指相救於他,決然捨身引走賊人,是她不露聲色地忍着不說,卻暗地裡走的無影無蹤……
她總是不語的,卻叫他暗驚心。
那白衣庵中事,他不問,她不說,倘若有一日她想說,他便只是聽着。
像是她這樣的女子,無論做出什麼來,他都不會驚訝,他這一生也未曾想到,自己會如此眷戀一個女子。——當父親再三問他要不要那個絕色的樓小姐之時,他對她毫無心動,甚至覺得那樣嬌怯的女子,連自己手中的一柄木劍都比不上!
怎會同她遇上,孽障,孽障,是自己的孽障,卻害了她。
天南海北的大夫,或者被重金聘來,或者被武力搶來,如今,已經是第十四個。
敬安在邊兒上,看的驚心動魄,見那銀針,自太陽穴深深插-進去,他坐立不安地,彷彿自己的身上被刺了針進去,恨不得就替了她。
真比自己挨一百刀都難受。
每一個,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折磨,先前那十三個,徒勞無功,因傷了她,便被他好一頓打,驅逐出去,若不是她求情,以他的性子,乾脆殺了也便罷了,誰叫這些庸醫胡作非爲,無功反而叫她受罪?
敬安總覺得是自己的罪孽,卻都叫她來受了。——這感覺讓他惶惶然地,甚至在抱着她的時候忍不住落淚,幸而她還看不到。
本來不想要替她醫眼睛了,眼睛瞎了又怎樣,還有他在,只要他在便可,他並沒覺得眼瞎了的她有何不同,只是在望着她伸手摸索東西之時,會覺心酸。
月娥卻只勸他不要氣餒,一個接一個的大夫來了,又走了,敬安的耐心變殺性,殺性又被她笑着廝磨了去,復變作耐性,最後只是忍了心痛,伸手握着她手,在她受苦之時,叫她知道,他是明白的,且會跟她一起,永遠跟她一起。
只是,心裡仍痛,是他害她如此,他知道的,若是他一早放手,她必然會同蘇青一起,白首齊眉,是他不由分說害了她。
他欠了她,她卻仍舊要還債給他。老天的造化,何其古怪。
上元之夜,西北魁州城中,放燈大會,各色燈籠琳琅滿目掛出,遍街都是,萬民同樂,遊走其中,笑語喧譁,不絕於耳。
敬安護着懷中之人,說道:“這一盞我卻認得,應是鴛鴦燈,因一邊兒一隻鴛鴦,彩碧輝煌的,兩隻對着嘴靠在一起,你說是不是鴛鴦燈?”
月娥雖看不見,但聽敬安說的活靈活現,她便自想到,掩嘴一笑,說道:“想必就是了。”
敬安摟了她肩膀,低頭靠近她耳畔,說道:“倘若你不知是何樣子,我可以……”月娥微怔,卻覺得敬安在自己臉上親了口,便又沿着臉頰向下,在她的脣上輕薄片刻,月娥雖看不到,卻聽到耳畔聲音喧譁,剎那紅了臉。
敬安離了她,才問道:“可知道是何樣子了?便是如此對嘴着的。”
月娥羞得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說道:“你好沒羞,倘若被人看到怎辦?”
敬安說道:“怕什麼,夫君疼娘子,誰敢說什麼麼?”
月娥在這些胡攪蠻纏上面卻是說不過他的,然而畢竟不是真的惱怒,便忍着笑,又愛又嗔地,反手輕輕捏了他的手一下,如此微小動作,惹得敬安滿心甜蜜,低頭又說道:“這燈會也無甚好看,不如我們且回府,做一對對嘴鴛鴦罷?”
月娥大羞,說道:“我還要看。你再說給我聽。”
敬安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而爲。”月娥微微一笑,卻不說。敬安便又同她指點,看了會兒,月娥便要買那個雙魚燈,敬安拿錢,就去拿那雙魚燈,身後月娥拉着敬安的袖子,不知哪裡衝出一人,將月娥一撞,月娥後退一步,待要叫敬安,卻聽有人說道:“你踩了我的鞋子。”月娥只得道歉,片刻時候,一股人潮席捲而來,嚷嚷着奔過,月娥揚聲再叫敬安,聲兒卻淹沒在人聲鼎沸之中。
月娥跌跌撞撞,想站住腳,卻又站不穩,被人潮衝的分開來,兀自拼命大叫敬安,一個趔趄竟跌倒地上,摔得極狠,竟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腦中一昏之時,卻忽地想到他說道:“從此以後,別離了我……”
眼睛瞬間就溼了。
不知過了多久,渾身痠痛,月娥醒來,試探着爬起來,雙手摸索,叫道:“敬安,敬安!”
眼睛幾眨,心急如焚,倘若他找不到自己,必會擔憂百倍,怎辦怎辦?
月娥叫道:“敬安,敬安!”眼淚一滴一滴跌落下來,有一滴將落非落之際,月娥忽地看到,又一星兒的光芒,自眼前一閃而過。
月娥渾身僵住。
敬安一轉身,身後卻沒了人。
敬安的手一抖,差點便把那燈給摔了,急忙大聲叫道:“月兒,月兒!”周遭的百姓便轉頭看他,敬安轉身,匆忙環顧四周,卻找不到人在何處,敬安大叫着,分開人羣飛身去找月娥,從花燈長街的這頭,旋風一般捲過一直找到那邊,卻始終不見人。
敬安呆站原地,連手指尖兒都是涼的。
手中花燈,燭焰跳跳,敬安皺眉閉眼,眼淚自眼角沁出,猛地深吸一口氣,轉身便要回去調兵。
前方不遠處,有人沿着長街的攤邊上,扶着緩緩走出。
敬安身子一震。
眼睜睜地,看她正到了一盞巨大的走馬燈旁邊,馬燈上畫着各種各樣的人物,團團地轉,她的手探出,便摸上去,摸來摸去,便笑,笑的如名花開在夜裡,極香極甜極盡嬌美。
敬安顫聲叫道:“月兒!”莫不是自己的幻覺?
月娥回頭,雙眼一眨望着敬安,笑道:“敬安……”
這一聲何其真切。
手中的雙魚燈飄然落地,敬安撥開人羣,便直衝過去,跑到那走馬燈旁邊,呆呆地望着眼前之人。
月娥仰頭望着他,笑中帶淚,說道:“敬安,我看到你了,我的眼睛看到了,敬安……這燈好漂亮,你先前說的那個沒有這個大罷?這裡真的很美,敬安……”她一時忘乎所以,高興的左顧右盼地看。
看到看不到,又有何妨?誰的孽障誰的孽債,又有何妨?只要她永遠是這樣在自己身邊兒,他會對她好,永永遠遠……
敬安一言不發地張手,將她狠狠抱了。
身後,一個路過的小孩兒將敬安先前撇下的雙魚燈撿起,跑過來,小心翼翼問道:“這燈你不要了麼?”敬安垂淚不語,卻仍抱着月娥不放。
小孩嘀咕兩聲,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認了。”他看了敬安一眼,便對旁邊的小女孩說道:“這個燈他不要了,你答應我別再跟鄒家哥哥一塊玩了,我便給你。”
女孩兒說道:“好罷,我不跟他玩了。”小男孩說道:“這纔好,給你。”女孩說道:“他們怎地抱在一起哭?”小男孩說道:“不知道,羞羞。”
敬安正低頭要親月娥,聞言回頭,怒道:“再聒噪,就把燈還來!”兩個小孩見敬安回頭,又怕他來要燈,嚇得手提着雙魚燈,雙雙跑遠了,跑到遠處,纔回過頭來,還心有餘悸打量敬安。
月娥笑的倒在敬安懷裡。
當夜,敬安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八歲時候的香葉寺,同那個躲在樓翰林背後的女孩兒相遇。
父親說道:“敬安,真的不要嗎?”
敬安笑道:“不要。”
眼前,那女孩兒丟了風車兒,躲在樓翰林身後,敬安跑過去,將風車兒拿了,遞給她。
女孩兒怯生生接過去。敬安望着她,說道:“你不是她,真的,你不是她。”那女孩兒含羞看他一眼,樓翰林叫道:“容兒,走了。”女孩兒衝敬安一笑,說道:“既然如此,我走了。”敬安點頭。女孩兒說道:“真的走了。”敬安笑送。
父親說道:“敬安想要什麼樣兒的女孩兒?”
敬安看看手中的劍,想了想,說道:“或許有一日,我遇到她的時候,便會知道。”
夜闌更深,敬安睜開眼睛,望着面前熟睡的臉,低頭在她的脣上親了一口,敬安低聲說道:
“父親,我已經知道,我所要的是什麼樣的人了。因爲——我真的已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