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5日。
中原某地，山上，烈士陵園。
“報告大隊長同志，J軍區第XX集團軍雄鷹偵察大隊全體集合完畢，應到一百七十四人，實到一百六十一人，請指示！”
“開始！”
“是！”
“迎軍旗！”
伴隨着雄壯的進行曲中，三個身着85式滌錦棉三元混紡布春秋常服的軍人從隊列左方齊步走出。軍旗經過隊列，齊步換正步，掌旗手扛旗換端旗從隊列面前走過。
“向軍旗敬禮！”
唰的一聲，所有士兵都舉右手行舉手禮。
儀式結束，大隊長老何在隊列面前直直站着，看着自己面前整齊排列的一百六十一名士兵，一臉堅毅。這是他的兵，但是他卻不知道該對這些剛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年輕士兵說些什麼。三個月的隊列訓練，齊步走正步走。他知道這些戰士有多渴望回到家中，看望年老的父母，新婚的妻子，初生的幼兒。他多想讓他們就此回到家中。但是他不能，也不敢。
這是一羣狼一樣的士兵，從戰場上走下來，思想還固化在戰場之上，還沒有適應這個和平的社會，習慣於用戰場的手段解決生活中的問題。他不能讓他的兵從戰爭的功臣變成人民的罪人。於是他繼續沉默。一百六十一名士兵也跟着沉默。
太陽高高的掛着，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下來，在地上，在軍裝上，在士兵們黝黑黝黑的臉龐上，映出一點點陰翳，隨風飄蕩。
他的目光從隊列面前一一掃過，那是一張張年輕的臉，黝黑帶着渴望，就這樣靜靜的注視着他。
風起來了，吹起了天上的雲，天一下子暗了下來。
政委老高輕輕的拉了一下老何的衣服。老何沒有動。
老高看了看手中的命令，又擡頭看看面前的隊列，張了張嘴。士兵們的目光刷的從老何身上轉移到他的身上。他竟然有些不敢去看他們。
這真是一個難乾的差事，他心想，撤編，也不知道那些坐辦公室的是怎麼想的。
時間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老何目光掃過軍旗，軍旗在隨風咧咧展開，血一樣鮮紅。他嘆了一口氣說，點個名吧。
“啊？什麼”老高沒有聽見。
老何面向隊列開始點名，他不用看點名冊，因爲這些名字就像釘子一樣，深深的扎進他的心裡，這是他的兵，他的兄弟，他的孩子。
“李解放！”“到！”
“張桂山！”“到！”
“崔建國！”“到！”
“劉向前！”“到！”
......
“郝勇！”
隊列沒有迴應。老何又大聲念：
“郝勇！”
“到！”
零零散散的幾聲答到。老何再喊，一百六十一名士兵一起答到。
郝勇！到！郝勇！到！
聲音直衝上雲端，響徹整個烈士陵園，風停了，雲也散了。
“你們是什麼？！”
“戰士！戰士！！戰士！！”
“你們是什麼？！”
“戰士！戰士！！戰士！！”
“你們是什麼？！”
“戰士！戰士！！戰士！！”
老何連問三遍，士兵們也連吼三遍。
“宣佈命令吧。”老何對老高說。
老高整了整軍裝，面向隊列開始宣佈命令。
老何轉過身去，悄悄的抹了抹眼睛，正對着墓碑。
“郝勇烈士之墓（1960-1987）....”
山腳下，集團軍軍長徐有亮在吉普車車旁站着，聽着戰士戰士的吼聲，一大幫的幹部。
“這是在向我抗議啊。”集團軍軍長說。幹部沉默。
“首長，要不要上去?”參謀幹事小心翼翼的問。
“不去了，上去做什麼，命令是我籤的！”
“老徐，這是上面的決定......”
“上面的決定！”老徐狠狠的拍了一下吉普車車蓋，政委老楊嚇了一跳。
“老徐老徐，控制下情緒，你也知道他們是臨時組建的，戰爭結束了......”
“我知道!......”老徐有點消沉：“有煙嗎。”政委老楊趕忙從上衣口袋中摸出香菸遞給老徐。老徐接過，手不停的哆嗦，點了一次沒有點上，又點一次，沒着。
“算了，不抽了。”老徐看山上：“回去吧。”
老徐鑽進車中，老楊也跟着坐了進來，吉普車發動，留下一路煙塵。
烈士陵園，老高宣讀完撤編命令，士兵們一片譁然。
大隊長老何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左腰，這是偵察兵的老毛病了，將目光從墓碑上面一等功字樣上移走，轉過身去面向隊列。隊列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同志們！”老何向隊列敬禮，將自己的身體挺的直直的，像一杆旗一樣。士兵們也向他回禮，挺直胸膛。隱隱有凝噎聲從隊列中傳來，“大隊長，我不想走。”一個兩個，於是一百多個聲音一起響起，“大隊長！我不想走！”
老何猛地將手放了下來，鼻子一酸，趕緊強忍了下來，虎目含淚。
“媽拉巴子的搞什麼搞！哭！哭什麼哭！你們是什麼！你們是軍人！是戰士！是雄鷹！屍山血海都爬出來了！這點問題算什麼！你你你！對！就是你！李輝！把貓尿給老子抹乾淨了！記住你們的身份！你們是軍人！不是娘們兒！走不走我說了不算！你們說了也不算！這是命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離開雄鷹偵察大隊你們就不是兵了？！離開雄鷹偵察大隊就要你們命了？！記住！不論你們走到哪裡！你們都是人民軍隊的一員！都是雄鷹偵察大隊的一員！到別的部隊以後，不要說你們是我何建軍帶的兵！我丟不起這個人！解散！”
老何轉身就要離開，他不敢再呆下去，不敢再去看他們。這是他的兵，他的全部心血，他對他們就像孩子一樣，他帶他們走向戰場，他帶他們走下戰場。他熟悉他們每一個人，比熟悉自己都熟悉。
“大隊長！”一百六十一名士兵齊喊。“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依照法律服兵役是我應盡的光榮義務，爲了肩負起革命軍人的神聖職責，我宣誓：熱愛*，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熱愛*，執行軍隊的條令、條例和規章制度，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努力學習軍事、政治、科學文化，苦練殺敵本領，愛護武器裝備，保守軍事機密，發揚優良傳統，參加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英勇戰鬥，不怕犧牲，保衛祖國，保衛社會主義建設。以上誓詞，我堅決履行，決不違背。”
老何頓了一下，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這就是他的兵，他哭了，然後他又笑了，終於他還是走了，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