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錯了?抱歉,導演先生,我正在外面工作,不介意的話,等我回到酒店看一下可以麼?”
“當然可以,安德烈先生。你給我發的是第二條,也就是有個小孩突然闖入鏡頭的片段。”
“啊!那是真的發錯了,請原諒我的粗心。”
“沒關係,這段影片也給了我不少靈感。我還要感謝你呢。”
“LoL,那一會兒我們再聯絡。”
“好的。”
回覆完了郵件,許鑫繼續坐在電腦前,研究着這僅僅只有幾秒鐘的短片。
他感覺自己的思路一下子被拓寬了不少。
不在於眼界,而在於攝影方式。
這種誤打誤撞之下拍攝的鏡頭,讓他有種很奇怪的科技感。
這種鏡頭運用的方式……可以拍特寫,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但同樣,也可以拍電影。
但比較吃題材。
他下意識的就把這種鏡頭帶入到了《師父》裡面。
但下一秒就微微搖了搖頭。
不行。
《師父》不適合。
它的鏡頭足夠有科技感。
但不夠魔幻。
或者說想要魔幻一些,需要更改運動軌跡。
但它很適合一些……具備現代氣息或者科幻氣息的題材。
或許在《約翰·威克》上用到效果會很棒。
可惜……那電影已經拍完了。
不過以後要是有機會拍這種片子,運用出來效果應該很不錯。而魔幻題材……也能用。比如拍一段神仙用飛劍之類的鏡頭,升格+補幀+設計好的運動軌跡,應該也會很出彩。
但這種拍攝方式……比較吃攝影師的功底。
讓他自己去實拍,他肯定是拍不出來的。他的攝影水準跟小學生沒啥區別。
不過倒是可以給林立研究一下?
一邊琢磨,他一邊把這段影片保存了下來,並且重命名“給林立看,小男孩升格”
這是爲了提醒自己這片子是幹嘛用的。
他的筆記本里內容很多,五花八門雜七雜八,如果不用這種方式標記,太容易搞混了。
於是乎,他就這麼坐在電腦前反覆思考。
思緒逐漸開始放空。
《暴裂》第一天就放映完了,戛納的新規之下,這次的電影節氣質略顯奇怪。
許鑫也無法斷言這新規的好壞,畢竟按照以前的老傳統,戛納、威尼斯、柏林這三大電影節沿用的規則,可以保證那些奪冠大熱門,或者精彩絕倫的影片從電影節開幕的第一天開始,就始終保持着超高的熱度。
但確確實實……這種熱度,會壓縮其他電影的生存空間。
大家都去看大熱門了,那些不熱門的電影上座率寥寥,確實不太公平。
而爲了“公平”,戛納改了新規,每一天放映的電影不同,大家在有限的片子裡做選擇,確實可以把人流打散,平均。
但這樣也使得那些實力很強的電影熱度不得不跟着其他電影一起走。
嗯……怎麼感覺跟打土豪分田地似的。
以至於因爲發燒,錯過了第一天的電影節後,他完全沒了往屆參加歐洲三大的感覺。
只能說有好有壞吧。
他正琢磨着,手機又響了起來。
這次是鍾長友打來的。
“許導感覺好點了麼?”
“好多了,已經退燒了。鍾哥,你在哪呢?”
“我剛到酒店……許導呢?在房間裡麼?”
“對。”
“那我去找你吧?”
“好。”
電話掛斷,很快,房門敲響。
許鑫開門後,看着臉上有些倦容的他笑道:
“隊長,這兩天沒睡好?”
“唉,別提了。”
鍾長友搖搖頭:
“這些天我都在和這些片商斡旋,你來我往的……”
許鑫這才發現,他嗓子都有點啞了。
不過也沒啥辦法,領隊的職能,就是代表西影廠來和這些生意夥伴談合作。
老鍾在廠裡除了這項職能外,平常作爲外接部門,其實都不咋管事。要是有外國人想來找他,基本都是手底下的職員先過濾消息,不管是郵件還是電話,過濾一遍後再找他,他去上報,無論是翻拍還是引進,說完了之後就由廠裡拿主意,回覆內容也都是交給手底下的人做。
可以說,他這活,每年就忙幾段時間。
三大、或者是三大之下諸如巴塞羅那、羅馬這種電影節。
以年來算,他可能一年最多忙兩三個月。
其他的時候都挺閒的。
“許導,那個馬丁·麥克唐納又找了我一趟。”
“是那個高高瘦瘦,白色頭髮的英國導演對吧?”
“對,他說他見過你,你們聊過。”
“唔……算是吧。”
許鑫點點頭承認:
“他是那個《殺手沒有假期》的導演,那片子還挺不錯的。和你聊什麼了?”
“還是想拿到翻拍版權。他似乎真的很喜歡這個片子,第一次找我聊的時候,那會兒許導你生着病,我就說等你病好了問問你的意思。其實我是想拖着他的,畢竟《完美》上次最早賣出去的幾個翻拍都有點虧錢了。但……”
說着,鍾長友從包裡拿出來了一份文件。
“給,許導,這是今天我倆聊的時候,他給我的。他寫的關於翻拍的想法。”
“唔……”
許鑫接了過來。
攏共3頁。
密密麻麻,基本都是大段大段的英文。
他暫時沒看內容。
但……得承認,作爲《暴裂無聲》的編劇以及導演,見到有人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他心裡還覺得挺爽的。
他點點頭:
“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他說的一些東西還挺對路子的。都在這上面了……不過我還是沒答應他。具體得許導你拿主意。況且……我感覺他也沒啥錢……”
錢不錢的,許鑫倒是不看重。
不過說到底這片子是雲圖投資的,還是得考慮到。
想了想,他說道:
“我看看這個吧,他要是真喜歡,那就報個價唄。”
他沒說實。
鍾長友也明白意思,點點頭:
“好,沒問題。”
倆人接下來又聊了下近況。
其實這次戛納的規則修改之下,電影的討論熱度真的被削弱了很多。但取而代之的是市場的繁榮。
確實……再怎麼好的電影,也就放一天。
而規則無限開始利好那些“沒那麼好”的電影后,觀衆在有限的選擇下看完,發現這些電影其實也不錯。
觀衆反饋良好,取而代之的就是片商蜂擁而至。
作爲全球最大的電影節影片交易市場,戛納的商業屬性開始超常發揮。
據說交易場就跟股市現場一樣,那叫一個熱鬧。
而作爲西影代表的鐘長友顯然是這股票交易市場裡的優質股。
這幾天算是真的被人薅麻了。
聊到了五點多,把這幾天的事情都說完了之後,臉上都是疲憊之色的他就起身告辭了。
甚至連晚飯都不打算吃了。
許鑫一問才知道,他得趕緊回去休息一會兒,晚上8點還有個小型的片商酒會。
也是夠夠的了。
送走了他,許鑫拿着手裡這幾頁紙坐回了電腦前開始看。
【首先就是加強戲劇衝突。我覺得招娣在影片中的反抗精神不夠,她的行爲甚至不夠偏激。在這方面要加強,比如她爲了孩子甚至可以縱火燒警局……】
“……”
第一段,就把許鑫人給看愣了。
火……
火燒誰?
她要幹啥?
你要讓她幹啥?
許鑫心說我特麼就一臭拍電影的……
我就吃了一碗粉。
你別誣陷好人行不行?
大哥,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嗎?
忽然間,他有些牙疼。
然後這股牙疼從神經開始傳導,最後變成了蛋疼。
他心說英國也不是不法之地啊。
您老人家也太剛烈了些。
要不乾脆給招娣打一針超級戰士血清,讓她成爲神奇隊長算了。
心說到底外國人腦洞大,弗羅裡達真不養閒人。
帶着滿心的無語,他繼續往下看。
不過……
隨着他代入到對方的視角里,開始延展整個故事後,臉色倒是慢慢的從那種荒唐化作了平靜。
你還真別說……
當他把三頁對方的想法都看完後,思索片刻,下意識的點頭。
還真挺不錯的。
如果按照對方的戲劇衝突來設計,這片子的風格會更極端,底色和表象都會厚重不少。
甚至許鑫可以斷言,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改,這片子會更優秀……或者說風格會更強烈。
但……
這裡有個前提,那就是它只能在國外拍。
因爲按照對方的這些設計,在國內……別說拍了,在劇本草創階段,就可以宣判死刑了。
這位馬丁導演的“二創”確實很出彩。
甚至在許鑫眼中,他是真的懂這個故事,屬於知音的範疇。
但……那道天塹擺在這。
他能做到的就是極限了。
《暴裂》有遺憾麼?
當然有。
他現在多多少少理解了上次和婁燁一起吃飯,爲啥對方會說歲數越大,越感覺到絕望。
許鑫記得說這句話時,婁燁的雙眸有些紅。
藉着酒和煙,這位第六代用一種……如同認命了一般的語氣說道:
“很多人以爲我軟了,慫了……其實我沒軟,也不想慫。只是我看到了,看到了那我越不過去的山。我認了。”
當時許鑫沒在意這句話。
但現在想想……還真是。
題材越深刻,制約就越大。
但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做主的,甚至,在他看來,這些東西對藝術創作者而言誠然是天塹,是制約,是限制自由的枷鎖。可對很多正在成長的青少年而言,卻是一道很完美的防火牆。
好多東西,得辯證來看。
得兩面來看。
哪怕作爲一名藝術工作者,他也始終認爲,這道天塹是利大於弊的。
而大義與小我面前該如何選擇?
許鑫自然不會有多少猶豫。
有國,纔有家嘛。
所以,對他而言,《暴裂》就到此爲止了。
但……
他目光落在這三頁A4紙上面。
想了想,直接建立了新的woRd文檔,開始編寫:
【馬丁導演,我很認同你的觀點與想法。其實,在《暴裂無聲》創作之初我就知道它的制約是很大的……】
等楊蜜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快7點了。
“老公,幹嘛呢?走啊,去吃飯。”
“好……稍等我下……”
見許鑫在那噼裡啪啦的敲鍵盤,楊蜜納悶的走了過去看了看。
第一眼。
嗯……英文語法錯誤的地方還不少。
單詞也有幾個不對。
第二眼……
“你這是給誰做《暴裂》的資料呢?”
“馬丁·麥克唐納。”
許鑫一邊說,一邊指了一下電腦旁邊的資料。
楊蜜拿起來開始看。
看了大概五分鐘,臉上是和老公如出一轍的荒誕表情:
“我早上一把火,都不用下午,中午我就拘留所了!你信不?”
“你仔細看,他這版確實衝突更強烈。”
“但問題是你拍不成啊,這題材……國內誰敢拍?真當這是90年代呢?”
“所以人家想翻拍。”
“呃……”
楊蜜愣了愣。
興許是腦回路比較奇怪的原因,在順這個思路走下去後,她竟然點了點頭:
“那還挺不錯的。最好評級能定到pG13上面,教孩子們保護自己,也順帶教教他們怎麼放火。”
“……”
許鑫心說你沒生在弗羅裡達還真是虧了。
一邊琢磨,一邊噼裡啪啦的打完字。
敲下了最後一個空格後,他看着自己一個多鐘頭時間裡寫下的東西,又看了眼時間……
“一會兒你幫我潤下色,有好多單詞我都記不起來怎麼拼寫了。”
“嗯,你放那吧,咱們吃飯去?”
“走……看的咋樣?”
“就那樣吧……”
說着,倆人一起走出了房間。
……
當天晚上,楊蜜花了點時間給老公這篇無論是語法還是單詞都漏洞百出得文稿給糾正完了後,許鑫直接發給了鍾長友,讓他幫自己給馬丁轉交。
接着,伴隨着他感冒的痊癒,那些已經等了許久的行程直接鋪面而來。
而這些行程裡,最重要的,就是18號這天的中法電影交流會。
這是由中影牽頭搞出來的。
邀請了這次參加電影節,包括許鑫在內的所有天朝電影人,同時,還有一部中法合拍的《狼圖騰》項目要上線。
並且這次得交流會還包括動畫品類。
對於戛納電影節而言,它不是什麼重要的會意。
但確確實實是戛納官方公佈的活動之一。
許鑫和楊蜜都參加了。
也見到了姜紋、吳雨森這些導演。
但……怎麼說呢,在許鑫看來,這場交流會,其實更像是一種變相的廣告。
給中影、法國mARS FILm這倆出品公司出品的《狼圖騰》電影做宣傳的。
不過得承認,《狼圖騰》這片子看陣容,確實不差。
它的導演就是《兵臨城下》那電影的導演。
投資也不小,足足3個億。
這裡面不僅僅是演員片酬,其中的大頭是數字特效。而法國這邊主要負責的也是這個。
接着伴隨主持人的聊天,許鑫這才聽出來。
原來這場交流會之所以會有那麼多動畫領域的從業者過來,是因爲中影和法國這邊的幾個特效公司聯合開辦了另外一個交流會,主要就是數字特效領域,這些人都是另外一個交流會過來的。
而聊到了數字特效,許鑫自然就上了心。
不過沒啥他的發言機會,從專業水平上而言,天朝特效領域照法國還是差了些。
屬於起步階段。
哪怕學習的再快也沒用,畢竟底蘊和積累擺在那,不是短時間能超越的。
但輪到觀衆發言時候,忽然有個人對坐在臺上的許鑫問道:
“許導,您弄的cG特效公司想要把項目投過去,有什麼門檻嗎?”
這問題其實挺直白的。
甚至有點“公車私用”的嫌疑。
畢竟這種大型交流會肯定要問一些……嗯,比較大,比較空的內容,才能讓主辦方體現一下舉辦這種交流會的良苦用心。
而對方這個問題,其實更適合私底下問。
但問題是……他們私底下也見不到許鑫。
估摸着也正是這個原因纔來問的。
而聽到這話,許鑫也知道這問題回答的得快、簡潔才行,不然自己一個人叨叨個幾分鐘,那就有點太搶風頭了。
於是在接過主持人的話筒後,他想了想,只是說了一句:
“沒有什麼門檻,你們有項目,就往郵箱裡投就可以。無論是缺錢,缺人還是缺技術,追光能支持的,肯定支持。只要項目靠譜,來找我就行!”
說完,他就把話筒遞迴給了主持人,意思自己回答完了。
可沒想到他這種斬釘截鐵的話卻引起了臺下一衆歡呼。
顯然……比起各種假大空,許導這話,更能給他們安全感。
國內的動畫從業人員現在缺的其實就是這麼點東西。
沒錢、拉不到投資、技術粗糙……
只要能解決這三個問題,沒道理國外都有優秀的動畫作品,而國內卻做不出來。
當年老上影廠的美術風格到現在依舊是封神級別的存在。
連日本都深受其影響。
所以,許鑫這話很簡短。
但……
給的東西是真的足!
有他的保證,大家忽然心裡就有譜了。
能在這種場合說出這種話……總不至於賴賬吧?
雖然不知道許導到底有多少錢,多少底氣……但如果自己的故事真的好,真的能被看上呢?
……
中法交流會結束,消息很快傳回了國內。
其實追光一直有着投資屬性,畢竟當初的許鑫和王斯聰在面對新浪採訪時,也談過這個問題。
可……追光成立一年多,一直沒啥動靜,大家心裡也沒譜。
但這次不同。
這次……興許是禮尚往來吧,這次中法電影交流會的官方新聞稿採訪裡面,還特別加了這段話,也就等於變向的給佐證了一下這一點。
並且不得不承認,網絡現在真的很發達。
許鑫這一句話在戛納說完,都沒過幾小時,就出現在了國內,再次躍入了許多人的眼簾。
於是,追光成立之初,倆人對着新浪直播承認追光會投資動畫時的場面再現。
本來已經陸續沉寂的公司郵箱又一次爆滿。
但這對追光而言反倒是好事。
畢竟……他們也缺業務。
老闆雖然從來不苛責,但徐建新自己壓力也不小。這會兒忽然多了這麼多人投稿,哪怕屎裡淘金,也能挖出點玩意來嘛。
……
戛納的舉辦時間是11天。
12號開辦。
23號結束。
22號的時候,許鑫終於見到了賈章柯。
作爲評審,他倒也不算姍姍來遲。
這個時間來,其實剛剛好。
許鑫和賈章柯交流的次數不少,畢竟對方也回到了西北圈的懷抱。
而對方到達的時候,是中午,鍾長友就直接組了個局,拉着幾個團隊負責人和老賈吃飯。
飯局無需細表,大家都聚餐過很多次,也不生疏。
而一杯酒下肚後,鍾長友還沒問,反倒是賈章柯自己主動提出來了。
“許導這片子確實挺好的。評委們都讚不絕口。”
他這話說完,楊蜜罕見的沒了城府,急速問道:
“那……拿到獎了麼?什麼獎?!”
“……”
賈章柯嘴角一抽。
心說你再直白一點?
許鑫也有點無語。
這東西……人家都是很隱晦的提醒,包括我不也是在柏林的時候給了提醒,但不敢說全麼?
你咋直接就問出口了?
更何況……這事情還不是私底下說,這一桌還有其他人呢。
哪怕是自己人,不也得避諱一下麼?
可楊蜜卻目光灼灼。
她可太清楚這件是的重要性了。
柏林的最佳影片,威尼斯的最佳導演。
老公的三大里程碑,就差了一個戛納了!
而戛納也是目前公認的,最難拿的獎項之一。
原因無他,它總是很偏門。
時不時的就會爆個冷。
而老公如果能在這上面奪金……雖然可惜不是三大電影節“最佳影片”或者是“最佳導演”這種通殺獎項,但……他纔多大?
只要能拿到重量級的獎項,那麼……他幾乎可以……
怎麼說呢。
截止到目前,還沒有一位華娛導演能同時榮獲歐洲三大的同一個榮譽。
比如三大的最佳影片。
或者三大的最佳導演……
目前還沒有。
而如果這麼算,老公也暫時拿不到這份榮譽。
但……只要戛納能拿到最佳影片或者最佳導演……那麼接下來的時間只要主攻一個電影節就可以了。
如果拿到了最佳影片,那接下來愛人就可以一門心思往威尼斯金獅奔。
如果是最佳導演,那就死命朝柏林努力就行了!
只要是這兩個獎項!
無論哪個,她都能接受!
而如果連最難的戛納都“攻略”了,其他獎項還會遠麼?
所以……
姓賈的,你別賣關子,倒是說啊!
可許鑫看着她那有些急迫的眼神,卻笑着搖頭說道:
“賈導也不能說啊,你急什麼?”
“……”
在楊蜜那有些無語的目光下,賈章柯也點點頭:
“明天就知道了嘛。”
說到這,他話頭一頓……
一秒後又跟了句:
“總之,不會空手而歸就是了。”
這話說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
這頓飯的核心要素,其實在賈章柯說完這話後,就已經結束了。
他不能說,畢竟職業操守擺在那。
能說出不會空手而歸,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程度了。
楊蜜雖然着急,但理智逐漸迴歸後,也就不在逼問。
確實,心裡有了底,剩下的……就交給明天就行。
而飯吃完,倆人回到房間後,她還想多聊聊這方面的事情。
可看着老公那忙碌的模樣,她思前想後的,發現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把那套西裝重新拿出來熨燙一下。
倆人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默契,對於明天能拿什麼獎都閉口不談了。
彷彿一開口,這獎就會飛了一樣。
下午3點多。
王硯輝和胡曉光、姜倵、林立到達戛納。
晚上這桌飯肯定是少不了的。
姜紋也來了。
依靠着西影在這邊的良好聲譽,《一步之遙》賣了一個很不錯的價格。
在加上姜倵又是《暴裂》的主演,他來也沒毛病。
只不過他和馬可在,有些事情更不能聊了。
時間就這麼一晃,來到了23號。
戛納的最後一天。
一大清早,楊蜜找的化妝團隊就到了。
女明星的準備環節總是那麼繁瑣、漫長。
在加上興許是感冒的最後一天真被這姐姐壓榨的有點狠……看着她那禮服,許鑫都有點提不起來興致。
當然了,也有可能是因爲他因爲頒獎禮的事分心,暫時無暇顧及其他。
早上9點多不到10點,忽然許鑫這邊接到了一個電話。
來電人是戛納電影節官方。
來電原因也很簡單,要求《暴裂無聲》劇組的主要演員、導演一定要出席紅毯儀式。
而按照許鑫的瞭解,當電影節官方主動給劇組打電話時,那麼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這個劇組要拿獎了,雖然不告訴你是什麼獎,但領獎時,劇組成員必須要都出現在場館裡,鏡頭內。
果不其然,電話掛斷後,楊蜜已經喜上眉梢了。
許鑫只是微微聳了聳肩。
就像是再說:沒啥,基操。
可心裡怎麼想的……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總之吧。
一天的時間過去。
當下午大家匯合時,楊蜜把上午的事情一說,無論是王硯輝還是胡曉光,臉上都出現了一抹喜色。
電影得獎,作爲劇組一份子的他們也都高興。
不過許鑫卻在和林立嘀嘀咕咕的聊着天。
並沒太關注這邊的事情。
倆人聊的啥,外人不得而知。
只是林立時而皺眉,時而說些什麼……一直聊到車隊來接。
這個話題才停。
上了車後,楊蜜的第一句話就是在深呼吸一口氣後,吐出的滿腔灼熱:
“呼……我已經聞到了金棕櫚的味道!”
許鑫沉默不語。
不知道再想些什麼。
於是,接下來的過程就很機械了。
沒辦法,電影節參加的多了,無論是紅毯,還是採訪,他都有點波瀾不驚的意思。
紅毯的顏色是一樣的,璀璨的閃光燈也都沒什麼區別。
或許唯一有區別的,只是環境的不同罷了。
可不同的環境下,許鑫腳踩着地毯,感受着那種“回彈”的感受,忽然嘀咕了一句:
“都一樣啊。”
“……什麼?”
挽着他的手,正對兩邊招手的楊蜜有些沒聽清。
“我說,紅毯的觸感,都是一樣的。”
“……?”
楊蜜滿眼的納悶。
心說大哥你在琢磨啥呢?
可許鑫卻沒多說什麼,帶着她直接走進了會場。
入場。
落座。
在楊蜜眼中,愛人的沉默其實還挺合理的。
可她卻不知道……許鑫這會兒的思緒已經莫名的回到了當年夢醒的那個清晨。
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忽然想到那一天。
這麼多年,那個夢裡的內容早就模糊到他哪怕很努力的刻意去回想,也都記不起來的地步了。
時間,還真是一把殺豬刀呢。
“唉……”
他陡然一聲長嘆。
再次迎來了楊蜜那疑惑的目光。
可這次,許鑫卻依舊沒給她解釋太多。
只是看着那片空蕩蕩的舞臺,翻滾着記憶,直到……他再次品嚐到了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是的。
“令人作嘔”。
這是一個形容詞。
形容宿醉之人第二天早上趴馬桶上吐酒時,鼻子聞到的味道。
還別說。
這股“味兒”一上來,他還真想起來了一些事。
印象中……那一晚自己好像要飛兩個女孩吧?
然後有個姑娘卸了妝後特別醜?
誒?
是兩個還是仨來着?
然後……自己給人家攆走了。
早上好像吐的稀里嘩啦的。
話說……自己的改變真的就只是一個夢?
夢裡發生了啥來着?
他眼神愈發的空了。
記憶也翻滾的愈發劇烈。
哦……對,想起來了。
印象中,好像自己在KtV把別人給打成了植物人。
想到了這個夢的由頭,他眼神瞬間有了焦距。
而回神過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莫名的焦慮。
或者說是……
恐懼。
他本能的抓起了妻子的手。
正玩手機的楊蜜一愣。
心說這是幹啥?
可馬上卻發現……這祖宗的手咋這麼涼?
冰涼冰涼的,比自己還涼。
“……?”
她扭頭看去,看到的卻是一雙帶着幾分驚慌的眸子。
“……你怎麼啦?”
她忍不住問道。
而聽到她的聲音,連王硯輝、姜倵他們都看了過來。
許導……咋這麼慌?
別說楊蜜了,連他們都看出來了。
可許鑫卻無暇回答。
他只是覺得有些不真實。
哪怕這雙手自己握了許多次,那種熟悉的觸感、溫度,甚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都在提醒着他……所見所感,便是真實。
可莫名的,他還是有些不相信。
明明這會兒都想不起來夢裡還發生了什麼……可那股驚慌感卻如影隨形。
這……咋辦?
“……你打我。”
“……啊?”
“……”
“……??”
“?”
許鑫一句話說出口,包括楊蜜在內,所有人都懵了。
楊蜜心說這麼多人都看着呢,我哪打你了?
可許鑫卻依舊搖搖頭:
“你打我一下,快點。”
“呃……”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楊蜜還是順從了老公的話。
小拳拳輕輕錘了一下老公的胸口。
結果許鑫眼神一瞪:
“沒吃飯啊?”
“……”
楊蜜嘴角一抽。
孫賊,你作死是吧?
“那我使勁了?”
“……嗯,你使點勁。”
“嘶~呼……你側過來,胳膊露給我,別動。”
她真的挺少見愛人這種驚慌情緒的。
並且也不理解爲什麼會這樣。
但……
大概意思是想靠疼痛感來“清醒”一下?
應該是這麼個事兒吧?
巧了。
小夥子。
你家逵姐最特麼擅長這個了!
雖然不能起身,但一口氣下肚,氣沉丹田,她單手握拳,還是靠着腰的一個擰勁兒,這一拳直接懟了上去。
“嗨!”
“嘭!”
“……”
“……”
“……”
別說姜倵他們了。
周圍幾個老外聽到這動靜,也都蒙了。
什麼玩意?
泥頭車撞來了?
媽耶。
KoNGFU!
chINESE KoNGFU!
“嘶……”
許鑫呢。
被這一股胳膊上傳來的疼痛感打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咋樣,夠勁不?不夠我就站起來打!”
臉都憋紅了的許鑫趕緊點頭。
接着隔了三四秒,才把這口氣給吐了出來。
沒錯。
是現實。
我沒用手機給別人打成植物人……
也沒因爲年少輕狂沒輕沒重而導致了一個家庭的悲劇。
我是真的。
我愛的人也是真的。
這半步崩拳……
媽的。
好重的拳!
肉體的疼痛感,瞬間熄滅了他心中所有的荒誕與迷惘。
在一羣人不解的目光中,許導“認慫”了。
他抓起了剛纔家暴他的施暴者的手,放到嘴巴上用嘴脣貼了貼,有些“討好”的問道:
“疼不疼?”
“不疼啊……你怎麼了?”
“想起來那個夢了。”
楊蜜一愣。
“什麼夢?”
“就我之前跟你說的,我忽然有一天覺得以前過的日子很沒意思,痛改前非,大徹大悟的那個。”
“噢!”
楊蜜秒懂。
而在外人眼裡……這兩口子真有病啊。
前一秒還家暴呢。
下一秒就手拉手開始說悄悄話。
不是……
楊蜜這麼懂cpU的嗎?
許導這家庭地位……
危啊!
不過看起來已經沒事了。
於是,小插曲之後,《暴裂》劇組重新安穩了下來。
兩口子的竊竊私語依舊在繼續:
“怎麼忽然想起來那個夢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自己這一路走來,都有些不真實……你是楊蜜,對吧?”
“……嗯。”
聽到愛人的話,她攥緊了那又有些要失溫的手,給予着對方無限的溫暖與溫柔:
“我是楊蜜,你是許鑫,我是你的合法妻子,我們有着兩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我們組成了一個家,人家都說你是我的天選之人,還說我是你的繆斯。你是威尼斯的最佳導演,是柏林最佳影片的獲得者,而現在,你正坐在戛納電影節的頒獎禮現場……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虛假。”
說着,她另一隻手也握住了許鑫攥緊的拳頭:
“你看,我的手很暖……我剛纔打你那一拳很疼。你要是再不信……咱倆親個嘴兒?你曾經貼在我耳邊說最喜歡我嘴裡的甜味兒了……”
“……”
許鑫嘴角一抽。
雞皮疙瘩忽然就起來了,衝散了所有的情緒:
“別。姐……人多……你行行好……我社恐……還有你別胡說啊,這種羞恥的話怎麼可能是我說出來的……你中午吃的是蒜香法棍啊……”
“嘻嘻,來嘛,你嚐嚐……”
“我特麼要吐了……”
“許三金,你活膩歪了是吧?”
“……”
許鑫無言。
凝實着嗔顏薄怒的妻子……忽然咧嘴笑了起來。
“嘿嘿……”
笑着,他反握住了愛人的手。
似乎有些倦了。
直接靠坐在座椅靠背上,呢喃着說道:
“是真的就好……”
頒獎禮現場,人……愈發的多了。
可對許鑫而言,心裡那股荒誕的不真實感全部消散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平靜。
異乎尋常的平靜。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一種情緒。
可此時此刻,他看着在掌聲中登臺的主持人,卻忽然覺得……與自己這一路走來,從06年的“新生”階段開始,他所見過、聽過、遇過……經歷過的一切相比,區區一座戛納,根本不算什麼。
06年的那個清晨。
他覺得自己死了。
“過去”的那個胡作非爲的自己,死了。
換來的是另外一個自己的新生。
而新生的自己,選擇了一份終身熱愛的職業,一路摸索着走到了現在。
在這條道路上,他結識了知己,遇到了良伴。
與愛人相知相守。
也肩負起了國之重任。
這一切都是真的。
沒有半分虛假。
他已經不再懷疑了。
因爲……
他曾經驕傲的向世人展現過自己的想法。
也曾在世俗中通過自己的作品、對藝術的理解與觀衆對話。
在這個過程中,他思考、探索、理解、追求。
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到了今天。
這個過程若以時間來計……
還真是一場漫長的旅途。
可如果不以時間而言,8年的時光卻不過是短暫的一瞬。
可藝術……不就是這樣麼?
無論是繪畫、詩歌、電影、雕塑……
其實都是把瞬間化作成永恆。
今人不見古時月。
明月又何曾照古人?
這短短的一瞬中,他看過絢爛的霓虹,喝過五彩的酒,見過有趣的人,也牽過最暖的手。
時間或許不會記得他的所有經歷。
因爲它太漫長了。
漫長到每一分每一秒發生的事情都如同塵埃。
可把時間細化。
把它切片。
那每一個生命中美好的瞬間,都是銘刻在他靈魂之中的永恆。
生命啊。
因我所見所聞而瑰麗。
它便是真實。
所走之路確實是輝煌鑄就。
但……
卻不是終點。
電影,是藝術。
藝術沒有終點。
因藝術而榮獲的榮譽也沒有終點。
戛納不是。
也沒有任何獎項是。
他們都只是榮譽的見證。
見證着榮譽誕生的本身。
見證着……我自己。
戛納頒獎禮開始。
這一刻,沒人知道那位坐在座椅上的導演腦中到底再想些什麼。
甚至連他最愛的人都不知曉。
它只是按部就班的開啓這場典禮。
一種單元、短片、處女作……
一個又一個獎項,如同走馬觀花一樣,在掌聲中領獎、謝幕。
很快,主競賽單元榮譽開啓。
最佳男演員。
最佳女演員。
很遺憾,楊蜜與之失之交臂。
但她卻並不在意。
只是在計算……
現在還剩最佳編劇、導演、評審團將、評審團大獎、最佳影片這五個獎項。
我們是哪個?
很快,《最佳編劇》刨除。
接下來該最佳導演了。
上一屆最佳導演,憑藉《黑利》獲得此項殊榮的導演阿瑪特·伊斯卡拉特登臺。
說着幾句無人關心的話語後,緩緩的打開了那個信封。
“獲得第67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的人是……《暴裂無聲》,歌德·許,恭喜!”
“!!”
楊蜜本能的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高高舉起了雙手,猶如世界之王。
其他人也是如此。
驚歎、喜悅、開心、恭賀……
在掌聲與音樂聲中,向着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發出了恭喜的聲音。
可……
莫名的,大熒幕上也好,轉播的視頻、電視上也罷。
這位年紀輕輕便榮譽累累的導演卻給人一種尤爲平靜的觀感。
聽到自己拿獎,他起身,合衣,擁抱了旁邊的妻子,在她激動到不能自已,甚至淚花泛起的模樣下,神色從容,平靜離席,一步一步的朝着舞臺走去。
就像是……他不是什麼世界範圍內30歲之下集齊歐洲三大電影節歷史榮譽第一人。
只是一個普通人。
在這座盛大的風景殿堂之下,朝着路途的終點,一步一步走去。
這座殿堂華美、瑰麗。
但……
不是終點。
他纔剛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