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鑫自然也收到了沃爾沃方面傳來的喜訊。
畢竟他除了“主演”這一層身份外,更重要的是這條廣告的導演。自己的作品好與壞,肯定要了解一番。
不過,當得知了因爲自己拍攝的廣告,讓沃爾沃的關注度直線上升後,他倒沒什麼特別大的心緒起伏。
說白了,自己拍這條廣告好與壞,和XC90這臺車沒關係。
就是換一臺車,也能這麼拍。
人家花錢僱他的工作就是這。
人,給你帶過來了,可你要如何得到消費者的認可,最終簽下這份合同,賣出去一臺車,關鍵還是得看車的質量不是?
他挺能拎的清的。
如果XC90的銷量特別好,那麼說明自己的廣告與它是互相成就。
如果人吸引來了,成交量還是一般,那肯定就是這臺車的問題。
雖然他覺得這臺車挺不錯……
所以,在這方面,他並沒有過多的心緒浮動。而面對對方試探性的問第二部廣告什麼時候有空,許鑫表示你先讓策劃準備吧。我這邊電影結束之後再說~
而電話掛斷,他就再次投入到拍攝當中了。
還帶着希望沃爾沃能大賣的祝福。
8月21號。
早上,劇組趕往了廈門半嶺宮這邊。
發生滅門慘案的別墅佈景,劇組剛好在這邊找到了一個年代很久遠的別墅,搭建出來了。
今天就要拍滅門慘案的鏡頭。
佈景提前已經搭建完畢了,一半是滅門慘案的佈景,另一半則是伊谷春的師父家的佈景。
清早的半嶺宮這邊天氣很涼爽,但許鑫的心情卻有些不太美麗。
因爲今天並非是個大晴天。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豔陽高照的一天,所以劇組才決定大清早就來這邊拍戲。因爲這段鏡頭,許鑫想要試着用一種宗教似的藝術表達來拍。
如果是晴天,到時候陽光會透過窗戶打進來。
這裡許鑫會用一層很薄的煙霧來做出丁達爾效應,讓光有了形狀,直接打在閣樓的地板上。而辛小豐也就會在上樓的時候,恰好被這一束光給閃到了眼睛。
然後在下一秒,鏡頭會用模糊化的失焦處理手法,給出一尊在神龕裡的神像正臉鏡頭。而神像會在屏幕最中間。它周圍模糊的失焦畫面中,會有行兇者舉刀殘殺老人的畫面。
而這幅畫面在拍攝時,一樓窗明几淨的落地窗也會打下一片片自然光的光斑。
整個畫面會如同失真一樣。
神聖的神像,光天化日的斑斕中,一幕滅門慘案正在上演。
而之所以給神像的正臉鏡頭,則是他在郭德剛的定場詩裡得到的靈感。
“依山傍水小河溝,小廟在山頭,問菩薩因何倒坐,嘆衆生不肯回頭,我不敢高臺教化,也無非紙扇長衫,賣賣風流。”
這首定場詩,他截取了那句“問菩薩因何倒坐,嘆衆生不肯回頭”的選段。
神聖的神像,本該慈愛的注視衆生。
可一幕慘案卻就在祂的眼皮之下發生。
神佛菩薩阻止不了。
只能倒坐。
因爲衆生不肯回頭。
而下一幕,他就會用蒙太奇的手法,在辛小豐被閣樓處的陽光晃了下眼睛的時候,他閉眼,就是女孩光着身子的側影。
很美麗的那種。
但睜眼後,女孩已經變成了一具躺在牀上的冰冷屍體。
他打算用這種蒙太奇的剪輯手法,把整個滅門慘案,用這種手法表達出來。
因爲神聖,所以那失真的畫面纔會顯得更加血腥。
又因爲血腥,所以那菩薩倒坐的神聖纔會顯得有些諷刺,可以很好的給觀衆留下“這要遭報應”的暗示。
讓接下來辛小豐三人組的“救贖之路”看着是那麼的諷刺。
所謂的“烈日灼心”,就是如此。
烈日怎麼灼燒到心臟?
很簡單。
打開胸腔,讓陽光照射進來。
看似贖罪。
可一切的一切都潛藏在開胸的血腥之中。
天理昭昭,報應循環。
這是他對片頭滅門慘案的全部鏡頭設定。
甚至還考慮過要不要給神像上面勾勒出一絲細線,來表達神像在流淚的樣子。
後來覺得這種“玄幻”氣息與電影不相符,就給否決了。
只是專門讓劇組打造了一尊觀音像。
括弧:沒開過光的。
本來他想用媽祖,但考慮到媽祖在沿海一帶實在太過重要,爲了不惹麻煩……就算了吧。
一切都打算好了。
可偏偏,天公不作美。
站在別墅外面,他擡頭看着天空上那白色的薄雲。
明明很薄,可卻佈滿了天空。
如何都散不開。
這時,薛勇走了過來:
“許導,要不要上照明燈?”
從天上收回了視線,許鑫微微點頭:
“先架一組一樓的,看下效果。”
二樓的陽光部分,是按照兩方面來拍攝的。甚至有些穿幫。
因爲他打算第一部分,也就是女孩還活着的時候,陽光是在上午10點11點左右的高度,那時候隨着太陽的升高,影子會變短。
剛好透過窗戶,能打到嬌嬌的肌膚上面。
把女孩的妙齡與美好都展露出來。
而第二部分,所謂的穿幫也就在這。
只有太陽斜照的時候,影子纔會被拉長。而能晃到辛小豐眼睛的陽光,一定是太陽斜照進來的。
兩者時間對不上。
不過沒關係。
他的本意是這段用黑白鏡頭,除了血會在屏幕上有顏色外,其他的都是黑白質感。
所以陽光只要角度對,到底是上午、中午、還是夕陽西下都沒什麼影響。
薛勇點點頭,立刻安排燈光組的人開始在外面架設陽光。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時間來到了快9點的時候,強光照明準備完成。
薛勇再次走了過來:
“許導,可以了。”
“嗯。”
許鑫點點頭,直接走進了別墅。
這時,演員們也化完了妝,都等在一樓。看到他來後,都讓開了通道。
王雷和李平東都站在一臺攝影機後面在等他。
許鑫進來後,腳步繞過了地上那些有些凌亂的電線,來到了監視器前。
監視器畫面傳遞出了很清晰的畫面訊號。
可許鑫看着畫面裡強光照耀下的光影,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憑心而論,畫面感倒是沒問題。
但……
他想了想,對旁邊的道具師說道:
“放點菸霧出來,看看形狀。”
“好的,導演。”
道具師迅速把煙餅投入到了壺中,很快,煙霧噴薄之下,他走進了拍攝鏡頭內,提着煙壺轉了幾圈。
丁達爾效應出現。
光,有了形狀。
可許鑫的眉頭卻又皺了起來。
怎麼說呢……
真要讓他說具體哪裡不對,他說不出來。
但此時此刻,他卻忽然想起來了楊蜜和自己講的跟王佳衛在一起拍攝時的事情。
一條認知在心裡一晃而過。
“這光……不美。”
是的,沒錯。
這光不是陽光,所以感覺很呆板,並不具備美感。
煙,也太厚重了一些,而不是那種很自然形成的視覺現象。
顯得同樣很刻意。
他不是很滿意。
想了想,他喊道:
“李導,雷哥,你們過來一下。”
聽到他的話,李平東和王雷都走了過來。
許鑫又說道:
“道具,再走一圈。”
聽到這話,道具趕緊從室外拿回來了裝着煙餅的壺,又走了一圈。
而等他離開後,許鑫指着屏幕裡的畫面,對倆人問道:
“你們覺得怎麼樣?”
“……”
“……”
倆人暫時沒吭聲。
而是一點點的等到煙氣散盡,丁達爾效應消失後,王雷說道:
“我覺得煙霧效果有些沒達到預期……它是自下而上的那麼來的。略微有些呆板,不過……我換上黑白鏡頭看看?”
“行。”
許鑫點點頭,王雷迅速來到了攝影機前開始調整。
而李平東則沒吭聲。
等道具又提着煙餅進來,按照王雷的吩咐,不再是原地轉圈,而是立體的上下左右那麼掄,讓煙充斥在房間之中後,再次快速退出。
接着,他親自掌鏡,而許鑫和李平東就這麼站在監視器前,等待煙氣消散。
大概過了兩三分鐘,煙氣散的差不多後,李平東才說道:
“這下差不多了,導演,你覺得呢?”
工作中,許鑫沒反駁他的稱呼。
只是抿着嘴,看着監視器裡的畫面,忽然搖搖頭:
“不行,還是不對。這光太死板了。”
說完這話,他忽然愣了一下。
接着啞然失笑一般,對李平東說道:
“我這話有沒有王導那味兒?”
李平東明白他說的是誰,笑着搖了搖頭:
“燈光和自然光肯定沒法比的嘛。”
“嗯,太不自然了。很呆板,這畫面就像是舞臺劇……”
忽然,許鑫話頭一頓。
“雷哥。”
“誒。”
“來來來,過來架機位。”
許鑫一邊說,一邊繞開了李平東,直接來到了這尊神像前。
神像並不大,30公分。
不過神龕的位置很高。
就杵在客廳。
拍攝時方便架機位,所以肯定是不能貼牆的,但到時候卻可以給觀衆一種神龕掛在牆上的感覺。
給觀衆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
“過來給我拿個梯子。”
而聽到了導演的話,攝製組和劇務都開始忙碌起來。
很快,三角梯被搬來後,許鑫直接爬了上去,來到了神像前。
一隻眼睛閉上,以面前的神像作爲遮擋,擋住了視野上的一部分。
看了看之後,他說道:
“對講機給我。”
很快,劇務把對講機遞給了他。
“燈光燈光。”
“收到,導演請講。”
“你們調整一下,把強光的位置提高。一部分打在地板上,一部分搭在牆上。”
“收到。”
很快,在許鑫那隻獨眼的視角中,原本完全從落地窗外打過來的強光開始移動。
一直移動到小半面在牆上,大部分在地上,許鑫拿着對講機說道:
“停。”
移動停止。
他扭頭看了一眼幾個圍在他身邊的劇務:
“你們幾個,站到場地裡面去。”
幾個劇務乖乖的站了進去。
在其他人看來,幾個人一站到光裡,影子就充斥在這片光芒之下。
可在許鑫的獨眼視角里面,是看不到這些人的。
只能看到他們的影子,在神龕的左側。
“你們做出來打架的動作。”
聽到導演的話,幾個人趕緊做了幾個動作。
許鑫的眼睛亮了起來。
可馬上似乎又意識到了什麼。
睜開眼想了想,伸手把神像又挪了一下位置。
它不在正對着一樓大廳,而是變成了側面對着。
他又用“獨眼”看了一番後,喃喃說道:
“問菩薩因何倒坐,嘆衆生不肯回頭……羣演呢,羣演,王謙源。”
“誒,導演。”
王謙源趕緊走了過來。
而四個分別扮演女孩的父母、祖父祖母的演員也都走了過來。
“來來來,你們站在這邊。道具,把棒子給給王謙源。大爺、大娘,一會兒他拿了棒子你們倆就做出來和他搶奪的模樣,老王,你直接照着這哥們的頭上敲。”
道具都是硬海綿,所以敲起來也不疼。
聽到了吩咐,幾個演員都圍住了王謙源。
“來,開始。”
很快,在其他圍觀的人眼中,場面只是有些凌亂。
可以神像爲遮擋,一直獨眼看着那片光影的許鑫卻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好,可以了。就這麼拍,雷哥,來把機位架上……你懂要怎麼拍了沒?”
“呃……”
王雷剛要開口,可李平東卻忽然說道:
“我來吧。”
“那也行,李導你來找下機位,其他人開始準備。”
伴隨着他的吩咐,整個劇組開始迅速運轉,準備完成。
很快,伴隨着一聲“開始”,那一片留出來的光影之中,行兇者用木棍襲擊了這一家四口的畫面,出現在了監視器之中。
拍的很快,幾乎也就是一二十秒,就已經結束了。
“好,可以了,讓張嬌做準備,先把光佈置好再說機位的事情……”
許鑫一邊說,一邊離開了監視器,往二樓走了過去。
攝製組也開始轉移機器。
而李平東卻在監視器前,看起了剛纔自己拍的畫面。
16:9的畫面之中,屏幕的右側,是完全靜止不動的神像背影。
而屏幕的左側,則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本就失真的黑白畫面給出了一個很模糊,但卻又可以讓人清晰感知到的畫面。
兇手,正在拿着某種長械的影子,一下又一下,在其他人的阻攔中敲擊一個人的頭。
可李平東卻敏銳的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神像的位置並非是他之前拿到了的鏡頭中,那需要給出特寫的正面鏡頭。
它依舊俯瞰着衆生。但卻通過剛纔許鑫隨手調整的一下角度,給人一種,事情發生在它側後方的模樣。
完全靜止的菩薩,光從後側方看其胎體輪廓,就知道其寶相莊嚴,大慈大悲。
可偏偏,它側後方的光影,卻如同佛光普照之下的邪魔祟生。
因爲是光影,所以失真。
可又因爲失焦的這種失真,給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究竟是什麼人,要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眼前行此毒手!
手段之殘忍,甚至連菩薩都不忍直視,只能倒坐,不敢回頭。
“嘶……”
當這畫面出現的一瞬間,在攝影一行中浸淫了一輩子的攝影師頭皮傳來了一陣陣的麻癢。
絕了。
……
“師父。”
李平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林立看到師父走出別墅後,趕緊從兜裡掏出了煙。
不需要言語,當看到師父接過煙後,他就趕緊掏出了火機幫師父點燃。
然後就聽到師父藉助煙氣噴出的一聲嘆息:
“唉……”
林立一愣。
納悶的問道:
“師父,怎麼啦?不開心喔?”
李平東沒回應。
只是夾着煙,微微搖了搖頭。
師徒倆的氣氛與周圍忙碌的劇組顯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而李平東抽了兩三口煙後,忽然開口說道:
“阿立,這部戲拍完,你不要回彎彎了。我把你介紹到西影廠去,你去跟着許導。”
“……啊?”
林立一愣。
就見李平東看着不遠處,那正在架設燈光架子的燈光師們,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這一身本事,你都學的差不多了。現在差的就是經驗。我會把你介紹給許導……好好努力吧,以後爭取能做到他……不說御用,但至少是專用攝影師的那幾個人之一。能做到這個位置,你這輩子的藝術成就,就有了。”
“呃……”
林立的性子其實很踏實,否則也不會跟李平東這麼多年都沒離開了。
所以聽到這話後,他先是點頭答應:
“好的。”
接着才問道:
“師父,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呋~~”
李平東沒直接回答。
而是又連續抽了幾口煙後,才繼續說道:
“阿立,你知道在我眼中的導演,其實就兩種。一種,是庸才。或許他們心裡有想法,或許他們也知道畫面該怎麼拍,但卻需要咱們這些攝影導演,來幫他們完成心中畫面的構想。而影視圈裡……絕大多數的導演都屬於庸才這一類。或者說是笨鳥,只能靠勤來補拙的笨鳥。”
這話說出去容易得罪人。
所以李平東的聲音很小。
“而另一種,則是天才。但天才也分三六九等。比如……”
他想了想,才說道:
“比如說王佳衛吧。他的才華……與其說是才華,倒不如說是鑽牛角尖的大海撈針。就像是剛纔那一幕,如果是他,可能就會老老實實的等天上的太陽出來,然後找到合適的角度,一點點的對照心中的畫面,直到做到完全貼合。”
“而這種有才華的人,你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三分匠氣。並非他們不夠優秀,而是他們優秀的程度不會讓我們生出絕望感。”
“……”
林立也不吭聲,點頭繼續聆聽。
“可像是許導這種,整部戲,對他而言就像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世界。東邊不亮,沒有關係。西邊也可以亮。他……有一種韻味。而這種韻味,就是讓他在這些天才中脫穎而出的倚仗。就像是武俠小說裡的高手,摘葉飛花,也能傷人。就像是數學,有天賦的人,和沒天賦的人,或許從一出生起,就已經被拉開了差距……”
說着,他抽盡了最後一口煙,用腳把菸頭捻滅後,喃喃說道:
“對庸才而言,我們是發動機,是心臟。沒有我們,他們拍不出好的畫面,這輛車無法啓動。而對一般的天才而言,我們更像是車載電腦,精準的幫助這臺車子控制着每一個環節,保證它能在道路上疾速飛馳。”
“那許導……”
聽着徒弟的話,李平東輕笑了一聲:
“哈~對他而言,任何攝影導演,都只是車裡的車載音響罷了。只有他用的順手不順手,而不存在什麼完美的適配。任何人都可以,因爲他自己本身就是一臺完美的機器。”
說到這,他忽然一陣恍惚。
依稀想起了幾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時,倆人在海灘討論這個年輕人第一部作品裡,某個畫面片段該怎麼拍的模樣。
時間過的真快啊……
當年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幾乎是以每一部電影,都在飛速成長的驚人速度,兌現着自己那天馬行空一般的天賦。
“老了啊……”
他喃喃說道。
林立無言。
這是他第一次從師父口中聽到他承認自己老了。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至於許導……
他確實很厲害。
從大家一起合作《風聲》的時候,林立就能感覺到。
只是……明明師父算上這次,已經和他合作了三次。爲什麼偏偏在這時候,生出這種感慨呢?
他有些不理解。
而李平東也不需要他理解。
這種事情……只有當他親自作爲攝影師,站在導演面前,感受到他那天馬行空一般的創意與構想,以及那份“韻味”時,他纔會真正明白……
自己,到底是在給怎樣一種天才,在當攝影師。
而這種感覺,李平東沒在候孝閒身上感受過。
沒在姜紋身上感受過。
甚至沒在和他合作過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導演身上感受過半點分毫。
唯獨小許……
每一次,他都可以直觀的感受到對方的成長。
而伴隨着這種成長,那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恐怖……
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