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支祁還是第一次下陰間。
身爲神祇的他第一個去的是蒿里,便看到了那蒿里之地的遍地陰宅、神府、廟宇。
這裡人神妖鬼齊聚,看上去像是另外一處人間一般熱鬧,但是又遠遠超過了人間。
無支祁站在高處的蒿草裡,對着遠處抓耳撓腮。
“這裡是什麼地方?”
一旁化作乾瘦男子的龍看着無支祁,開口說道。
“蒿里。”
無支祁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地方,在虞清的引路下,其跌跌撞撞地走入蒿里。
他學會了如何用功德,也在這裡建造了一座神府,不過他那神府直接化爲了一座大山,宅邸也是深入山腹之中。
無支祁用功德變化出它喜歡的各種東西,將他回憶之中的那妖府給造了出來,猶如“昔日”重現。
“好好好,這實在是個妙不可言的地界。”
“還能變出吃的來。”
“這酒不錯,和我當初喝的猴兒酒,一模一樣,嘿,一模一樣。”
“你爲何不早些帶來我此處,啊!”
蒿里之地的妙不可言,讓無支祁流連忘返,有時候都險些差點忘記了自己作爲淮水水神的職司,就更別說他初始的來意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忘記了,自己來陰間是爲了尋那三生石的。
有一天。
他在那牡丹龍池之主的酒宴之上,看到了一個道人。
那道人瘋瘋癲癲,尤其是喝完酒之後,在龍王的酒宴之上放聲高歌。
而席上衆妖鬼神卻都不以爲意,對於這道人的放浪形骸絲毫不在意,就連那龍王也是如此,甚至還有不少人對那道人十分畏懼。
無支祁見狀,他是個膽子大且什麼都不怕的,宴上又喝了些酒水,湊到那道人身旁推了推他。
無支祁:“你是何人,怎敢在龍君殿上這般旁若無人。”
陸陰陽卻認得他:“貧道乃三尸真君,見過淮水水神,而且貧道不是旁若無人,貧道生性便是如此。”
無支祁聽到陸陰陽自報姓名,立刻高看了他幾眼。
他之前聽座下蛟龍說過對方,這可是名錄天冊,得了長生不老的道人。
無支祁對那長生不老很是嚮往,忍不住問道。
“什麼是神仙,又如何名錄天冊,老道莫要吝嗇,和我說一說吧!”
陸陰陽:“聚功德金雲,放棄這臭皮囊,斬三尸蟲,將那三魂七魄融入天冊之中,融入天地之間,便可證道長生。”
無支祁:“何爲三魂七魄融入天冊和天地之間?”
陸陰陽:“即將此時此刻你所記得的你,自這注定朽滅的皮囊中取出,融入永世不變之天地間,自此可如天地般長久。”
“長生不老,永恆不變。”
無支祁酒一下子就醒了,耳畔再次響起了天帝曾經說過的話。
“你之所以叫做無支祁,不過是因爲有人在你意識裡植入了一段虛假的記憶,告訴你叫做無支祁。”
“除了你腦海之中的一段記憶,你還有什麼可以證明你是無支祁?”
無支祁湊上前去,激動的問那老道
“若是我記得的東西都是假的,那會如何?”
“那豈不是說,最後得道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老道哈哈大笑,搖頭晃腦。
“何爲真,何爲假?”
“這個就要你自己去分辨了,莫問老道。”
無支祁:“若是老道你此刻記得的東西都是假的,你若是證道長生,那不就是讓一個假的自己永恆不變了麼?”
老道絲毫不在意,對着無支祁說。
“那貧道就把假的當成真的,就算我現在記得的都是假的,但是此時此刻我所思所想的這個貧道,對於我來說纔是真的。”
“就算我是這個假的,莫非還要讓我這個假的把自己這個假貨給殺了,將前面那個真的請回來。”
老道哈哈大笑,越發癲狂和放浪形骸。
“就算是個假的,那貧道也將這個假的修成真的。”
這一刻,無支祁再次想起了三生石,但是突然卻突然沒有勇氣去了。
如同老道說的那般,就算在他腦海裡面還有個真的他,那麼他能夠接納那個真的他麼?
而這個時候,宴中又發生了大變故。
那龍池之宴中位列首座的龍王頭頂上突然涌出陣陣金色祥雲,竟然聚集了功德金雲。
而這個時候,那龍王也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吾道成矣。”
說完,在場的所有人也紛紛恭賀牡丹龍池之主。
“恭賀丹龍王得道!”
“賀喜丹龍王名錄天冊,長生不死!”
牡丹龍池之主的位格本就應該名錄天冊的,不過他上任是因爲一些其他的原因,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聚起了功德金雲。
在賓客的恭賀之下,那龍王爺踏着金雲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無支祁望過去,隱隱看到一副神相落在其臉上。
“長生不死,與天地同輝。”
無支祁看過去,眼中隱隱透着羨慕,但是也有着幾分自得。
天下水脈之中,長江、淮水、黃河、濟水被稱之爲四瀆,身爲淮水之神,他若是能夠積累起那功德金雲,有朝一日也定然能夠和這牡丹龍池之主一般。
他註定也是要和這牡丹龍池之主一般,將魂魄融入天冊與這天地之間,與淮水一同不朽。
只要淮水還在一日,他這個淮水之神便還在。
但是想到這裡,他卻有些慌張了起來。
“我到底是何人?”
“若是我如同那陰陽道人,還有這牡丹龍池之主一般,戴上了神相之後,怕是就再也不可變回來了吧!”
但是他想到這裡,又連連搖頭。
“不不不,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什麼變回來,那不是變成別人了麼?”
話雖然這般說,但是隨着功德越積累高,當神的日子越來越久。
想着有朝一日,他也要戴上那神相。
他還是起了一些,弄清楚自己過往和身份的心思。
——
淮河水府之中。
無支祁做了個夢,夢中他似乎夢到了自己變成了一個小猴子,依偎在母親的懷中。
夢中的他酣睡香甜不已,有着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
“吱吱吱吱!”
夢中還有其他猴子在發出叫聲,無支祁驚醒過後,不明白這夢是何意,但是卻讓他很是煩躁。
接下來無支祁這個淮水之神無心做事,整日裡都糾結於此事,他不明白自己分明是個天生地養的異種,怎麼會做這種夢?
而這個時候,座下的水神虞清看到無支祁這般焦躁忍不住開口說道。
“您就是淮水之神,便是那上古妖神無支祁,爲何要懷疑?”
“若真的這般心疑,何不去那三生石前看一看。”
無支祁煩躁地說道:“若是去看了,看到的不是想要的,那該怎麼辦?”
虞清卻說:“不看,豈不是要一直這般下去,長久下去怕是會出了心魔。”
無支祁終於打定了主意,去那輪迴臺上的三生石前去看一看。
輪迴臺前孤魂野鬼列着長陣,有人啜泣,有人期盼地望着高處。
突然。
一個鬼鬼祟祟的像是黑色大馬猴一樣的東西鑽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混進了人羣之中。
無支祁趁着一個孤魂野鬼不注意,卡在了那孤鬼身旁,和其站着一起循着長階往上走去。
“誒,我跟着一起上去。”
猴子又高又大,但是佝着身子,混進去了還忍不住笑了笑,似乎有幾分歡喜。
他不是去和別人搶着投胎的,只是插隊跟着一起去看一看,自己的前世今生。
無支祁聽着那孤魂說着話,甚至還有人在輪迴臺的長階下依依惜別,此生已過,下輩子怕是難以再相遇了。
他聽那鬼魂之間還約定來世再見,無支祁忍不住嗤笑。
“這輪迴之後誰人還能記得誰,這輩子做約定哪裡還能算的了數。”
但是心中這般一想,對於那高處的輪迴也變得生出了幾分敬畏之心。
身旁的鬼魂有的人彷徨無措,有人釋然登臺。
“快到了。”
“入了輪迴,就又能做人了。”
“不知道會投胎到何處去。”
但是不論作何想,只要在那輪迴臺上照出了來世,看到了來生的景象,不論如何也只能入那輪迴了。
有人投胎得好,滿心歡喜跳入旋渦。
有人投胎得差了一些,想要逃走,卻也被那旋渦吸了進去。
看着這種種景象,無支祁也心生恐慌,也想要逃離這輪迴臺。
此時此刻,他看到了一對母子一同登上輪迴臺,而且一同進入輪迴的場面。
“阿孃,我怕!”
“不怕,不怕,來世回來,我們還能在這陰間相遇。”
無支祁看到這一幕,又想起了那個夢。
他不是天生地養的異種,而是胎生而來的猴子,他忍不住有了某種觸動,登上臺去。
無支祁小心翼翼地,只是看了一下自己的今生,生怕按錯了看到了來世。
一陣光芒閃爍,他也終於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畫面中。
他依偎在一隻黑色的猿猴懷中,猿猴舔舐着他的毛髮,他眼皮微微睜開,看向遠處。
“啊!”
無支祁倉惶的逃了下去,如同見了鬼一般。
“不,不,是假的!”
“絕對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騙我,都是騙我的。”
“我是無支祁,我是無支祁……”
那猿猴發出吱哇亂叫,甚至是化爲了巨大的法相在冥土陰間之中咆哮,憤怒焦急的怒吼聲迴盪在黃泉兩岸,令不知道多少孤魂野鬼投來驚恐的目光。
——
天界,月宮。
月神盯着不斷上傳過來的數據,那名爲無支祁的存在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腦海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會同步到她的這邊來。
“果然啊,沒有能夠突破無支祁的人格模型,一號實驗體果然沒有什麼潛力。”
雲中君:“一號實驗體,你還有二號?”
雲中君坐在圓形的窗戶前,懷中抱着月神的兔子,本來看向外面的腦袋聽到月神這麼一說,立刻扭頭回來看向了她。
月神:“豈止是二號。”
月神一下子說漏了嘴,然後又看向了雲中君,問他。
月神:“雲中君好像很期待,他能夠突破人格模型,打破妖的侷限性啊!”
雲中君:“我還挺希望他能夠變成一個人的。”
月神:“雲中君也想要他的銅皮筋肉,也覺得那個很結實吧!”
雲中君:“不是因爲這個。”
一系列的檢測之下,月神發現不論如何刺激,無支祁的人格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他或許在一次次地在催動下嘗試着衝擊邊界,但是每一次又在邊界彈了回來。
若是他能夠打破這個界限,無支祁便不是一個妖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便可以化作人了。
但是最終的結果,似乎並不如願。
江晁問望舒:“無支祁是因爲不能突破人格模型,還是因爲不能接受那個只是一個畜生的自己?”
月神說:“從結果上來看,不都是一樣麼,他既不能突破人格模型,也不能接受另一個自己。”
月神不斷地監測着數據,查看着無支祁大腦深處的每一個秘密,最後搖了搖頭。
“或許和你說的一樣,人的人格就只能誕生於人的這副軀體。”
“正因爲充滿了缺陷,正因爲不完美,人才是人。”
月神話語一轉,又開始揶揄江晁。
“所以,咱們不做人了吧!”
她明知道江晁不會同意,也不喜歡她說這個,但是還是不斷地說着,想要看看江晁的表情。
江晁看了一眼水霧鏡窗,看着那裡面的無支祁。
“還不一定輸了吧!”
“無支祁還沒有做出選擇,你怎麼知道他沒有辦法突破模型呢?”
望舒搖了搖頭,一副已經放棄了無支祁的模樣。
“不可能的。”
江晁:“爲什麼?”
望舒:“這不是突破不突破極限的問題,這是一個可能不可能的問題,他不具備那個能力,再怎麼衝擊也不可能。”
望舒轉過身:“而且接下來他不僅僅不能突破,還會逐漸喪失這種能力。”
江晁摸了摸兔子:“喪失能力?”
望舒說湊到雲中君的身旁,抱過了屬於自己的兔子。
“雲中君不記得了麼?”
“人這種生命個體,一旦失去了人的身軀,那麼作爲人的人格和情感也會逐漸喪失。”
“爲了嘗試讓無支祁突破妖的界限,因此無支祁的人格並沒有固定,所以他一旦不能夠突破妖的界限變成一個人,也同時再也沒有辦法像妖一樣始終維持着人的情緒和人格。”
江晁:“那會怎麼樣?”
望舒:“變成一個類似於石頭的存在吧!”
不能夠飛上九天踏雲霄,那便只能墜入凡塵泥潭。
——
如今的淮水之神昔日的妖神無支祁感覺難以接受,他感覺自己胸腔裡面隱隱有着沖天的怒火,催使着他想要將周圍的一切都砸個稀巴爛。
回來之後,他就將水府之中的各種東西都砸了個稀巴爛,或者推倒在地。
然後,便看見水府暗處的各種各樣的妖物紛紛出手,將那些東西逐一恢復,或者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胡說。”
“騙我的,都是騙我的。”
“我不是無支祁。”
“不!”
“我是無支祁。”
“我就是無支祁。”
無支祁喝得伶仃大醉,大聲叫罵着。
但是,醒來之後他突然發覺心中似乎不是那麼憤怒了。
這纔過去了一夜,他卻感覺好像過去了很久了。
之前他每日裡悠閒度日的時候還沒有什麼感覺,此時歷經了大起大落這種感覺就變得明顯了起來。
每一日,他都在失去這種對於慾望和情緒的感受和使用的能力。
醒來之後看着水府琉璃壁上倒影的自己,無支祁搖搖晃晃,發出嘿嘿笑聲。
“怎地了?”
“昨日,我爲何那般憤怒?”
“不過就是,看到了一些影像而已,妨事什麼?”
無支祁打着嗝,不斷的擺手,對着自己說道。
“不妨事,不妨事。”
“多大點事,誒,不妨事!”
這猿猴一邊搖搖晃晃,一邊揮着手對着自己笑着。
接下來他試着忘記這件事情,但是又一日,他還是忍不住來到了三生石前。
無支祁又一次看到了那畫面,他有些心憂,有些恐懼不已。
“我不是無支祁。”
“我果真……不是無支祁。”
“我只是一個猴子,一個普普通通的猴子,我什麼都不是。”
於是他又一次驚恐地從輪迴臺上逃了下來。
“都是騙我的。”
“天帝,你騙我,你騙我。”
“你爲什麼要把我變成這樣,爲什麼要欺騙於我?”
回去之後,他又喝得大醉。
醒來,無支祁便又發現自己忘卻了那份心憂和恐懼,似乎這具銅皮鐵骨的身軀給了他強大的神通法力,也讓他漸漸失去了某些東西。
而接下來,每過一日這種感覺就更甚一分。
日復一日。
隨着他對於這些東西淪喪得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感覺到不對勁。
“俺,我,怎麼會變成這般?”
他越來越冰冷,越來越沒有人味。
這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因爲他本來就不是人,不論是不是無支祁的時候。
但是,這種感覺又不是變成他想象之中的變成一個禽獸,亦或者一個兇厲暴虐的上古妖神。
甚至,他越來越不想動了。
他有的時候甚至想要變成一塊石頭,鑲嵌在這淮水之畔,永世不動。
“我……”
“我爲何會有這般想法?”
他變得越來越不像是無支祁,也不像是一個活着的東西。
這下,無支祁忍不住前往陰間,第三次來到了三生石前。
他還想要再看一看那畫面。
這一次。
他不是爲了找回過去,也不是爲了尋找什麼。
他只是想要感受一下那口中怒吼出的憤怒,感受一下胸腔涌動的不甘和怨懟,甚至是腸肚裡糾纏在一起的憂心和恐懼。
但是這一次。
無支祁站在那輪迴臺上,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那三生石中的畫面。
無論是哀傷,或者是憤怒,都只是如同細小的涓流從胸膛流過。
而看着看着。
漸漸地,那細小的涓流也似乎沒有太大的感覺了。
只剩下。
一片漠然。
“怎會如此?”
“我如今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
他沒有恐懼,但是卻對於那種活着的滋味無比眷戀,不願捨棄。
對於那七情六慾愛恨情仇流淌於心間的滋味,他在這一瞬間突然生出強烈的渴望,那渴望超越一切。
哪怕。
那愛恨、怨懟、歡喜、憂懼都不過是一場虛妄,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描繪出來的,從來就沒有真實存在過。
這種慾望超越七情六慾本身,猶如那虛無之洞,不可遏止地汲引河中之水。
“如何才能找回那七情六慾,找回往日之我?”
“但使我心中稍稍能夠感受那愛恨怒憂生起的漣漪,亦足矣!”
“使我覺生之樂,復我昔日之無支祁。”
無支祁平靜地轉過身,從那長階一路走下。
他沒有回去。
而是一路朝着那個之前見到天帝所在的地方而去,那地方位於東方。
朝天闕。
日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