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掉?”
齊無惑安靜看着眼前的少女,等待着她的後續。
“是啊,你,我,還有牛叔,爹爹,孃親,還有小藥靈啊,還有百花姐姐,老師……”雲琴伸出手指來數着,不一會兒就已經數出來了許多的名字,認真思考着道:“現在太壓抑了,我們一起跑掉好啦,去一個不會這麼悶氣和難受的地方。”
是啊,壓抑和憋悶。
齊無惑看着掌中的摺扇。
今日的家宴之中,齊無惑和雲琴只是用來徐緩天界和地祇之間越發激烈矛盾的方式,所謂的禮物只是代表着御們的抉擇,雲琴是以訪友來的心思來的,卻未曾想到自己遭遇到了的是這樣的經歷,自然是遺憾而難受。
齊無惑道:“可是逃得掉嗎?”
於是那邊的少女就變得喪氣懊惱起來了。
頭都垂下來,就好像是那黑髮之中的每一根髮絲都變得垂頭喪氣了,道:“是啊,怎麼可能跑得掉啊……”
面對的是御。
亦或者說是御彼此之間制衡以達成的穩定秩序。
逃掉的,亦或者說,離開了這樣世界的只有三位存在而已。
他們之下,無不在這秩序之中。
南極長生大帝。
北極紫微大帝……
輪迴以長生,以及,以力鎮壓萬物。
少年道人仍舊還在思考着南極長生大帝和北極紫微大帝的話語和道路,眸子裡面仍舊平和,看着趴在桌子上,滿臉無聊無趣鬱悶的雲琴,少年道人起身,動作稍微碰撞,讓桌椅發出聲音。
少女趴在桌子上微微嘟起嘴,然後用嘴巴頂着一枚葡萄,雙眼瞪大盯着看,自娛自樂。
被齊無惑起身時候的動靜給驚了一下下,於是那一枚葡萄落在桌子上。
少女滿臉遺憾。
“馬上就可以支撐三百息了啊,無惑。”
少年道人失笑,而後伸出手來,雲琴疑惑不已。
齊無惑微笑溫和,一如既往,道:“我在這裡找到了一處風景很好的地方,在你離開之前,我們可以去看看。”
………………
“開!”
“開!開!開!”
“嗯?!我就不信了,給我開!”
院子裡面,青牛憤怒不已,不斷地掙扎,打算要用自己的蠻力和法力,硬生生把這一個金剛琢給拽開,但是玄都的境界遠遠超過於他,青牛也就只是靠着追隨太上許久歲月,太上煉丹之後的丹藥吃了不少,那些丹灰爐渣之類也沒少過過嘴,所以自身力氣足夠大。
若是加上特殊的法寶,倒也算是有幾分本領,可以傲笑一方。
但是竟然掙脫不開這玄都扔下來的一下。
諦聽蹲在青牛的前面,笑眯眯地道:“青牛啊,你就放棄了,伱跟腳不行,手段不夠,充其量真君層次的手段,這輩子都不要想着踏足【大品】,又不甘心只做個尋常的天仙大聖,也就只和我強了,但是要抵得過玄都這手段,還是不要做夢了啊。”
“乖。”
諦聽笑摸牛頭。
老青牛雙目泛紅,鼻息噴吐如烈焰。
恨不得一牛頭把這個囂張的天機閣主給撞飛掉。
讓這個傢伙在空中飛出十七八個姿勢!
但是卻一時掙脫不開,越是惱怒,諦聽則是鼓掌大笑,忽而聽得了背後傳來門開聲音,微微擡眸,轉身,卻只感覺到一股狂風撲面,諦聽的神色微變,後退了半步,見到了一股流風朝着兩側散開,灰塵拂過,草木晃動。
!!!
“齊無惑?”
穿着藍色道袍的少年道人一步已自屋子裡出來,腳步輕輕踏着地面,袖袍翻卷落下,眉宇清朗,那邊的少女眸子瞪大,手掌拉着齊無惑的手臂,時間彷彿緩慢,少年道人的眸子微動,就可以看得到落葉翩然翻飛落下的軌跡,鬢角微動,呼吸之中,已有狂風招來。
樹木猛地朝着一側抖動。
山巒如浪。
屋檐下面的鈴鐺劇烈晃動。
青牛身上的牛毛晃動,諦聽眼睛瞪大,而下一刻,伴隨着少女清脆笑聲,少年道人輕輕拉着她的手臂,腳步落下,風起雲涌,剎那之間已是極遙遠之外,目力所及,竟然看不到,餘波落下,青牛都瞪大眼睛道:“這等手段,只是剛剛成仙嗎?”
“爲何我覺得,就玄都擔心的那幫老油子,根本沒什麼用處?”
“諦聽,你能做到嗎?”
以方纔那一邁步,一踏足之間,呼風前來,騰雲駕霧的手段,已可以看得出極端雄渾的根基,其炁之磅礴,可以稱呼一句根基深厚,不遜先天了,諦聽本來想要說,老子成仙多少年了,況且可是五氣朝元的地仙,怎麼可能會打不過齊無惑?
可是這樣的話,他自己都說不出口。
那少年道人若是拔出血河劍的話,諦聽覺得自己未必能正面打贏。
可面對着青牛的詢問,卻還是嘴巴很硬,面不改色道:“當然!”
“我是誰?!”
“區區一個齊無惑,我怎麼可能打不過?哈哈,笑話!”
“我怎麼可能會打不過他?!”
老青牛表示不屑一顧。
……………………
“好有趣啊!”
雲琴的笑聲清脆,眼睛都瞪大了,看着前面迅速拂過的雲霞,齊無惑的御風之術是極爲粗暴的那種,來自於在中州府城時期煉陽觀之中的經歷琢磨出來,卻也有一個好處,根基越是雄渾,則這手段發揮出來的效果越是驚人。
風力逸散開來。
雲琴也能踏風。
兩人的袖袍翻卷,這一次齊無惑沒有繼續提起風力,而是順勢而下,前面似乎是滿山的叢林,而今已到了深秋時節,整個森林的樹木鬱鬱蔥蔥,卻已經變了顏色,在原本的綠葉山林之中,染上了紅色和淺淡的黃色。
穿過了這層層疊疊的樹枝山林,袖袍翻卷。
最後腳尖輕輕落下,踩在一枝細而纖長的樹枝上面,樹枝微微彎曲了一個弧度,兩隻鳥兒受驚,振翅飛起來,自齊無惑和雲琴的身邊飛走,而樹枝的枝頭恰到好處微微點在了水面上,於是原本寧靜如寶石的湖面上泛起了一點一點漣漪。
“哇啊——”
“這裡真美啊。”
雲琴眸子瞪大。
天上是臨近於傍晚的雲霞,四周山林環繞,前面一座湖泊寧靜,夜裡有風,於是這地面上落滿了黃葉,少女展開雙臂,輕輕跳下樹枝,雙臂展開,搖搖晃晃往前走,穿着深藍色道袍的少年安靜看着她的背影,手中有摺扇,兩隻鳥兒去復返。
似是先前御風而來。
山野晃動不已,如浪潮波濤,黃葉紅葉如雨落下。
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無惑無惑真的很好看啊!”
少女回過身來伸出手打着招呼,穿着藍色道袍的少年道長安靜笑了笑,伸出手捏住一枚落葉,看着少女在那裡玩耍,因爲無人,索性就踏在這湖泊上面,開心不已,齊無惑是道門仙人,先前驚動了鳥獸,也只是如動樹枝一般的驚動,而今這些鳥獸就又回來了。
齊無惑伸出手碰了碰一隻爬到自己肩膀上的紅松鼠,微笑看着少女。
雲琴玩耍了一通,展開雙臂,道:“無惑,你爲什麼難受呢?”
爲什麼難受?
因爲南極長生大帝之道,因爲北極紫微大帝之道。
或許,不,亦或者說必然存在的后土皇地祇娘娘之道。
齊無惑覺得南極北極的道路是有問題的,但是他自己無法給出足夠有力量的回答和反駁——並非是沒有反駁的方式,而是,單純用言語的反駁,又有什麼價值?
言語再如何的精妙,如何論證說出花來。
哪怕是普通人的爭論。
單純的語言和文字都是虛弱的。
需要有證據和事實作爲依據。
於那經歷過數個劫紀,已經見證過無數的反駁,經歷了無數的敵人,斬殺無數天驕,見到無數大帝仙神縱橫,而後又見證了他們的隕滅,甚至於親自主導了他們隕滅的御來說,言語——不夠!
遠遠不夠!齊無惑看着雲琴的目光,改變了語氣,將自己和北極南極的談論告知於雲琴。
但是抹去了激烈的部分,也隱藏了他們的身份。
“哦哦,無惑你就是在困惑這一點嗎?”
“可是這個明明很簡單啊!”
少女微微擡眸,疑惑不已。
齊無惑怔住。
雲琴站在水面上,裙襬垂落下來,黑髮如瀑,天空澄澈而安寧,雲霞在上,亦或者在下,山間落葉翩飛,她看着坐在青石之上的少年道人,理所當然道:“那個人既然說,他最強所以他制定了秩序,那麼,無惑你只需要擊敗他。”
“然後再將【秩序】,還給你覺得該擁有秩序的存在就可以了啊?”
“比如說,蒼生?”
少女輕輕踩了踩水面,讓湖面泛起了漣漪,笑着看水面下的魚兒遊走,而後一步就到了齊無惑的前面,衣袂翻飛,而後用沾染了深秋湖泊那種帶着涼意的水的手指輕輕抵着少年道人的額頭,噙着笑意輕聲道:
“無惑你總是這樣,雖然很聰明,但是太過於倔強執着,也容易鑽牛角尖哦。”
“還是說,你這樣的道士,就是這樣?嗯?”
風吹過的時候,噙着笑意的少女就在他的三步之外,似乎是風的緣故,少女的聲音都帶着三分輕柔。
可是下一刻。
雲琴就理所當然,且早就蓄謀已久。
把冰涼涼的手掌直接塞到少年道人的脖子裡,一股冷意激靈靈的炸開,毫無疑問少女故意用了某種法術,以加大了冷意,那一瞬間臉上的笑意和得意洋洋鮮明無比。
“嘶——雲琴,鬆開。”
“我不要!”
“鬆開啊。”
“不要不要不要!”
鳥兒重新落在樹枝上,好奇打量着玩鬧的少年人,最後少年道人無可奈何,雲琴也是心滿意足,她早就想要這樣做了,事成之後,展開雙臂躺在草地上,看着落葉片片,雲霞已慢慢的昏暗下來,雲琴笑着道:“嗯,我的答案,對無惑你有用嗎?”
少年道人點了點頭:“嗯。”
“那就好啊。”
雲琴伸了個懶腰,而後呼出一口氣來,道:“總——算是舒服了!”
“今天本來還覺得能下凡間來見你,是一個開心的事情,但是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少女伸出手摘下了自己的髮簪,黑色長髮順滑地落下來,讓原本的活潑氣質都變得柔美,雲琴看着這金色的簪子,道:
“我很喜歡后土娘娘,但是這個禮物,我真的不喜歡。”
不喜歡的不是簪子,而是上面代表着的自身爲棋子或者說媒介的經歷。
少女忽而自語道:“這東西既然已經送給我了,那麼就是我的了。”
“無惑?”
雲琴想了想,會兒伸出手,掌心中是那一枚簪子,笑着道:
“我送你了。”
齊無惑看着眼底澄澈毫無其餘念想的少女,想了想,起身,右手一轉,那柄墨玉骨的摺扇遞向雲琴,少年道人道:“既然這樣的話,我們把信物交換了吧。”
摺扇和髮簪碰觸在一起,少年道人和天界的少女站在湖邊,雙方袖袍都交錯。
“這就不再是代表着御之間的談和。”
“而是我們自己給朋友的禮物。”
雲琴眸子亮起,道:“好啊,無惑!”
在這幽深的深谷之中,少年道握着摺扇,雲琴握着髮簪,這是長輩之御們留下給他們的痕跡,而後年少者伸出手,彼此交換了手中的禮物,在那簪子落在齊無惑掌中的時候,髮簪緩緩散開了原本的龍鳳紋路,化作了更樸素的模樣,只是單純地脈結成。
雲琴掌中摺扇一震,握在掌心。
她的眼底帶着些笑意,就像是年少者對於更大強權的小小反抗。
而這個時候,在齊無惑的院子裡面,那老牛在遭遇了諦聽不間斷的挑釁之後,終於超越了自己的極限,眼底亮起兩點血光,憤怒的長嘯之聲中,猛地一甩頭,伴隨着一聲清脆聲音,竟然將這個金剛琢給抓了出來!
轟!!!
地脈都似乎震動了下。
諦聽呆滯。
老青牛鼻子還淌着血,噴出的粗氣如同白柱砸在了諦聽臉上。
諦聽:“…………”
“別打臉。”
老青牛一陣的暴走,然後放聲大笑着起來,踏着雲霞而去了:“哈哈哈哈哈,想要騎老牛我,你還早五個劫紀呢!玄都你個臭小子,我現在就回去把你年幼時候的那些破事兒全都抖摟出去!”
“我他孃的寫個五十萬份!”
“全都給你撒太陰宮裡面去,貼太陰元君的門口!”
天色漸晚了,雲琴招手離別,她提起北帝的摺扇,踩着雲霞遠去了,而少年道人收回視線,天色已漸漸晚了,雲霞的美麗只存在簡短的時間,天空自赤紅如火,漸漸變得昏沉下來,最終化作了如墨暈染的墨藍色,湖泊變得像是一層幽深的空洞,樹木的倒影嶙峋。
少年道人踱步在這山間道路上往前走去。
心中則仍舊想着北極紫微大帝和南極長生大帝。
親自見到御這樣強大的存在彰顯自身之道的方向,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心神上的衝擊,是具有極大力度的行爲。
想着長生之道,魂魄難道不爲一,若是以輪迴百代萬年以求魂魄之一長存。
可乎?
秩序也不過只是仙神高高在上的憐憫。
操控長生也不過只是仙神的傲慢和冷漠。
蒼生何得一?
蒼生何以寧?
北帝之道若錯,何以破之,南極之道若謬,吾何以破?
諸多的想法仍舊還在少年道人的心底浮現出來,他有自己的見解,但是自己的見解是否是更爲正確,是否可以擊潰南極之道,是否擊潰北極之傲,齊無惑卻只是覺得有些許的茫然,這茫然不在於道心,而在於雙方的差距巨大。
在於短暫的生命所見所知,和御在漫長歲月之中嘗試而得到的見解和強大心性之間的差距。
就如同齊無惑所說的那樣。
雙方的質皆是純粹無比的金子,但是若論及量,一個是無量量億萬傾,一個只是手指甲那麼大的一小塊,雙方論質無妨,論量則必然被衝擊碾壓。
可少年道人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他握着髮簪,心中卻如同有劍,將自己心中的遲疑心中的茫然,心中的恐懼皆斬去,縱然腳下的道路深一步淺一步,縱然周圍已經是一片黑暗,但是不需要遲疑,心中有困惑,則去嘗試,去做些什麼去打破困難,解決困惑。
縱如此,齊無惑仍覺得自己是在和無形的,看不到的敵人在爭鬥着的。
在內心,在更多更遙遠的地方。
就如同這黑暗不見前後的山路一般。
吾將上下而求索。
只忽有一點燈光亮起在前,少年道人微微怔住,腳步一頓,就只是這一點燈光而已,卻彷彿已照亮了前面的道路,也照亮了齊無惑,將周圍的黑暗打破了,有白髮白鬚的老者騎乘青牛,就在這山間道路上等待着,青牛懊惱,老者卻似乎早已在此,溫和看着見證了御之道而稍有迷惘的少年。
笑而撫須,嗓音溫暖,朗聲笑道: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無惑凝眉,可是有困惑不解之處?”
齊無惑行於山路,袖袍沾露,更有細碎枝葉,見那老者出現,不知爲何,有一種奇妙的安定感,困惑仍舊會在的,前方的道路,那位老者不會幫他走,也不會告訴他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但是他只在那裡,就讓少年道人的心中溫暖而安定。
這無邊黑暗,一燈已明。
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少年道人福至心靈拱手,語氣溫和道:
“弟子玄微齊無惑。”
“拜見老師。”
行千山萬水,思雲開霧散。
乃可見【太上】。
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