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節 影帝張子重

張越在宦官的引領下,步入蓬萊閣。

此地依舊如往昔一般,鋪設着奢侈的裝潢,張越甚至注意到了,殿中還多幾樣嶄新的陳設。

只是,這其中的氣氛,卻如冰窟一樣,讓張越感覺有些刺骨。

他甚至看到了,就在這蓬萊閣外殿門口,跪滿了大臣。

不止是廣陵王劉胥的太傅郭廣意以及丞相徐宏。

還有太子劉據的太傅石德、家令王賀、十幾個太子舍人、洗馬。

人人都是趴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擡。

毋庸置疑,當今天子又一次開啓了自己噴子的天賦。

張越沒有見過這位陛下震怒,但聽說過一些。

據說,他發怒的時候,人擋罵人,鬼擋噴鬼。

四十幾年來,只有韓嫣、張湯、公孫弘、衛青、霍去病等聊聊數人,能令他在暴怒狀態下冷靜下來。

最近十幾年,脾氣更比往年大了許多倍。

在心裡頭想了想腹稿,張越就提起綬帶,步入內殿之中。

“臣侍中領新豐事毅,覲見吾皇……”他微微恭身,步入殿中,納頭就拜:“願吾皇萬壽無疆……”

所有人,包括宦官侍女,都像看到了救星一樣的看向張越。

天子的態度,卻依舊冰冷,沒有了往日的熱情,只是淡淡道:“起來吧!”

“臣謹奉詔!”張越規規矩矩的爬起來,然後就到了這個殿中的場景——太子劉據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趴在自己前面,瑟瑟發抖。

而廣陵王劉胥就更不堪了,他甚至連王冠都脫了下來,放在地上。

一個看上去與劉胥頗爲相似的年輕人,則站在天子身旁,低着頭,一言不發。

張越知道,他應該就是劉胥的同產兄,燕王劉旦了。

張越對這三人深深一拜:“臣見過家上、二位大王……”

劉據和劉胥是不敢搭話的,只有劉旦大着膽子,擡頭對張越道:“侍中不必多禮……”眼中卻是露出了一絲喜色,看着張越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絕世佳人一般,讓張越感覺有些不自在。

張越連忙挪開眼睛,看向天子,上前拜道:“臣此來,要恭喜陛下……”

“嗯……”天子看着張越,怒火依然沒有消散,但考慮到家醜不能外揚,才勉強按捺住繼續噴人的衝動,問道:“何喜之有?”

“西南所運的蒻頭、蹲鴟,經過少府有司的辛勤勞作,後日就能變成美食,敬獻君前……”張越笑着道:“從此天下多一糧食來源,陛下多一稅賦之用,臣如何不爲陛下賀喜?”

天子聽着,終於露出一絲絲笑容,道:“辛苦愛卿了!”

這個事情,他還是很重視的。

西南諸國,若能每年向長安提供兩百萬石各類蒻頭、蹲鴟所造的食物,那麼就能大大減輕人民的負擔。

要知道,現在每年從敖倉轉輸糧食入關,都要徵發十幾萬民衆。

而這些人吃喝拉撒,都是國家負擔。

由之,一石米進京,需要至少一升的消耗。

每年,漢室在漕糧上花掉的錢,甚至能在北方發動一場中等規模的戰爭了。

若從西南地區轉運蒻頭、蹲鴟的花費,卻是幾乎爲零。

因爲只要可行,他就可以規定各國每年必須向長安朝貢多少多少蒻頭、蹲鴟。

不貢的話,那就非漢臣,二三子可以鳴鼓而擊之。

當然,作爲宗主國,拿了小弟好處,也是要負責的。

譬如,按照他們朝貢的數量,回賜一定數量的布匹、鐵器、絲綢、茶葉,還得保護和承認他們在當地的統治權,萬一有貴族叛亂或者刁民造反,得派大軍過去壓陣。

但總的來說,是漢室賺了的。

這樣想着,天子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着劉據和劉胥,道:“若這兩個逆子,能有卿一半公忠體國,朕也就不必如此憂心了……”

張越聽着,卻是嚇尿了!

連忙拜道:“陛下繆贊,臣不敢當陛下之譽……”

他看着劉據與劉胥,頓首道:“家上仁厚有義,廣陵王性格耿直,臣不過微末之人而已……”

開什麼玩笑?

鄧通怎麼死的?

不就是太宗生病的時候,因爲伺候的好,伺候的勤快,大得太宗讚賞,結果在先帝去覲見的時候,拿着這個當由頭狂噴了一頓先帝。

於是……

新君即位,鄧通就只好去找太宗了……

“卿不必替他們說好話!”天子卻壓根沒有這麼多顧忌,自竇太后和王太后逝世後,這個世界就已經沒有什麼人能令他忌憚了。

“說說今天的事情吧……”天子看着張越問道:“廣陵王說,是因太子洗馬李禹之故,而與卿起的衝突,卿認可嗎?”

張越聞言,擡頭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劉據,接着看了看劉胥,感覺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

因爲,無論他怎麼說,都會得罪其中之一。

甚至連天子也一起得罪了!

“卿直說就是了……”天子卻是根本不給張越考慮的時間:“不用給太子和廣陵王面子!”

同時,他在手裡捏緊了一份帛書。

那是王莽的報告。

換而言之,事實如何,他早已經清楚了。

王莽將事情經過,查的仔仔細細,甚至連李禹與劉胥、張越之間的對話都搞清楚了。

這個世界上,很少有執金吾查不清楚的事情。

故而,這其實也是一次測試。

看看這個小留候,會不會在他面前,偷奸耍滑或者煽風點火。

這很關鍵!

關乎他能否對此人有更多信任!

在心裡面,這位陛下卻也很糾結,一方面,他希望張越能跟他說實話。

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張越講實話。

因爲這個實話一旦講出來,那就等於給劉胥和劉據的腦袋上都貼下一個標籤。

國家也會丟臉!

堂堂漢家太子與廣陵王,被一個臣子,玩弄於鼓掌之間。

這要傳出去,天下人與後人怎麼看他的這兩個兒子?

劉胥與劉據,更是緊張不已的看着張越。

兩人現在心裡面也很糾結。

劉胥很好理解,他害怕張越將事情經過全部說出來,這樣,他將所有責任都推卸給李禹的努力與企圖就落空了,以他老爹的脾氣,恐怕自己得和廣陵說拜拜了。

前幾年的時候,他在虎圈鬥獸,殺死了猛虎後,一時高興,砸死了自己的一個臣子。

被老爹罵了個狗血淋頭,暴怒下的老爹甚至說出了:“汝何以安廣陵?去交趾與野人爲王罷……”這樣的話。

劉據卻比劉胥更糾結。

因爲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希望這個侍中官講真相好,還是偏袒自己或劉胥好?

但這三個選擇,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選擇任何一個,都會傷害他或者他的兄弟。

……………………………………

張越卻是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已故的御史大夫張湯和丞相平津獻候公孫弘。

“這兩位遇到這種難題是怎麼做的來着?”張越撓了撓,從腦海之中找出了好幾個相似的例子。

然後,他就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他提起綬帶,脫下自己的貂蟬冠,頓首拜道:“啓奏陛下,臣不能說!”

“嗯?”天子奇了。

“臣聞爲尊者諱恥,爲賢者諱過,君子之行,人臣之本也!”張越俯首奏道:“故春秋隱魯之弊……”

“方今天下,禮崩樂壞,漢禮未制,漢樂未興,教化未施,故臣不能說……”

當年張湯與公孫弘,雖然沒有遇到過類似張越這樣的事情。

但他們碰到過無數次的攻仵與彈劾。

尤其公孫弘,經常被人打小報告,塞黑材料。

而他們兩個在面對這樣的時候,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不申辯、不抗辯,將決定的權力交給天子。

於是,龍顏大悅,就算有錯誤,也被以爲是瑕疵。

最漂亮的,當屬公孫弘面對汲黯打小報告,說他多詐不忠,還拿出了實錘時,公孫弘的應對了。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說了一句話:夫知臣者以臣爲忠,不知臣者以臣爲不忠……

翻譯過來,就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而效果卻是槓桿的!

故而,張越很清楚,當今這位,最恨別人替他拿主意了!

你是誰?

居然敢教朕做事?

幾乎所有以爲自己很牛逼,想替他拿主意的,最後都以悲劇收場。

反之,將自己的想法與建議,隱藏在阿諛與馬屁之中的公孫弘與張湯,漂漂亮亮的將事情給辦了,還不得罪他。

要知道,張越可聽說了,當初張湯當廷尉的時候,常年準備了三個方案。

一個是天子喜歡的,一個是天子不喜歡的,還有一個是天子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

看着情況來,察言觀色上方案。

所以,天下士大夫們總喜歡將‘久假而不歸’掛在嘴邊,不是沒有道理的。

每一個成功的漢家大臣、政治家,都是影帝。

張越雖然不太想做一個影帝,但奈何現實如此。

不當影帝沒法混啊。

而且在這個事情上,張越很清楚,自己不管說什麼,都是錯,也不可能實現任何意圖。

這麼大的事情,涉及一個太子,一個諸侯王。

要說這位陛下心裡面沒有盤算清楚,做好了決定?

鬼信啊!

果然天子聽了張越的回答,雖然依舊冷峻,但眼中卻多出了許多欣賞的神色,他拍拍手,道:“來人,給張侍中賜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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