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郭穰後,張越開始就批閱之旅。
在過去的幾天裡,田禾等人足足收集了上千份士子策文。
除了第一批已經被批閱的外,剩下的都堆磊在張越的書房書架上。
密密麻麻,讓人幾乎要產生密集恐懼症。
可惜的是,其實如此多的簡牘,其中記載的文字總數加起來,可能還不足一百萬字。
換言之,平均每份策文的長度不超過一千字。
當然,若是一般人,哪怕只是看一遍,也會很費勁。
讀懂這些策文,更是需要起碼數月之功。
但在張越手裡,卻跟批閱小學生作文一樣簡單。
首先,他固化的海量知識與資料、史料,使得幾乎所有文字、修辭手法和典故,在他面前都變得和小學生的作業一樣簡單。
省去了思考和思索時間。
再則,他的臂力和耐力都已經是bug。
這就導致了他的批閱速度,快如閃電。
常常一份策文拿起來,不出半刻鐘,就已經寫好了評語,定下了結論。
言之有物的文章,被放到案几下,其他的則交給田禾,讓其放去門口,讓士子們自取。
只是苦了趙玄。
這個紈絝子,便張越叫到身邊,作爲打雜,主要負責給他搬運簡牘,歸類分檔。
一開始,趙玄還有些不以爲意。
但很快,他便叫苦連連。
因爲,他發現自己搬運的速度,有些趕不上張越批閱的速度了。
這樣一下午忙下來,趙玄已經累的氣喘吁吁,手臂痠軟,四肢抽搐,彷彿虛脫了一般。
但他不敢休息。
因爲,每次他稍微懈怠,就能聽到那個催命符一般的聲音:“草之,快點!別磨蹭!”
這讓他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
至於偷懶甚至於甩手不幹這種事情,若是在自己家裡或者其他地方,他或許敢如此。
但在此地,他連念頭也不敢起!
那個坐在簡牘堆中的侍中官,就像是一個魔神,令他戰戰兢兢。
生怕行差踏錯,招來一頓暴打。
終於,趙玄咬着牙齒,將最後幾卷簡牘,搬到張越身前的案几旁,然後整個人就一屁股跌到了地上,連一根指頭都不想擡起。
張越透過堆磊如山的文牘縫隙,看着這個紈絝子,笑了一聲,道:“草之啊,汝可不能懈怠!快去替吾倒杯茶來……”
趙玄聞言,心裡面哀嚎着,卻不得不掙扎着起身,低頭應是。
看着趙玄踉踉蹌蹌的走出房門,張越在心裡面微微點頭。
這個紈絝子,還不算無可救藥。
起碼,他還是畏懼強權的。
至少在自己面前,他還算服從。
而只要培養起他的紀律性,鍛煉出作風,也就不怕他將來坑爹坑祖宗了。
將趙玄的事情,先擱到一邊,張越看了看已經漸漸到了尾聲的批閱工作。
差不多一千份策文,來自七百餘位士子。
其中固然多半是平庸、庸碌之才。
但精英士子,甚至是有望在未來進化爲政治家的人才,也有數十人之多。
不獨有類似魏相這樣的在歷史留名的大牛,也有被歷史所掩埋的人物。
甚至,有人比魏相說不定還要傑出幾分。
“大江東去浪淘盡,英雄豪傑啊!”張越也忍不住感慨。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無情的碾壓了多少人的夢想與青春?
看着那數十份從上千份策文之中挑選出來的,言之有物或者有乾貨和見地的文章,張越招手喚來田禾,囑咐道:“這數十份策文,汝按其所錄士子姓名、住址,親自登門去請,請他們後日上午來此,與我匯合……”
這些人都是人才。
但,張越並不打算讓他們進入新豐體制。
對於他們,張越另有打算。
“諾!”田禾頓首而拜,捧着那些幸運兒的簡牘而去。
……………………………………
假若說戚里和尚冠裡大道是長安的貴族區。
那麼夕陰街與圍繞其附近而建立的十餘個閭里,就是長安的富商區。
此地的豪宅,連片成棟,最大的宅邸,甚至佔地數百畝,有大小房間數百個,奴僕僕役三百餘人。
門口甚至有着彎弓背劍的武士站崗守衛,派頭不比一般列侯差。
但,和戚里、尚冠裡不同。
此地,不止有豪宅,還有一棟棟年久失修,漏風漏雨的破舊夯土屋。
既有朱門大牆,紫衣錦服,大腹便便的富商,也有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貧瘠之家。
魏相坐在夕陰街的一個豪宅閣樓上,遠眺着自己這豪宅左近的民戶生活。
他親眼看着,一個母親,將剛剛從官衙買回來的限購粟米,倒入一個大甕中,然後混入大量的糠麩、綠豆以及蹲鴟、蒻頭所制的粉。
大約是一斗粟米配三鬥糠麩、兩鬥其餘食物的水平。
至於國家配給的麥粉?
不好意思,這種貧民根本買不起,早就將自己的配額賣給了那些有錢的,捨得出錢購買麥粉來**細食物的人家。
也就大約買了幾斤麥粉,藏在家裡的米缸深處,作爲新年祭祖用的祭品。
看着那婦人的動作,魏相內心的敏感被觸動,嘆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子當年之嘆,今日依舊!”
坐在他對面的一個男子,聽着也是點頭,道:“弱翁兄所言,吾亦然!”
“當今之世,富者阡陌連野,貧者無立錐之地,老子曰:天之道,補不足而損有餘,當今之世,反其道而行之,乃補有餘而損不足!”
“朝堂諸公,若不早醒,吾恐大禍臨矣!”
雖然,此人滿身錦衣,腰配玉飾,而且家財萬貫。
特別是以魏相所知,這附近貧民的大多數麥粉配給,都是出賣給了他家。
但現如今,長安士子圈裡,悲天憫人,感慨百姓生活艱難,大肆抨擊貪官污吏和姦商豪強,已經是主流,甚至是政治正確了。
想要在這個圈子裡混,不鞭笞幾下世道,爲貧民流幾滴鱷魚眼淚,根本就混不下去!
這種風潮,是從‘廢奴運動’開始,在前不久的旱災之中,攀升到極致的。
接連兩次運動,讓無數人,不管是公卿子弟、富商之後,還是寒門士子,都在其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們可以改變世界!
這種情緒,促使了整個長安的風氣,爲之一變。
至少在士子圈中,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投入到改變世界的浪潮中來。
只是……
魏相知道,這種改變,流於表面。
就像眼前這位富商子弟,他只是說說而已。
若真有人爲了百姓,爲了天下,去動他家的利益,他怕是要跳牆。
但沒有辦法。
魏相只能虛與委蛇的笑着道:“王兄所言,確實如此啊,百年前陳涉教訓,猶在眼前……吾輩士人,若不驚醒,我恐將來有春秋之誅!”
在現在的士子圈裡面,生態鏈已經漸漸成熟。
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吆喝吶喊,鼓舞助威。
而類似魏相這樣在士子圈之中頗有名聲,人緣不錯的中堅,則串聯上下。
畢竟,讀書人也是人,總不能說讀了孔夫子的書,就能修仙成功,辟穀了吧?
大家都要吃飯、睡覺、交際。
而要滿足這些需求,就需要錢。
準確的來說是需要一個穩定的工作。
譬如給貴族當食客,或者給富商做幕僚。
大多數士子在長安的經濟來源,都是如此。
而士子這麼多,體面的工作就這麼幾個。
競爭壓力自然很大。
於是,多數士子,只能淪落到給人抄寫書寫、書稿甚至給人打雜、漿洗衣服維生。
過的相當艱難。
也就是經過兩次運動,隨着富商子弟和貴族子弟們的踊躍參與,士子們的生活才終於光鮮了那麼一點。
可以靠着去參加這些人組織的學會、辯論會,蹭點吃喝,甚至混點車馬錢。
在這其中,富商子弟、貴族子弟,得到了名聲,蹭到了熱度,而寒門士子則得到了溫飽,甚至獲得了進身之階。
可以說是雙贏了。
就像今天,魏相來此,是因爲這位王家的公子,打算組織一場詩賦會。
交流文章,打響名聲,就請人邀請他來商議。
讓魏相來組織人手,參與一次這樣的文會。
這也是現在很多富商們下意識的選擇。
漢家百分之九十九的商賈,在發達了以後,都會選擇將自己的後代,向士大夫方向培養,期望可以轉型成功。
王公子正要繼續說話,這時,一個魏相的家臣,走了進來,拜道:“恭喜少主,剛剛得到家中急報,侍中領新豐令張公諱毅,已遣家臣,親自登門,請少主後日上午辰時相會……”
這也是魏相能坐在這裡的緣故。
除了在士子羣中頗有名聲。
他本身的家族,也很富裕!
魏家是濟陰郡有名的豪族,名下土地少說上萬畝。
自其祖父開始,三代爲宦,乃祖甚至曾經官至河南郡主薄,是正兒八經的兩千石。
致仕後朝堂賜几杖,以中郎署長的身份光榮退休。
雖然在這長安城裡,什麼都算不上。
但,有了這個士大夫的背景,他纔有資格可以主持和聯絡士子。
不然,誰聽他的?
魏相聽着家臣的報告,心裡面當然是狂喜不已,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馬上回家。
但表面上還是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笑着道:“吾知矣,待我與王兄商議之後,再回家處置!”
而‘王公子’,卻是已經坐不住了。
“張蚩尤!張蚩尤……”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士子,臉色和神情徹底變了。
作爲富商之子,他自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如何不知道,那位張蚩尤如今在政壇上是多麼炙手可熱?
無數人想要攀附,都沒有辦法攀附。
而眼前這個魏相,卻得到了對方的邀請?!!!
簡直就是……
最好的妹婿啊!
他立刻就起身,對魏相拜道:“恭喜弱翁兄,賀喜弱翁兄!得張侍中之幸重,青雲之路就在眼前啊……”
他一邊說,一邊笑着道:“在下早慕弱翁兄之人品學問,深感敬佩,聞兄長至今無有婚配,甚是遺憾!正好,吾有舍妹,待字閨中,年方二八,雖是蒲柳之姿,但卻仰慕弱翁兄已久,若兄長不嫌棄,在下願以女弟妻之!”
魏相聽着,還沒有明白過來,就聽着對方拍着胸膛道:“弱翁兄只要應允,在下這就去請家父家母來此……”
“至於嫁妝,還請弱翁兄不必憂慮!”
他直勾勾的看着魏相,吐出了自己的籌碼:“錢五百萬、黃金五百金、田畝一千畝,皆在長安城外,嵩街店鋪五座、奴婢八十人,姑嫂滕妾陪嫁八人,皆曼妙美人,必不令弱翁兄失望!”
魏相只覺得,自己被一塊黃金做的隕石,當頭砸中。
暈乎乎的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這樣豐厚的嫁妝,幾乎就等於他家三代積蓄所有訾產了。
他真的很難拒絕,甚至無法拒絕。
遲疑片刻,魏相忍着鑽心的痛,拱手道:“多謝兄長美意,只是,這嫁娶之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
“家父家母,皆在濟陰,恐怕難以答覆……”
“弱翁兄不必擔憂!”王公子哈哈大笑,久經商場考驗的他深知,看準了機會,就必須下手,不然就可能被人摘桃子。
他昂着頭道:“在下馬上就可以派人以驅車疾馳,半個月內就將令尊令堂,恭請來到長安……”
他看着還在猶豫的魏相,道:“弱翁兄難道是嫌棄捨妹?“
“不敢!”魏相連忙拜道。
“那就如此說定了!”
“這……”魏相深吸了一口氣,他很清楚,別說是他,就是他的父母,也無法拒絕這樁聯姻。
因爲,士大夫們可以恨商人,但無法恨商人的五銖錢。
特別是一個出手如此闊綽的大商賈作爲親家,能爲他解決很多很多,靠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
事實上,在這一天,不止是魏相有這樣的遭遇。
那些張越派人親自登門拜訪邀請的士子們,只要沒有妻子的都成了香餑餑,被無數人盯上了。
甚至幾個有妻子的,也逃不了羣狼環伺的下場。
沒辦法,漢室從不講究糟糠之妻不下堂。
相反,富貴了,升官發財了,就拋妻棄子者比比皆是。
譬如,大文豪司馬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