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這裡是金陵?”趙興泰有些難以置信。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裡水隸屬於餘杭,而金陵則在江寧,兩地至少有三百里的路程。他們只是下個山,就來到了三百里之外,這徹底顛覆了他對傅杳的認知。
傅杳卻是坐在轎子上晃晃悠悠道:“《喻世明言》裡寫得很清楚,範巨卿爲赴至交重陽之約,自刎之後,陰魂夜奔千里。他都能跑那麼遠,我眨眼間到金陵,很稀奇嗎?”
趙興泰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是眼睛不住地朝着四周張望,看看這究竟是不是那座盛名已久的古老城池。
金陵到底是金陵,和夜半就寂靜了的裡水不同,這裡哪怕是在半夜,仍舊熱鬧非凡。
三人進城之後,傅杳就把趙興泰給打發走了,“我有事要辦,你既然要去學藝,就不一道走了。我們丑時城門口再見。”
說完,她帶着三娘匯入了人流當中,留下趙興泰被這繁華淹沒。
“真的,沒問題嗎?”三娘有些擔心。趙興泰現在不過十五六歲,雖然心智比同齡人要成熟不少,但到底是個少年人。
“無妨。那小子心思縝密,爲人謹慎,就算遇到事也會想辦法去解決,你不要把他想的太弱了。”這麼點年紀就敢獨自出門求學,這本就不是一般人。
轎子在路過秦淮河時,兩岸傳來的靡靡之音,隨着細雪飄揚在城中各處。吳儂軟語酥人骨,歌女淺淺地吟唱,配合着琵琶聲聲,那歌聲宛如河上飄蕩的水霧,縹緲似仙人的衣裙,令人不知不覺沉迷其中。
見三娘駐足傾聽,傅杳也沒急着走。
待一曲終了,她道:“如何?”
“好聽。”三娘衷心道,“這就是金陵?”
文人的溫柔鄉,英雄的埋骨冢。就連在空氣裡,都帶着紙醉金迷。
“對,這就是金陵。”傅杳道。
“那您要去哪?”
“去護國寺。”
“這裡也有護國寺嗎?”三娘微愣。京城郊外有一座護國寺,名聲響亮。乍然在這裡也聽到有這麼一座寺廟,她有些意外。
“你別忘了,這裡也曾經是國都。”傅杳道,“前朝衣冠南渡,京城的那一套都被帶了來。不過金陵的護國寺現在是沒人叫了,改了大慈恩寺。”
正說着,秦淮河已經遠去,眼前一座寺廟出現在三娘面前。
她們穿牆而進,沒去大雄寶殿,而是來到了寺廟的後院。
這後院裡,幾乎什麼都沒,只有一株粗壯的銀杏。現在還未開春,這株銀杏光禿禿的,處處透着蕭索的味道。
待傅杳的轎子在樹下站定時,銀杏樹卻說話了,“看來金陵城來了位了不起的客人,希望今夜城中能平安無事。”
和外形蒼老的樹不同,它的聲音卻是一種少年音,帶着一種奇異的朝氣。
“不要誤會。”傅杳道,“我來只是向你打探個消息。”
“如你所見,我只是一棵樹,你恐怕問錯了。”銀杏樹拒絕道。
傅杳也不和它多磨嘰,“前朝廢帝一心求仙,天下道集盡在金陵。前朝一滅,這些道集被送到哪去了,只要你告訴我下落,我以後天天讓人來陪你聊天。”
三娘:這個條件……真是讓人意外呢。
“真的?”銀杏樹卻是一副意動的語氣,但很快又嚴肅道:“你要這些書做什麼?以你這修爲,應該不需要這些東西。”
“我只是想查一些東西。”傅杳道。
“那也就是說不會將書據爲己有?”
“不會。”
“你爲何會找我?”銀杏樹問。
“這座老城裡,若是有比你活的更久的生靈,我一定不會來打擾你。”
銀杏樹沉默了一會兒,道:“那你又爲何知道我喜歡和人聊天。”
“來燒香的香客每次走到後院時,總能聽到奇怪的說話聲。這傳言都傳遍了大江南北,你說我爲何會知道。”傅杳道。
銀杏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那你的條件是每天陪我聊多久?只待一會兒可不行。”
“最少一個時辰。”
“成交。”銀杏樹答應的十分爽快,“那些書已經失散了,不過大部分都在金陵城內。你若是想要的話,我無法給你,但你若只想借閱一番,我可以幫你讓人送來。”
“好。”傅杳和它談完之後,指揮着紙人轉身就走。
“等一下。”身後傳來樹的聲音。
傅杳停住了身形,側首望向它。
“你是不是認識我?”銀杏樹有些好奇,“你和我說話的語氣,讓我覺得我們好像認識了很多年。”
傅杳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記得,所有大慈恩寺鬧鬼的傳言裡,都是女香客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和她說‘我們是不是認識’。你算算,我是你第幾個說這句話的人?”
“唔……記不太清了。”
“是嗎?那你記住,我是人,你是樹,我們是不可能的。”說完,傅杳帶着三娘頭也不回走了。
留下銀杏樹仍舊站在原地,和從前三十多萬個日日夜夜一樣,不能動,不能跳,只能仰首,仰望漫天星辰。
一路回到城門,還沒到丑時,趙興泰卻已經在那等着了。而且看他那沮喪的樣子,似乎是受到了什麼挫折。
“怎麼了?”三娘問他。
趙興泰擡起頭,嘆了口氣,“鹽水鴨太好吃了。可惜我的銀子不夠,不然我能多吃幾隻。”
三娘默默把安慰的話吞了回去。
三人朝着官道走去,路人沒有行人,待到金陵的燈光遠去,再見到亮光時,道觀就在眼前。
“觀主,我們明天還去嗎?”趙興泰一臉期待問。他已經迫不及待去嘗第二道菜了。
傅杳看着他,“你有錢嗎?”
“沒錢還想進城,是打算去要飯嗎?”
趙興泰捂着臉進了道觀。
次日,江掌櫃剛起來,就見趙興泰在伙房忙個不停。她進去看了看,見竈臺上整了好幾籠糕點。
“你做這些幹嘛?”她問。
現在來上香的香客已經漸漸少了,他們這糕點做多了也賣不掉,昨天的都還放在那裡凍着呢。
“我打算自己挑下山去賣。”這是他昨夜想了一宿,唯一能想到的賺錢的法子。
“賣糕點?”江掌櫃覺得有些不對,“你不是打算要下山去學藝?”
“不去了。”趙興泰這纔想起來,江掌櫃似乎還不知道昨晚上的事,他稍微斟酌了下,覺得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乾脆道:“昨天晚上,我和觀主去金陵了。”
“哦,好玩嗎?等等!”江掌櫃反應過來,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剛剛你說哪來着,金陵?”
“對,你沒想到吧。”趙興泰突然生出一股傾訴欲,“昨夜我們就是下個山,結果穿過山腰的那片樹林,出來就發現到了金陵。我當時都傻了,還以爲自己到了冥府。但是進城之後,那裡面的人都是活生生的,還有楊柳居的鹽水鴨,那滋味真是絕了……”
聽着他滔滔不絕講昨天夜裡的見聞,江掌櫃一邊聽一邊笑,雖然這種事情確實是奇談,但若放在觀主身上,她是信的。
只是金陵,那個距離她已經有二十年之遠的金陵,突然間就近在咫尺,她感覺自己還沒準備好……
講到嘴巴都有些發乾,趙興泰才道:“所以我現在想多賺點銀子。楊柳居的菜太貴了,鹽水鴨還是最便宜的,都要一百多文一隻。鳳髓玉骨和四喜丸子肯定更貴。”
“原來是爲了賺錢啊,”這會兒江掌櫃已經情緒平復了下來,她笑道:“不就是賺錢,你又何必搶了方二的生計。這樣吧,我這裡給你一錠銀子,你和觀主說今晚上還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後,你買些個金陵那邊纔有的東西,晚上帶回來,白天讓方二挑着去兜售。你看如何?”
被她這麼一點,趙興泰眼睛一亮,“這個辦法好。既然我們能把金陵的東西帶來,那爲何我們不弄點裡水這邊纔有的東西去金陵呢?”
“這也不錯。”
兩人稍微一合計,決定按照這法子來。裡水其他的東西一時半會難湊,但是有一樣是沒問題……那就是裡水這邊特有的滷雞腳,以及他們青松觀的點心。
到了晚上,趙興泰已經從方二那裡借了手推車,左邊放着一鍋滷雞腳,右邊這放着一鍋青松觀糕點。
大概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傅杳同意了一入夜就下山的事。
再次到金陵後,趙興泰就直奔秦淮河。
江掌櫃說了,秦淮河那邊有錢人最多,晚上也最熱鬧。他這些東西放到那裡賣,比較容易賣的出去。
“我去前面茶樓喝茶,你好了就來接我。”傅杳說着,坐着小轎子就去了前面的茶樓。
趙興泰隨口一應,突然發現,三娘竟然沒跟着傅杳旁邊,不知去了哪裡。
新出現的小攤位並沒有引起什麼動靜,最多就是旁邊擺攤的老哥不善地瞪了趙興泰一眼,讓他別搶生意。
而事實上,裡水滷雞腳這種東西似乎並不受人歡迎,連帶着糕點也沒啥動靜。
一兩個時辰站下來,趙興泰只賣出了一點糕點,隔壁本來嫌他搶生意的老哥都開始同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