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坊間寂靜。
靜得讓人感到不安。
“既然是陸公讓你來的,想必你已經知曉,此事的根源了?”
十三少主這樣說來,嘆息一聲。
此言當中,亦有些許試探之意。
林焰當即明朗,緩緩說道:“陰雷擊於聖地,古箭射中聖主,以至於今時今日,聖地處境堪憂……”
十三少主聞言,才吐出口氣,說道:“那支筆當中,只藏了一縷法力,還要微弱得無法被人察覺,註定書寫的篇幅有限。”
林焰聞言,目光微凝,說道:“照你的說法,聖地如今的處境,似乎比那支筆書寫出來的狀況,更加惡劣了?”
“聖地的處境,已是岌岌可危。”
十三少主似乎開始放下戒心,嘆息一聲,緩緩說道:“這些年來,聖主傳‘新法’於世,其中還有部分,是尚未完善的法門……實際上,也未嘗不是一種,保留‘人族修行火種’的做法。”
“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自陰雷擊穿聖地之後,黑夜的詭異,開始滲入聖地的每一處。”
十三少主神色萬般複雜,低聲道:“當時我年紀不大,但聖地之中,時常有強大的高層人物,行造反之事!現在才知曉,他們是修行法門,出現失控之狀,從而招致大禍。”
“世間上層修行者,修行隱患皆極爲沉重,失控極難避免!而聖地之中,煉氣境層次,同樣未有完善!”
林焰聽到這裡,沉聲說道:“爲何在伱口中,似乎顯得頗爲詫異?”
“聖地有一門功法,極爲特殊,乃是初代聖主所留,名爲太上玄道至聖功!”
十三少主低聲道:“但凡聖地高層,無論本身修行什麼樣的功法,一旦晉升到了煉氣境,都要兼修此法!”
“只要此法,便能減弱七情六慾,同時便也減弱了功法隱患,從而以最冷靜的理智,來制定各類決策。”
“在過往時候,聖地高層,大公無私,爲人族之謀劃,只講利弊,不談情分。”
“有時候他們能以自身入局,不惜一死,而求事成!”
聽到這裡,林焰不由得想起了在柳尊神廟之時,陸公的那一番話!
——
修行之道,理當修持真我!
若是到了最後,將自己修煉得跟如今的“自己”沒有半分相同。
那麼這條修行之路,就相當於逐漸殺死了那個最原本的真正自我,而成了另外一個所謂的“神靈”!
“聖地高層,便走了這一條路?”
林焰心道:“斬掉本身的‘七情六慾’,心中堅如磐石,理智得極爲冷漠!”
這也是一條選擇捨棄自身的道路!
“太上玄道至聖功,效用在不斷減弱。”
十三少主低聲道:“根據近些年來的觀測,聖地之中,風氣漸生奢靡,更有人心浮躁,懷有私心者,已不在少數。”
“當年詭夜入侵,黑暗之中的詭異之氣,滲透了部分聖地高層,聖主懷疑詭夜的力量,也許摧毀了他們在‘太上玄道至聖功’的造詣。”
“太上玄道至聖功,之所以不能廣傳於世,讓世人也都減弱煉氣境的隱患,就是因爲聖地之內,沒有詭夜之氣!”
隨着十三少主的話,林焰目光微凝,心中升起了難言的複雜之意。
“莫非聖地,不曾遭遇詭夜,內中只有上古的靈氣?”
“聖地之中,確實靈氣充沛,但並非只有‘靈氣’。”
十三少主嘆息說道:“況且,聖地之人,常要進入世間,驅邪滅祟,斬殺過於強大的異族,爲人族生存,求得穩定局面!”
“他們進入世間,真氣消耗便要尋求恢復,在這世間也很難維持純正的真氣!”
“但不管怎麼說,聖地終究是與世隔絕的地方,被譽爲洞天!”
“當今的‘洞天道場’,是世間受到詭夜影響最少的地方。”
“可是如今聖地被擊穿,已經無法維持‘純淨’,失去了‘洞天道場’應有的純正,今後便與世間的‘古老福地’等同了!”
“你去過清靈公的福地,應該知曉,福地之中,也難以杜絕詭夜的影響!清靈公晚年,就遭遇了詭夜的不祥!”
十三少主嘆息一聲。
而林焰心中微動。
聖地所在,譽爲洞天?
這是比福地更爲純淨的地方,與世隔絕?
那麼清靈公鼎盛之時,那座福地是否也屬於洞天的範疇?
晚年不詳,纔有詭夜滲入,不再純淨,無法與世隔絕,從而跌落了品級?
更重要的一點,林焰本以爲自己作爲福地新主的身份,在聖地之中已不是秘密。
但現在看來,聖地當中似乎也只有少數人知曉。
至少目前看來,無論是第六脈首座,還是這位十三少主,都不知道新任福地之主的身份!
細想之下,倒也有些道理,瞞住福地之主的身份,也是爲了謀劃大事,希望藉機將藏在暗中的大敵,清掃一遍!
如果聖地之內,不能完全盡信,那麼也只能是少數人,能夠知曉真相。
“如你所見,聖地高層之中,太上玄道至聖功,效用越來越弱。”
“這導致部分高層人物,已是心有私念。”
“這位第六脈首座,如今考慮的,已經不是整個人族,而是維持他出身的李氏一脈!”
“當今六脈首座,希望他的親侄兒,繼承他的首座令牌,而空出來的大城守之位,交給他的侄孫李玄同。”
“不談賢能,只以血脈,而一脈相承,來佔定此位,同時也絕了其他人的路!”
十三少主嘆息道:“這是聖主最不能容忍的!”
林焰皺眉道:“一脈相承?過往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不一樣!”
十三少主低聲說道:“當年,李九鼎還是個年輕人,但極爲出色,名聲不亞於今日的你。”
“他爲人清正,被定爲棲鳳府大城守,是出於對棲鳳府全局考慮,制定出來的,最穩妥的方法!此舉,是取賢能!”
“這些年來,棲鳳府日漸繁華,足見當年力排衆議,由聖地直接選定大城守的舉動,是正確的!”
“但如今,大公子李玄同,還不夠能力,接掌下一任大城守之位!”
“他若有本事,聖地定然支持,但他本事不夠,若選上了李玄同,那就是負了整個棲鳳府所有人族!”
“不能取賢才而用,就代表着,權勢之中的糾纏,壓過了聖地的宗旨。”
停頓了下,十三少主緩緩說道:“我姓古……”
林焰怔了下。
這跟十三少主的姓氏,又有什麼干係?
“聖地第六脈,上一代首座,姓古。”
十三少主說道:“那是我的祖父,當時我的父親,修爲比起李家這位,要遜色一籌,所以我的祖父沒有將令牌傳下來,而是將首座令牌傳給了李家的這位!”
“首座之位,從來不是父傳子,子傳孫。”
“此位代表着堪比煉神境的力量,也代表着成爲人族的中流砥柱,爲人族撐起一片天的山嶽。”
“能夠繼承此位的,只能是更爲出色的人族。”
“第六脈首座已經年老,當今在第六脈的傳人當中,比李九鼎更爲出色的,共有兩位!”
“但如今的首座真人,還是想要將令牌,傳給李九鼎。”
“所以聖主認爲,第六脈首座的太上玄道至聖功,也已經失效了。”
他看着林焰,說道:“不過,聖主想確認,他的太上玄道至聖功,崩塌到了什麼地步……只要確認,他並非無可救藥,聖主會傾力相助。”
這不由得讓林焰想起那一支筆書寫出來的文字。
聖歷一千六百四十三年,夏末秋初,有陰雷擊於聖地,黑暗侵蝕,詭夜入侵。
聖歷一千六百四十五年,聖主誅殺聖地之內三大首座。
聖歷一千六百四十六年,三大首座門下,合計六千四百餘人,男女老幼,盡數坑殺,無一活口!
“當年那三大首座,並不是裡應外合,刺殺聖主?是因爲他們被腐壞了?”
林焰頓時明朗,沉吟着道。
“如果是三大首座所爲,聖主不會禍及六千餘人。”
十三少主低聲道:“聖主花了兩年光景,無力挽回三大首座,只能殺了他們!”
“三大首座門下,合計兩萬餘人,花了一年多的光景,直到確認六千四百餘人,無藥可救,只得坑殺!”
“而其中一脈首座,其門下首席大弟子,還是聖主的外孫,也在坑殺行列當中。”
“本以爲斬殺了被腐壞之人,詭夜入侵一事,就已徹底根除。”
“誰想近些年來,太上玄道至聖功的作用,日漸削減了。”
“就連在這一門太上玄道至聖功當中,修到至高境界的聖主,也開始感到不安。”
聽到這裡,林焰似乎也明白了什麼。
當聖主也感到了不安。
也就是說,聖主的太上玄道至聖功,也在失去作用。
“聖主派你前來,是要陸公對付第六脈首座?”
“先確認第六脈首座,是否還有挽回的餘地。”十三少主嘆息說道:“若他受到詭夜影響不大,會想辦法,重塑‘太上玄道至聖功’的根基!若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治,便只能選最壞的手段!”
“所以這件事情,要陸公來定?”林焰沉吟道。
“聖主已經定好了,缺兩個信得過的人。”十三少主停頓了下,說道:“此前已經定好了一位,如今又定下了陸公!只要接下來,按聖主吩咐行事,便足夠了!”
“此事我會轉告陸公。”林焰微微點頭。
“還有一事,陸公想要造景之法,雖然不知何用,但聖主相信陸公,他會選擇如今最完善的一部‘造景功訣’。”
十三少主說道:“當然,此等功法,乃是聖地秘傳,就算是聖主,也不能擅自決策,這是規矩!只有等待殿議過後,各方贊成,才能按照規矩,送至棲鳳府城……你們選了六脈首座及其師弟,再有聖主相助,到時候在殿議上,贊成之人,會超過反對的人數!”
他這樣說來,取過紙筆,寫了幾行文字,折迭起來,交給林焰:“將這個,交給陸公。”
“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林焰接過來,說道:“若是說完了,本座該走了。”
“沒有了……等等……”
十三少主沉默了下,旋即施了一禮,道:“今日晨時,爲了讓陸公能夠察覺端倪,所以古某作風,狂妄放肆,張揚無禮,在此賠罪了!還望無常巡察使,另外代我向陸公致歉!”
“知道了。”
林焰擺了擺手,旋即往後退去,隱入黑暗之中。
而十三少主,看着窗外的黑夜,心中暗道:“高柳城這邊,無論陸公還是無常,手段都出乎意料之外,先前也考慮過他們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見我……沒想到如此直接了當,瞞過了李家老鬼的感知?”
——
離開院外。
林焰沒有打開那張紙,而是皺起了眉頭。
他對於這位十三少主,也沒有盡信。
自己作爲福地新主的身份,聖主必然是知曉的。
既然瞞住了十三少主,也就代表着,聖主對於這門下的徒弟,也抱有戒心。
“等陸公回來再說。”
這樣想着,林焰改頭換面,再次前往外南司,然後又從外南司,以老主事的身份,回到了監天司總樓。
與此同時,臨江坊當中。
送走了陸公,首座真人目光稍凝。
“剛纔院外,發生過什麼?”
“回首座真人,風平浪靜,沒有異狀。”
“陸兄前來,絕不是敘舊這麼簡單,雖然也聊了一番有關於棲鳳府當前的局勢,以及與我那師弟的恩怨糾葛,但都不對勁。”
首座真人沉吟着道:“少主那邊,有何動靜?”
四名執事面面相覷,最終都搖了搖頭。
首座真人想了想,說道:“今夜,陸公極爲依仗的無常巡察使沒有來?若有些事情,要瞞着本座,去見少主,陸兄最可能選中的人,應該就是無常!”
“他沒有回臨江坊。”
就在這時,李玄同開口,沉吟着道:“孫兒在高柳城多日,也算經營了些眼線,他目前還在監天司總樓,同指揮使以及副指揮使,共同提審劉家餘孽!”
首座真人皺眉道:“韓徵呢?”
李玄同應道:“韓徵在外南司,會見監天司的一名主事,我安排的人,正盯着他,可確認無疑。”
首座真人聞言,眉頭愈發皺緊:“你的意思是,關於無常的蹤跡,不能完全確認?”
李玄同先是一怔,旋即說道:“那位高副指揮使,近來與孫兒,暗中有些來往,可以尋他,問個究竟!”
“高柳城中,與陸兄有來往的人,都要查一遍。”
首座真人沉吟道:“只要確認,少主沒有跟他們私下聯絡,才能安心!”
李玄同聞言,略有惱怒,說道:“此人一心要奪回他‘古家祖父’的福澤,認爲我李家搶了他古家的,遲早爲敵,不若……”
“閉嘴!”
首座真人怒道:“他的祖父,畢竟是本座的授業恩師!更何況,他天縱奇才,被聖主收入門下,誰敢輕易動他?”
停頓了下,才聽首座真人緩緩說道:“能留下他的命,至少讓本座明白,對恩師一脈仍有情分在……沒有變得窮兇極惡,那麼太上玄道至聖功,就沒有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