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城之外。
蛟鱗馬與墨玉駒,並肩而行。
只是兩匹馬之上的二人,盡都沉默了下來。
馬兒還在繼續前行。
二人的沉寂,也依舊在持續。
“……”
林焰心中有些沉重,不自覺將手掌,按在了刀柄上。
近兩日裡,祂來過豐城?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祂此時此刻,還在豐城!
祂曾經是西漠大地上的人族領袖!
祂是覆滅了聖地、福地、大型淨地!
歷經數千年的歲月,祂只怕比當年,更加強大!
“祂會對豐城下手麼?”
林焰忽然開口,這般問道。
“不會。”
傅仲平靜道:“整個豐城,除了你這個火候未足的聖師……其他的人,都沒有資格成爲祂的大藥。”
林焰心中略微鬆了口氣,又道:“祂曾經血祭過數以千萬計的人族,你能確認祂沒有血祭豐城的念頭?”
“在長久歲月以來,祂不曾再有大型的血祭,每隔一段長久歲月,纔會再次現世,而每一次現世,便會吃掉一株大藥!”
傅仲語氣沉重,這般說道。
林焰聽他語氣有異,問道:“這大藥便是人族的至強者?”
“不一定。”
傅仲說道:“曾經也有妖邪身合福地,成爲一方福地之主,但過得百年後,便忽然隕落,根據查知,就是祂的手段!”
遲疑了下,傅仲再度說道:“以目前來看,祂應該只對當世絕頂層次的存在出手!其他的人族,哪怕是造景的神主,似乎都沒有資格,成爲祂的食物!”
林焰心中微沉,低聲道:“目前清靈公福地的新主,應該有資格成爲祂的食物。”
“……”
傅仲思索了下,說道:“身合福地,時日未久,應該還不到火候!其實當下,三府之地,最有可能被收割的大藥,只有三位……”
“哪三位?”林焰問道。
“聖主、萬壽真君、以及劫燼的最高領袖。”
傅仲說道:“當然,舊神之下,三府之地的古老妖邪當中,有不遜色於這三位的存在,但是,古老的妖邪,都在沉眠當中,不露痕跡!”
“而聖主,從來只在聖地當中,是一直都在明面上的!”
“萬壽真君,過往沉眠於八千里禁地之中,深埋於大地的極深處,隨着陣法而漂浮,方位不定,而眼下已經甦醒,重新現世!”
“劫燼最高領袖,過往也潛藏於深處,但這次爲了你這位聖師,祂號召劫燼設伏,已經露了跡象,就在殘獄府!”
“此二者,都有了在世間活動的跡象,便也有了尋到祂們的線索。”
傅仲語氣沉重,說道:“所以,祂極有可能,盯上這三位!”
林焰沉吟了下,問道:“祂來豐城,是否對天公神王,有所威脅?”
“祂不曾對上古的舊神出手!”
傅仲思索着說道:“以我推測,祂的本領,應該無限接近於上古的舊神,可以與新神並肩!”
“你對清靈公,有多少了解?”
林焰忽然問道。
“在這座福地現世之後,我曾翻閱過卷宗。”
傅仲知道他的意思,思索着道:“福地的品階,通常比聖地稍低!但是清靈公對於福地的掌控,超過了歷代聖主……”
歷代的聖主,在位的時日,其實都不算長!
初代聖主,在位八百年!
二代聖主,在位六百年!
三代聖主,在位五百年!
四代聖主,在位三百年!
往後的幾代聖主,都在二百年以下!
而當代聖主,才過百年的光景!
可清靈公身合福地之後,以目前卷宗推測,祂在位的時日,超過了三千年。
“清靈公巔峰鼎盛時期,是極爲接近舊神的存在。”
傅仲低聲道:“這位‘採藥的古人’,約莫與清靈公,位於同一線,在上古舊神之下,而又無比接近舊神的層次……”
“……”
林焰微微閉目。
他想起了第一次進入福地,親眼所見的舊時景象!
清靈公身合福地,化作一尊巨人,擊破虛空,迫使柳尊現世!
橫擊舊神!
彷彿毀天滅地的場景!
時至今日,以林焰當下的修爲,都不由得感到驚駭。
但清靈公畢竟已經死了。
可那位古老的採藥人,卻就在自己的身後!
祂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族”形態,所以簽訂過古仙契約的天公神王,應該是不能對祂出手!
即便能夠出手,天公神王的舊念,也未必願意動手!
畢竟這這古老的採藥人,對當代人族有着巨大威脅!
而天公神王的舊念……對人族有着極大的敵意!
至於新生的守護神之念,畢竟初步誕生,需要大量香火之助,才能與舊念抗衡!
“自我造景功成之後,第一次有了‘弱小’的感覺。”
林焰看着前方,面色異樣。
在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戰而逃的屈辱。
但他心中更是知曉,此刻的自己,連被對方吃掉的資格都沒有!
但下一刻,林焰心頭微動。
天公神王爲三根摧神杵灌注法力,並賜予陣法。
可隨後便陷入沉眠,不再多言。
他本以爲,是三十六摧神杵,涉及到了不可提及的存在!
現在想來,是否跟豐城之內的這位採藥人,有什麼關聯?
他這樣想着,不由得回望了一眼豐城。
豐城已經極爲遙遠,看不見了。
“別看了。”
傅仲平靜道:“咱們看不到祂,祂未必不能察覺到咱們回望的目光……”
林焰收回目光,沒再多言。
而傅仲吐出口氣,說道:“其實剛纔,我有些害怕,你過於衝動魯莽,拔出刀來,就回豐城去……”
雖說如今的無常,已被譽爲萬世聖師。
在許多不瞭解他的人眼中,這必是一位學識淵博,修爲高深,志氣高遠,胸有乾坤的當代大賢!
但是熟知無常事蹟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殺性極重,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殺人的匹夫!
“本座是武夫,不是莽夫!”
林焰神色冰冷,緩緩說道:“祂當下,無意損害豐城……而本座若是拔刀闖回去,必然是十死無生,還要連累豐城不知多少百姓爲我陪葬,平白送死!”
他掃了傅仲一眼,說道:“要是想自殺,拿刀砍自己的頭,還簡單些!”
傅仲輕聲說道:“我只是怕你年少熱血,心中不服,就拔刀相向。”
“祂過於強大,遠勝於今日的我,事實如此,有何不服?”
林焰緩緩說道:“難不成有人說你的脖子,沒有我的刀硬,你就得一頭撞在我的刀鋒上,印證一番?”
說到這裡,林焰平靜道:“你在東山府,也算和本座打過交道,怎麼還會有這樣的誤解?本座行事,通常謀定而後動,出手殺人必有章法,絕非衝動魯莽之輩!”
“……”
傅仲想了想在東山府禁地時的場景。
抱着必死之心,拎着一把刀,揹着一張弓,往禁地最深處,一路衝殺了進去,直面鬼神之威!
謀定而後動?
殺人必有章法?
絕非衝動魯莽之輩?
隨後傅仲陷入了沉默當中,只是說道:“天色不早了,咱們在前方找一座淨地歇息?還是你覺得,修爲已經足夠高了,橫行詭夜,繼續前行?”
“……”
林焰淡淡掃了他一眼,面無表情,說道:“找個淨地歇着。”
隨後他又想起一事,問道:“你可知曉,有一種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神物,名爲摧神杵?”
“摧神杵?”
傅仲露出異色,沉吟道:“似乎聽過。”
他思索了下,才道:“好像是被記錄在‘奇書’行列之內的,具體歸列在哪一冊,倒記不清了。”
“但我大約記得,這本身是屬於兵器一類,故而被列作‘神兵’的行列!”
“我對於這摧神杵,印象並不深刻,想必在奇書之中列舉的上古時代神兵裡,名次不高!”
這樣說來,傅仲皺着眉頭,不解地道:“聖師爲何忽然詢問摧神杵?”
“……”
林焰看了他一眼,倒也沒有隱瞞,將在神廟之中的事情,告知於傅仲。
天公神王,灌注法力於三根摧神杵當中。
而又賜了一門陣法!
這一門陣法,須得集齊三十六根摧神杵。
“世間有這麼多的摧神杵?”
傅仲遲疑道:“爲三十六摧神杵而創的陣法?”
林焰想了想,搖頭道:“以我看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上古時代的神靈,創造出了一門陣法。”
“但爲了完善陣法,而打造出了三十六根摧神杵,作爲陣法的根基!”
“時至如今,三十六根摧神杵,已經散落於各方。”
“奇書當中,將摧神杵,記爲‘神兵’,但準確來說,應該是陣器!”
聽着林焰的話,傅仲陷入了思索當中。
也就是說,摧神杵其實極爲不俗。
三十六摧神杵,結成大陣,擁有極大的神威。
但拆分開來,被當成了兵器,在上古舊神法物當中,就顯得較爲“稀鬆平常”了些。
“大廟祝說,儘量蒐集三十六根摧神杵,將來對你有大用?”
傅仲想了想,說道:“在前方稍等,我來替聖師,測算天機,卜算一卦,查一查這摧神杵的來龍去脈!”
林焰皺眉說道:“天公神王沒有說得過於清楚,我懷疑涉及到不可提及的存在,你測算天機,當心反噬!”
“聖師是小瞧我傅仲,還是小瞧我這天機旗?”
傅仲將上代旗主的骨灰放好,伸手拔出身後的旗幟,說道:“若測的是上古舊神,我自是不敢,但區區一門陣法而已……”
他將天機旗一揚,緩緩說道:“興許天公神王是真的疲乏,也興許是祂知曉你我同行,正好讓我這新任旗主,熟悉這天機旗的效用!”
林焰皺眉道:“你不要頭鐵,非得拿脖子撞刀!”
“……”
傅仲心想,自己又不是你這樣的莽夫。
隨後便聽他道:“我心裡有數,無論陣法還是古之神物,終歸不是真正的仙神,我有九成的把握!”
“聖師不必覺得我是爲了幫你,只是初步接手天機旗,尚不熟悉。”
“若是沒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測算,也不好輕易動用天機旗。”
“而三十六摧神杵,涉及聖師將來,自是至關重要。”
“便讓傅某來測算一番!”
他聲音落下,揮舞旗幟。
林焰明白過來,傅仲這廝初成旗主,至今未用天機旗,心癢難耐。
眼下正好有個名正言順的藉口,可以施展天機旗,傅仲心頭便按捺不住了。
於是,林焰也不再勸說,靜靜看着他。
旗幟飄揚,來回揮舞,三個來回。
有星光浮現!
噗嗤一聲!
傅仲面色煞白,吐出一口血來。
“……”
林焰沉默了下,低聲道:“收了神通吧,沒死就算好的了。”
傅仲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拭去了嘴角的血液,然後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隨後,他默默收起了天機旗,插在了背上。
“作爲天機旗主,太玄山脈的軍師,凡事需要謀定而後動,你性子太急,其實還需要打磨一番……”林焰嘆息道:“往後,收一收性子,不要魯莽,不要衝動。”
“嗯。”傅仲低着頭,應了聲。
“今後做事,籌謀定計,沒有十足把握,都要再三斟酌。”林焰叮囑道。
“明白。”傅仲悶聲道。
“以後做事不要太沖動,要多聽同伴的意見,集思廣益,不可專斷獨行。”林焰正色道。
“好的。”傅仲眉眼低垂。
“吃一塹,長一智,今後謹慎些罷。”林焰不由得嘆了聲,又道:“但你吐了一口血,耗費了真氣,不至於什麼都沒得到罷?”
“……”傅仲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關於這摧神杵的具體來源,確實沒查到,但也算出了幾個場景,大約可以推算一番。”
“你推算出什麼來?”林焰神色瞬間凝重。
“上古時代之後,應該是陣法被擊潰,導致三十六摧神杵,散於各方。”傅仲說道。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林焰皺眉道。
“可上古時代之後,有一方人族勢力,集齊了三十六摧神杵,並且結成了一門陣法,用以對敵!”傅仲低聲道:“這是剛纔算出來的其中一幕景象……”
“什麼時候的事?”林焰問道。
“非常久遠。”
傅仲想了想,說道:“從那個景象來推算,應該不是咱們這三府之地……更像是太玄神山以北!”
“我記得鎮守太玄山脈的人族強者,曾經嘗試反攻妖魔域,從中得獲過一些典籍,運往了聖地,如今應該搬到了棲鳳府城。”
“讓府城那邊的人,針對太玄神山那邊送回來的典籍查找,應該能有收穫。”
他這樣說來,又看着林焰。
林焰點了點頭,道:“之前我已經讓府城那邊,請大量的讀書人,抄錄典籍,運往福地。”
他聲音落下,取出一根梧桐枝,輕聲道:“可以看書啦……”
“看着呢……看着呢……”
對面的聲音,立時傳回,不敢有半刻耽擱。
只是那聲音有些顫動,彷彿被嚇了一跳,帶着哭腔地道:“小的這次可沒耽誤回話,老爺千萬別加量了!不過,我怎麼瞧着這些文字都好像在動,像是成精了……”
——
豐城。
神廟。
天公神王,石像之上,忽有光華浮現。
雙眸睜開,俯視下來。
大廟祝躬身拜倒。
“祂走了,沿着西邊,去了殘獄府的方向。”
天公神王的聲音,幽幽道:“祂變得更加強大了!”
“三府之地,除了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神靈,恐怕已經無人能夠製得住祂了!”
“太玄山脈以南,都已經成爲祂的‘藥田’!”
“即便是人族的聖師,也只是火候未到的寶藥而已!”
聽着天公神王的話,大廟祝心緒萬般沉重。
他知道在殘獄府的極西之地,有八千里範圍的禁地。
那是萬壽真君的領地,麾下更有諸多妖邪。
禁地之中,並非荒野絕地!
其中有着大批被豢養的人族,用來獲取香火!
而這些人族,也被當做牲畜,時而捕殺,作爲血食。
在過往的時候,豐城大廟祝認爲,被圈養於妖邪領地之中的人族,都是牲畜一般,可憐而又可悲。
但現在看來,往大了來講,這三府之地的生靈,也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被圈養起來的。
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三十六根摧神杵,以及相應的陣法,算是本王,爲人族聖師指明的一條生路。”
天公神王出聲說道:“但他作爲人族的聖師,揹負着人族的大氣運,所面對的劫數也非同尋常!這位採藥之人,只是他其中的一劫,但在他的背後,還牽連着數不盡的劫難……”
祂俯視下來,看着大廟祝,說道:“古老的舊約,對本王有極大限制,無法過多幹涉人族!這是本王,第一次爲聖師指路,也是最後一次了!”
——
太玄山脈。
看着前方,黑夜茫茫。
妖邪無盡,宛如潮水洶涌。
李神宗身高八尺,英姿雄偉,手持長劍,面無表情。
“想清楚了?”肩上的白鷹,開口說道:“這一次動用繁星天河,殺入妖魔域……找到了‘傳承之地’,完成了最後的約定,那麼人族的李神宗,就算是死了!”
“人族還有聖師!”
李神宗神色冷淡,一步邁出,身影徹底消失在黑夜的盡頭。
而鎮守太玄神山的將士,遙遙得見,前方黑夜的盡頭,有漫天繁星。
星光所照,妖邪皆滅!
那一道煌煌星河,直入妖魔域深處,消失不見!
人族李神宗,一人一劍,形成百里防線,橫掃前方,一路推進,爲人族收復太玄神山的第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