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莊老七先還有些嘴硬,如今吃了苦頭之後才知道畏懼。
但趙福生有心晾他一下,並沒有接着問他話,而是轉頭看向苟四:
“你是說莊老七有兩個親戚,嫁到了蒯良村?”
苟四這會兒已經被嚇破膽了。
本來是他與自己的表親打鬧,動靜搞得大了些,沒料到竟然牽涉出一樁鬼案不說,還驚動了鎮魔司的大人物。
此時他心中懊惱自己不該惹事,又見一旁莊老七被打得起不了身的模樣,膽顫心驚,回答問題時不敢拖延,一聽趙福生問話,便連接點頭。
“是。”
他緊張的吞了口唾沫,說道:
“莊老七——我是說我這老表,在家中行第七,我的姨丈——”
苟四說起這些親戚關係,又怕趙福生不耐煩,提到這裡,緊張的擡頭看了趙福生一眼。
“沒事,你慢慢說,把關係說清楚。”趙福生面無表情的道。
說話的同時,她腦海裡思索迅速轉動:莊老七隱瞞了一個事,這個事情是與蒯良村來人求助有關。
而他的表親苟四在提起莊家村與蒯良村之間的關係時,他又遮遮掩掩,不希望表兄多說,顯然問題出在這兩村之間結親之事上了。
既然要從結的親事說起,便自然要將這兩者間的關係理清楚。
她的話令忐忑不安的苟四心下一鬆,道:
“我娘跟莊老七的老孃是表姐妹,我爺與莊老七的奶是親兄妹。”因雙方老人還在,又沒出五服,所以平日兩家彼此也有走動,對大家的情況相對來說也較清楚。
趙福生點了點頭。
苟老四心中稍安,接着說道:
“莊家村離蒯良村不遠,僅隔了一條對河。”
“對河?”隨着他的話,趙福生在腦海裡大概勾勒出兩村之間的線索圖。
“是上嘉江的分支,江流從寶知縣分叉,流入我們萬安縣,是七十年前,工部的劉大人主持挖掘的河道,是爲了防止水患的。”
龐知縣在一旁安靜的聽着,見趙福生有疑問,便連忙解釋。
苟老四點了點頭:
“這條河不小,兩村隔河相對,離得近,便時常有往來,除了交易貨物之外,還有相互通親。”
莊老七的堂姑當年就嫁到了蒯良村。
“這位堂姑是我這老表祖叔的女兒,嫁給了蒯良村的村老,那村老行六,人稱六叔。”
苟老四說到這裡,疑惑不解的看向了莊老七。
“蒯六叔爲人正派公正,在村中很有威望派頭,人人信服。”
事實上從莊老七的這個堂姑嫁到蒯良村後,兩村之間的關係更加緊密,走動也頻繁。
莊老七這一支族人在莊家村並不是什麼大門大戶,但有了這層姻親關係,莊家村的村長都對他們這一支脈重視了許多。
兩人身爲表兄弟,苟老四自然看得出來莊老七並不欲他提起這門親事,他心中覺得疑惑極了。
其實以往親戚走動,莊家的人都很以蒯良村的六叔爲豪。
晚輩們行走在外時,時常都跟人說:我家的姑奶奶嫁的是蒯良村的六叔。
從這一點看,這門親事又非見不得光,怎麼此時提也不能提了?
他的疑問也正是趙福生的疑問。
她敏銳的意識到,應該是兩村之間的結親出了問題。
能讓村裡人避諱甚深,甚至恥於提起的地步,應該是莊家的女兒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使莊家人視爲恥辱——如果是對方有錯,莊家人應該爲此感到憤怒,而非莊老七表現出來的吱唔。
而這種錯誤,應該是事關女子貞潔名聲的問題了。
莊老七的這個堂姑是二十多年前嫁到蒯良村的,如今年紀應該不小了。
如果真是不安於室,有醜聞發生,不至於拖到現在問題才爆發。
苟老四提到莊、蒯兩家的聯姻時,還提到了一門親事——
趙福生想到這裡,問苟老四:
“你說說他的堂姐。”
問話時,她的目光落到了莊老七的身上。
一聽她問起‘堂姐’,莊老七的表情明顯變了。
他開始聽苟老四提起堂姑時,還強作鎮定,但這會兒一說‘堂姐’,他下意識就想起身。
可他才捱過板子,大腿後被打得皮開肉綻,此時一動彈之下,冷汗‘刷’的就流了出來,疼得面色發白,渾身直抖。
“……是。”
苟老四也察覺到了老表的氣息在提到‘堂姐’時明顯發生了變化。
他雖出身鄉俚,可也不是個傻子,哪裡看不出來事情就跟莊老七這堂姐有關。
不過到了此時,苟四已經騎虎難下。
憑藉敏銳的直覺,他察覺到趙福生已經意識到堂姐有問題了,因爲提起‘堂姐’時,她的目光銳利,令他根本無法迴避。
這位大人真是可怕啊!
苟老四心中嘆了一聲。
莊老七被打之後還癱軟在他身邊,他甚至能聞到這位老表身上的血腥氣。
趙福生也說過,事關鬼案,她寧殺錯不放過,如果自己也要嘴硬,那麼下場恐怕和莊老七一樣,不,甚至有可能比他還要慘得多。
他打了個擺子,連忙道:
“莊老七的這個堂姐在家中時是行四,當年人稱莊四娘子。”
說到這裡,他回頭看了一眼莊老七,莊老七無奈的點頭。
“莊四娘子未出嫁的時候,在莊家村挺有名的。”她長相秀麗,性情溫婉,且還在家中時,勤勞之名便遠遠傳開了,纔剛及笄,就很多人盯上了她。
每日上莊家村探聽消息的媒婆都要將莊老七大伯的門都踩壞了,最終莊四娘子卻經由早就嫁去蒯良村的莊蒯氏引薦,嫁進了蒯良村中。
“她嫁的蒯良村的哪個人?”
莊老七的難言之隱可能在這個外嫁的堂姐身上,趙福生自然對這條線索不能錯過,她看着苟老四、莊老七問了一聲。
苟老四就道:
“叫什麼名字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在家中行五。”
“蒯五?”趙福生問。
苟四點了點頭,提起這蒯五時,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神色:“也可以這麼叫。”
趙福生目睹苟四的神情變化,心中暗自思索:莊家兩代不同年紀的女兒嫁進了蒯良村,但是苟老四提起這兩個女兒分別嫁的夫婿時,態度截然不同。
提到蒯六叔時,他語氣神態明顯要恭敬許多,顯然對這蒯六叔很是敬佩;
而提到莊四娘子所嫁的蒯五時,他卻掩飾不住的露出輕蔑之色。
“這蒯五是個什麼樣的人?”趙福生順着苟四的話問。“這蒯五啊——”
他撇了撇嘴,似是想要輕蔑的笑一聲,但剛一出聲,便意識到自己不是在鄉下與人閒話家常,而是在縣府大衙門內被盤問話。
在場的都是諸位大人物。
苟四頓時心中一凜,連忙雙膝一併,跪直起身,不敢再有大意輕忽。
“這蒯五可是我們五里店屯那邊知名的懶漢嘍。”
他嘆道:
“蒯良村背靠大山,那邊的村民都是同宗同族人,挺親近的,彼此很是抱團互助,有時出外做工,都是一呼百應。”
大家平日靠種田爲生,偶爾趕集賣些農貨補貼家用。
到了農閒時,無事可做了,許多男人們便都上山採寶、砍柴燒碳,總不能閒下來,否則一家老小怎麼嚼用?
“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們村都成羣結隊的幹,唯獨這蒯老五懶,啥都不做,名聲早傳揚開了。”
“那他家靠什麼生活?”趙福生有些奇怪的問。
“靠什麼生活?靠莊四娘子唄——”苟四順口說完,頓時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了。
他面現難色,偷偷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莊老七。
莊老七一臉認命,苦笑了一聲,說道:
“我的這個堂姐很能幹呢,嘶——幹活不比男人差哦,下地挑擔,都能做,蒯老五幹不了的,嘶哈——嘶——她可以幹,家裡勉強還能餬口,嘶——就是日子過得很窮,我聽我老孃說,她時常回孃家借米呢——”
莊老七被打之後,身上的傷口應該是很疼,一邊說話一邊倒吸涼氣。
但這並不影響他敘述,趙福生聽完,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莊家村先後有兩個不同年紀的女性嫁進了蒯良村,但早前莊老七的堂姑嫁得是蒯良村德高望重的六叔。
這位堂姑站穩腳跟後,經她介紹保媒,又將莊老七的堂妹——莊四娘子介紹着同樣嫁進了蒯良村中。
而莊四娘子婚前就有賢名,勤勞美麗又溫順,相比之下,她的丈夫蒯五就是個苟老四都看不上的懶漢,一家人的生活幾乎靠莊四娘子支撐,她還時常回家借米糧,受到孃家的奚落。
結合這種種情況,趙福生問:
“照你們這麼一說,莊四娘子與蒯五之間夫妻感情應該很差嘍?”
“那哪能呢?”
苟四一聽這話,卻搖了搖頭。
趙福生怔住:
“丈夫這樣子,還能感情和睦?”
莊老七垂頭喪氣,沒有出聲。
苟四的臉上露出驚疑不安的神情,他彷彿對趙福生這話感到迷惑,卻又礙於她的身份不敢大聲反駁,只得道: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蒯五是懶了點,但是哪對夫妻過日子不是這樣的,總有人勤快有人懶——”
“……”
趙福生對他的觀點不敢苟同,又去看莊老七:
“你老表意思,是蒯五跟你堂姐感情和睦了?”
“原、原本是和睦的——”
莊老七目光閃爍。
“什麼叫原本和睦?”趙福生見他又開始遲疑,頓時冷笑: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再不老實,把你屁股打爛!”
莊老七頓時嚇住。
“大人饒命。”他喊了一聲,接着才道:
“我堂姐跟蒯五之間成婚八年多,雖說有吵嘴鬥氣的時候,但像我老表所說,哪對夫妻不是這樣過日子呢?”
“成婚多年,有孩子沒有?”
事情的根源應該出在莊四娘子身上,莊老七明顯有隱瞞,還需要有個契機讓他開口。
趙福生索性圍繞莊四娘子的生活問話。
她這話一問完,莊老七就點頭:
“有,生了一個女兒,叫滿周。”說完,又補了一句:“蒯滿周?”
“蒯滿周?”趙福生一聽這話,就皺起了眉頭。
僅從莊老七這一句話,她就感覺出這對夫妻不對頭。
此時人娛樂生活枯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妻之間成婚幾年正是柔情蜜意的時候,大多數夫妻幾乎在成婚前幾年最易懷孕。
莊四娘子夫婦成婚八年卻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在這個時候可不太常見。
要麼是夫妻感情生疏,所以生完一個女兒後便少有親熱,要麼懷孕後養不起,生下來送人了。
“幾歲了?”她再問。
“七歲了。”莊老七老實答道。
“莊四娘子僅生一個女兒,在蒯良村有沒有遭受排擠?”趙福生又問。
“沒有。”
莊老七連忙搖頭,見趙福生面色有些懷疑,他又道:
“真的沒有,蒯五可能心中不滿,但他家中有兄長在,不敢做什麼。”
他話裡透露出大量訊息。
也就是說,莊四娘子只生了一個女兒,蒯五是有些不滿的,但蒯良村是宗族制,村裡其他人壓制着他,他不敢做什麼。
“蒯良村的人很維護莊四娘子?”
“很維護。”莊老七點頭:
“我堂姑爺,也就是蒯六叔,憐惜我堂姐幹活辛苦,擔憂他們夫妻交不起稅,時常拿錢出來幫補,他們家的稅務大多數時候是村裡人湊的。”
“有時收成不好,吃不上飯,便由蒯三哥幫忙接濟,他除了種地,還幫人殺豬,有時出錢買些邊角肉,也要分些給我堂姐家打牙祭。”
從莊老七話中,趙福生聽得出來,蒯良村確實宗族觀念緊密,彼此互幫互助。
她點了點頭,接着話鋒一轉,問道:
“那你從八天前說起,蒯良村的人來莊家村求助什麼,蒯良村發生了什麼事?”
問完,又怕莊老七不老實,警告他道: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老老實實的說,想清楚了再說,如果膽敢有隱瞞——”她說話的同時,袖子一抖,一根褐色枯臂從她袖口裡滑出。
趙福生抓着鬼臂敲了幾下,鬼臂瞬間復甦。
只是它受損嚴重,動了幾下,便無力抓緊任何東西。
但就算如此,也足以震懾廳堂內其他人了。
莊老七一見這枯腐的斷臂竟然還會動,嚇得頭皮發麻,如果不是腿被打傷無法動彈,這會兒早就鬼哭狼嚎四處逃躥了。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蒯滿財來找村長,說是我堂姐死了。”
實際上這樣的回答早在趙福生預料之內。
莊家村、蒯良村不可能憑空出現鬼霧,定是事前有因,導致了厲鬼復甦。
而這鬼域的出現,與蒯良村報信的人是有關的——這種法則便類似於有兇案發生時,報案人極有可能是第一嫌疑人,兩者有異曲同功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