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個月前?”
少年下意識的重複趙福生的話,等反應過來,他立即將頭點得如小雞啄米:
“是、是、是,七八個月前發生了怪事——”
思緒一被引導回早前,他的臉上又露出愁眉不展的神情:
“七八個月前,我們村突然有天下了一場大雨,那場大雨之後,便時常出現了怪事。”
“什麼樣的怪事?”趙福生雙肘撐着膝蓋,上半身前俯,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年問了一聲。
“我們村的旺三爺死了。”少年說到這裡,眼裡流露出難過的神情。
東屏村其他的村民則神色不一。
有人表情木然,有人畏懼,有人唏噓,卻唯有少年一人眼中現淚。
趙福生見少年沉浸在失落的情緒中,不由故意提高了音量問:
“旺三爺?”
那少年被她聲音驚醒,點了點頭,道:
“他是我們村的老人,唉——”他年紀小小,卻老氣橫秋嘆了口氣:
“旺三爺早年喪父,一生無兒無女,是個孤寡的老人,和旺婆婆生活在一起。”
他畢竟年紀還小,說話沒個章法,姜英一開始耐着性子聽他說了幾句,還以爲很快就能弄清楚七八個月前發生怪事的原委,卻沒料到說了半天,卻仍沒聽到半個‘鬼’字的影子。
姜英立時來了氣。
以他性格,若是其他時候遇到這樣的事早上手了,但他看了趙福生一眼——趙福生還沒有喝斥,且臉上沒見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強忍脾氣,擠出笑意:
“你這娃娃,說話顛三倒四,旺婆婆又是誰?”
少年就道:
“旺婆婆是旺三爺的母親。”
“你說的旺三爺年紀多大了?”與明顯強忍不耐的姜英等人相較,趙福生很沉得住氣。
她偵辦鬼案的經驗格外的豐富,在此過程中,她打交道的村民不少,比少年刁鑽狡猾的人也多,此時也知道如何詢問使得這場談話繼續。
“旺三爺幾歲了?”
少年怔了一怔,鼻涕順着脣峰往下流,流至他嘴角時,他‘哧啦’一聲又吸了回去。
他茫然怕轉頭問東屏村其他人,但村民們早嚇破了膽子,沒人接他的話。
少年望了半晌,見無人出聲,只好又老實的轉回頭來,垂頭喪氣的道:
“五、五十多吧——我也不知道——”
趙福生也並非要在此時知道旺三爺的詳細信息,只要瞭解此人非年輕人便行了。
她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他的老孃至少是年近七十的老人。”
少年見她沒有怪責自己,不由長鬆了口氣:
“是、是、是,旺婆婆已經七十多了,老得很。”
“旺三爺是怎麼死的?”趙福生得知旺三爺家中情況後,話音一轉,又問起旺三爺死因。
少年眼神暗淡,低聲道:
“掉河裡淹死的。”
“掉河裡?!”聽到此處,抱着空棺的劉義真不由插了句嘴:
“我看你們這村子離河不遠,想必平日一些生活用水、洗漱、灌溉都要取河水。”
少年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
“那人上了年紀,行動不便,掉進河中淹死有什麼稀奇?”劉義真奇道。
“這位大哥有所不知。”少年抓了抓腦袋。
初時的驚慌之後,他逐漸鎮定住了心神,恢復少年機靈本性,口齒伶俐的道:
“我先前說了,三爺跟婆婆相依爲命,婆婆早年腿腳不好,上了年紀後就癱瘓在牀,吃喝拉撒都靠三爺侍候的。”
說完,他看了趙福生一眼,見她點頭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說,又道:
“三爺死後,我們村裡人怕婆婆出事,便由當時的葉二爺安排——”說到這裡,他似是意識到自己說的人趙福生等人不熟悉,因此歉疚的看了趙福生一眼,解釋道:
“葉二爺原本是我們村的管事。”
“那這葉二爺人呢?”丁大同不由也問了一聲。
“死啦。”少年傷感的道。
趙福生皺了下眉,接着又問:
“葉二爺安排你們照顧旺婆婆?”
“對。”少年的注意力被她拉了回來,點頭:“旺婆婆癱瘓好些年了,離不開人守着,她躺了多年,牀都沒法下,吃喝都得靠人喂。”
旺三爺死後,他老孃孤苦無依,村裡人當時還算有人情味,經由當時的村長葉二爺調配人手照顧這個失去了兒子的老婦人。
“前幾天是村裡其他嫂子侍候的,到了第七天夜裡,便輪到了我娘去照應。”
少年說到此處,臉上露出恐懼之色:
“我娘半夜跑回來的,說是旺三爺家出了怪事。”
“什麼怪事?”趙福生問。
少年就道:
“我娘說——”
其實旺三爺死後,村裡人對於照顧他寡母的事都很有怨言。
旺三爺家已經絕了後,其母七十多了,因常年避人及癱瘓,和村裡人不大打交道,很是生分。
她死了兒子,又行動不便,脾氣很是古怪,屋裡也臭得很。
旺三爺家徒四壁,死後沒有留下什麼財物,這個世道糧食緊張,大家手裡的糧食都是數着份量過日子,誰都不願意接濟他人。
旺婆婆脾氣不好,又老邁癱瘓,衆人都很討厭她。
從最初因同情旺三爺死後,大家心生憐憫去照顧她,到後來幾天後村裡人都盼着她死。
少年的母親去侍候的那一天,心中很是不情願。
按照葉二爺當時定下的規則,他家除了要去照顧旺婆婆外,還得帶一小碗水飯去。
少年的娘罵罵咧咧的出門,去了沒給旺婆婆好臉。
這老婆子見她臉色難看,也不甘示弱,拍着牀鋪罵人。
兩人當時起了口角之爭,旺婆婆故意折騰人,一會兒說口渴,一會兒又喊背後疼。
折騰幾回後,少年的娘疲憊不堪,罵也罵累了,不知何時,兩個女人便都沉沉睡了過去。
之後到了半夜時,婦人突然驚醒。
她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寒冷。
那時剛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東屏村雖說位靠上京,夏天來得晚,可天氣也在逐漸轉暖。
但那婦人卻覺得格外的陰溼,彷彿骨頭都受了潮風溼氣,將她全身血液凍結。
她縮了縮腳,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時已經溼潤。
‘沙沙沙。’
屋頂傳來蠶食桑似的聲響,婦人呆滯了好半晌,才意識到已經下起了雨。
這個時節就是雨水多,這下雨照理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且雨聲在夜裡還很催眠,照理伴着雨聲婦人也很好再度入睡。
可她當時聽着那雨聲,就有種心驚肉跳之感。
她也說不清自己爲什麼會感到胸悶氣短的心慌之感,隔了好半晌,她終於反應了過來——
靜!太靜了!
屋外下着小雨,屋裡卻靜得像是沒有了生人氣息。
“旺婆子呢?!”
婦人心中當時生出這樣一個念頭。
她心念一起,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勇氣,起身疾步往牀邊行去。
此時已經夜深,旺三爺家的屋子破得很,屋內只以兩條長凳搭了張竹牀,竹牀上鋪了乾草,旺婆婆就睡在草堆內。
婦人的眼睛習慣了黑夜,定睛一看,牀上似是躺了個人。
黑暗中她看不清這個人的身影,只憑着感覺認爲牀上的這個‘人’不像是旺婆婆。
……
少年敘述到此處,越說越離奇。
丁大同雖說是馭鬼者,可其實他之前狀態穩定,辦案的經驗並沒有那麼多,聽到鬼案時也種毛骨悚然之感。
事情講到此處,還沒有出現‘鬼’的影子,卻已經處處透出詭異。
“不是這個旺婆婆,還能是誰——”
夏彌生搓着胳膊嘀咕了一句。
少年羨慕的看了他一眼,這才望着趙福生道:
“我娘說,當時她像是鬼迷了心竅,伸手去摸旺婆婆的身體——”
婦人這一摸,便摸了滿手都是水。
牀上的爛被褥全溼透了,像是被水浸泡過的一樣。
‘滴答——’
‘滴答——’
‘滴答——’
大滴大滴的水珠從半空中落下,滴到了牀榻上。
婦人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下雨後旺三爺家屋頂破了,水順着草棚流到了牀榻上。
旺婆婆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受了這寒氣,不知能不能撐得下去——
屋中靜得落針可聞,這老婆子睡覺不老實,據村裡前幾夜侍候她的人說,她一入夜後便鼾聲如雷,每隔兩三刻鐘便喊一回人——她自己不睡,也不允許別人睡。
偏偏今夜她格外老實,一聲都沒吭,而且也沒聽到鼾聲。
想到此處,婦人心中一喜,猜測是不是這旺婆婆死了。
她一想到少了這個包袱,歡喜壓過了害怕,伸手就去摸那‘人’的鼻息。
手指一碰到老人皮膚,婦人便打了個寒顫。
那老婆子的嘴脣冰涼凍人,像是一具凍僵的死屍。
嘴脣表面凝結了一層水珠,她一摸便溼滑粘膩。
鼻腔處沒有呼吸,人是真的死了。
婦人心中一鬆,正要發聲大喊,那被她認定爲已經死了的旺婆婆突然張嘴出聲:
“你幹什麼?”
老婆子的聲音陰鷙沙啞:
“你盼着我死了是不是?哈哈哈,我偏不死,我兒給我續命哩!不死!不死!就不死!”
本來以爲死了的人突然張口說話,少年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得摔倒在地。
癱瘓在牀的老婆子見此情景,拍着牀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活該——”
婦人又怕又氣,這才反應過來這老婆子故意捉弄自己。
她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當即想要尋個東西打這婆子一頓。
反正這人已經沒了兒女,孤寡一人,活着是個禍害,就是打她一頓出氣,打出問題也不要緊——村裡人想必反倒心中會暗暗鬆口氣。
婦人正欲尋物件時,突然聽到了外面傳來敲門聲。
她初時還當聽錯了。
此時半夜三更,旺三爺的屋子入門偏僻,此時又在下雨,天黑路滑,誰會在這個時候過來敲門?
婦人心中一驚。
就在這時,牀上的老婆子‘嘿嘿’的笑。
她直笑得婦人頭皮發麻,說道:
“我兒子回來了。”
老婆子的兒子就是旺三爺,而旺三爺早在七天前已經被淹死在了河裡。
婦人不以爲然,但不知爲什麼,她在旺婆婆注視下,卻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油然而生。
‘咄咄咄。’
這個時候外頭再度傳來了清晰的敲門聲。
“誰呀?”
婦人膽顫心驚問了一句。
“是我兒子。”旺婆婆答道。
“你閉嘴!”婦人扭頭兇狠喝斥了一聲。
她此時倒並非真的爲了與旺婆婆置氣,純粹是因爲今夜一切都很邪門兒,她大聲厲喝藉此給自己鼓足勇氣。
屋外靜了片刻。
婦人心中剛剛一鬆,急促的心率暫緩。
‘嘿嘿。’旺婆婆古怪的笑。
就在這時,婦人寒毛倒豎,屋外再度傳來敲擊聲:
‘咄咄咄。’
同一時刻,外頭的雨聲更密集了,‘沙沙’打落在屋頂草棚上,彷彿有無數蟲子在腐朽的草堆間穿行。
“誰、誰呀?”婦人壯着膽子又問。
“是我。”這一次屋外有了迴應,是旺三爺的聲音。
大家鄉里鄉親,同村多年,少年的娘對旺三爺的音容都很熟悉。
當時聽到旺三爺回聲的那一刻,她腦海一片空白。
極度的恐懼刺激下,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膽子,竟將外頭的屋門拉開。
大雨夾雜着陰風飄進了屋內,噴了她滿臉都是。
外頭沒有見到人影,但地面卻清晰了留下了一串腳印。
“啊啊啊!!!”
婦人當即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叫,她嚇得魂飛天外,不顧一切奪門而出,往家的方向跑去。
回家之後,她當即說了旺三爺回魂一事。
一家人被吵醒後一宿沒敢睡,大家坐着熬到了天色矇矇亮。
到了天亮之後,下了一宿的雨便逐漸停了。
“我們去了葉二爺家,我娘說了夜裡發生的事——”
她隱去了與旺婆婆發生口角爭執一事,也沒提到夜裡怒火攻心想打旺婆婆一頓的事,只說夜半下雨,有人敲門,結果屋外敲門的人是旺三爺。
婦人的話將村裡人嚇得不輕。
衆人交頭接耳,都覺得是不是村中鬧了鬼。
“這個事情確實不對勁,發生怪事之後,應該上報當地村鎮,再由村鎮管事的人上報鎮魔司解決。”丁大同道。
少年就道:
“我們哪有錢呢?”
提起錢,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