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縣令將這樁陳年鬼案說得不清不楚的,偏偏無論是時間,還是涉及鬼案人員孫家曾去過的地點都令孟婆格外在意。
她如今已經確認女兒早已經死了,死後厲鬼復甦。
但沈藝殊是怎麼死的,死前經歷了什麼,她卻想要弄個清楚明白。
有冤申冤,有仇報仇——她想趁着自己還有一口氣,爲女兒申訴在生時的冤屈。
不過蔣縣令畢竟是後來者,又不是鎮魔司的人,能說出這樣一些話已經是意外之喜。
趙福生看了孟婆一眼:“稍後辦完常家的事,我們去一趟鎮魔司,鎮魔司中總有卷宗記錄,也能弄明白一些事。”
她的話就像定海神針,令得本來心慌意亂的孟婆立馬心中一穩,笑着道:“都聽大人的。”
說話時,錢老爺敲了許久門,屋內突然有人粗聲粗氣的喊:“誰?”
此人走路像是全然沒有聲音。
趙福生等是馭鬼者,盡皆耳聰目明,但凡有人走過,隔着十丈、八丈的距離,總能聽到腳步聲。
可吳家的下人卻半點兒聲響也沒有,彷彿突然就出現在了門後。
錢老爺也被嚇了一跳,接着道:“我們是衙門的人,尋吳老爺有些事。”
門內靜寂無聲,彷彿先前問’誰’的說話聲只是衆人的幻覺。
趙福生心生警惕,她眼神變了。
四周的濃霧比先前濃了些,青霧中那些粉色的絮狀雲也更濃了。
“你先讓開,我來敲門。”
趙福生看出異變,卻不想讓錢老爺等人恐懼,便故作尋常的說了一聲。
她提步想往吳家大門走去,但腳步剛一提起,腳底便傳來陣陣怪異的吸力。
好似鞋底下粘黏了厚重的泥濘,要將她的腳陷進去。
“大人——”
武少春等人的臉色立即變了,眼裡露出警惕之色。
錢老爺畢竟經歷過文興縣的鬼禍,遠比過了幾年舒服日子的蔣縣令精明。
幾乎是趙福生眼神變幻的瞬間,他就意識到出了事兒。
直到武少春急急喊了趙福生一聲,他當即臉就煞白,額頭涌出黃豆大小的汗珠子。
地底不知何時變得溼潤。
金縣不是常年下雨的,入冬之後地面乾燥,可此時錢老爺感覺腳底卻像踩進了一灘爛泥濘內。
陰寒感自腳底生起,彷彿要順着小腿滲入他的五臟六腑,將他凍結。
他打了個寒顫,扭頭看向趙福生,強作鎮定道:“大人,是不是要下雨了?”
趙福生經歷過文興縣的鬼禍,且平息了那樣可怕的鬼禍,他此時稍加提醒,趙福生定能明白他言外之意。
“不一樣。”
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這話音一落,錢老爺大鬆了口氣,壯着膽子低頭往下看。
果然金縣的情況與文興縣不同。
只見地面不知何時泥土溼潤,地面滲出黃、褐相間的水,隱隱可以看到地面有數串腳印。
趙福生的雙腳恰好套進了一雙腳印內,腳掌被泥裹緊。
錢老爺一見腳印隨即頭皮發麻,正在這時,他聽趙福生提醒:“不要亂走動了,就站在原地,小心不要踩中地面的腳印。”
她不用說這話,錢老爺都斷然不敢去踩這些腳印。
經歷過文興縣鬼禍的人也硬着頭皮站在原地。
蔣縣令不明就裡,雖說有些不安,但他畏懼馭鬼者,也老實站在原地。
武少春、範必死等人低頭往下看,隨即看到那些腳印。
“大人,這像是紅鞋——”武少春的眼神變了。
紅鞋厲鬼與沈藝殊之間有關係,可沈藝殊當日在鬼船上明明被紙人張拖住,此時短短几日功夫,又怎麼會出現在金縣之內?
一聽’紅鞋’二字,原本乖乖在車上等候的陳多子坐不住了,她起身下地:“大人,是我的珠兒嗎?”
“不是!”趙福生見她亂了方寸,不由嚴厲出聲否認,說完後緩了緩語氣,道:“陳娘子,盧珠兒已經死了,厲鬼復甦之後,雖說仍在這世間遊蕩,可已經徒具其形,不具其神,它不是你的珠兒,你不要受這種假像迷惑,到時反倒折在鬼的手裡。”
她願意帶陳多子出來,也是看陳多子此前處境艱難,在盧家之中卻處處受制,盧珠兒死後,她像是被人抽去了主心骨,偏偏無人在意她的感受。
陳多子馭鬼後展現出了想要改變處境的意願,趙福生也有意託她一把,希望她跟着自己辦幾樁鬼案,可以更好的瞭解她馭使的厲鬼,在這樣的世道中將來可以更好的保住自己以及陳多子在意的人的性命。
但辦鬼案切忌感情用事。
厲鬼復甦後,和生前截然不同,甚至鬼物還會因生前執念,有可能法則最先標記生前最親密、在意的人。
趙福生的父母、孟婆的女兒,蒯滿周的母親,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
她怕陳多子一時糊塗,誤了自身性命。
陳多子被她一喝斥,怔了一怔,接着死死咬住了下脣,眼圈微紅。
她受慣了被人訓斥,其實趙福生一開始喝她時,她並沒有以爲意。
但趙福生隨後向她解釋緣由,卻令她倍感複雜。
她能感覺得到在趙福生嚴厲神情下隱藏的對她的關心,心中五味雜陳。
趙福生定了定神:“我去敲門。”
陳多子溫順的讓到一旁。
趙福生提腳往前走,丁大同道:“大人,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趙福生搖頭,接着招手:“滿周,跟我一起去。”
小孩偏了下腦袋。
她腳下穿的那雙舊鞋不知何時被地面的褐黃色污水浸泡、腐蝕,小丫頭提步往前行時,沾滿了泥土的鞋子帶着詭異的紅鞋印留在了原地。
而蒯滿周的小腳丫上,不知何時套了一雙殷紅的繡鞋。
那鞋子豔紅,像是泡染過了鮮血,又像是一雙新娘子穿的婚鞋,套在這樣一個小孩身上格外詭異。
陳多子當日親眼目睹了盧珠兒的異變,一見此景,大駭出聲:“大人——”
她話音未落,便見蒯滿周似是跺了兩下腳,小孩的腳踝處突然套疊了另一雙腳。
那腳同樣赤着,可卻比蒯滿周的腳要大了數倍。
這雙赤腳一與蒯滿周的腳相疊,便像是小孩的腳出現了重影,硬生生將那紅鞋撐裂。
陳多子驚惶之下還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待她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再低頭往下看時,那雙詭異的赤足已經隱匿。
她的驚呼引起了丁大同、蔣縣令等人注意,待衆人順着她目光往蒯滿周看去時,只見蒯滿周的雙腳乾乾淨淨,哪裡還有紅鞋鬼影?
“怎麼了?”蔣縣令總覺得眼皮急跳,十分不安,又聽陳多子驚呼,更是嚇得六神無主。
他還深怕看到什麼可怕的事,但一眼望去,只是小孩赤腳而已,不是什麼怪事。
“沒、沒事。”陳多子一見怪象消失,心知是蒯滿周手段過人。
既然小丫頭能制住厲鬼,想必趙福生也有打算的,她忍下心中的擔憂,搖了搖頭,露出歉疚之色:“不好意思,看花了眼。”
趙福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拉着小孩來到吳家大門前。
走近之後,她發現吳家的大門與先前纔到時有些不同。
屋門有些舊了,許多地方已經脫了紅漆,門上兩個叩門的環也生了綠色的鏽,看上去像是已經荒廢了許久的樣子。
趙福生伸手去摸那叩環,環上結滿了綠鏽,已經凝固到一起,她伸手用力一掰,大量銅屑紛紛落地。
她將其強行一拉,那環應聲而裂。
趙福生一愣,隨即皺眉將這銅環往遠處一扔,手握成拳,’叩叩’重重的拍門:“有人嗎?開門。”
她敲擊聲很大,但偌大宅院無人迴應。
‘砰砰砰。’趙福生再度用力敲擊:“開門,我剛剛聽到裡面有人。”
門內靜悄悄的。
“真是怪事。”蔣縣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憑藉莫名的危機感,他總覺得這金縣第一大戶的家變得危險至極。
他手掌彎勾,以食指順着額沿用力一摟,便將一大股汗水勾在掌中,用力往地上甩了下去:“吳家人多勢衆,先前還聽到響動的,怎麼這會兒就敢不回聲兒了?”
他說完,像是要排遣內心的恐慌,轉頭往錢老爺的方向看去:“你說會不會是剛剛你講話的聲音小,所以裡頭的人沒聽清?”
“不、不清楚。”
錢老爺腦海裡已經意識到了出了問題,但鎮魔司的人在,他也沒敢吱聲。
“吳長峰、吳老爺在嗎?我是金縣的縣令蔣遠明,因一樁案子要拜見吳老爺——”蔣縣令大聲的喊。
他喊聲一落,迴音陣陣,吳宅內卻靜悄悄的,彷彿一座死宅子,沒有半個活人。
“……”常三激靈靈的打了個顫,覺得這個地方十分詭異。
趙福生試着推了兩下門,門板被她推動,發出‘哐哐’的撞擊聲。
她動靜不小,此時用力撞推聽得人膽顫心驚,每響一下‘哐’聲都令蔣縣令抖一下,但數次之後,吳家裡卻並沒有人出聲喝斥。
“你這樣喊估計屋裡的人聽不見,我直接開門去看看,屋裡究竟關了什麼‘鬼’!”
趙福生一提‘鬼’字,衆人心中不由一緊。
錢老爺冷汗又嚇出來了,卻見趙福生用力再推門。
她以500功德值爲代價,啓動了門神的力量。
手在碰到那兩扇大門的剎那,門板隨即自動脫離,被她背到了背上。
吳家大宅的情景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宅院內空無一人,院中荒草叢生,雜草已經長到了半人高。
對着門口處的走廊、木柱已經腐朽,屋頂、牆面出現坍塌,像是已經許多年沒有住人的樣子。
“這、這——”
這荒涼的場景令得錢老爺大吃一驚,不由自主的轉頭去看蔣縣令。
他不是本地人,對‘吳老爺’的認知來源於縣內其他差役。
蔣縣令的臉色煞白,連連搖頭:“這不對啊,這不對啊,吳家可是縣中大戶呢,怎麼會這樣子——”他說話的同時,拉倒的揉搓眼睛:
“怎麼會呢?不會啊——”
他喋喋不休的道,說話時身體很是老實的想往後退。
“大人說了,讓你別往後走,別踩中地上的腳印。”蔣縣令提起的腳步還沒放下,手臂便被一隻鐵掌抓住。
他吃了一驚,扭頭去看,卻見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先前趙福生喊過他的名字,叫‘少春’。
“是、是。”
蔣縣令應了一聲。
而這時趙福生看着空無一人的院門,不由皺了下眉:“有人嗎?”
“看這樣子不像是有人,是吧滿周?”趙福生自言自語。
小孩沒有出聲,只是牢牢的盯着院裡看。
趙福生沒有得到她的迴應也不生氣,而是沉吟片刻:“但是剛剛明明聽到裡面有人的,莫非是我開門的方式不對?”她說完,又喊:“吳家有人在嗎?我是五仙觀的,來探望常家兩個女兒。”
院內靜極了,無人迴應。
趙福生嘆了口氣:“看來果然開門方式不對,將‘人’嚇跑了。”
她說完,腳步往後一退。
在退步落地的那一瞬間,趙福生突然覺得肚腹、後背及胸口像是被螞蟻蜇咬一般,有些微的刺疼。
這刺疼感來得快,但是去得也快。
僅只剎那功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還來不及細細的感受,身體便只殘留了一種陰冷感。
她身後的丁大同等人則是驚呼了一聲:“大人!”
趙福生情知出了事。
在她感到被蜇咬的那一瞬,她後背所背的門板上浮現出厲鬼的血影。
影子一閃而逝,門板上長出幾個殷紅的血泡。
每個血泡中困鎖着一張痛苦的鬼臉,隨即消失於無形。
這一幕閃現於片刻間,出現得措不及防,許多人的注意力沒有放在趙福生身上,甚至可能都注意不到這一刻異樣。
但在血泡消失之處,門板無聲被融解出一個腦袋大小的破洞。
趙福生將門板放下,扭身一看時,見到了兩扇門板上的洞,她摸了摸胸口,又反手去摸後背。
先前她感受到刺痛的地方共有三處,此時被她背在後背的門板上也有三個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