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準備出行,但該交待的事情仍得先說清楚。
趙福生轉頭看向龐知縣,他忙不迭將手裡寫好的紙卷呈上。
“王渾你過來。”
趙福生並沒有急着接過卷宗,而是向王渾招了招手。
他表情有些疲倦,但聽到趙福生召喚時,仍是快步上前。
“大人——”他喊了一聲,趙福生湊到了他身前。
王渾頭髮挽在頭頂,露出頸脖。
他的脖子略粗,幾乎與他臉型的寬度相等了。
因常年在外奔波辦差的緣故,他的膚色黝黑且頗爲粗糙,脖子上的皮膚呈細小如鱗甲似的紋路。
趙福生靠近他身邊,王渾十分不安,卻強迫自己沒有後縮。
細看之下,王渾的後頸處有幾道抓出來的印痕——這是他先進了廂房後談及鬼案時,不自覺的抓出來的。
他手腳沒個輕重,有些地方已經抓破皮了,白色的皮膚碎屑翻了起來。
除此之外,趙福生並沒有看到怪異處。
“我要摸一摸你的頸子。”
趙福生提醒了他一聲。
王渾不大自在的點頭,接着將心一橫,拉長了脖子:
“大人直接摸就是。”
雖說趙福生先提醒了他,但她的手指碰到他脖子皮膚的剎那,依舊凍得王渾打了個哆嗦。
屋裡擺了碳盆取暖,但馭鬼者的體溫可比一般人要低些,她的手指冰涼異常,一按到他的脖子,刺激得他後頸雞皮疙瘩瞬間就立起來了。
趙福生順着他脖子按壓了一圈,接着收手:
“沒有怪異之處。”
說完,又喊蒯滿周:
“滿周,你也來看看。”
蒯滿周幾乎與鬼的力量完全融合,對於厲鬼氣息的感應比她靈敏得多。
小孩聽她一喊,便點了點頭。
她人小身體也矮,王渾本來想要蹲身下去,卻見小丫頭身體騰空而起,她並沒有伸手,數根細如絲髮的鬼線從蒯滿周的身體中飛了出來,纏在了王渾脖子上。
王渾先是覺得脖子一涼,心中一驚,本能的就想伸手去摸脖子。
但那黑線一纏住他的身體,便隨即隱入他脖子中,頃刻間消失不見。
隨着鬼線一消失,蒯滿週轉頭看向趙福生:
“沒有。”
小孩的話就意味着她沒有在王渾的身上找到厲鬼殘留的氣息——也就是說,王渾並沒有被標記。
這個反饋本來應該讓趙福生心中鬆了口氣,但不知爲什麼,她這一次卻並沒有完全放鬆。
一種本能的警覺讓她感到不安,且皺了皺眉頭。
她正思索間,眼角餘光卻似是感應到有人在看她。
趙福生轉頭望去,就見武少春也眼巴巴的看她:
“大人,我也想摸。”
“……那你也摸摸。”趙福生痛快的點頭。
武少春與厲鬼的力量融合得也很好,且他馭使的是竈鬼,對氣味較爲敏感,說不定能摸出什麼古怪。
得到趙福生的首懇,武少春也大步上前,王渾雖說覺得接連被人摸脖子有些怪異,但畢竟他接觸過鬼案,鎮魔司也是爲了保他性命,因此仍老實探出頭。
武少春的手在他脖子上來回摸了半晌。
這個動作就像是開了一個頭。
範無救也站不住了:
“大人,我也想摸。”
“……”趙福生轉頭看他,他‘嘿嘿’笑着,腦子難得靈光了一次:
“我們哥倆要跟大人去流土村辦案,摸摸王捕頭的脖子,興許去了流土村,也能看出其他村民有沒有與王捕頭脖子相似之處。”
他說得很有道理,趙福生便點頭:
“那你也摸摸。”
武少春覺得怪怪的。
他還沒摸完,範無救就排在了他身後。
且範必死一看弟弟都摸了,也跟着排起了隊伍。
“他們都摸了,那我也摸摸吧。”
劉義真本來不打算摸的,但此次去流土村一共五人,其餘四人都摸過王渾了,他不摸總有一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
“那你也去摸。”趙福生眉心跳了跳。
劉義真將棺材往旁邊扛了兩步,排在範必死身後。
孟婆也自覺站在他後面。
張傳世本來不想摸的,一見此景,頓時坐不住了:
“大家都摸,那我也摸。”
趙福生不由罵他:
“別人不干你不幹,別人一干你就坐不住了。”
張傳世早被她罵多了,抗性很足,聞言‘嘿嘿’笑了兩聲,也不反駁。
“……”
王渾挨個被鎮魔司的人都摸了一遍,不知爲什麼,他本來內心惶恐不安,此時被摸完則是有種既安心卻又更不踏實的矛盾感覺。
“大人們,你們都摸完了——”
他膽顫心驚的問:
“我、我會不會死?”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趙福生先問武少春:
“少春,你摸出什麼沒有?”
武少春搖頭:
“沒有。”他說道:
“王渾說流土村楊家人的脖頸斷口處外圍皮膚乾枯,像是被人割出的陳年舊傷,見血不多,唯有頸椎中間的斷骨處纔有少許血液,且血液凝涸,不像是新鮮的,倒像是已經出血許久。”
因王渾的話,鎮魔司的衆人在摸脖子時都十分注意這一點。
如果是陳年舊傷,那麼被厲鬼標記的人縱使外表正常,但皮膚內裡的肌肉枯斷,總能摸出不平之處。
可幾人都先後上手,並沒有摸到皮膚底下明顯的‘切割’不平處。
但武少春話雖如此,表情卻有些躊躇。
趙福生看在眼裡,心中一動,向他打了個眼色,並沒有在此時將話問出口。
接着她轉頭看向劉義真:
“義真,你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沒有。”劉義真搖頭。
他常年與鬼相處,對厲鬼氣息也算敏感,可從王渾身上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兒處:
“他氣血充沛,不像是被鬼標記後的模樣。”
劉義真的話令得王渾雙眼放光,萎靡的神態瞬間都好轉了許多。
範氏兄弟也搖頭。二人也沒摸出個所以然。
這個結果在趙福生預料之中,她看向王渾:
“目前暫時沒有發現可疑處,但是事關鬼案,自然該以謹慎爲主。”
王渾摸了摸脖子,憨厚的笑着點了點頭:
“大人說得是。”
他接觸了鬼案,極有可能受厲鬼標記,若說不怕那定是假的。
但鎮魔司的人對他的安危表現出了極大的關注,這使得王渾心中的恐懼被安撫,聽到趙福生這樣說時,他莫名覺得更加放心。
“大人辦過好多鬼案,既有本事又關心我的安危,大人要我怎麼做,我都聽大人的安排。”他心中有些激動,說話也語無倫次,末了還說道:
“就算大人要我再去流土村爲大人辦事,我也願意。”
他說這話完全是憑藉一時意氣,脫口而出之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但冷靜下來又覺得確實如此。
“我願意再去流土村!”
王渾的話令龐知縣嚇了一跳,但他反應過來之後便讚道:
“真是好漢子,膽氣過人。”
趙福生搖了搖頭:
“在其位,謀其職。”
“需要差役辦的事你已經辦完,剩下的是鎮魔司的事。”
趙福生這話一說完,不止是王渾心中激動,就連鎮魔司的幾人都有些熱切。
孟婆笑眯眯的看着眼前這一幕,目光慈和。
“爲了安全起見,在無頭屍案了結前,你先不要回家,暫時先住進鎮魔司。”趙福生想了想,說道:
“同時我準備在你身上打個鬼印。”
龐知縣聽聞這話,先是有些詫異,接着又有些嫉妒。
“你小子可算走了大運。”
王渾也有些驚喜。
作爲公門中人,他自然知道趙福生的鬼印意味着什麼。
如今整個萬安縣,除了縣府衙門外,就只有一個徐家纔得到了趙福生打下的鬼印——而徐家拿到這個鬼印,前後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
可現在趙福生爲了他的安危,卻願意替他打印。
“我——多謝大人。”他激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再三感謝。
“這一次的案子疑似取頭……”
趙福生說到這裡,不由下意識的往劉義真所在的方向看去。
這倒真是怪了邪門。
夫子廟的無頭鬼還沒有徹底解決,如今萬安縣竟然又鬧起了無頭屍案,且死者被害的方式與無頭鬼殺人有異曲同功之妙,不知這樁案子與紙人張有沒有關係。
王渾還在等她,她收斂了收神,令武少春取出匕首,在王渾後頸處刻下一個門框圖案,接着使用鬼神印,將一個鬼印烙入他的後頸。
鬼印打下的剎那,門神的信徒數量沒有增加,但香火值卻加了1點,算上爲徐家打印時增加的一點,如今門神的香火值已經達到了9點之多。
趙福生將鬼印收起。
王渾後頸處的血液詭異的被門神的烙印吸收。
那寒意滲入他後頸後,刺激得他頭皮毛髮根根豎立,抓扯着他頭皮。
但說來也怪。
他原本睏倦難當,趙福生以匕首刻破他皮膚,血液如注的時候,他都沒覺得有多疼,反倒眼皮重達千斤,完全是勉強支撐。
鬼印烙下的時候,他張大了嘴,還在打哈欠。
可門神的鬼印一入他皮膚,入駐他身體後,那個哈欠立即被打斷,本來濃濃的睡意瞬間消失,整個人立即變得清醒了許多。
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涌入他心中,他彎折的背脊一下挺得筆直。
“好,我們準備分頭行動。”
趙福生辦完差事後,隨即催促衆人起身。
徐府的下人早候在外間,聽到趙福生出來,忙領着一行人往另一條清幽的小徑往馬車的方向行去。
兩輛鎮魔司的馬車已經候在外間,趙福生在即將上車前,看了武少春一眼,向他招了招手:
“少春。”
武少春早就猜到她會叫住自己,當即走到她的身邊:
“大人。”
“少春,你在王渾的身上發現了什麼?”
趙福生問。
鎮魔司的人在挨個摸王渾的脖子時,所有人都沒有發現怪異,包括對厲鬼氣息最敏銳的蒯滿周,唯有武少春當時皺了下眉。
這個細微的動作被趙福生看在了眼裡,只是當時王渾已經因爲害怕亂了章法,所以她並沒有在當時問。
武少春也看懂了她的意思,當時沒有多說,此時才道:
“大人,我沒有在王渾身上發現厲鬼的氣息。”厲鬼的標記也屬於鬼物力量的殘留,只要人被標記過,多少會留下氣息。
可王渾的身上‘乾乾淨淨’,彷彿不曾與鬼打過交道的樣子。
這顯然十分不對勁兒。
要知道王渾可是出入縣府衙門的差役。
縣府衙門的門上有門神烙印,所謂的門神也是厲鬼封神,王渾在衙門出入,身上多少會有厲鬼的氣息。
他如今這樣乾淨,反倒像是厲鬼的力量與鬼相沖,兩個氣息相互剋制達成的平衡。
“但我雖然沒有感應到他身上的厲鬼煞氣,但我卻聞到了一種危險至極的味道。”
武少春神色嚴肅的道。
“聞到危險的味道?”趙福生的表情也變得嚴肅。
牽着她手的蒯滿周本來狀似神識遊離,聽到這裡,卻倏地擡頭,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武少春。
王渾的身上她都沒有發現不對勁兒,爲什麼武少春發現了怪異?
小丫頭二話不說想調頭往王渾的方向走,卻在腳步剛一頓時,被趙福生將手拉緊。
蒯滿周不解的看她,解釋着:
“我還要去摸一次他的脖子。”
趙福生頭也沒低,回她:
“下次再摸。”
她有預感,這樁鬼禍可能並非表面這樣簡單。
武少春總覺得小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善,他摸了摸鼻子,點頭回答趙福生的問題:
“很危險。”他再強調了一次:
“我感覺像是、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馭使的厲鬼是竈鬼,且與鬼物綁定很深。
竈鬼臨死前遭受的痛苦極大,對危險、死亡及血腥氣的反應很敏銳。
“大人,你此行前去流土村要小心。”武少春的面容上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情:
“我總覺得這樁案子不簡單,這個厲鬼,興許不能以常理論之。”
趙福生點了點頭,將他的提醒記在心裡:
“我明白。”
說完,又叮囑武少春:“我們這一次出行,你和孟婆要守住萬安縣。”
她不怕鬼案,怕的是鬼禍摻雜了人禍,他們這一趟離開縣城,是被人調虎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