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看到信的末尾,見那字跡扭曲,顯然徐雅臣在寫這一封信時心中恐懼至極。
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句‘求饒’的請求上,沉吟了半晌。
於維德不敢出聲。
但以趙福生的精明,自然知道這老頭兒此時不說話也是一種‘求情’。
他如果無意替徐雅臣出頭,壓根兒不會帶信在身上,同時將信呈交自己。
約數息功夫後,趙福生將信重新迭起,正要裝入信封之中,一旁範必死極有眼見,上前接過之後將信收整好,重新交回於維德手裡。
這老士紳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
幾人這一遞、一接,幾乎就形成了默契。
趙福生沒有大發雷霆,證明她接受了於維德的暗示,也諒解了徐雅臣的‘失責’。
從接到徐雅臣這封信後,於維德便一直食不知味、睡不安寢,直到這會兒再次將信接過之後,心中大石才終於落地。
這封信不再是燙手的山芋,天塌下來有高個去頂着。
“大人,紅泉戲班的事雅臣兄在信中已經說過了,但具體的細節則不甚清楚,興許只有等雅臣兄來了萬安縣後,問過才知道。”
於維德將信塞入袖口中,重新提起柺杖:
“以我對這位老友的瞭解,他此時必定愧疚萬分,正在家中等候大人發落。”
說起正事之後,龐知縣等人表情也逐漸恢復了正常。
雖說其他人沒看到過信件,但紅泉戲班失蹤一事衆人已經知道了。
“大人,是否戲班子捲款私逃了?”
範必死率先提出疑問。
“不是。”趙福生搖了搖頭。
這些人沒看過信件,她解釋給衆人聽:
“戲班是突然之間失蹤的,失蹤後徐雅臣便清點過家中財務,沒有損失。”她又補充了一句:
“家裡登記在冊的人口除了那兩個撥給戲班侍候的小廝之外,都沒有缺少。”
她這句話的意思便相當於告知衆人,戲班不存在裹帶徐家小姐、丫環私奔的可能。
“人數沒少,財產沒有損失,便相當於不是私下逃離。”範必死分析道:
“紅泉戲班得到大人的庇佑,私下離開的可能性相當低。”
大漢朝飽受鬼禍之苦,戲班爲了生計走鄉躥戶,出事的機率遠勝於一般人。
如今他們找到了趙福生這樣一個靠山,照理來說應該安心等着來萬安縣暫居。
現在排除了種種他們主動離開的可能性後,範必死猜測:
“大人,徐雅臣的家中,是不是有厲鬼復甦了?”
他說話時,轉頭去看於維德的臉色。
於維德是最先看到信的人,如果徐家發生鬼禍,徐雅臣寫信除了請罪之外,應該還會求助。
但於維德聽了範必死這話表情沒有變化,也就是說徐家應該想辦法排除了鬼禍的可能。
不是鬼禍,這麼多人又離奇失蹤,真是怪事。
“徐雅臣的家中是不是有厲鬼復甦我不清楚,但我敢肯定這裡面有鬼。”趙福生冷笑了一聲:
“就算不是真的鬼,也有人搗鬼。”
“有人搗鬼?”
龐知縣聽聞這話,吃了一驚。
就在這時,廳堂內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啊!!!”
躲在角落的張傳世連滾帶爬的從一張長椅底下鑽了出來。
半空中一根細細的黑線盪悠悠的,一滴血珠順着黑線倏地往下滑落,落至線的末端時血珠化爲一雙漆黑的瞳孔。
這雙眼珠子掛在黑線上蕩,幾乎與張傳世眼睛相貼,散發着陰冷氣息,激得他頭皮發麻,光亮腦門前稀疏的頭髮根肉眼可見的立起,再次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聲。
“啊啊啊!!!”
“滿周。”
趙福生喊了一聲。
那眼瞳周圍迅速浮現出縱橫交錯的血線,雪白的骨頭、殷紅的血肉開始在血線之上迅速生長,頃刻間一個小丫頭如同大變活人般憑空出現在衆人面前。
雖說龐清等人已經知道蒯滿周是馭鬼者,也明白這小丫頭喜歡施展厲鬼力量,但親眼目睹小孩出現的詭厲畫面,依舊給衆人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陰影。
“……”
縱使是對張傳世恨得咬牙切齒的於維德此時都不由有些同情起這老頭。
張傳世嚇得屁滾尿流,雙臂在地上賣力爬行,拖着一雙軟得如棉花似的腿往趙福生靠近。
“大人,你看她——”張傳世一臉委屈的告狀:
“這人嚇人嚇死人,大人你管管。”
小丫頭面無表情的吊掛在細絲上,張傳世告狀的時候,另一條絲線從上方垂吊而下,與蒯滿周本來攀爬的血線扭接爲一根細絲。
她掛坐上去,如坐鞦韆一般,一雙小腳一蹬,瘦小的身體便高高蕩起。
小孩的頭髮在半空中飛揚,聽到張傳世告狀,她神情漠然,一雙眼睛裡帶着好奇,又帶着一絲若隱似無的挑釁,還有些不服氣,混雜成一種懵懂而不自知的殘忍神情,配上她天真稚嫩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慄。
“我管不了。”
趙福生搖頭拒絕。
她的回答令張傳世一下傻了眼。
而蕩在半空的蒯滿周則是怔了一下,蕩起的速度慢了下來。
“怎麼管不了呢大人?你是鎮魔司的令司,她、她是令使啊——”
張傳世委屈的道:
“我坐椅子後頭,她神出鬼沒的,從椅子後頭爬出來捅我後背。”
本來張傳世當時也沒害怕,他的注意力還放在紅泉戲班失蹤一事上,察覺有人捅自己後背後,他下意識的轉身去看。
背後卻空落落的。
他又趴地上看,地上也沒人。
正當張傳世以爲自己可能神思恍惚出現了錯覺時,轉頭就對上了一雙彷彿被活生生挖出來的眼珠子,貼着自己的面門,晃晃悠悠的蕩。
他沒有當場睜着眼睛昏死過去,純粹是近幾個月以來跟着趙福生辦了幾樁鬼案鍛鍊大了膽子。
“老張——”
趙福生的眼神突然變得意味深長:
“我們這裡坐了這麼多人,大小范、龐知縣、龐先生,還有於鄉紳,滿周爲什麼不捉弄別人,偏偏要捉弄你?”
“我、我不知道——”
張傳世被她說得一懵,下意識的搖頭。
“有時也要找找自己的原因。”趙福生故作深沉。
“我有什麼原因……”張傳世還在嘰咕,趙福生已經轉頭看向蒯滿周,表情變得嚴厲:
“滿周,過來!”
她一喝斥,廳堂內靜謐異常。
小孩在半空中盪盪悠悠,沒有答應。龐知縣等人逐漸有些不安。
馭鬼者大多性情桀驁不馴,蒯滿週年紀還小,本來就是不定性的時候,偏偏這樣年紀的孩子又馭使了強大的鬼物,更使她的性情難以捉摸,令人畏懼。
趙福生這會兒當着衆人的面大聲喝斥她,將她當成普通孩童一般,說不定會引發孩子的逆反之心。
衆人正害怕時——蒯滿周雙腿用力一蹬,身體凌空飛起。
蕩至半空時,她突然縱身往前一躍,朝趙福生飛撲而來。
趙福生下意識的張開雙臂,小孩的身體如輕盈的蝴蝶落入她的懷裡。
隨後一雙冰涼的小手環住了趙福生的脖子,蒯滿周的臉貼在她肩頭,小聲的認錯:
“福生,我錯啦,下次不捉弄人了。”
張傳世告狀的時候,蒯滿周本來以爲趙福生會第一時間斥責自己。
但她並沒有像小孩所想的一樣,而是先維護了小丫頭,接着才喊她名字。
小孩的眼中突然涌出淚水:
“福生,你跟我娘一樣的好。”
“……”
趙福生本來想說她兩句,聽她這樣一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的手舉在半空,半晌後落到小孩的後背上拍了拍,將小丫頭無聲的放落回地面。
趙福生拉住蒯滿周的手,將這一段小插曲略過,看向衆人:
“紅泉戲班失蹤之事顯然有問題。”她將被張傳世打斷的話題重新續上:
“這個戲班子涉及到了一樁鬼案,我認爲戲班的失蹤十分可疑。”
範必死忌憚的看了一眼被她牽在身邊,如小跟班一般的蒯滿周,試探着問:“大人的意思,是想去寶知縣走一趟?”
“是。”
趙福生點了點頭:
“這件事情不正常,無論是有鬼出沒,還是有人裝神弄鬼,我要去查個究竟。”
“可是寶知縣畢竟不是我們的地盤,我們這樣貿然出過去——”
範必死有些猶豫。
“不礙事。”
趙福生搖了搖頭。
鄭河當日拋棄寶知縣令司的職位,將寶知縣鎮魔司的招牌都給她帶了過來——在趙福生心中,寶知縣早已經被劃成了自己的地盤。
只是如今萬安縣的事情還沒理順,她騰不出手來繼續接管寶知縣而已。
如今有這樣的機會,她準備親自再往寶知縣走一趟。
“這一來一回恐怕得兩天功夫呢。”
龐知縣道:
“大人近來奔波勞碌……”
“勞累倒在其次。”趙福生目光幽深:
“我預估這一趟出行,恐怕也只是無功而返而已。”
她話中有話,衆人相互轉頭對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話中之意。
從衆人提起紅泉戲班的鬼案後,便沒有再說話的龐清此時突然出聲:
“大人,你覺得這紅泉戲班還活着嗎?”
“不好說。”
趙福生突然扭頭往南方看了一眼,接着無聲的嘆了口氣。
龐知縣等人心情也有些沉重。
“紅泉戲班傳承多年,也是個老班子了,我年少在帝京長大,幼時還與清弟一起去看過他們在京裡搭臺唱的戲呢。”
龐清點了點頭:
“當初賽百靈嗓子、身段都是一絕,她一登臺,圍觀者人山人海的。”
紅泉戲班好歹也是個大班子,人數不少。
可惜偏偏遇上詭異事件,偌大一個班子極有可能瞬間覆滅。
提起關於厲鬼的話題,又勾起了龐清心中的恐懼:
“這世道真不太平。”
其他人沒有說話,現場氣氛沉默了下去。
之後趙福生再問起自己走後幾天鎮魔司發生的事時,衆人情緒都不太高,心情很是低落的樣子。
“對了。”
範必死說道:
“大人,五里店屯的周鬆昨日來了,說是向大人回稟關於蒯良村、莊家村收拾善後的事宜的。”
趙福生道:
“這件事情龐知縣去接手。”事關政務,本來就是龐知縣份內之事。
她原本準備見周鬆一面,是爲了表明自己重視蒯良村善後事宜,讓周鬆上心。
如今紅泉戲班失蹤一事讓趙福生心中不安,自然沒功夫再管這樣的政事。
“我這次沒空見他。”但萬安縣治下發生過鬼案的地方她總得多加關注,不可能完全甩手。
趙福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乾脆通知下去,今年年節前,龐知縣替我知會萬安縣治下的各大鎮子,令其隸屬官員全都進縣城,讓我見上一面,我心裡有數。”
龐知縣聽到任務來了,不止不慌,反倒有些喜。
一般來說,馭鬼的令司不耐煩管理這種閒事——縣屬鎮魔司的令司最多不過活個一年半載,像鄭河這樣熬了兩年實屬奇蹟。
趙福生此時提及年前要見屬下,證明她是很有自信萬安縣至少在年節前不會出亂子,同時也表明了這位萬安縣的實際主人如今情況穩定,對於龐知縣及萬安縣衆人來說,這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是!”
龐知縣忙不迭的起身應了一句:
“稍後我回府就整理公文,令師爺一一抄錄分派送下去。”
“具體時間等我從寶知縣回來之後再議。”
趙福生說完之後,又與衆人說了幾句話,便擺手示意衆人各自散去。
龐知縣等一一離開,範必死也準備離去的時候,趙福生喊了一聲:
“範大哥留步。”
她有話要跟範必死說。
範無救一臉好奇,臨出門前還頻頻回頭往裡看,一副也想留下來的樣子。
範必死心中惴惴,等衆人走後,他留意到原本跟在趙福生身邊的蒯滿周也不見了蹤影。
大廳之中十分安靜。
趙福生坐在椅子上,單手抓杯,拇指將杯蓋揭起,端着喝了一口茶水。
“大人有事要我去做?”
範必死見她將茶杯一放,這纔出聲問道。
他比他那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弟弟要精明瞭許多倍,幾乎在趙福生開口喊他的同時,他隱隱就猜出了趙福生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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