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奇妙的輪迴!
常二在生時一直在衙門旁討生活,乾的是配藥、抓藥,看傷病人爲主的營生。
往來的是衙門行刑的差役,打官司的家屬,接觸的也多是衙門官司行當的事。
卻沒料到他身故之後,家裡人竟然走起了這樣的老路,也因他之事打起了官司。
“打官司可不便宜啊——”
武少春嘆道。
常家人既然對常二生前的事瞭如指掌,那也應該知道打官司要耗時耗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不便宜,五嫂家裡的地也賣了幾畝,還不夠呢。”
劉三爺道。
提及賣地,常五嫂旁邊的那男子臉色立時暗淡了下去,眼中隱隱流露出不快之色。
草棚內的其他幾個披麻戴孝的人也十分不安,其中一個婦人更是雙眼通紅,聽到此處情不自禁拿手捂嘴,強忍哭聲。
趙福生的目光落到那兩盞白燈籠上,只見那燈籠的下襬各系了兩條豔紅的繩子。
慘白之中掛一點紅,這種截然相反的色調帶來的不是喜慶,而是令人格外不安的詭異。
“那不夠的咋辦?”孟婆嘆了一聲。
其實從燈籠上掛的紅彩、哭泣的女人,還有先前陳母說過的話,孟婆已經猜到了端倪。
常五嫂冷笑:
“不夠自然有不夠的辦法。”
她在常家積威甚重,這樣一說,那男人的連忙瞪了哭泣的女人一眼,女人轉過了身去。
“反正湊了銀子,非要討回這個公道不可。”常五嫂恨恨的道。
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趙福生是旁觀者,聽常五嫂、劉三爺提及這樁事,心裡已經有了譜,猜到了常二的岳父兼師父估計是個攤上了事兒的倒黴蛋,憑白無故沾惹了一樁官司。
遇上常家這樣死活要跟他鬥到底的人,這楊開泰恐怕要脫一層皮。
她心念一轉,接着再問:
“老前輩,你家二兒既然早前在金縣做學徒,也就是說此地距離金縣是不遠的?”
常五嫂點頭:
“我們是金縣治下的莊子,名爲五仙觀——”
張傳世聞言咂舌:
“我的個乖,這名字太大了些,也不怕壓不住。”
劉三爺笑道:
“我們村出了好些能耐人,二娃要是不死,那也是大大的人物呢。”
常五嫂又開始哭自己苦命的兒。
“此去金縣大約有多遠距離?”趙福生再問。
劉三爺就道:
“不遠,若是步行前往,約三十來里路,若是腳程快,只消走上四個多時辰就到了。”
“……”張傳世一聽要走四個時辰,頓時面色慘白,嘴快道:
“還有沒有其他方式啊?”
“這個時節路不好走,還有一個方式就是坐車,但山路不好走,也快不到哪去,只是少費些勁。”劉三爺老實說道。
“你們這五仙觀可有人借車?”趙福生說到這裡,心念一轉:
“租也成。”
她這樣一說,劉三爺倒面露遲疑。
他回頭看了常五嫂一眼,常五嫂抹淚的動作一頓。
“我家倒有牛,可以套車進縣——”她說道,“我家的牛車不租不借,但是——”
常五嫂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趙福生聽出她言外之意,順勢問她:
“那老前輩不知有什麼用得上我們幫忙的?”
“我們正好明兒要入縣一趟,缺些人手幫忙,我看你們這些人中有膀大腰圓的,不知肯不肯幫我們出個力。”常五嫂就道:
“如果你們答應,正好就一起入城。”
“你說來聽聽。”
趙福生爽快的應承。
常五嫂道:
“我們去縣裡有些事,要收一筆款子,對方仗着家大業大不肯付錢,你幫我們一個忙,將債要回來,順便拿着錢送去縣裡,請人幫忙打官司。”
她補充道:
“這些錢不少,怕對方給了使陰招子,又再想方兒的搶回去。”
這個要求並不爲過,趙福生爽快答應:
“可以。”
常五嫂聞言大喜,提了柺杖敲地:
“那就再好不過,諸位既然願意幫忙,那也是我常家的朋友,大魚大肉的供不起,那麼一頓菜粥稀飯總要請的。”
她展現出好客本性,邀請趙福生:
“不如幾位今夜暫時歇在莊中,湊合一宿,明早一起上路,行不行?”
趙福生點頭:
“行。”
一商議之後,常五嫂立即便讓家裡人備些吃食,還與劉三爺商議把鎮魔司一行安置在莊子裡。
閒談之中,趙福生也摸清了五仙觀的村民數量並不多,但因距離縣城不遠,村子的人生活還算過得去。
劉三爺類似村中的村老,村子有個什麼大小事都由他作主。
他幫着分派人手,招呼村民收拾家裡,把鎮魔司、盧家人分別安置進村民家中暫借宿一晚。
正說話間,外頭開始飄起了毛毛細雨。
劉三爺道:
“哎呀,又下雨了。”
他伸手捂着腦袋:
“今年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入冬之後倒是下了好幾場雨。”
上陽郡已經位靠北方,冬天本該乾躁,可今年卻頻頻下雨。
他說者無心,但趙福生等人卻聽者有意。
武少春臉上露出警惕之色,與趙福生交換了個眼神,接着狀似無意的問:
“今年這天氣古怪,想必不大吉利,縣裡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啊?”
劉三爺一面招呼村裡人搬凳子進草棚下,一面以手擋額,順勢回了武少春一句:
“這年頭,哪年不死很多人?”
畢竟是村裡人,通訊落後,阻礙了他的見識。
雖說他的見識要比其他村民高點,但仍沒聽出武少春言外之意。
“哎呀!”
就在這時,草棚下的一個樂人突然驚呼了一聲,引起了衆人注意。
大家轉頭望去,便見那懷抱着二絃琴的一個老頭慌忙站起了身。
他身材矮瘦,留了稀疏的山羊鬍子,嘴裡牙都缺了幾顆,一手抱瑟,迭步後退,另一隻手指着棺材的方向:
“那棺材好像在淌水。”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看,目光剛剛移到棺材下部,突然莊子外狂風大作,先前還是綿綿細雨,頃刻間烏雲蓋頂,像是雨要變大了。
兩盞懸掛在外的燈籠瘋狂的搖晃,內裡的燈具打倒,溢出來的油瞬間將燈芯淹熄。
同一時刻,棺材尾部擺的靈堂上供奉的香燭盡數熄滅,先前還被火光照亮的靈堂瞬間陷入黑暗裡。
這一突如其來的異變可將莊內的人嚇了一跳。
‘滴滴答答’的水流聲響起。
鎮魔司、盧家人經歷過鬼禍,一出現變故第一時間想到了可怕的鬼案,當即發出驚呼。
而五仙觀的人則無知無畏。
劉三爺喝了一聲:
“闖你孃的鬼哦,天都要亮了,突然滅了燈,真的嚇死你爺爺。”
他喊完後,又大聲道:
“阿沼、阿沼,你們快些將燈重新點起,那油貴得很呢。”
說完,想起鎮魔司的人先前驚聲呼叫,似是被嚇住,連忙安撫他們:
“別怕、別怕,小事一樁而已。”
這話聽得張傳世一愣一愣的:
“這可是靈堂,擺了死人的,燈都滅了,還是小事?”
“那不然還是大事?”劉三爺笑道:
“咱們這麼多大活人在,還能怕鬼?”
說話的功夫間,阿沼幾人已經將燈重新點起,倒下的火燭也扶正,重新點上了光。
常五嫂也受到了驚嚇,兩手抖個不停。
但在外鄉人面前,她卻不好表露出來,反倒強作鎮定。
燈光亮起來後,常五嫂大鬆了口氣。
她的兒子攙扶着她胳膊,老太太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圈,見熟悉的面孔都在,她臉色緩和了些,又看陳母嚇得臉青面黑,這才連忙安撫:
“不礙事、不礙事,這裡男子多,陽氣盛,鬼也怕呢。”
“……”
如果是以前,陳母聽了這話定會深信不疑。
但她真的經歷了幾輪鬼禍,人命在厲鬼面前不值一提。
無論男人、女人,皆沾鬼就死。
“不不不。”
陳母不停的搖頭,“鬼可不興這些。”
“男人多了,鬼見了都愁呢。”常五嫂見她反駁,心中不快,悻悻的回了一句。
“沒事、沒事。”劉三爺也笑道:
“風吹了燈滅而已,我爺在世時說,鬼也怕污穢,要是鬼真來了,我兇一些,就能將它們鎮住。”
“別扯犢子。”胡容不快的道。
劉三爺被他這樣一說,臉上有些掛不住,正欲說話,那先前抱二絃琴的人又喊:
“三爺,棺材、棺材漏——水了。”
他小聲的道。
衆人再次轉頭,果然見棺材內有水滲出。
那棺材像是泡過了水,水沿着棺材板的縫隙往外涌,頃刻間在地上已經滲出了一小灘水窪。
“嘿,真是怪事。”
劉三爺一看這事兒,吃了一驚:
“這棺材好端端的怎麼會漏水。”
“是不是、是不是鬧鬼了——”張傳世小聲道。
“把棺材蓋揭開看看不就知道了。”範無救應了一聲。
此時常二屍體還停擺在靈堂,棺蓋並沒有用棺材釘徹底釘死,揭蓋也容易。
可範無救提出這樣的話實在冒昧,常家人臉色難看。
不過棺材底部‘淅淅瀝瀝’的一直淌水,也讓人有些不安。
思索半晌,劉三爺看向常五嫂:
“五嫂子,你說呢?”
他雖說沒有明顯的贊同範無救的話,但顯然也動了心思。
此時天還沒亮,五仙觀的雨還沒有真正的下下來,靈堂上方搭了棚,四周都是遮風擋雨處,棺材內的水是哪來的?
“事情總要弄個清楚明白——”
他這樣一說,常五嫂只好道:
“那就打開棺材蓋看看。”
她話雖這樣說,心中卻十分不快,惡聲惡氣的吩咐兒子:
“給你二哥多燒些紙,好端端的,偏要冒犯人,也不怕犯了忌諱——”
常五嫂話音一落,劉三爺就向阿沼等人使了個眼色:
“揭棺蓋看看——”
“三爺,我、我們不敢——”阿沼等人是個慫的,聽聞這話俱都搖頭。
範無救一聽這話,主動請纓:
“我來。”
他力量大,又仗着門神烙印不怕鬼,主動上前一步,去扒那棺材蓋子。
村裡人又慌又怕,但愛看熱鬧卻是人的天性,幾個樂伶腳步老實的往後退,卻又拉長了脖子往這邊看。
範無救一把將棺材蓋子提高,藉着燭火探頭一看,隨即驚呼出聲:
“咦,沒有鬼。”
他這樣一說,其他人臉色當即肉眼可見的放鬆,劉三爺道:
“我就說嘛,哪來的鬼——”
“我的兒——”常五嫂正要嚎哭,範無救又道:
“也沒有你的兒。”
常五嫂的嚎聲卡在嗓子眼,怔怔的問:
“什麼意思?”
“棺材裡什麼也沒有,沒有屍體,沒有人,也沒有鬼。”
範無救的話令衆人一下愣住。
常五嫂急了,疾步上前趴在棺材邊一看,棺材蓋被範無救推開,露出內部的情景。
衆人探頭一看,只見棺材內鋪了大量白麻布,內裡空蕩蕩的,確實不見死屍,而那些白麻布不知爲何泡滿了水,水順着棺材底部往下滴。
“二哥人呢?!”
常五嫂的兒子臉色立即變了,衆人‘譁’的一聲大步退後,嚇得撞歪了桌凳。
“殺千刀的,是不是楊開泰乾的?”
常五嫂語出驚人:
“他怕我們告官抓他,派人來偷走了屍體。”
“……”
趙福生被她的話狠狠震住,一臉無語。
原本還有些害怕的五仙觀村民則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開始討論起楊開泰什麼時候來偷了屍。
……
“這些村民真是瘋瘋癲癲的。”
張傳世湊到趙福生身旁,小聲的道:
“大人,不如我們問個路,自己進縣算了,懶得管他們閒事。”
“我覺得老張這話說得對。”範必死這次倒是罕見的站在了張傳世那邊,說道:
“我看他們愚昧無知。”屍體停放在棺材中,棺材旁一直沒離了人,常五嫂喪子之痛失心瘋了,說出有人偷屍的話也就算了,偏偏一個敢說,村民竟然敢信——可見這些人真是蠢。
“後面怕節外生枝,到時怪我們的到來衝撞了屍體。”
範必死倒不是怕起衝突,只是留下來無端生事,反倒不美。
丁大同等人也點了點頭,贊同二人的話。
“屍體不可能憑空消失。”
趙福生沒有表態,而是皺眉看向棺材:
“棺材內也不可能平白無故現水——常二是落水淹死,鬼的存在介於有形與無形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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