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聽王渾這樣一說,也沒有慌張,而是溫和的問他:
“你碰了哪些物件?”
事關生死,王渾不敢大意,努力回想:
“碰過楊家的大門,興許在察看那男屍時,衣角碰到過那石槽?”
他心亂如麻,說話語無倫次:“還有進房時,興許還有牆壁,以及掛在廂房中的草簾子、被褥——”他越說越多,表情也有些絕望。
趙福生卻神色平靜,聽他每說一件物品,便微微點頭回應。
她這樣鎮定自若,與王渾的慌亂無助形成鮮明的對比。
本來恐慌異常的王渾見她如此平靜,也似是受到了她的感染。
趙福生辦鬼案在萬安縣如今是出了名的,她幾次鬼案都辦得十分漂亮,且很少死同行者。
這樣一想,王渾又略鎮定了些:
“還有一些物件,都是翻找屍體時或無意中碰到的,我不確定有哪些。”
“沒事。”趙福生安撫他:
“就算是厲鬼標記人,這中間只要不觸及厲鬼的殺人法則,一般情況下也不會立即就死。”
她說道:
“中間還有時間,你此時想不起來沒事,稍後你歇息片刻,仔細回憶之後告知龐知縣,讓他記錄之後再交給我也是一樣的。”
王渾點了點頭,又怯生生的問:
“大人,我、我會不會死啊——”
趙福生本來想轉頭與劉義真說話,聽他這樣一問,不由頓了頓,接着又扭頭過來,回他道:
“這話我沒法完全回答。”
龐知縣想要說話,趙福生又道:
“我只能告訴你,稍後我問完話,會立即啓程前往流土村,如果進展順利,能找到厲鬼相關的線索,我有七成把握能將鬼驅除。”
王渾心亂如麻,滿臉忐忑,聽她這樣一說,便胡亂點了點頭。
“如果、如果大人沒將鬼驅除——”
龐知縣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趙福生,接着喝斥王渾: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說完,又對趙福生道:
“大人,這殺才是嚇昏了頭,才這樣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趙福生卻聽出他言外之意,頓時搖頭:
“你放心,事關生死,我不會和他一般計較。”
龐知縣臉上露出赦然之色,有些羞愧道:
“是我想多了。”
趙福生耐心的看着王渾:
“任何人都不敢向你保證驅鬼一事能有十成把握,所有鬼案都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範無救脾氣暴躁,想要說話,範必死卻拉扯了一下弟弟衣袖。
他不明就裡,看向哥哥,但最終仍忍住了,沒有出聲。
“包括我們鎮魔司辦鬼案,都不能說是一定成功。”
流土村的鬼案疑似與長生鎮的案子相同,都是同一厲鬼所爲,可惜長生鎮發生的時間久遠,線索此時已經不再好追查了,而流土村的案子如今還沒有多少線索。
“我們只能盡力而爲,所以我無法保證一定能救你性命,但如果我能將鬼驅除,你活命的機會是很大的。”
趙福生這話說完,王渾雖說有些失望,卻也知道無可奈何,只能點點頭,不再出聲。
他整個人都蔫了下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在趙福生的注視下,他耷拉着腦袋,隱晦的張了下嘴巴,眼睛擠成了魚泡似的眯了眯,待長吐出一口氣後,竟然在眼角沁出了兩滴眼淚。
王渾竟在打哈欠!
趙福生本來當他先前神色萎靡是因爲遇到了鬼案的緣故,對他再三追問能否活命的表現也認爲是人之常情。
可他此時卻突然在衆人面前打起了哈欠,這讓趙福生的警惕心一下提起。
其他人並沒有注意到王渾的異樣,倒是蒯滿周鼻翼動了動,急促的吸了兩口氣,似是聞到了什麼味道。
趙福生問:
“你困了?”
本來在說鬼案,以及寬慰王渾,但趙福生突然之間問出這話,沒頭沒腦的,令得衆人愣了愣。
龐知縣見她目光銳利,盯着王渾看,顯然是在問王渾。
“誰?”王渾初時還以爲趙福生在跟別人說話,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位鎮魔司的令司大人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顯然她的話是在問自己:
“我不、不困啊——啊哈——”
話沒說完,他突然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這一次衆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確實是在犯困。
龐知縣先是有些惱怒,但他看趙福生雙眉緊皺,神色嚴肅的時候,心中突然一個‘咯噔’。
王渾又不是第一天當差的新人。
縣府衆差役中,他算是相對較沉穩的人,不可能也不敢當着衆人面如此的失態。
他此前經歷過鬼禍現場,說不定此時的失態是與案子相關的。
這樣一想,龐知縣心中有些不安。
“是有點困了——”
王渾又打了個哈欠,同時還揉了揉眼睛:
“興許是起得早了些。”
他額頭的肌肉往上提,擠出‘三’字形的紋,眼皮被揉得發紅:
“今日趕了大半天的路,所以纔有些困。”
劉義真等人的表情頓時警惕。
趙福生心絃緊繃,臉上卻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
“那你稍後再歇息,你現在先將去流土村經歷的事說出來,讓龐大人手寫,事無鉅細要說得一清二楚,不要有疏漏。”
說完,她看向範必死:
“範大哥,勞煩你去讓徐家的人準備一套筆墨,同時讓鎮魔司備兩輛馬車,稍後要用。”
範必死點了點頭出去。
不多時,黃四親自領着人送了文房四寶進來。
龐知縣深知情況急迫,親自研墨,接着王渾口述,將從他進了流土村後發生過的事一一記錄。
有了這一段緩衝時間,王渾也想起了更多自己進楊家後碰觸到的物件,也由龐知縣記錄下來。
鎮魔司的衆人趁這二人記錄之際,也開始圍在一旁商討。
“大人,這次流土村,我陪大人前去吧。”
武少春率先請纓。
他在封門村馭鬼後,除了掃蕩匪窩,至今還沒有與鬼對峙,正是興致勃勃想要大展拳腳之時。
趙福生還沒說話,劉義真已經開口道:
“我去吧。”
他手撐着鬼棺,說道:
“我加入鎮魔司也不少時間了,論年資,我還在少春前面。”
夫子廟損毀後,他不再被困在廟中,有了一定的行動自由,此時有機會出縣城,他也想去。
“這還論什麼年資——”武少春有滿腔槽點想吐:
“我們都是同年進鎮魔司的。”
“我比你早一個月。”劉義真半步不退。
“是,他比你早些。”範無救也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在一旁扇風點火。 “……”武少春一看範無救不是好人,不由轉向趙福生:
“大人——”
“不如我去吧。”一旁笑眯眯的孟婆突然出聲:
“少春、義真都還年輕,將來要辦鬼案的機會多着呢,我年紀大了,又能活幾天?現在有案子,不如我跟大人同去。”
“……”劉義真目瞪口呆看她:“我祖父活了一百歲。”
“呵呵。”孟婆只裝耳背,看着趙福生:
“我進鎮魔司也幾天了,大人已經發了俸祿,我還沒辦過案子,白領錢可不是我孟家的規矩,我爹要是還在世,非得臭罵我一頓。”
孟婆年紀不小了,此時還擡出了她已經過世的父親。
這樣一來,劉義真不敢說話了,只好面露遺憾之色。
範無救一聽衆人爭着要去,不由有些着急:
“我也想跟大人同行——”
“……”範必死神情恍惚。
他猶記得當初趙啓明才掌控鎮魔司的時候,也曾愛護手下,想要好好治理萬安縣的鬼案問題。
但鬼案爆發之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最初趙啓明以抽籤方式使令使同行,但僅兩次鬼案,最初鎮魔司的令使便幾乎被全部換了一輪。
而經歷了案件後的趙啓明也處於厲鬼復甦的邊沿,整個人變得冷酷暴戾,甚至看人時的眼神帶着一種森森惡意。
那會兒的鎮魔司衆人到了談鬼色變的地步。
一聽有鬼案,衆人都使出渾身解數爭相推脫,深怕一參與鬼案就是個‘死’字。
這樣的情況並非特例,大漢朝的各大鎮魔司幾乎都是如此。
到了趙福生掌控萬安縣時,一開始除了她本人之外,當時的令使也是談鬼就畏懼。
最初的狗頭村案子時,張傳世出行的表情如上墳,大家都做好了他可能會死在狗頭村的心理準備——張傳世甚至在臨行前都交待好了後事,爲自己準備好了喪衣。
哪知他並沒有死。
之後趙福生再辦了數樁鬼案,她點名要人同行時,鎮魔司中的人竟然不再像最初一樣抗拒,甚至到了現在,還有人主動爭搶着要同行。
這種前後的對比實在太大,讓範必死竟隱約有種當初與趙啓明同在萬安縣鎮魔司是上輩子的事的感覺,事實卻是距離趙啓明之死到現在,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而已。
他弟弟的改變也很大。
從最初的怕鬼、躲鬼,如今竟然也敢主動去辦鬼案。
範必死猶豫的一會兒功夫,範無救拉了他一下:
“哥,你發什麼呆呢!”
範必死回過神,突然笑了一聲:
“那我們也去。”
不知爲什麼,他突然覺得這話一說完,整個人都像是輕鬆了許多,彷彿卸下了以往背在身上的包袱,神采間流露出幾分屬於年輕人的銳氣:
“像義真說的,如果憑資歷,我跟無救是最早跟在大人身邊的。”
“對對對。”範無救一聽這話就開心了,拼命的點頭附和。
龐知縣一面在記錄王渾的話的同時,一面還在分神聽鎮魔司的討論,聽到此處,他不由露出笑意。
範必死能感應到的變化,他也感應到了。
萬安縣鎮魔司爭先恐後要辦鬼案,證明如今的萬安縣已經今非昔比,衆人不止是對自身實力有自信,也是對趙福生很有信心。
他手裡的筆瞬間輕了許多,寫字也更快,眼神變得沉靜。
……
趙福生看着爭先恐後要去流土村的衆人,不由有些頭疼。
她目光落到武少春身上,武少春眼巴巴的看她,劉義真見此情景,不由輕輕的‘咳’了一聲。
“要不大家一起去。”範無救性急,索性搶先開口。
“那不行。”
趙福生搖頭:
“總得留人守在城裡,免得一起出門,到時家都被人端了。”
她與劉義真、孟婆飛快的交換了一個神情。
流土村的鬼案來得蹊蹺。
這滅門的無頭屍上次發生時是在將近一年前,如今事隔許久再次出現,且是在距離萬安縣城不遠的地方——事前紙人張神不知鬼不覺的引過鬼戲班回城,這就不得不讓趙福生提高警惕。
“這一次流土村,少春留守。”
武少春臉上露出失望之情,但他知道趙福生性格,並沒有在此時急於爭辯。
“孟婆也留在縣中,滿周、義真和範大、二哥跟我同行。”
被她點到名的人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而被留在縣中的武少春則掩飾不住的失落。
孟婆倒是心態不錯。
在趙福生提及城內需要人留守時,她就猜到趙福生一定會留一個人在城中。
她並非馭鬼者,但她感應得到,鎮魔司的這羣令使中,唯有她跟蒯滿周應該暫時有留守城裡的資格。
但蒯滿周實力雖強,可畢竟年紀還小,一旦有突發事情發生,怕是小孩難以應付,到時會出亂子。
——當然,蒯滿周粘趙福生得緊,這孩子也不可能答應留守城內。
所以留下來的只能是她。
“那我下次再跟大人同行。”
孟婆笑道。
趙福生點了點頭:
“以後有機會的。”
她說完,一直留在外間的張傳世這才姍姍來遲。
他先前被衆人包圍在中間恭維,王渾到來時,他被人捧得飄飄然,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後來才發現鎮魔司的人不見了。
問了徐家的人後,才知道衙門有事發生,鎮魔司的人在內院廂房中。
張傳世深怕有活兒,特意在外頭磨蹭了片刻才進來,正好趕上趙福生分配人手。
“還、還有我呢——”
張傳世眼珠轉了轉,裝模作樣的喊了一聲:“大人怕是把我老張忘了。”
“確實忘了。”
趙福生嘴角抽搐。
張傳世聽了這話不僅不覺得羞恥,反倒有些竊喜。
“……”
趙福生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就有些無語。
她此時公務在身,懶得跟這老頭兒計較,眼見龐知縣那邊已經記錄完了,她站起身來:
“老張也留在縣中,我們即刻出發,去流土村。”
劉義真、二範同時起身,大聲應了句:
“是!”
蒯滿周的身體輕輕騰空,眼裡也帶着興奮。
龐知縣略緊張的站起身來,擱了筆後將寫下的紙張提在手中,吹乾了筆墨,卷迭起來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