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興縣?”
那屁股纔剛沾凳子的老者一聽趙福生這話,臉色微變,接着騰地起身,膝蓋彎折僵在半空。
“怎麼了?”
趙福生本來只是隨口一說,見老者這模樣,倒是心中一動,問了一句。
老者嘆道:
“原來是文興縣來的,你這樣一說,我倒放心了。”
他說完,雙手提了一把褲腿,又重新坐了下去。
正說話的功夫,先前被他使喚着去喊人的‘春分’及打水的阿沼都回來了。
只見那春分攙扶了個婆子,看上去比老者年歲大些,他連忙起身,喊了一句:
“五嫂——”
他向趙福生等人告了聲罪,起身去接那婆子。
那婆子看着歲數與他相當,但看着精神不如他好。
婆子身材矮小,只至春分肩下,拐了根柺杖,眼睛發紅,頭髮有些蓬亂。
見到趙福生等人時,她嘴脣動了動,卻沒出聲,那老者就道:
“五嫂,這是文興縣來的外鄉人,說是逃難來的,走了一天一夜,想要在莊子上歇一會兒,討口水喝。”
說完,又看向趙福生等人,笑着說道:
“諸位貴客,這位是我們莊的常家五嫂——”他說到這裡,嘆了口氣:
“我這位五嫂子也是個苦命人,這不,她家裡出了事,所以請她出來拿個主意。”
他一說完,那常五嫂便皺眉:
“又是文興縣的?”
這個‘又’字聽得衆人心中一動,分別交換眼神。
“常五嫂,貴莊早前也有文興縣的人來過?”
趙福生直言相問。
那老婦人強打精神,嘆了口氣。
她提着柺杖,左右看了一眼,衆人站着沒動,她心中煩惱,提拐往春分大腿處用力一拍,發出‘砰’的聲音。
“沒個眼力見兒的,可憐我那一雙孫女兒不在了,剩的全是榆木疙瘩一樣的,還不快給我搬根凳子來。”
春分被打後有些尷尬,被她一喝斥,連連應了幾聲,倒折回草棚內給母親搬凳子了。
搬了凳子回來,他扶着老婦人坐下:
“娘,小心些。”
見此情景,陳母臉上露出羨慕之色,說道:
“老人家,好福氣啊。”
陳母的感嘆發自內心,她話音一落,陳多子、陳來子臉上露出不安且羞愧的神情。
常五嫂本來愁苦滿面的臉被她這樣一說,臉上的皺褶也舒展了些許。
老婆子嘴角上揚,看得出來面對陳母的恭維她很是受用,但嘴上卻仍道:
“什麼福氣,這個兒子不大精明,好在還算孝順。”
“有兒子就很好了,傳宗接代呢。”陳母真心的道:
“我看你老人家真是很幸福的。”
“哪裡。”
常五嫂謙虛了一句,接着看陳母左右兩側各站了一個女子,懷裡還摟了個男孩。
陳多子年紀不小了,她猜着幾人身份,問道:
“我看妹妹你也不差,這是你兩個兒媳嗎?懷裡摟的是孫子?”
“是孫子就好了。”
陳母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變得憂鬱,勉強道:
“我可沒這麼好福氣,這是我的外孫,”提起‘盧盼兒’的存在時,陳母既是遺憾,又有些得意:“我女兒倒是比我爭氣。”
趙福生與陳母也算認識一個月了,見多了她與陳多子相處的情景,還是第一次見陳母‘誇獎’女兒。
陳多子倒像是被這樣的言語‘誇’得多了,表情有些微妙——彷彿介於開心與卑微之間,呈現出一種很是複雜的神情。
但她隨即意識到了趙福生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轉頭過來,見到趙福生看她的那一瞬間,陳多子不知爲何,臉‘刷’的一下脹得通紅。
她有些手足無措,母親以往令她感到驕傲的誇獎,此時在趙福生的眼神下讓她莫名覺得難堪、尷尬。
陳多子拉了陳母一下:
“娘,別說了。”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陳母訕訕一笑。
但當着外人的面,她又知道鎮魔司等人身份,她沒有再開口訓斥陳多子了。
……
經過陳母一打岔,有了這麼一個小插曲,反倒拉近了與常五嫂之間的距離,她與那劉三爺臉上的防備之色一下減輕了許多。
衆人一一落座,劉三爺眼光一轉,見到抱外孫的陳母拉着凳子退坐到衆人之後,由此可見她的地位在這一行人中並不高。
反倒是看似氣度不凡的丁大同等人以衆星拱月之勢將趙福生包圍在中間,似是以她爲主。
這樣一坐下,劉三爺便看出話事人是誰了。
他心中有些驚訝,卻並沒有說話。
趙福生道:
“你們剛剛提及文興縣,早前也有文興縣逃難的人來這裡嗎?”
“有、有的。”
這裡是常五嫂的地盤,劉三爺沒有出聲,而是她率先開口。
“這段時間還好,要是再早些時候,隔三差五的就有人逃難過來。”說到這裡,常五嫂扭頭看向劉三爺:
“好像是上上個月,還有一拔人拖家帶口的,逃往金縣呢,當時隊伍裡還有一戶人家,據說是縣裡當官兒的呢。”
“當官的?”趙福生愣了一愣,接着道:
“那想必是府衙的人。”
鎮魔司的人在鬼禍一出的剎那隨即被鬼域籠罩,盡數都死光了。
如果還有官府的人逃出,應該是縣府衙門的官員。
“那不清楚了,真是造孽啊。”
丁大同道:“大——”
他正要開口,隨即想起趙福生還在隱藏身份,話到嘴邊滯住,換了個稱呼:“大小姐,如果兩個月前縣府衙門的人就逃了,那麼禍事應該更早一些。”
不到走投無路的時候,縣府的官員是絕不敢棄城逃亡的。
這一點趙福生也清楚——當日萬安縣被鬼域籠罩,龐知縣一干人也是不敢跑的。
之所以文興縣的人敢跑,也可見上陽郡這一塊地方是爛透了。
“這些年大家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聽說年初的時候,郡裡給文興縣下達了加稅的指令,想必這也是造成許多人逃荒的緣由吧。”
劉三爺說道。
他的話令趙福生有些意外。
這老者似是介於有見識與消息滯後之間。他知道上陽郡給文興縣加了稅,這在趙福生看來已經是屬於見識極廣了,卻偏偏好似又消息閉塞,竟不知道文興縣發生了鬼禍,導致縣裡人大部分逃離。
她心中想着事,嘴裡問道:
“郡裡年初給文興縣加派了稅收?”
“是啊。”劉三爺點頭:
“聽說是縣裡有人得罪了郡府的大老爺。”
“有這回事?”丁大同吃驚道:“你聽誰說的?”
“反正郡上有人這麼說的——”劉三爺本來語氣自信,但被丁大同這樣一問,雖說強作鎮定,但語氣、神態間卻顯出幾分心虛。
“稱呼你劉三爺是吧?”趙福生笑着問了一聲。
劉三爺上了歲數,平日在這村鎮也頗有威望,照理說趙福生年紀輕,被她稱一聲‘劉三爺’他也受得。
可他見趙福生言談舉止非同一般,且丁大同等人不像是她同鄉,反倒看着像是隨從、僕人身份,剛剛丁大同稱她‘大小姐’又驗證了劉三爺猜測,他立時拘謹了幾分,笑道:
“村裡人給面兒才這麼叫,你叫一聲劉老三也使得。”
“三爺剛剛提到郡裡給文興縣加了稅,不知消息是從哪裡聽到的?”趙福生有心要從他口中套話,仍是尊稱了一聲‘三爺’。
這樣的態度令劉三爺頗感受用,他眉眼間流露出幾分得色,正欲說話,卻不知想起了什麼,看了一眼常五嫂。
雖然他沒說話,可這樣的動作神態,很明顯消息的來源是與常五嫂有關的。
衆人目光落到常五嫂身上,這老婆子就長嘆了口氣,那雙眼中涌出水花:
“是年前我家老二回來時提到的。”
“你家老二是——”
範必死很會察言觀色,人又精明,聽常五嫂這樣一說,已經猜到了什麼,下意識的轉頭去看不遠處草棚內搭建出來的靈堂。
他猜對了。
不過範必死畢竟年紀還小,精明是夠精明瞭,卻一時忘了掩飾自己的動作,引得常家人也跟着扭頭去看棺材,一時間村裡人俱都悲從中來,常五嫂更是痛哭出聲。
“唉,客人們想必都猜出來了,我家老二——”
孟婆早年失女,最瞭解這種母親失去子女的痛苦,不由也陪着默默垂淚。
哭了半晌,劉三爺安慰道:
“五嫂還要往前看,二娃沒了,你還有好幾個娃呢。”
“話是這麼說,可我二娃是最有出息的,真是造孽,他這一走,我家將來可怎麼辦哦。”常五嫂又哭。
劉三爺就道:
“五嫂節哀順便,也不要讓客人看了笑話。”
“是我們打擾了纔對。”孟婆觸景生情,也安慰了一聲。
好一陣後,常五嫂哭完調整了心情,這才雙眉上揚,眼皮下垂,拉了袖子擦那雙紅腫發泡的眼睛:
“剛說到哪裡了?”她問完後,劉三爺提醒:
“說到了老二呢。”
“哦,對對對。”她點頭:
“人老了,記憶不好,最近家裡事情又多,實在是精力不濟。”
她嘆了一聲,這才道:
“剛剛像這位妹子說的,我生了五兒六女——”
常五嫂這話一說完,陳母臉上露出壓制不住的羨慕之色。
“我女兒早出嫁了,現在好幾個連孫子都抱了,我這幾個兒子也算爭氣,長子在縣裡酒窯子當師傅——”她提起長子時,表情隱隱有些得意:
“也算是受人尊敬,如今家安在縣中,娶了縣裡的女子。”
“我二娃則是早年拜了郡裡的一個掌櫃當師父,跟人學行醫的。”她提起家裡事,略略平靜了些,只是提及二兒子,難免還是傷心,淚水流個不停:
“從十一二歲就跟人學,認藥、切藥、抓藥開始上手,學了將近二十年,纔開始獨當一面。”
“直到九年前,終於得到了師父的認可,帶着他一道去了郡裡的藥鋪,工錢也漲了很多。”
常二娃無論是學成出師,還是漲了工錢,在莊鎮中都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大事,當時消息傳開,附近十里八村都很羨慕。
“我們也很開心,當時借了五吊錢割肉打酒,置辦了兩桌席面,宴請了他的師父,找了村裡人作陪。”
常五嫂說到這裡,劉三爺點了點頭:
“當時我也在,五嫂還提及二娃這師父不是親爹卻勝似親爹,將來定要讓二娃好好孝順他,一定給他養老送終,端靈捧牌。”
說完,嘆了口氣:
“結果沒想到白髮人送黑髮人,他沒能給師父送終,自己倒先——”
“我苦命的二娃啊。”常五嫂嚎哭。
“……”
趙福生與孟婆相互對視。
這兩人說了半天,又哭又嘆,雖說人到老年還要承受喪子之痛很是值得人同情,但他們卻沒有提到正題。
趙福生耐着性子聽常五嫂又哭了一陣,接着溫聲說道:
“你家二兒既然出縣入郡,師父又認可,照理來說應當前途無量。”她吹捧了一句,常五嫂悲從中來,大聲的道:
“我兒子要是再幹下去,將來再過幾年必定能當大掌櫃!”
趙福生道:
“既是這樣,怎麼會突然出事?”
常五嫂恨聲道:
“定是那老掌櫃怕他取代自己位置,故意要害死他呢。”
趙福生問:
“那老掌櫃是誰?”
常五嫂道:
“除了他那黑了心、爛了肺的楊開泰,又有誰呢?”
常五嫂先前說話條理清晰,口齒也伶俐,養了五個兒子,雖說後面三個沒提,但前頭兩個依此時人看來也是極有出息,足見這老婦人也不是個糊塗的女人。
可她畢竟年老喪子,經歷喪事人不大精明,這會兒說話又沒了章法。
趙福生只好又問:
“這楊開泰又是誰呢?”
常五嫂此時氣上心頭大聲哭,劉三爺只好道:
“楊開泰是郡上的大掌櫃,也是帶二娃的師父,教了他二十來年——”他補了一句:
“之前我們宴請的也是他,唉。”
他嘆完後,又道:
“除此之外,他也是二娃的老丈人,二娃娶的是他的大女兒。”
這樣聽來,雙方的關係緊密,不像是趙福生原本所猜的生疏。
劉三爺話音一落,常五嫂就恨道:
“剋夫!他養的這閨女剋夫,誰知道他楊家安的是什麼心呢?嫁個剋夫女給我兒,又害死我的兒子。”
趙福生聽她這樣一說,不由自主的微微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