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的話令得鎮魔司三人一下怔住。
“跟我們走?”
範無救重複了一聲,抓了抓腦袋:
“可是大人,我們又沒人會帶小孩。”
更何況如今的萬安縣鎮魔司百廢待興,雖說因爲趙福生的掌權一切都在慢慢恢復,可人手仍很緊缺,帶個孩子回去誰來管呢?
“蒯良村雖然沒了,但是蒯良村歸屬五里店屯管,要不到時將她帶回五里店屯,交到姓周的手上,讓他自行安排算了。”張傳世也說道:
“有大人你的吩咐,那姓周的不會虧待她的。”
兩人說話時,誰都沒有注意到蒯滿周的眼瞳開始變黑。
危險在小孩的瞳孔中涌動。
無數細如絲髮的黑氣在她瞳孔間遊移,並順着眼瞳往四周蔓延,吞噬眼白,幾乎要令她一雙大眼睛全變成詭異的黑瞳。
趙福生意識到了鬼氣的涌動。
她警告似的捏緊了蒯滿周的手:
“這小丫頭會跟我們回萬安縣。”
趙福生的力量很大,尋常人被她這樣一抓握,怕是骨頭都會錯裂。
但蒯滿周馭鬼之後肉身也非同一般,竟頂住了她的力量,反倒在她的警告下,小孩理智逐漸迴歸。
鬼氣受到控制,蒯滿周眼裡的黑氣散開,那雙瞳孔重新恢復黑白分明的模樣。
張傳世甚至沒有意識到危險曾經來臨過,他有些怪異道:
“她跟我們回萬安縣幹什麼?”
“她會加入鎮魔司。”趙福生淡淡的道。
“什麼?!”
三人異口同聲,將眼睛瞪圓了。
“先找到船隻,回去的路上再細說。”趙福生不欲在此時多說,只是吩咐三人先去尋船。
幾人心中還有疑惑,但趙福生的威望逐漸高漲,三人忍下心裡的疑問,便都搖了搖頭,往河岸邊行去。
鎮魔司衆人來時,此地受鬼域籠罩,許多事物扭曲。
等到鬼案了結,一切恢復清明,真實的蒯良村及河岸這才映入衆人眼中。
三人分別往河岸兩側行去,尋找看有沒有渡河的船隻。
直到將這幾人打發走後,趙福生才目光一頓,低頭盯着蒯滿周看:
“下次不能再隨意使用厲鬼的力量了。”
小孩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趙福生接着道:
“你應該感受得到,你娘就隱藏在你身體中。”
她這話一說完,先前還反應淡漠的小丫頭頓時身體一抖。
“這種情況叫做馭使了鬼物,馭使鬼物的人可以藉助厲害的力量,擁有可以跟厲鬼抗衡的本事,這樣的人大多會加入鎮魔司中,享受朝廷的奉養,爲朝廷辦事。”
趙福生說到這裡,頓了片刻。
她盯着蒯滿周看。
小丫頭的頭髮溼漉漉的,披散在臉頰四周。
因爲家境貧窮的緣故,她明顯有些營養不良,一張臉瘦巴巴的,顯得那雙大眼睛格外的惹人矚目。
她的頭髮有些泛黃,還不太濃密,有點稀疏。
一件明顯改小的舊衣套在她身上,直至她腳踝處,邊擺有許多線頭,下方露出一雙赤腳。
在趙福生注視下,蒯滿周有些不安的蜷起了腳趾頭,盡力想將赤腳往衣襬下縮。
她肩膀瘦弱,顯得那腦袋有些大,整個人看上去既沉默得古怪,但默不吭聲中,又有些怪異的呆萌。
“我也馭鬼不久,對於鬼物的瞭解不多,但是我只知道,用鬼的力量越多,就離死亡越近。”
蒯滿周聽了這話,並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知道你不怕死——”
一個小孩本來應該還不到知生死,懂天命的年紀,可她從小的遭遇及蒯良村發生的慘案,迫使這個小丫頭在短時間內急速成熟。
她的心性恐怕與以往不一樣了。
擁有強大災級厲鬼輔助,又收攏了鬼村民衆,蒯滿周的殺傷力大得驚人,令趙福生都感到忌憚的程度。
偏偏這樣可怕的力量又掌握在這樣一個心智被強行催熟的小孩手中。
趙福生不由大感頭疼:
“但你娘可不希望你死,它死後的選擇更是證明了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更應該好好活着,慎用鬼的力量。”
她說到這裡,蹲下身替蒯滿周撥了兩下頭髮,露出小孩的臉頰,目光與蒯滿周對視:
“你太危險了,我要將你帶回鎮魔司,你的力量不能失控,所以你必須跟在我身邊,聽懂了沒有?”
小孩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接着點了點頭。
趙福生笑了笑,正欲說話,遠處張傳世突然喊:
“大人,找到船了!”
他的話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趙福生站起身轉頭看去,只見張傳世站在距離兩人數丈開外的河邊,從一叢水葫蘆中找到了一艘破舊的小船。
船隻並不大,約可容納四五人的樣子:
“應該這就是蒯良村渡河的船隻了。”
張傳世說完,俯身檢查了一下,又敲擊了兩下,道:
“是好的,沒有漏水。”
趙福生點了點頭,拉着蒯滿周:
“走。”
幾人先後上船,將一艘小船擠得滿滿當當的。
張傳世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對槳,伸手一劃,船便離岸而行。
“老張經此一事後,掌船的本事見漲啊。”
趙福生意味深長的嘆了一句。
張傳世聽聞這話,身體不由自主一抖。
話題落到了張傳世身上,武少春好奇的問:
“張師傅,你被沉河之後,怎麼活下來的?又怎麼從水井之中爬起來了?”
“我——”
張傳世想到當時的情景,心有餘悸。
小船在河面緩緩前行。
沒有了鬼煞之氣的影響,河水平靜,天色逐漸亮起,隱約可以見到遠處莊家村的雛形。
張傳世心中的陰影隨着黎明的到來而逐漸散開,他說起與趙福生三人分離後的情景。
他當時入村後見蒯六叔等人談笑如常,便放鬆了警惕。
衆所周知,厲鬼是沒有思維、記憶的,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陷入了鬼夢,只當蒯良村的人僥倖未死。
在黃泉底下經歷了與女鬼碰面後,張傳世吞吃鬼花綁定了鬼船,本身就十分忐忑,心神不安之際,他只想要找個地方躲懶,不敢去蒯五家中盤問案件緣由,深怕再遇女鬼。
“畢竟那可是莊四娘子在生時住過的地方——”
他嘀咕了一聲。
其他人沒有說話,蒯滿周安靜的坐在趙福生身邊,望着河面出神,整個人好似木偶娃娃般,靜靜傾聽。
“後面不知怎麼的,突然我就聽到了外面有敲門聲,有人在喊‘六叔’。”
而原本喊着頭疼說要進屋去歇息的蒯六叔披着衣裳出門,張傳世當時發現屋中的人不知何時走了大半。只見蒯六叔家門前站了個穿了坎肩的彪形大漢,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持着長刀,表情兇悍,咬牙切齒的樣子似是要吃人,當時將張傳世嚇了一跳。
村子裡有人喊着什麼‘殺淫_婦、執清規’,張傳世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捆了。
這老頭兒陰暗,開始猜測這些刁民是不是想要殺人滅口,後面見他們口口聲聲指着自己罵‘淫_婦’,便哭笑不得,知道其中出了誤會。
本以爲這個誤會很好解開——畢竟莊四娘子是女人,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半百老頭兒,只要眼不瞎的人,都看得出來綁錯了人。
哪知這些村民像是中了邪,壓根兒不聽他解釋,將他捆了起來扭送到蒯五家門前,還將他衣裳剝了塞進豬籠裡。
直到後來遇到趙福生,才知道自己陷入了鬼夢輪迴。
“我當時聽大人一說,明白那些刁民都是鬼,把我可嚇壞了。”
入水之後,張傳世直往下沉,水底不知何時出現了無數細黑的絲髮將他捆纏住,將他拽往河底。
張傳世說到這裡,語氣頓了片刻。
範無救與武少春二人聽得膽顫心驚,替他捏了把冷汗,他則是偷偷去看趙福生,卻見趙福生笑而不語,那目光彷彿看透了他心底深處。
“後來呢?”
範無救追問。
“後來,後來我以爲必死無疑時,水裡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船,將我罩住了。”
張傳世垂頭喪氣的道。
“你果然綁定鬼船了。”趙福生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她說完這話,張傳世並沒有反駁。
“當時周圍全是黑髮,死人也多,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生,便點亮了一根鬼燭引路,划着船往上走,最後怎麼走到那口井的方向,我也不知道……”
說完,張傳世偷偷看了一眼趙福生。
趙福生就笑:
“興許是有人給你指路。”
她看似隨口一說,但卻令張傳世的臉色有瞬間的不自在。
範無救頭腦簡單,聽聞這話,便下意識的反問:
“誰?誰給老張指路了?”
“紙人張。”
趙福生答道。
她這樣一講,範無救頓時恍然大悟:
“對!紙人張怎麼會出現在蒯氏宗祠,還藏在那口井中?”
“不清楚這個人來此的目的。”
趙福生說話時,眼睛看了張傳世一眼:
“不過這個人很危險,他身上有一件大凶之物,而且他好像還能吞吃厲鬼——”
她想到了當時厲鬼大戰,紙人張那浮腫的破損紙皮腦袋內隱藏的頭顱撕咬莊四娘子鬼身的那一幕,當時她性命攸關,來不及多想,此時想起這一細節,不由不寒而慄。
“吞吃厲鬼?”範無救、武少春二人聽聞這話嚇了一跳,趙福生點了點頭。
張傳世的神情怔忡。
這老頭兒一向不太正經,時而嬉笑怒罵,時而疲懶精明,這會兒的他聽到了‘紙人張’,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老張——”
趙福生喊了他一聲,他似是出了神,沒有聽到。
“老張。”
趙福生又喊了他一句,他仍不答應。
範無救可不慣他,提腿用力踢張傳世大腿,同時大喝:
“老張,大人叫你!”
他出手沒個收斂,險些將張傳世一腳踹進水裡。
張傳世身體一歪,危急時刻立即以槳穩住身形,歪坐回小船上。
船身劇烈晃盪,趙福生、武少春二人忙不迭的抓緊船弦穩住身體。
“小范,你這個龜兒子!”
張傳世一回過神來,意識到範無救踢他,立即新仇舊恨涌上心頭,要跟範無救算賬。
範無救笑嘻嘻的:
“老張,你想什麼呢?大人叫你好幾聲了,你都在出神。”
他看似大大咧咧,但見張傳世掄槳要來找他,連忙催身躲閃,同時嘴裡亂喊:
“你一來蒯良村紙人張就來了,你倆是不是早就有勾結了?你這個鎮魔司的叛逆!”
“你胡說!”
張傳世聞言大恨。
範無救不像他哥哥那麼精明,一張嘴似是沒個把門,張嘴亂說。
他這樣精明怕死的人遇到這樣的愣頭青也大感頭疼,望着趙福生就道:
“大人你可要替我作主,我——”他正要說話,卻見趙福生好整以暇盯着他看。
她的目光幽深,好似能看穿他的內心。
張傳世打了個寒顫,躊躇半晌:
“我進村時,確實感應到他的存在,但我沒有——”
“感應到他的存在?”範無救問了一聲。
張傳世強忍想將他打死的衝動,正要說話,趙福生卻道:
“長順提的銅燈中的燈油,帶着鬼燈的氣息。”
他聞言點了點頭。
此時天色越發亮了,河水順流而下,小船不需要划槳,也在緩緩往莊家村的方向靠去。
張傳世索性放下槳,坐回船中,一面揉着被範無救踢疼的大腿,一面恨恨瞪他,同時說道:
“我聞到了鬼燈氣息,猜到了他可能在村子裡,但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相信你。”趙福生痛快的點頭。
她的態度令張傳世有些訝異,她意味深長的看了張傳世一眼:
“你們畢竟只是遠房的叔侄,不太親近。”
張傳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理陰暗的緣故,總覺得趙福生像是話中有話。
他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句話,只得陪笑點頭。
範無救此時插嘴:
“那也是,老張就是紙人張的一條走狗而已。”
“……”
張傳世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打他還是感謝這二愣子替自己澄清,總而言之趙福生沒有再繼續追問這個問題。
水流‘嘩嘩’的響,船平穩前行。
沉默了片刻後,趙福生突然問:
“老張,你馭使了鬼船之後,可有什麼不適應?”
她轉移了話題,便證明她暫時揭過了關於‘紙人張’的問題。
張傳世心中大大的鬆了口氣。
趙福生在他心中很是神秘莫測,她馭鬼重生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很難捉摸,許多事情她心中有數,有時精明過人,態度強勢得有些咄咄逼人;有時卻又似是極爲貼心,知道別人哪些話不想說,便恰到好處的點到而止。
他心亂如麻,此時也不願意多想,只答道:
“目前只感覺掌握船隻越發得心應手,與鬼船的聯繫在緊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怪異之處。”
趙福生點了點頭:
“畢竟是大凶之物,你以後也要小心謹慎使用這些東西的力量,不過有門神烙印在,總能彼此剋制,至於將來——”
她頓了頓,正在心中組織着語言,張傳世卻笑了笑:
“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就像小范說的,這個世道,誰能保證活得到哪天呢?”
這老頭兒向來貪生怕死,卻沒想到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倒令趙福生訝然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