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呼——呼——’吳家的庭院外突然吹來兩股陰風。
這寒風將慘綠中夾雜着紅霾的霧氣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出現的淡粉霧氣。
‘嘶。’
丁大同、武少春等人打了個寒顫,覺得有些寒冷。
孟婆僵冷着臉盯着這老頭兒看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
她的臉突然涌出紅光,照在她額頭、鼻樑處,眼眶、鼻翼及嘴脣四周則形成漆黑的陰影。
血紅與黑影相交融,形成一副詭異又可怕的局面。
範氏兄弟及張傳世見到孟婆的模樣,嚇得瑟瑟發抖,本能的想要後退,但在提步的一剎那,隨即想起趙福生先前的警告:不要後退!
吳氏的屋宅中,隱藏着厲鬼,觸碰鬼物殺人的法則就是後退。
幾人死死定住了腳步。
而與孟婆面面相覷的吳家守門老頭兒卻像是全然沒有察覺孟婆的異變,他仍維持着不耐煩的冷漠神情,盯着孟婆看:“是你賣女兒嗎?”說完,他伸手想將門拉開。
一條瘦長的胳膊從門縫內探了出來,想抓住趙福生:“這是不是你的閨女——”
他話音未落,孟婆嘴角咧得更開。
她的眼中開始蓄積血淚。
孟婆的前胸、後背各破開一個血洞,血液從身上‘汨汩’流出,在流至她腰、腹處時,卻並沒有繼續下淌,而是化爲輕煙,冉冉升起。
兩條血線將她包圍在中間,逐漸在孟婆的頭頂匯聚,化爲一輪紅澄澄的月亮。
“血月!”
胡容失聲驚呼。
孟婆的血月早在多日前,爲了壓制沈藝殊,就被截留在了船上,此時卻因吳家守門老頭兒的話重新匯聚。
他呼聲一落,孟婆就‘呵呵’笑了兩聲,盯着老頭兒道:“我不賣女兒的——”
她的聲音緩慢,又有些沙啞,像是中氣不足,夾雜着隱隱的喘息聲。
說完後,她的語調一緩,突然伸手往胸口的大洞掏去。
片刻的功夫,她從胸前破開的洞口中,掏出了數粒染血的塊狀物,往老頭兒面前一遞:“客倌,沒有孟婆湯了,你吃糖嗎?”
她說這話時,聲音夾雜着濃濃的死氣,嘴角卻又反常的咧得更開:“藥糖——我女兒最愛吃的——”
孟婆的要求無人、無鬼能拒。
血紅的霧氣爭先恐後涌入吳家大門之中,守門的老頭兒似是受到她語氣的蠱惑,不由自主的將伸往趙福生的手調轉了個方向,往孟婆探來。
在他手指碰到孟婆掌心的瞬間,孟婆將手指一握,阻住了他抓糖的動作。
老頭兒愣了一愣,孟婆問道:“我的女兒失蹤了,她叫沈藝殊,你看到她了嗎?你吃了我的糖,要是知道她在哪裡,給我指一個信兒——”
老頭兒的臉上也映上了一層特殊的紅光,印堂、鼻樑白得發亮,嘴脣、眼圈則是烏黑。
聽到孟婆的話,他僵硬的點了下頭。
孟婆這纔將掌心緩緩攤開,老頭兒動作遲緩的手指碰到她的掌心,去觸摸那藥糖。
他的手指尖碰到藥糖的剎那,指頭便如粉灰捏成一般,一碰即碎,化爲塵霾飛揚在半空。
“我女兒失蹤——指個信兒——”
孟婆仍在喃喃自語。
老頭兒的手指化爲粉塵,且這粉化速度隨着他指尖迅速往上蔓延,頃刻將他的手掌、前臂盡數散落。
他的身體在土崩瓦解,但另一側身體在聽到孟婆話的剎那,已經本能的扭身。
‘喀嚓。’老頭兒的面容無聲碎裂,如同乾裂的陶瓷。
隨着他轉身的動作,一條深深的裂縫從他天靈蓋處出現,撕開了他的臉頰,切入他的喉管、胸腔。
他擡手往園子內一指,一半身體無聲的爆裂,化爲粉塵被包裹進紅霧中,另一半身體完整的落下,還未落地時,也跟着碎裂。
“……娘,我與紹殷情投意合,他出身商賈之家,雖說經商,卻並不油滑,反倒爲人多誠實,父母也是本份之人。”
老頭兒的身體已經原地消失,徒留那兩扇半開的吳家大門隨着吹過的陰風而一開一合。
‘吱嘎、吱嘎’的聲響裡,門被風越推越開,吳府的情景出現在衆人的面前,與先前的景象又截然不同。
不知何時起,四周天色已暗,府內透出紅光。
“……”
蔣縣令與錢忠英面面相覷,臉上露出害怕之色。
孟婆則是因那老頭兒隨手往府裡一指,突然間身體一震,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喃喃自語着:“……他父母知道經商艱苦,有意供他讀書,知我身世,對我很是憐愛,有意想要爲我尋找父母——”
“哥——”
範無救聽孟婆說了兩句話,心中甚是不解,下意識的看向範必死:“孟婆她——”
“噓。”範必死皺緊眉頭,喊了一聲。
趙福生已經聽出了眉目,雙手提起蒯滿周衣裳,將其從大腿上抓了起來,單臂抱在懷中:“孟婆收到的家書!”
她反應很快,聽聞孟婆的話,已經意識到這應該是四十多年前的夜裡,孟婆收到的那封來自女兒送來的特殊血信。
“——我們打算先回上陽郡,裝扮老宅,再從宅中待嫁,婚後再乘船南下,前往通州五里縣,拜見父母——”
孟婆唸到這裡,眼中涌出血淚。
‘嘻嘻。’
少女的笑聲在衆人耳畔響起。
衆人這一驚非同小可。
只見那本來已經腐朽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煥然一新,扣門的銅環被擦得鋥亮,門上斑駁的紅漆也剜如新刷——甚至衆人的鼻端還能聞到殘留的油漆味道。
地面的那種紅褐色的污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才收拾過的地面,鋪了鵝卵石,灑了柴灰,走上去幹爽爽的。
那滿地小巧的血紅腳印也不見了,吳府的門下甚至掛了兩盞精緻漂亮的燈籠,燈籠上各書寫着兩個字:孫。
“福生,你看——”
作出防備姿勢的劉義真率先發現了燈籠上的字印,喊了一聲。
衆人隨着他的喊聲仰頭。
錢忠英也不知怎麼想的,鬼使神差道:“不是說是吳府麼,怎麼又變孫府了——”
他話沒說完,身體已經感應到了危機,老實的開始發抖。
錢忠英想要退後,可趙福生先前提及的‘厲鬼法則’又令他十分害怕,將他的腳步定在了原處。
範無救好心解釋:“先前姓蔣的縣令不是說過嗎?吳府的前身姓孫——”
他說完,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眼珠立刻瞪大了:“大人,我們回到了過去?!”
“沒有。”趙福生冷靜的搖頭。
她此時感應到四周的厲鬼氣息在逐漸增強,危險的氣息開始彌散四周。
但是這種危險並沒有到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步。
她有二十幾萬功德值在手,有門神、有鬼差、有鬼車等在手,並不用慌亂逃走。
“時光的逆流法則,哪是那麼容易觸及的——”她搖了搖頭,看了孟婆一眼:“多半是——”
她話說了一半,但剩餘的話中之意,就算是遲鈍如範無救也明白了——此時吳家的異樣,興許是跟孟婆有關的。
‘嘻嘻。’
女子的笑聲又響起來了。
“嘻嘻——”
這一次聽得更真切了。
‘噔噔噔’的數聲腳步聲響起,一道女子清脆的斥責聲響起:“還不趕緊幹活,近來定親事情繁瑣,婚期就定在三月初九,要置辦禮金,忙得不可開交呢——”
說話的功夫間,女子的聲音離衆人越來越近,又有幾道輕碎的腳步聲響起,似是追上了女子,與她並肩行走:“阿園姐姐,你要去哪兒呀?”
那阿園道:“太太叮囑我,讓我去一趟縣裡王氏綢緞莊,買一卷紅布,要爲沈小姐量足,多做幾雙婚鞋備用。”
“哎呀,婚鞋?”那少女驚呼了一聲:“這些不該孃家準備的麼?怎麼也讓咱們家準備呀。”
另一個少女道:“是呀是呀,女子出嫁本該從孃家出發,怎麼從咱們家老宅嫁出去呢?”
“阿園姐姐侍候在那沈小姐身邊,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衆人七嘴八舌的問。
那阿園的聲音一下變得嚴肅:
“一天到晚的嚼舌根,老爺、太太脾氣好,拿你們當女兒養着,有些話少往外亂說,別壞了沈小姐的名聲。”
孫家的氛圍似是不錯,主慈僕善。
她一斥完,其他人笑成一團,央求着撒嬌:“好姐姐,不會的,我們就是好奇,你說一說。”
“沈小姐是個苦命人,好像因故跟家裡人走散了。她原是通州人氏,家裡是做官的——”
“原來竟是做官的——”
“難怪看着斯斯文文的,太太也喜歡得很呢。”
“嗯。”阿園點了點頭:“但是中間好像出了些事,她獨自一人流落到了徐州,和少爺是在徐州萬安縣認識的,吃了不少苦頭。”說完,她又警告幾個丫頭:
“這些話別往外說。”
“知道的,阿園姐姐,我們絕不外說。”
“沈小姐的父母不在益州,她住在我們這邊,便打算先成婚,婚後再和少爺乘船南下,拜見她的父母。”
阿園的話與先前孟婆嘴裡喃喃提到的事相吻合。
“老爺、太太打算到時在上陽郡採買物資,怕失禮了沈家呢。”
“上陽郡?”先前語調活潑的幾個少女聽聞‘上陽郡’幾個字,語氣裡終於流露出畏懼之色:“聽說上陽郡不太太平啊——”
“是啊,說是死了不少人,好像鬧鬼了——”
幾個少女一說完,阿園就無奈道:“別胡說,小心招禍上門。”
“聽說上陽郡鎮魔司鬧鬼了,是真的還是假的?”
阿園雖有威信,但孫家人御下不嚴,少女們初時的害怕過後,好奇心又重新涌上了心頭。
“上次老爺回來,我去送茶時聽說的,說是鎮魔司一直在採買女子,這些女子進去了就沒再出來過,有人半夜聽到有人皮在哭——”
“道聽途說。”阿園喝斥道:“這樣的話不要說了,到時給老爺、太太招來麻煩就不好了。”
她這樣一講,所有人都禁聲了。
‘吱嘎’的聲響中,不知何時緊閉的房門被人拉開,一個年約十八的圓臉女子從門內走了出來,邊走邊道:“好好幹活,我去王氏布莊一趟——”
她說完,身影從趙福生等人身體處穿過,很快影子化爲細沙一般散逸於四周。
孫宅的大門開啓,裡頭的‘人影’與樹影相交錯,形成一種陰影搖晃。
四周的紅霧更濃。
孟婆頭頂上方的紅月重新出現,那月光照耀下,一切無干緊要的‘人’與物盡皆被摒棄。
這些影子如走馬燈似的從衆人眼前一一閃過,最終孟婆想看到的場景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此時的孫府如同一處特殊的戲臺,正爲孟婆上演着特殊的片段。
……
“藝殊,怎麼還在做針線活?我聽娘說,你最近爲了趕工,茶飯不思,夜裡很晚才歇燈——”一個男子溫潤的聲音響起。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孟婆的身體開始不停的顫抖。
紅月重新變得璀璨,她的胸口破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婚服已經縫製得差不多了,就差一雙鞋了。”一個少女細聲細氣的聲音響起。
“紹殷,我們大婚在即,我卻總有些不安。”
“怎麼了?”男子關切的問:“是太累了嗎?”
“不是。”少女搖了搖頭:“我再累,又怎麼有當日在要飯衚衕中累呢?我那時總害怕——”
‘唉。’她輕輕的嘆了一聲,聲音顫抖:“害怕再也活不了了,我當時想,我娘給我裝的那一袋子糖要是吃完了,我就去死,那些天我不敢吃、不敢睡,累得站不穩腳,深怕睡着了,便不知道去了哪裡——”
“你救了我,我才終於敢睡個踏實覺了。”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那怎麼會不安呢?”男子打破了沉默,道:“是不是想家了?”
“可能是。”少女順勢答道:“我長這麼大,還沒跟父母分開這麼久過,我娘疼我,知道我不見了,不知該有多難過——”
她說到這裡,有些哽咽,但很快又轉移話題:“但她要是知道我被她未來女婿救了,一定會對你很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