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下方,是一張清癯而俊逸的面孔。歲月爲它添了些許風霜,但卻掩不住那股子有別於臺下草莽的衿貴之氣。
因爲隔得太遠,以洛千淮自己的目力,並不能看清對方的模樣,但墨公子卻不一樣。藉着渾厚的內力,他能看清那人的眉眼,尤其是那雙狹長的鳳目,與自己幾乎如出一轍。
當年祖父被逼自盡,屍首運回西京時已經腐爛,並不能辨清面目,只是憑着衣物與身體特徵,再加上江澄的親身證詞,方纔確認了身份,嚴格說起來,眼下的起死回生,還真的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只是他既然還活着,又怎麼能忍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兒孫,全都引頸受戳,又爲何會消聲匿跡這麼多年,直到現在才重新現身?
這一瞬間,墨公子腦中難得地出現了一片混亂。那些可能的,來自上官家與江家的種種算計全都被拋到了腦後,也包括了這一位重見天日後可能出現的後果。
羣豪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卻並沒有如關問天所想一般,直接下拜叩首。
他們之中,其實並沒有誰見過先太子,只是因着前輩口口相傳,纔對他景仰有加。
當下便有人揚聲問道:“久聞先太子乃真龍降世,掌心天生帶有云紋,可否讓我等見識一番?”
這便是要辨真僞了。關問天對着中年男子鄭重一禮:“殿下,諸位英傑有此要求,乃是對殿下的關愛之意,望您體順民心,便賜他們一觀。”
“可。”那中年男子輕啓薄脣,淡淡地說着,向着擂臺下方,高高地揚起了左掌。
日光之下,男子掌心中現出數道捲曲的雲紋,相比之下,正常的掌紋反而輕淺難辨。
“當真是雲紋!”
“不會錯了,這位真的就是先太子殿下!”
“殿下丰神俊秀,威儀深重,一見之下便令人心折!”
“不意我等有生之年,竟能得遇殿下,甚至有機會追隨左右!”
議論聲漸漸地淡了下去。因爲觀禮臺上的衆人已經起身,魚貫行到擂臺之上,在古儀龍的帶領下,整整齊齊地屈膝跪下,高聲道:
“臣,暗龍衛統領古儀龍,率大豫江湖羣雄,恭迎殿下歸國!現今僞帝在位,江山蒙塵,還請殿下帶領我等殺回西京,肅清宮闈,推翻僞帝,晏清河山!”
說話之間,古儀龍已經將自己代入到武林盟主的位子上了,代表起了所有江湖人士。
而在這種氣氛之下,臺下羣豪也並沒有提出什麼異議,緊跟着忽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口中雜亂地呼喊道:“請殿下帶我等殺回西京,晏清河山!”
臺上那位先太子殿下仰起了頭,直視已經將至頭頂的麗日。日光明媚耀目,在他面上身上鑲了一層金色光芒,看起來有如神祇。
見到這一幕,仍然心存懷疑的幾位年紀稍大的武林人士,也默默地跪了下去。
整個會場之上,仍然站着的人,除了先太子殿下之外,就只剩下了墨公子跟洛千淮。
一直跟在墨公子左右,以門下自居的程甫伏在地上,用力地拉扯着墨公子長袍的下襬,低聲道:“莫公子,莫公子,快點下拜啊,你還在等什麼?”
墨公子其實在見到那雲紋開始,面容便變得更加恍惚。他當然知道雲紋,更清楚此紋並非天授,而是祖父幼時淘氣爬樹,不慎墜入湖中,被湖岸造景的奇石所傷,養好之後留下了疤痕,恰似雲紋形狀,又在當時的衛皇后有心的安排之下,在民間廣爲傳播。
那雲紋的圖案,衛蒼曾經畫給他看過,與此人掌心的一模一樣,所以場中之人,難道當真就是他的祖父,先太子虞恆本人嗎?
這絲恍惚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一直到觀禮臺上衆人,高聲念出那些叛經離道,等同於謀反的語句爲止。
就像一瓢雜了碎冰的水,直直地澆在天靈蓋上,墨公子混沌的大腦,驟然冷靜了下來。
這一冷靜,立時便是汗流浹背。
若是隻靠着這些江湖人,就能夠成功衝破大豫百萬正規軍隊殺回西京,那他早就這麼做了,何必等到現在。
徵和年間的戾太子謀逆案已成定局,便是百姓與遊俠心中再如何同情,也沒有任何意義。
關於這一點,若臺上那位當真是自家祖父,也未必不清楚。
若是真的想要起事,經過先帝教養多年的他,不應該選擇這樣一個場合,當着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遊俠的面,透出底牌。
遊俠們的個人武力雖然不差,但比起大豫久經戰場,紀律性十足的軍隊,就什麼都不是。
要說真的有什麼優勢,那便是遊俠們的消息,傳的比普通人要快得多。
想來不出一日,今日之事便能夠通過各種渠道,傳遍天下。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到時候天南地北的遊俠們,爲了所謂天下大義聚集起來,對抗官府,然後被無情鎮壓,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僥倖。
到時候自家的這位祖父會由假鬼變成真鬼,連帶着一起死的人,還有他自己。
想到這裡,墨公子心下一片冰冷。
他已經明白過來,上官錦佈下此局的殺招,落在何處。
虞恆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不在西京,而這則消息卻能傳回去。
到時候虞炟盛怒之下,自然會派兵平叛,將自己與剛創建的正觀司一起碾爲齏粉,完全不會想到他是不是真心依附於虞恆。
又或者說,虞炟在心底一直暗自防範的,就是眼前這種局面。
而對於自己這種辜恩枉上的奸佞之輩,他只會恨之入骨,連一句辯解都不會聽。
墨公子靜立不語,那邊臺上衆人已被虞恆一一扶起,溫言勉勵:“恆本是落難之人,此生能回故國已是心滿意足,再不敢妄生貪念。諸位的忠義之心,恆已經知曉,只是並不能因恆一己之私,置諸位之生死於不顧。”
關問天立時表態道:“殿下何出此言?少帝心思毒辣,害得殿下之孫手足俱廢,且無能昏聵,政事盡委於霍炫一人之手,權柄旁落,久必爲人所奪,以致社稷傾覆——殿下此時回京,乃是上體天意,下應民心,誰敢不服?”
他一邊說,一邊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突兀站立的墨公子與洛千淮身上,眉頭就鎖了起來。
“莫公子。”他揚聲道:“你既師承裴劍宗,豈不知天下武林道義所在?身在江湖,心憂天下,若是瞻前顧後,愛命惜身,有何資格再稱劍宗弟子?不若就此下山去,尋個旮旯苟且偷生去罷!”
一衆江湖人士擡起頭,再望向墨公子的眼神,便與之前不同。
熱血直率之人,最易受到挑唆,關問天只用幾句話,便將墨公子苦心營造的形象,摧毀了大半。
洛千淮面色一變,正要替墨公子辯駁幾句,忽然就聽見了清晰的系統音。
“滴。檢測到獎勵發放最佳時點,現在開始發放獎勵。本次獎勵發放採取自提模式。鑑於宿主當前能力不足以獨立完成,由本系統強制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