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世間悲喜不相通
秦桑還是老樣子,不放過任何一個給霽安堂與洛千淮添堵的機會,只要遇到不治之症,就滿臉誠挈地推薦霽安堂的景郎中。
可惜他治不了的病患,十個中有九個,都被洛千淮妙手回春了,反倒是將霽安堂的招牌託得越來越高。
秦桑在其中也並非全無好處,起碼得了個不嫉賢妒能的好名聲,倒是令先前瞧不上他的部分同行有所改觀。
患者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年男子,被兩個兒子用門板擡到此處。洛千淮出去的時候,門板已經擱在了檐下的臺階之上,譚非帶着兩個新招的藥鋪夥計,正在同家屬理論。
一見洛千淮出來,譚非就像找到了主心骨,馬上迎了上來,滿臉氣憤地道:“師傅,這仁心堂也太欺負人了,別的病患也就罷了,今兒這位根本就只剩一口氣了,換了哪家藥堂也不能收,偏偏秦郎中就跟患者家屬誇下了海口,說您一定能治.”
洛千淮已經看見了病患的家屬們,是他的兩個兒子跟兒媳,身上穿的都是麻布夾袍,雖是沒有補丁,但顯然也洗得褪了色,顯然家境並不算好。
但霽安堂從未在意過患者的家境,譚非也並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今天這樣攔着病患不讓入內,一方面是看患者已行將就木,另一方面就是不想讓秦桑的詭計得了逞。
洛千淮板了臉,並沒有答理譚非,而是蹲到患者身前開始把脈檢視。
正在全神貫注之時,忽然聽到“撲通”一聲,患者的兩個兒子對着她直直地跪了下去,先是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後其中一位開口說道:
“景郎中,秦郎中說了,整個長陵邑,只有您能救我們阿翁——他老人家把我們拉扯大又娶了新婦,還沒享過什麼福呢,求您就高擡貴手,救他一救吧!”
洛千淮皺了眉,正要說話,譚非卻先搶上前來:“你們莫不是故意來找事的?我方纔已反覆說了,藥醫不死病,你們阿翁已是神仙難救,趁人還沒嚥氣趕緊擡回家去,別帶累了我們霽安堂的名聲,更別耽誤了其他病患就診!”
他這一說話,後面還在乾等着的病患們也反應過來了,一時之間議論紛紛,還有人過來勸說家屬:“老爺子應是年過五旬了吧,眼看着兒子成家心事也了了,就是閉了眼也算是喜喪,還是趕緊回去安排後事吧。”
“就是啊,景郎中醫術再好,也不是神仙,這人壽數到了閻王索命,你們硬是賴着不走,不是特意給人家霽安堂添堵嗎?”
“哎,誰不想死在家裡的牀榻上,這到處擡着遭罪不說,一旦在外面閉了眼,你們做子媳的能過意得去?”
病患的兩個兒子跪地不起,後面的兩個媳婦聽着這你一言我一語,卻是一臉爲難:“可是那仁心堂的曹郎中明明說”
“曹郎中說什麼就是什麼?要是他有這個能耐,還不把你們君舅給說活了?”
“哎,我記得上次來看診的時候,有個被石頭砸中的胡商被擡過來,聽說也是仁心堂的曹郎中推薦的。那時候我還尋思那曹郎中真是個實誠人,現在看好像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哈哈,你還是年輕啊,不知道仁心堂跟霽安堂老一輩那些恩怨。想當年曹郎中他爹跟霽安堂的柳老郎中比了一輩子,到死也是比不過,本想靠着兒子替自己出氣,可惜現在兩家藥堂的差距,卻是越變越大發了!”
“以前的事還提它做甚?我都硬生生地等了一上午,眼看就要排上了,又被這位老爺子給耽誤了。所以說這人各有命,千萬彆強求,要不非但改變不了啥,還淨遭人煩恨!” “段娘子這話說得有些刻薄了,咱們還是小點聲,看景大娘子如何行事吧?”
“呵,我刻薄?我出來排這一上午的隊,不就是給我家君姑續開些敷腿的藥膏嗎?家裡一大堆的事都還扔在那裡等着做,回去晚了君姑多半還會怪我,到時候我又要去怪誰?”
四周的話語聲落到莫峰的耳中,化作無數又小又硬的冰雹,一顆顆砸到了他的心底。
他撐開漸漸模糊的淚眼,望向身側阿翁的模樣:全身浮腫,露在外面的雙手和臉龐都腫得發亮,腹部更是脹大如鼓,幾乎看不見起伏。呼吸微弱,頻率卻是相當急促,極低的痰鳴音不時地自喉間響起,整個人身上都瀰漫着一種將死之人特有的,枯敗腐朽的味道。
阿翁連眼睛都已經睜不開了,就是偶爾清醒過來,也說不出一句話。也許就像方纔大家所說的那樣,趕緊把阿翁擡回去,讓他得以老死牀榻,方纔是孝順之道。
他是長兄,身邊的阿弟也在等着自己的決定。只是心底深處仍存着一份不甘,才讓他頭腦發熱,信了曹郎中的鬼話。
他的木工手藝早就出師了,經過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盤下了一間木器作坊。國喪剛過,被壓了一年的婚慶帶來的傢俱訂單,就跟雨後春筍似地冒出來,就連他們這樣沒有名聲的新作坊,都接下了不少。
眼看就能帶着阿翁過上好日子,可偏偏,他老人家的身體就開始每況欲下,短短數日的功夫,就已經到了不治的地步。
子欲養而親不待。莫峰不甘心,實在是不甘心啊!
可是再不甘也沒辦法。先前是他太過執着,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一意孤行地帶着阿翁四處問診,卻沒有一家藥堂敢於收治。
春寒料峭,膝下的臺階冷得像冰,將莫峰心底所剩的點點期翼,徹底澆滅了。
都是在外面討生活的人,莫峰不是不知道那些郎中在擔心什麼,而他也確實沒法保證,要是阿翁真的死在藥鋪裡,他跟阿弟會不會有所遷怒。
他嘆了口氣,看了看蹲在門板對面,始終未發一言的景郎中。
她這會兒已經把完了脈,面色凝重看不出端倪,正拿着一個形狀奇怪的物件兒,在阿翁胸前按來按去。
那物件兒一頭是個圓形的小鐵餅,後面連着兩根管子,一直塞到了景郎中的耳朵裡。
“算了。”莫峰以手撐地,慢慢地站起身來,對着身側的阿弟說道:“擡上阿翁,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