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秦官。
掌編寫史書,天文曆法。
太史令這一官職成立於夏朝,其後不管是成湯滅夏建立大商,還是武王滅商建立大周,太史令這一官職都沒有任何變動,一直延續了下來。
及至秦朝,早在大秦還是個諸侯國的時候,就已設立太史令。
太史令俸祿不高,才六百石,屬於九卿之中奉常的下屬。
但這個官職有有着令所有高官豔羨的特殊權柄,別說上司奉常,就是再上一層的左右兩相,兩相再上一層的相邦也是羨慕不已。
太史令可以去秦國的所有地域,無論是皇后寢宮,還是社稷宗廟。
問詢任何人,任何事,被問的人都必須說實話,不能說謊,便是王也不例外。
記史秉筆直書,王權不可侵。
宦官受命後沒有奔出宮,而是深入章臺宮,嬴成𫊸便皺起眉頭。
這意味着太史令在他到來之前就到了咸陽宮內,聽到了他和始皇帝的對話,這不是嬴成𫊸想要的。
要是早知道太史令在此,他今日就不會來。
果不其然。
沒過多久,宦官便領着身穿黑色長衣,一手拿着竹簡,一手拿着墨汁未乾毛筆的太史令走了出來。
太史令名太史達,雖然是個文官,但生的體格魁梧雄健,臉上滿是絡腮鬍,眼睛睜大就是兩個銅鈴,和牛眼差不多。
他們這一家族就這個基因,從不上戰場的太史一家個個都是武夫相貌,鬍子幾日不掛就能長滿臉。
秦昭襄王曾經對太史一族下過結論:武人做文事。
“達要見長安君一面,真是不易。”
太史達意味深長地道。
秦朝其他官職歷來都有變動,唯有太史令一職是世襲制。掌管太史令這個家族以太史爲氏,歷來太史令皆從太史一族中出。
古代姓氏分開,姓代表源頭,氏代表分支。
姓是不變的,氏是可變的。
有以封地爲氏,如被封商地的商鞅。
也有以官職爲氏,太史達便是屬於此類。
“拜見陛下。”
太史達見禮始皇帝。
始皇帝“嗯”了一聲,眼神瞥了一眼茶壺。
最近的宦官立刻上前,爲始皇帝沏上茶湯。後方一位宮女趨步上前,手上端着不知道從哪裡哪來的瓜果點心,輕緩優雅地擺放在始皇帝身前。
嬴成𫊸嘴角抽搐,看着無良兄長吃着他研發出的點心,滋溜滋溜地喝着茶湯,一副端着板凳磕着瓜子吃瓜看戲的模樣。想把桌案給一把掀了。
“太史令隨意。”
始皇帝往嘴裡丟了一顆大棗,腮幫子略鼓,一邊咀嚼一邊道。
“唯。”
太史達應聲,席地正坐。
推開自己身前桌案上的瓜果點心,清理出一片區域,放上竹簡。
打開竹簡,執毛筆。
“長安君這個冬日走了多少家百姓?”
太史達誠心發問。
“……”
望着那張桌案上新增的竹簡,嬴成𫊸把桌案掀翻的慾望越發高漲。
“陛下,總是這樣。”太史達無奈一嘆,道:“長安君不是避開達,就是不回答達,請陛下要長安君配合達編史。”
“此言有理。”
始皇帝深以爲然,發表贊同言論,然後看着臉色鐵青的弟弟,笑眯眯道:
“太史令所問皆以實答,便是朕也不能例外,配合太史令錄完史你就可以回去了。”
嬴成𫊸望望章臺宮門口,郎中令章邯又不知所蹤了。但只要他想要出門,章邯一準會站在門前。
雖然始皇帝表現的很是隨性,實際上應該也是隨性。但嬴成𫊸知曉,今日不配合錄史,他是走不脫了。
錄史是一件天大的事。
華夏就是因爲有文字記述的歷史,所以知生於何處,知上古先賢,知錯誤經驗,知姓氏傳承。
“五家。”
嬴成𫊸沉聲道。
太史達沒有記述,轉過頭,那張天生凶神惡煞的臉面無表情。
“騙誰呢?你當達蠢啊。”
“……”
嬴成𫊸儘量控制面部表情真誠些。
“事實就是如此。”
太史達完全沒有動筆的架勢,板着一張臉勸說道:
“達不信,請長安君照實說。今日你我所言皆要記在史書上供後人觀瞻,長安君欺騙達不打緊,欺騙後世萬萬人很打緊。”
嬴成𫊸無奈。
“你記這個做甚?你寫的歷史是不是太過詳盡了一些?你要是實在不知道寫什麼,就把我那些侄子,侄女姓名都記下。免得後世只知道扶蘇,高,將閭,胡亥這幾個名,拍電視劇編小說還得自己想。”
太史達立刻轉首,指着嬴成𫊸,對着笑得特別歡喜的始皇帝道:
“陛下你看,長安君還是不配合。”
“咳咳~”
始皇帝輕咳兩聲,單手伸出虛壓兩下,示意太史令放平心態,一切有他。
“朕知道朕知道,這麼記,盡入咸陽城中百姓家。”
太史令還沒反應,嬴成𫊸搶過話頭,語氣不善。
“陛下,這是歷史,是要給後世萬萬人看的,不能胡編亂造。”
[咸陽這麼大,盡入,你當我是閃電俠啊!]
太史令作勢,要秉筆落字。
嬴成𫊸上前奪筆,再奪竹簡。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寫,不勞煩你。”
他刷刷刷寫字極快,分分鐘就記述畢。
【長安君奉始皇帝之令,送蜂窩煤予城中百姓,過五家而厭此舉,歸府不理。】
太史達沒有試圖把竹簡,毛筆搶回來,正坐在地面無表情地看着嬴成𫊸橫條撇捺。
寫完後的嬴成𫊸正要將物件還回去,見太史令如此表現,頓生疑惑。
“史書只有你能記,現在我寫上了,你不試着搶一下嘛?”
太史令仰着頭。
“長安君願寫便寫,反正做不得數。達家中其他物事不多,竹簡管夠。長安君宣泄過後,還請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嬴成𫊸呵呵一笑。
“做人做事要圓滑一些,你就按照我寫的來,否則我就免了你的官。到時候你家族沒了生計,歷史還是要按照我說的寫。”
“達不信,太史一族只爲記史,達不信你能免了達的官。況且任免官職是陛下權柄,長安君雖貴爲君爵,也沒這個權力。”
“不信你問問陛下。”
太史令細細看了一番嬴成𫊸,轉頭就問始皇帝。
“陛下,長安君所言果真?”
始皇帝毫不猶豫,一臉認真。
“真。”
太史達面有驚色,緊接着就是狂喜。
嬴成𫊸:“……”
[你有病吧?要失業了,你開心個屁啊!]
章臺宮太史達很熟悉,準確的說,整個咸陽宮就沒有太史達不熟悉的宮殿。
從最是宏偉的阿房宮,一直到那些不受始皇帝寵愛的嬪妃冷宮,太史達都去過。
向始皇帝告罪一聲,太史達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輕車熟路得在章臺宮找到筆墨紙硯。
把竹簡鋪在地上,撅着屁股,顧不得姿勢是否雅觀直接開寫。
“哈哈哈哈哈哈!”
始皇帝突然大笑出聲,看那神情顯然是歡喜極了,嚇了嬴成𫊸一跳。
[你也有病!]
內心咒罵着,嬴成𫊸走到太史達身後,彎腰去看太史達在寫什麼。
【帝一年,長安君有任免朝堂官吏之權,已掌帝之權柄。】
“……”
嬴成𫊸揪起太史達,抓着他的領子惡狠狠地道:
“你胡謅個甚!給乃公改了!”
臉上狂喜神情還在,太史達亢奮道:
“此乃達親眼所見!太史令據實記述,一字不改!”
“……”
從剛纔就一直笑個不停,連瓜果點心都沒法吃的始皇帝好容易在親弟欲殺人的眼神中止住笑聲。
輕咳了兩下。
“歷代太史令最怕的就是在官時間國無大事,無以爲記。害怕自己所記之史爲後人認定無病呻吟而刪改,不能留姓名於後世。
“最歡喜的就是謀朝篡位,臣主弒君,天降祥瑞這等大事。你方纔言辭正是異事,不要白費心機了,太史令不會改的。”
嬴成𫊸眼珠子轉了轉,鬆開手替太史令梳理一下被他抓亂的衣領。
“我記得你是在陛下繼位的那一年,爲的太史令。秦滅六國,一統天下。其後分封與郡縣之爭,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鋪設馳道通達天下各地。這麼多大事,你有太多可記的了。後世絕不會忘了你這個太史令,忘不掉你叫太史達,我這點戲言就別記了,我是胡謅的。”
太史達搖搖頭。
“陛下已然承認,此乃達親眼所見。史官據實直訴,一字不改。”
太史令只害怕記的事少,不會嫌記的事多。
記得越多,越可能名流千古。
“給臉不要臉是罷?”
嬴成𫊸立刻臉黑,他剛剛弄好的衣領再次被他揪凌亂。
“你乾的了太史令就幹,幹不了就換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會寫字的人有的是,趕緊給乃公刪了!”
太史達一字一頓。
“一,字,不,改。”
嬴成𫊸鬆手,望向看戲的始皇帝,認真道:
“我不想被記在史書上,能不能換個太史令,我是認真的。”
他所發明創造的物事,所提出的政令,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是他自己所想。
這個功,追根溯源並不是他的。
提出來改變現狀,讓這個天下更好一些,讓他過得更舒服一點,他很樂意。
領他人之功,被大書特書,他不樂意。
他是搬運工,是謄抄者,不是創造者。
所有出自嬴成𫊸筆下的小說,詩詞,都是用的原作者名姓。
即便這個天下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原作者,他依然固執地寫上去。
一遍又一遍得和“知情人”重複。
“那不是我寫的。
“是魯迅,杜甫,李白,金庸,古龍,陸游,吳承恩……所寫。”
始皇帝收起笑臉,同樣認真道:
“可以。
“然秦史一直是由太史一家所記,若是不讓太史一家擔任,換做其他氏的人,天下不會認同。
“他們只相信太史所記的歷史,不會相信其他氏族。”
嬴成𫊸望着太史達,淡淡道:
“那就從太史家找一個識相的。”
他在對太史達表明他不是在嚇唬人,他是真的要換人。
太史達神情更堅定了。
“長安君果然有帝權!”
“……”
嬴成𫊸要宦官去太史家宣人。
在笑眯眯看着這一切的始皇帝認同下,章臺宮一應人選,皆受嬴成𫊸凋令。
“臣太史節,拜見陛下。”
太史節是太史達二弟,其長的和大兄一樣魁梧,滿臉的絡腮鬍看不出相貌區別。
嬴成𫊸指着太史達,對太史節道:
“你兄長不聽令,已被免去太史令之職。”
丟給太史節剛剛自己落筆的竹簡。
“自今日起,你是新的太史令,我的篇幅只在屯留兵敗乃止,聽明白了?”
太史節看向始皇帝。
始皇帝點點頭,爲親弟背書。
“一切以成𫊸所說爲準。”
太史節面露狂喜,奔到同樣長有一臉鬍子的兄長前。
“快記下!長安君有任免官職之帝權!”
太史達仰頭看向嬴成𫊸,高聲道:
“早便記下了。
“帝一年,長安君有任免朝堂官吏之權,已掌帝之權柄。
“一字不改!”
嬴成𫊸:“……”
始皇帝藉着吃瓜果的動作掩飾笑意。
[豎子還想篡改史書,癡心妄想。]
嬴成𫊸沉着臉色疾步走到章臺宮前,把突然出現的章邯腰間寶劍拔出。
“隨他去。”
驟然緊張的章邯,郎官,宦官,宮女在始皇帝的命令下沒有多餘動作。
宮內宮外,各行其事。
嬴成𫊸斜提着寶劍,滿是殺氣,一臉殺意地走到太史達,太史節兩兄弟面前。
他拋飛秦劍,秦劍在空中打着旋。
在空中反手握住秦劍劍柄,驟然壓在太史達脖頸,劍刃割破衣領壓在肉上。
“想生,想死。”
太史達不敢亂動,額頭冒汗,老實道:
“想生。”
嬴成𫊸下壓秦劍,太史達脖子驟疼。
一旁大氣不敢出,生怕誤了兄長性命的太史節早已沒了喜色。
他臉色煞白,見到那劍上已是有血,這一劍已然見血。
嬴成𫊸毫無感情波動地道:
“改則生,不改則死。”
太史達本能向後靠,躲避秦劍,畏畏縮縮,哆哆嗦嗦。
這位看着是個猛將,實則是個文官,一身不是死壯而是虛胖的太史令聲音中滿是恐懼。
“史官秉筆直書,一字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