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煙直,長沙落日圓。
遠處變大的大日緩緩沉入地平面,一人牽着一匹馬,緩緩走入雁門郡。
白髮橫生的韓姬自城門樓走下,自兒子莫名離去後,她便一直守候在這裡,一整日。
“這裡一點也不好玩,我明日就回咸陽。”
韓姬嘟着嘴,雙頰卻遠不如如以前圓滾。
那張滿是膠原蛋白的臉有些乾癟,越發像個老年人了。
嬴成𫊸啊了一聲,有些憨傻。
出去一趟再回來,阿母似乎還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阿母。
這樣的話,他就不需要做選擇了,阿母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
就像……前世一樣……
“阿母你不擔心我啦?”
他憨聲問着。
“我兒天下第一,那些宵小怎能傷到!”
韓姬叉着腰,一臉驕傲。
“是極。”
嬴成𫊸用力點頭,笑的開心。
韓姬看到兒子開心,也開心地笑了,將擔憂深深埋在心底。
兒行千里母擔憂。
哪裡有什麼真正的放心,不過是不想讓兒子爲難罷了。
既然無法讓兒子留下,那便讓兒子儘可能安心。否則大戰一起,心神不寧,很有可能遭受本不應有的厄難。
母子二人並肩走着。
“阿母,你沒去過大漠罷?”
“沒有。”
“那我這次帶你去罷。”
兩世爲人。
上一世不甚明瞭的偏愛,這一世又怎能分不出來?
前世他執意前往魔都,拗不過他的爸媽在他臨走前要他不用擔心家裡,想闖就去闖。
韓姬眼中泛過驚喜,很快又黯了下去。
她做了十幾年的嬪妃,十幾年的太后,再不通軍務,也知道戰爭是一個國家最大的事,不能胡鬧。
自古至今,就沒聽說過哪個名將打仗的時候帶着女眷,白起沒有,吳起沒有,孫臏沒有,龐涓沒有,孫武亦沒有。
“等我兒打下大漠,再帶阿母去看罷。”
嬴成𫊸思緒拉遠。
當他立足那個繁華而又現代的魔幻都市,年節想要帶一輩子都蹉跎在北方小縣的爸媽去上海旅行時。
那個身上總是油膩,渾身都是油條包子味道的女人,一臉慈笑。
“等你在那邊安穩了,我們再去。”
他算了一下帶爸媽旅遊的費用,時間,打開手機看了眼餘額寶,裡面的數字是三萬多。
想着帶爸媽玩了一通大概要花近兩萬,琢磨兜裡只有一萬塊,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爸媽說的對,等再安穩一些。
“好。”
他刷着手機應道。
轟鳴聲爆響,他趴在駕駛座上,白色的氣囊染成了紅色。
直到他死,爸媽也沒能來上海旅遊。
什麼時候纔算安穩呢?
他畢業要來上海的時候一窮二白,兜裡不到七千塊錢就敢出來闖。沒聽爸媽的話,沒想過安穩。
怎麼到了要帶爸媽旅行的時候,就開始聽爸媽的話,開始想着安穩了呢?
要是他那日強硬,就像是畢業執意要去上海那般強硬,遺憾是不是就少了一些?
“不,就這次去。”
他的語氣很強硬。
“好。”
韓姬輕聲應下,嘴角微微翹起,腳步都輕盈了一些。
世界那麼大,誰都想去看看。
能和兒子一起看,再好不過。
她的心底煩擾盡去。
她的兒子自小就孝順,敢帶着她去大漠打仗,自然是認爲這場仗傷不到她,有必勝把握。
嬴成𫊸要攜母出征的事,很快就衆人皆知。
一間廳堂之內,牆上掛着大漠輿圖。
王廖,王齮,蒙武,嬴將閭,羋隨等人齊聚。
出征之前的準備工作有許多,行軍路線,何地可能設伏,何地駐紮匈奴部落,這些都要有個眉目。
這樣的探討,已經進行過許多次了,參與人越來越多。
但這次有些不一樣。
“胡鬧!”
胖乎乎,連勸諫的話都委婉至極的王廖進門就發了脾氣。
“豎子當打仗是兒戲乎?戰場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不是你觀光遊覽的場地!帶母出征,你是嫌命太長乎!”
他看在老友的面子上一再忍耐,抱着必死的決心跟從眼前這個毛頭小子,孤軍深入大漠。
但嬴成𫊸攜母出征這件事,他忍不了。
之前這豎子犯的錯只是認知問題,等到了戰場經歷了幾次廝殺,追逐,就知道仗不能這麼打。
到時候有他,王齮,蒙武這些人輔佐,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但現在帶着阿母打仗,這是態度問題!
能想着在阿母面前逞威風,就證明這豎子從心底就沒把匈奴當回事!把這次戰爭當回事!
輕敵到這種程度,必死無疑。
場中除了他以外都是秦人,或許攝於長安君的頭銜權勢不敢開口,那就讓他這個衛人來打開局面,讓這個豎子清醒過來!
“成𫊸,不能如此爲之,你怎會有如此想法?”
蒙武都快不認識自家小秦王了。
“將軍,此事確實不妥。”
王齮也出聲附和。
羋隨沒有說話,默認就是一種態度。
嬴將閭不敢言語,場中沒有他說話的份。
心底認爲叔父讓他不能輕視匈奴,自己卻帶着韓太后打仗,真是雙標。
嬴成𫊸呵呵一笑,敲着牆上輿圖。
“我是主將,我的話就是軍令,我就要帶我阿母遠征大漠。”
衆人齊齊變了臉色,個個張口欲言。
嬴成𫊸再敲牆上輿圖,沉悶響動堵回衆人脫口之語。
“兩條路。
“跟我北伐,我要帶着阿母。
“不跟我北伐,請就此出門。
“你們自己選。”
王廖大怒,甩手離席,臨走前扔下了八個字。
“剛愎自用,好斷無謀!”
嬴成𫊸沒有攔着,任由這位天下十豪之一的貴先離去。
眼眸掃過廳內其他人。
“還有何人慾行?”
場下皆沉默,無人移腳步。
“我要爲王。”
嬴將閭笑道。
他要摘掉大秦三公子的頭銜,帶上王冠,死也不會走。
“楚系勢弱,不另起一脈,我心難安,狡兔尚有三窟啊。”
雙臂過膝的羋隨長嘆口氣。
“武安君死了,蒙驁那個老鳥人也死了。
“王齮沒死,躲在自家十年,不問朝政,不理軍務,修身養性,調理身體。
“不是爲了苟且偷生貪活幾年,而是爲了能陪將軍再戰一回。”
老將開口。他認的將軍,死了也認。
“武叔這條命,給你了。”
蒙武道。
先王死後,他一直未蒙家而活,做的事都是站在蒙家立場,自覺虧欠先王,小秦王諸多。
現今蒙家有蒙恬,蒙毅兄弟倆挑起大梁,他蒙武在不在,不重要了。
“嬴將閭。”
嬴成𫊸點點頭,濡染突然念出了三侄子全名。
“在!”
“你可願爲前將軍。”
前將軍,前軍偏將。
前軍通常來說都是最先和敵軍交戰的軍隊,負責衝鋒。
前將軍是五個萬夫長中比較好做的,不需要太會指揮,聽從主將命令衝殺就行。
當然,前將軍的危險率要大於其他偏將軍。
“將閭願爲!多謝將軍!”
嬴將閭一臉喜色,還有着些許清脆的少年音擲地有聲。
他不怕危險,怕的是沒有希望,他知道這是叔父在又一次給他鋪路。
想要在大漠爲王,就要完全掌握能橫掃一切的饕餮軍。
前昔他嬴將閭被蒙恬所壓制,無形中在饕餮軍的聲望就大大降低。這次爲前將軍,就是重新樹立威望的過程。
羋隨皺了皺眉,想要拿自己的中將軍來和侄子換。
一旦嬴將閭死了,那麼楚系的展望將盡數落空。始皇帝能允許三兒子在塞外稱王,絕對不會允許他羋隨在塞外稱王。
“嬴將閭,領前軍,饕餮軍前將軍。”
嬴成𫊸一語落定。
想要稱王,就要冒風險。
不然當上王也當不好,徒惹殺身之禍。
嬴成𫊸看着場間衆人,心中盤算,是否要讓劉邦、樊噲這批大漢天團提前入場。
饕餮軍五位偏將軍,原本只剩下一位左將軍空缺。但還沒捂熱乎的後將軍王廖跑了,便又有了兩個偏將位空缺。
這次來邊郡,大漢天團全員到齊。
原本嬴成𫊸是打算將大漢天團都編入親衛營裡,親自帶在身邊讓大漢天團迅速成長,穩一點。
而現在空缺的兩個偏將軍,以及這數天的思考,嬴成𫊸不再一意求穩。哪有那麼多萬無一失的事,安穩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當夜,王廖夜會嬴成𫊸,花了一個時辰苦言相勸。
未果。
心死的王廖胖臉上滿是衰敗,無力地擺着手。
“罷了,老夫隨你出征便是。
“不韋幫老夫甚多,老夫不能眼看着你送死。”
一整晚耐心聽說教的嬴成𫊸輕笑。
“足下當我說話是兒戲?”
王廖蹙眉。
“什麼?”
“饕餮軍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既然足下放棄了爲後將軍,哪裡有回來的道理?”
王廖身子前傾,那胖乎乎的身體這次帶來的不是溫和,而是壓迫。
“你可知秦王都欲我領軍!
“老夫僅憑一戰而與統五國兵馬的兒良齊名,以‘先’字力壓兵家衆將,爲十豪之一。
“莫要與老夫行欲擒故縱的小把戲,這隻會讓老夫更看輕你。若不是老友相求,老夫豈會來爲你而戰?
“老夫再問一次,你”
嬴成𫊸開口,毫不猶豫。
“再問十次百次也是一樣,饕餮軍,足下領不了。”
王廖看着嬴成𫊸漠然的臉,終於確定,眼前這個豎子說的不是反話,是認真的。
他不可置信。
這個世上,竟然還有人能拒絕他王廖領軍?
好狂妄的小子!
“武叔那邊不需要足下擔心,我自會修書一封告訴武叔緣由,與足下無關。夜已深,我有些乏了,請足下離開。”
王廖沒有立刻走,他很疑惑。
“你初見老夫執禮甚恭,今卻如此倨傲。他人都是前倨而後恭,你卻是前恭而後倨,此中道理何在?”
嬴成𫊸端茶。
“與君無關。”
端茶,送客,這是衛禮的一部分。
王廖接過,一飲而盡,大步離去。
“要是皇兄在此,定不會讓你走。
“意氣用事,隨心而行,豎子可而王不可。”
越女熄燈,嬴成𫊸就寢。
數日後,李牧奔赴雁門。
“我爲後將軍如何?”
嬴成𫊸一腳踹回上郡。
“有你啥事,老實在上郡待着。”
想要大展身手的李牧很不歡喜。
其迴歸上郡之前,仍滯留在雁門的王廖上門拜訪,言稱肥下副將求見。
肥下一戰,是李牧的成名戰,也是他王廖的,那一戰李牧是主將,他爲副。
門房得話,入內通稟,不多時便回。
“不見。”
王廖蹙眉,不知李牧是故意不見自己,還是忘了當初肥下副將是他王廖。
他站直身子,胖軀挺拔。
“請再詢,言,王廖求見。”
門房臉色霎時一凜,他不知道王廖是誰,但見眼前人說出名字就變了氣度,猜猜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回稟,這次他回來的比上一次還要快。
額頭有細汗的門房沒好氣地白了王廖一眼。
他還以爲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呢,原來是個瞎咋呼的。
“老爺說:‘王廖是誰?’”
王廖臉色漲紅,羞怒而走。
院落內,現存唯一的武安君正在考慮回去讓結巴想個辦法,讓君上帶着他去打匈奴,練兵哪有打仗有意思?
至於王廖,他倒沒有忘記姓名的份上,但也就只記了個名字。
天下十豪?貴先?可笑!
不過都是商人的吹捧罷了,還真當真了?
天下十豪兵家有三,孫斌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
孫臏他李牧沒什麼說的,《孫臏兵法》寫的確實好,戰績也夠,在魏武卒最鼎盛時期擊潰,大敗不可一世的龐涓,很強。
但王廖,兒良,李牧就不服了,什麼鳥人都能壓我一頭了?
兒良好歹還是率五國聯軍,打的秦國閉鎖函谷不敢出。雖然佔了人多,但也算有個戰績。
(上一章序列順序錯了!這一章恢復正常!)
你王廖一生就一個肥下之戰,有什麼好吹的?
兵家論資排輩是按戰績,什麼貴先,貴後的,可笑至極。
又兩日。
一位碧眼胡人入雁門。
“聽聞長安君欲伐匈,北征大漠,尚缺一位後將軍,不知隗狀可行?”
大秦前左相拱手。
“隗相可知,成𫊸此次要帶母出征。”
碧眼混血胡人頷首。
“知悉。
“狀聞長安君陰險詭譎,今日不知帶母是何道理,請欲隨行親見之!”
停頓一下,胡人丞相問出了壓在心底一年的疑問。
“咸陽,我可是敗在長安君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