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洲歷九劫二十二年夏。
南瞻部洲大秦國。
會稽郡西北有一座大梁山,山腳下有一個偏僻的小村子名爲大梁村。依山傍水,景色秀麗。村民們勤勞樸實,代代靠打獵爲生。
七月的大梁山總是陰雨綿綿,空氣中的燥熱被如絲細雨帶走,讓孩子們十分欣喜,但對於大人們來說,這樣陰溼的天氣卻並不怎麼美好。山裡面路泥濘了,就會十分危險,打獵要受影響,萬一滑倒摔跤跌落山崖,更不是鬧着玩的。
開春已經打下不少存貨,日子也還過得去,於是大部分獵戶都沒有進山,拿把小凳坐在院子門口,看着孩子們在泥濘中打滾摔跤,不時笑罵兩句,悠悠自得其樂。
只有村裡的鐵匠鋪,在丁當響徹不絕。獵戶們不進山,鐵匠鋪的生意自然就好起來,鍛制箭矢,修理獵刀,打造獵具的活,便全都落到了村中唯一鐵匠項海山的身上。
在鐵匠鋪門口,蹲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以手托腮望着在泥濘中翻滾的孩子們,神情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項海山在火爐邊敲打着一把獵刀,肌肉虯結的身軀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越發結實,他不時擡眼看一眼門口蹲着的孩子,憨厚的臉上露出慈愛寵溺的神色。
屋裡角落裡蹲着一個婦人,拿着塊毛巾在水盆中浸溼,擰乾後走到項海山身邊,爲其擦去身上的汗珠,瞧了一眼門口的小男孩,有些無奈的說道:“錘頭這麼小就不合羣,整天不玩也不鬧,你也不說說他。”
項海山笑了笑,用力砸了下鍛錘,說道:“說啥哩,我家錘頭以後要當宰相,當然要文靜一些,怎麼能和那些小泥孩一樣。”
婦人白了他一眼,神情中有些擔憂:“文靜一點沒什麼,可這麼大孩子整天不動,怕是沒有火勁,對身子骨沒好處。”
“嘿!”項海山搖搖頭,神情中滿是自豪:“你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錘頭隨我,有的是勁!前天我親眼看見,他抱着那塊二十斤的鐵疙瘩在玩……二十斤啊,他才五歲!你說別家孩子,誰抱得動?”
“行行行!”婦人沒好氣的拿毛巾在項海山身上按了一把:“你就知道寵他,總有一天要被你慣壞!”
“嘿嘿!”項海山也不着惱,只是憨厚笑兩聲,不再說話。
丁丁當當的鍛打聲,越發猛烈起來。
小男孩叫項彬,小名叫錘頭,是項海山的兒子。山裡人愛起些糙雜名字,說是好養活。雖然項彬很是腹誹這名字多半是項海山從打鐵得來的靈感,但比起村裡其他孩子狗蛋牛蛋之類的小名,還算是勉強可以接受。
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五年,記憶中有關前世的最後一副畫面,是自己在姑射山旅遊時,誤入一處古舊的道觀,然後便被道觀裡一本古舊的《莊子》帶進了一處奇異的漩渦之內,等他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成了一名嬰兒,正被抱着吃奶……
一個二十多歲成人的靈魂,被困在了嬰兒的身體中,任誰恐怕都不會感覺太好,許多事情心有餘卻力不足。但五年的時間足夠一個人適應許多事情,特別是擺脫了吃奶尿牀不會走之後,項彬是真的感覺到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漸漸的從排斥到接受現狀,直到心懷感激,樂在其中。
他前世是個孤兒,如今卻父母雙全。上一輩子體弱多病,今生繼承了項海山的血脈,從小便很有力氣,五歲就能舉起二十斤的鐵坨子,說是天生神力也不爲過。
特別是這五年來,當他對這個世界瞭解的越發透徹之後,更是對自己幼小身軀的潛能充滿了期待。
……
……
細雨漸漸密集,天空中有雷聲滾過,在大梁山上空迴盪。玩耍的孩童們嚷嚷着往家跑,大人們也拿起小凳進屋,但突如其來的一聲銳響,卻是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
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齊齊轉頭望向天空。繼而所有人,全部在此刻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露出震驚敬畏神色。
在半空中,一名神情威嚴,看貌相約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正腳踏一把七彩飛劍立於半空,面無表情的打量着下方的村民們。
這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先前竟沒有任何徵兆。大雨落下,卻在離他身體三尺處被彈開,劃出一道道雨線,與後來的雨點撞在一起,碰碎成更加細小的水珠。使他身周呈現出一圈荊棘壯的圓弧,就好像是無數道劍氣縈繞他周身,將所有落下的雨滴,盡數刺碎沖走。
煉氣士!項彬腦海中回想起了從爹那聽來的傳說,這世上有修煉神仙道法的煉氣士,可以御劍飛天,千里外取人首級,騰雲駕霧,長生不老……誰想到今天竟然親眼看見!
這名煉氣士相貌剛毅,氣質超凡,再加上腳踏飛劍,懸於半空,無形劍氣擊碎雨幕,自有一股灑脫傲視天地間的氣勢。在這樣的天氣中伴着雷聲出現,就如同天神下凡,給人以無與倫比的震撼。
尤其是項彬受到的震撼尤甚,真的看到傳說中的存在,以及眼前這明顯違揹物理定律的一幕,他只覺得心神瞬間被顛覆,腦海中一片空白,喃喃的只有一個念頭在迴盪。
……好,好帥!
孩子們都流露出害怕神情,躲到了大人身後,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好奇打量,大人們也有些緊張警惕,有人關上了門,只從門縫裡看一看。但更多的人卻是神情敬畏中透着興奮,還有一絲隱隱期待。
許多老人不顧雨下的正大,踉蹌着走出門外跪倒在地,一邊喊着神仙保佑,一邊連連磕頭。
飛劍上的煉氣士看着眼前一幕,依舊是毫無表情,但他卻擡起了手,對着天空一指。
一道白光從他手上發出,直衝天幕。初始還細,越往上越粗,直至天穹時,已經延伸擴大至數十丈。細小的末端連在指尖,隨着此人手指輕劃,天幕中的粗大豪光就像是一把斬天巨劍,蠻橫的將天空中的雨雲劈破,攪碎,然後推走。只是數息之間,整個大梁山便由陰轉晴,再也落不下一滴雨來。
項彬張大了嘴,忍不住心中大聲道:“我#!太裝逼了吧!”
猶如神蹟!
看到這神奇一幕,更多的村民們跑出屋子,跪在了泥濘的地裡,虔誠禱祝。孩子們怯怯的跪在大人們身後,個個臉上都露出恐懼的神色。
項海山夫婦也從屋裡跑出,拉着項彬跑了過去,一邊嘴裡說着“活神仙保佑”的話,一邊齊齊跪在了地上。
但項彬卻鬆開了母親的手,只覺得心中有股強烈的期待感,驅使着他克服未知的恐懼往前走去,越過跪倒一地的村民,直走到最前方,擡起頭來,與劍上的煉氣士沉默對視。
從遠處看去,這一幕十分詭異,半空中飛劍上立着‘神仙’,地下跪了一村子的人,但在村民們前方,卻有一個小孩子沉默而倔強的站着,平靜的與神仙對視。
項彬的娘這個時候才發現孩子不見了,擡頭一眼便看見了作出如此不敬舉動的項彬,她的臉色瞬間慘白,極致的恐懼當場充滿了內心,顫抖着小聲說道:“錘,錘頭……快,快跪下,這是神仙,看不得……”
項海山面色一樣難看,握住打鐵錘時穩定如山的手,此時在輕輕顫動,但他畢竟是個男人,是個父親,儘管心中一樣恐懼到了極點,卻還是硬咬着牙站了起來,半彎着腰往前走,就要去拉扯項彬。
村民們也是一臉驚恐,感受到這種無形的氣氛,許多孩子當即嚇的哭了起來,只是剛剛發聲,便被身邊的大人一把死死捂住了嘴,只發出了細微的啜泣嗚咽。
劍上煉氣士平靜的表情微有變化,露出一絲饒有興趣的意味,看着項彬。
他能感受到這個孩子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滿渴望,還有一絲絲被隱藏的極好的恐懼,但更多的卻是平靜。
不是故作平靜,而是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一個普通人……準確的說,這個孩子並沒有像村民們一樣把自己當作神仙,他只是在看着一個強大的“人”而已。
項海山貓到了項彬身邊,按着他的肩膀要他跪下,但也許是因爲項海山慌亂沒了力氣,又或許是因爲項彬幼小的身軀爆發出了不小的力量,他按了幾下,竟然沒有按下去。
村裡幾個年紀大的老人,此時已經鎮定了下來,他們皺眉悄聲對項彬道:“錘頭好孩子聽話,快跪下,別惹怒了仙長,給村子帶來大禍。”
項彬依然不爲所動,項海山有些惱怒,擡手一巴掌就對着項彬腦袋拍了下去。
但是手臂剛擡起,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再也揮不下去。項海山全身一顫,望向半空,神情驚懼,跪倒在地顫抖着道:“神仙息怒……他只是個孩子,不懂事。”言罷連連磕頭,砰砰有聲。
飛劍上的煉氣士緩緩飄落,站在了項彬面前,隨手一拂止住了項海山。
看着近在咫尺的“神仙”,村民們更是心中敬畏到了極點,一個個低下頭,再也無人敢說話,項海山全身篩糠一般顫抖,但眼神中卻漸露堅定,他此時在心中做了決定,若是神仙要對自己兒子不利,那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護着兒子周全,大不了父子倆一起死!
一隻手搭在了項彬的腦袋上,一股淡淡的白色光華包裹了他的全身,“神仙”看了項海山一眼,溫和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傷害他。”
也許是怕項海山擔心,他又繼續道:“此子不凡,也許與我有些緣分,我想收他爲徒,不知你可捨得?”
此話一出,所有人盡皆吃驚,項海山還沒反應過來,不少村民們已經露出了深深的羨慕震撼之色。
項彬的娘身子一顫,用哀求的目光望向項海山。項海山搓着雙手,神色猶豫。
一名老者咳嗽了一聲,小聲說道:“海山,這是你家錘頭三世修來的福分,你還猶豫什麼?捨不得娃嗎?等他學成下山,還有再見之日!”
項海山身軀顫了一下,眼神漸趨堅定,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無視妻子哀切的眼神,斬釘截鐵說道:“多謝上仙,這是我家錘頭的福分,我捨得!”
“神仙”點了點頭,並沒有意外,他知道凡人對於求仙之道的渴望,點點頭正要說話,卻是神色微微一變,咦了一聲。
他的手還搭在項彬頭上,淡淡白光包裹項彬全身,隨着這聲咦,項彬全身白光暴漲,剎那間幾乎變成了一個小太陽,映照的周圍村民們齊齊閉上了眼睛。
項海山夫婦神色大驚,卻沒敢動彈,半晌後,白光漸漸消散,這名煉氣士臉上表情變的十分古怪,難掩深深的失望之色。
項彬從他的眼神中感到了不妙,果然,他沉吟了一會兒,臉露尷尬之色,說道:“我純陽子說過的話,從來沒有反悔過,誰想今日竟要破例了……也許,這是天意。”
項海山夫婦聽的莫名其妙,項彬卻是聽明白了,小臉有些發白。
“此子心性乃是上上之選,但可惜的是,竟然全無靈根,根本無法修行,我先前的話,恐怕要收回了……”純陽子十分遺憾的對項海山說道。
先前還捨不得,此時聽了這樣的話,項海山夫婦卻又是神色大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連連磕頭懇求。
許多村民也是露出遺憾同情神色,但也有不少人似是鬆了口氣,略有些幸災樂禍。
“哪怕他只有一絲靈根,我也可以收下他,只因我從未見過如此膽大的孩子……但是可惜。”純陽子神情也有些蕭索,他沉吟了一會兒,輕輕一掐訣,手上憑空出現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隻古樸小巧的木盒,另一樣則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玉盒,遞給項海山道:“我是真的愛莫能助,這兩樣東西你收好,若是日後他學文,就把木盒給他,若是學武,就把玉盒給他……若是他日後學有所成,可以到誅仙觀來找我,報上純陽子的名號。”
項彬的娘還在苦苦哀求,項海山卻還是識大體,他拉了妻子一把,磕了一個頭道:“多謝上仙。”
純陽子答應一聲,又深深看了項彬一眼,轉身就要離開,但就在此時,一個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許是看到“神仙”要走,村民們鬆了口氣,父母們便鬆開了捂着孩子嘴的手,卻沒想到大部分孩子早就不再哭泣,這個孩子卻是一鬆手就又哭了起來。
項彬認識這個孩子,小名叫猴兒,人如其名。打小就調皮搗蛋,上牆爬樹,猴裡猴氣,專好惡作劇,雖然人小,卻總將比他大的孩子欺負哭。
誰也不知道平時最愛鬧最少哭的猴兒,今天是怎麼了,他的父母手忙腳亂的捂嘴,卻也再也按不住。
純陽子遲疑了一下,邁步走到了猴兒的跟前,擡手放在了他的頭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猴兒的父母更是緊張激動的滿臉通紅,就在純陽子將手放上去的一瞬間,猴兒的全身忽然爆發出刺目的光芒。不是如項彬一樣的白光,而是耀眼的金光。
純陽子擡起手,光芒散去,他臉露苦笑,擡手望天,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
“心性好的沒靈根,心性差的滿靈根……你想我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