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風雲錄2之芙蓉華落

一日邊新燕棲碧樓

殘春將罷,柳開鵝黃,花弄嬌紫,世界一片渾然顏色。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蹣跚着走了過來。春意盎然,但他卻連一眼都不看。只因他的臉上,卻全是飢色。

人若是餓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麪好看。可惜的是,這少年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吃上一碗麪了。他能吃的,就是這柳樹的芽和田間的各種野菜。但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將茁,這些都不能吃了。所以他就只有捱餓。

突然,就聽遠處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聲一罷,就見四方的饑民全都圍攏了來,向着鎮子上一處高門大宅跑去。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嚕吞了口水,飛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遠看還不覺得,這一奔近,便覺饑民真多!裡三層外三層,將整個宅子圍得水泄不通。就見有人用力擠出來,手中捧了碗熱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邊喝了起來。那粥極稀極薄,一碗湯水中,不見幾粒米,但那饑民卻顧不得熱粥滾燙,呼嚕呼嚕地喝着,滿臉都是興奮之情。那少年只覺肚子中一股餓火騰騰然冒了出來,當下也用力向裡擠了進去。

他身材瘦小,見縫就鑽,不一會兒,就鑽進了人堆中。從擁擠的縫隙中隱約可以見到那大門口架了好大一口鍋,騰騰的熱氣就從中間冒了出來。那少年精神頓長,渾身像生起了無窮的力氣,使勁向裡擠了進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頭過來,惡狠狠地吼道:“哪個小崽子在擠?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驚,急忙向後躲開。只聽嘩啦一聲響,脖子上就覺一陣滾燙澆了下來。那少年被燙得猛然跳起,立即就聽噼裡啪啦一連串地響聲,周圍幾個人手中的飯碗,都被他打了個稀里嘩啦。這下衆人一齊大怒,吼道:“揍他!”

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鍋邊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氣之大,簡直可以毀天滅地,當下也顧不得搶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羣中鑽了進去。猛地一隻腳當頭踹了下來,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搶上一碗粥,你這天殺的小賊就搶命地撞上來,今天不打死你,老子這口氣可怎麼出?”

那少年見那隻腳來得兇惡,有心躲閃,但他久餓之下,當真已經乏了力氣,被那一腳踹在心口上,踉蹌後退,登時就覺身子一陣發麻。周圍一片喊打聲中,幾個饑民一齊衝了上來。

那少年登時慌了手腳,那些饑民都是雙目赤紅,一副要拼命的樣子。若是讓他們近身,那他這條小命恐怕就要斷送在這裡了。那少年急忙四處搜尋,突然沒命地向那粥鍋奔了過去。

那饑民吼道:“這小賊就快沒命了還想着吃!”

只見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從那大鍋底下抽出一塊木棒,霍然揮舞了起來。那木棒燒得熾烈,幾乎沒有握手之處,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陣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彷彿都成了個火球。那些饑民吃了一驚,齊聲叫喊,都退了回去。那少年不再揮舞,但雙手死死握着木棒,不肯放手。他的雙目惡狠狠地盯着周圍的饑民,眼神酷冷陰狠,離得近的幾個饑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眼神絕不似人類,竟似是極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對生命危險時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間決無任何選擇!

空中傳來一陣焦臭的氣息,卻是從那少年手中發出的。

這少年竟寧願自己的手被燒傷,也不肯放下這根灼火的木棒!這些饑民中不乏無賴兇悍之輩,但像這少年一般狠惡,卻也少有。但他們心中恨怒,卻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幾時。

突然從那高門內傳來一聲咳嗽,就聽有人緩聲道:“這位小友,火燒着手很痛,你放開好不好?”

衆人轉頭看時,就見高門內踱出一人。亂世災變,饑民充塞,但他卻吃得腦滿腸肥,面團團的極爲富貴。他臉上笑眯眯的,盡是一團和氣。饑民中有認識的,就叫道:“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饑民一聽,立時轟然應道:“真是大善人啊!”“活菩薩啊!”“積善有報,大善人再多放點粥吧!”

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猶豫,但轉眼看到周圍仍不肯離開的饑民,卻又緊了緊手,不肯放開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請散開吧。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讓家僕還給你們。怎樣?”

他揮了揮手,幾個健壯的僕人抱了一摞碗走出來,放在了地上。那些饑民見有了碗,也就不再糾纏,一轟搶了上去。王大善人緩緩踱到少年身邊,笑道:“這位小友,請跟我來,我請你吃飯怎樣?”

那少年聽到“飯”這個字,雙目中立即躥出一陣飢火。王大善人見了,也就不再說話,帶着他向門內走去。那少年默不做聲地跟在後面,王大善人偶爾回首,笑道:“你還不肯將這根棍子扔掉麼?”

那少年臉上一紅,急忙將木棒扔了出去。王大善人饒有興味地看着他,道:“你難道不覺得手痛嗎?”

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傷了一大片,無數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他見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將雙手藏在身後,低聲道:“習慣了!”

王大善人臉色動了動,嘆道:“看來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聲,兩人穿過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裡。那房間陳設極爲奢華,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頭靜立,似乎對這種富貴氣度司空見慣一般。王大善人的臉色又動了動,將那少年領到了一張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擺滿了飯菜。肥雞肥鴨,整魚整鵝,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那少年立即撲了上去,劈手就搶過當中那隻鴨來,惡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這一口實在太大,將那鴨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來。好不容易將這塊鴨吞下去,他又是一大口咬下,似乎不這麼吃,就不過癮一般。滿桌的飯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幾筷子,竟然幾乎被那少年掃蕩一空。

王大善人臉上顯出了一絲駭異,要知道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個人吃,這少年全部吃完了。到後來連每碗裡的湯都喝了個乾乾淨淨。

王大善人忍不住問道:“你爲什麼吃飯不嚼呢?”

那少年紅了臉,低聲道:“這樣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撐幾天餓。”

王大善人緩緩點頭,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個地方,再也不用捱餓,你去不去?”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學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狠惡之色,但轉瞬笑道:“學武慢慢來不遲,要知道,窮文富武,只有肚子飽了,纔可以好好學武。餓着肚子,哪裡還有什麼力氣打拳?”

那少年想了想,覺得王大善人的話很有道理,就點了點頭。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來吧。”他一聲呼喚,一個矮胖的僕婦走了出來,帶着那少年進去,給他梳洗乾淨,換了身衣服。那少年本來邋遢齷齪,這一洗換,加上吃飽了飯,竟然頗有幾分英武之氣,只見他站在廳中,極爲挺秀。

王大善人點頭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紅姑娘一定喜歡。”

那少年不知道紅姑娘是誰,也就不答話。王大善人看了看時辰,道:“紅姑娘還有半個時辰就過來了,你且休息一會吧。要知道我將你送到紅姑娘那裡,乃是做好事,你只要聽話,不但不用捱餓,還可以錦衣玉食,大富大貴。”

那少年點了點頭,道:“紅姑娘的武功好不好?”

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失望。”

那少年不再說話。桐陰拂綠,放粥已然完了,高門內外都是一片靜悄悄的。不多時,就聽側門吱呀一聲,一乘小轎擡了進來,直到廳中。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紅姑娘來了。”那少年也跟着站了起來。轎簾擡起,就見一箇中年人跨了出來。

王大善人臉色一變,道:“怎麼不是紅姑娘?你是誰?”

那中年人不答話,俯身掀着轎簾,一隻手輕輕攙着一個小女孩出來。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愛,兩隻眼睛咕嚕嚕地轉動着,極爲活潑。她穿着一件綠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來。頭上紮了兩個辮子,卻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攏住。那珠子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暈光,王大善人頗爲識貨,一句話衝上嘴邊,卻硬生生地頓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聲,道:“聽說你這邊有很好的孩子,我來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們這邊有什麼孩子?這位爺,您誤會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紅姑娘還不敢騙我。這樣吧,你說個價,我決不還價。”他微微昂起頭,不去看王大善人,派頭極大。王大善人的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了一隻手掌,笑道:“這位爺,這個數,你肯麼?”那中年人連頭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貨色好,我給你雙倍的價錢,一千兩。”王大善人臉上的肥肉一陣哆嗦,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的一雙肥手一陣扒拉,一把將那少年扯了過來,使勁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爺,您看這貨如何?”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後的手。那少年吃痛,但卻緊緊咬住了牙關,哼都不哼。那中年人微微加勁,少年痛得臉上冷汗都冒了出來,但他極力忍住,竟然決不求饒呼痛。旁邊的小女孩皺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卻極爲聽那女孩的話,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試試他的耐力。哪能捏壞他呢?”

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誰不知道你的六陽手已經練到了第八重的境界,連我爹都說當世沒有幾人能擋住你,何況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將你的還息靈膏拿出來,我給他塗一些。”那中年人似乎對小女孩百依百順,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瓶來,遞給了小女孩,笑道:“這靈膏極爲珍貴,療治他的火傷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過來,走到那少年身邊,道:“把手伸出來。”她的話語輕柔溫和,但卻有種不可抗力,讓人不忍心拒絕。那少年依言將手伸了出來,只見那些火傷水泡都腫了起來,變得青一片,紫一片的。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忽然垂下淚來。那少年登時慌了手腳,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但見她繡面芙蓉,潔白光潤,而自己的手卻浮腫齷齪,哪裡敢去褻瀆?正自心慌意亂之間,只覺雙手被一隻溫軟的小手握住,一片清涼緩緩塗在了自己手背的傷處。那小女孩極爲仔細地打開還息靈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帶的一隻軟籤,塗了靈膏,在他手上輕輕敷着。那靈膏一接觸他的肌膚,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氣透了進去,疼痛迅速地消減了下去。那小女孩輕聲道:“我叫寧芙兒,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聞着她發稍淡淡的香氣,忽然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道:“我……我叫世寧。”

寧芙兒仰起小臉,笑道:“我們兩個名字中都有一個‘寧’字,真巧。”

她的臉淨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練,在世寧的面前張開。世寧的腦中忽然升起一陣眩暈感,似乎這少女的臉龐帶着極爲強大的力量,竟然讓他不敢凝視,急忙紅着臉躲了開。

王大善人一直陪着笑看着他們,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這位爺看中沒有?”

那中年人緩緩轉身過來,對着王大善人。他的神情、臉色並沒有絲毫的變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覺得笑不出來了。那中年人緩緩道:“我姓武,叫武延壽。你想必沒有聽過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點了點頭,道:“武爺,小人見識淺,您是貴人,小人怎麼能聽過您的名字呢?”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虧你沒有聽過。今天我來得匆忙,沒有帶銀子。”王大善人的臉色立即就變了。武延壽道:“但我帶了另一樣東西,一定能值一千兩。至少對你來講,絕對值!”

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錢,什麼都行!”

武延壽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臉色驟變,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氣息彷彿萬年玄冰一般,從武延壽的身上散發出來,他的身軀,竟連絲毫都動不了。武延壽突然一掌擊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擊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

王大善人一聲悶哼,身子筆直飛了出去,轟然聲響中,撞在了後面的牆壁上。那牆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軀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條身子嵌進了牆壁中,卻沒有一滴鮮血流下。他體內的鮮血,已在瞬息之間,被那熾烈的陽剛之勁焚化乾淨。武延壽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罷!”

寧芙兒叫道:“也帶着他一起走!”

武延壽笑道:“不帶着他走,難道要讓他留在這個魔窟中嗎?”

寧芙兒大喜,走上前來牽住世寧得手。世寧卻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壽:“你爲什麼殺了他?他給我飯吃,是個好人。”

寧芙兒笑了,她一笑起來,就彷彿全天下的花都一齊綻放:“你知道他爲什麼給你飯吃麼?因爲他是個人販子,專門收留沒飯吃的小孩,然後將他們賣出去當富人家的奴僕。那個紅姑娘……”

她的臉紅了紅:“她可真是紅,不過她買去的孩子,將來一定比她更紅,你若是到了她家,當真比死了還難過。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義,因此,才故意裝作買主,探聽確實了,才予以格殺。我們華山派的,從來不妄殺一個好人的。”

世寧的身子震了震,嘎聲道:“你是華山派的?”

寧芙兒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過,聽了六陽手武延壽的大名,就該知道我們是華山派的了。”

世寧突然一把攥住寧芙兒的手,大聲道:“我要學武功!請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熱烈,寧芙兒不禁一怔。

那夜,世寧從太師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蕩了三年多。運氣好的時候,幫人做點苦力,賺一兩個銅板;壞的時候,只有沿街乞討,露宿街頭。其間,苦不知吃了多少,當也不知上了多少當,王大善人這樣的騙子,更是司空見慣,惟有江湖豪俠,卻也次也沒再遇到過。

然而,雖然有了三年來上當、受傷、死裡逃生的經歷,他仍然會相信王大善人。不是不長記性,而是他學武的念頭實在太強烈。哪怕遍尋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學得一身本領,救母親出來。

寧芙兒看他出神,皺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鬆開手,我會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寧大喜,問道:“華山派會不會絕世武功?”

寧芙兒看着他,突然大笑起來。世寧不知道她笑什麼,呆呆地看着她。寧芙兒笑道:“你想要學絕世武功?追上我再說吧!”

她的身子忽然飄起,就彷彿一朵綠雲般,轉瞬滑出了兩丈遠。臉上卻堆起鬼臉,向着世寧呲牙咧嘴的。世寧就覺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

二沾衣翠微爽氣浮

華山並不遠,尤其是跟着這麼個可愛的寧芙兒一起。

武延壽的行囊頗豐,一路行來,專門可着寧芙兒的心意住行,世寧也終於不用捱餓了。一路談起華山衆俠在江湖上的俠義舉措,聽得世寧又羨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華山又名太華,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嶽中的西嶽。奇峰秀美,氣象森然,勢沖霄漢,摩地旋天,頗具王者尊像。雲霧翻騰,直如仙境。武延壽特意準備了兩個斗笠,讓二人戴在頭上,遮擋那山嵐深處的細雨。他自己卻放開了胸襟,將寧芙兒託在肩頭上,大踏步前進。世寧浪跡江湖多年,雖然學的東西不多,但身子壯實,華山雖險,倒也不覺太苦。武延壽見他累了時,便招呼他歇了,拿些乾糧牛肉來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親臨華山祭祀。所以華山派並不居於廟宇廳臺衆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峰上。三人沿着一條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寧偶爾回頭張望,就見雲霧瀰漫,三人彷彿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錯腳,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他生長北地,這等險峻的山勢見得少,忍不住駭然變色。

寧芙兒見他慌張,咯咯笑道:“學武之人講究心中無懼,我派立足於華山最高峰,隱隱就含着與天比高的意思,這等自然之威,哪能與人力相比?人定勝天,巍巍華山,也要踏在我們腳下才是。”

世寧聽她說得凜然,心中慚愧,面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我記住了。”

寧芙兒笑道:“你不必慚愧,這是我爹爹的話,叫我說,卻是說不出來的。我從小在華山長大,卻一次都沒有爬過,要我跟你一樣走上來啊,說不定我也駭破了膽子。”

世寧心中疑惑,忍不住問道:“你既然是生長華山之上,怎麼卻從來沒爬過山呢?”

寧芙兒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揹着的,所以說從來沒爬過。”說着,嘆了口氣。

世寧點了點頭,就不再問。這一路上,他已經知道寧芙兒乃是華山掌門寧遠塵的獨生掌珠,全華山派都疼愛得不得了,尤其是寧遠塵的生死之交武延壽,更是惟恐呵護不周。這與他小小年紀浪跡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不過世寧倒也沒有羨慕之心,或者像寧芙兒這樣美麗的小女孩,本就應該享有衆人的喜愛吧。

太陽漸漸升起,雲霧散淡。世寧再走了會,臉上微微沁出一層細汗來。寧芙兒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寧哥哥,你累不累?”

爬了這麼久,世寧已經有些疲乏了,見寧芙兒興致正高,他不忍心掃興,笑道:“不累。”

寧芙兒點了點頭,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讓武叔叔揹你一會。”

世寧嚇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

寧芙兒咯咯笑道:“又不是讓武叔叔打你,你慌張什麼?”

朝陽漸高,遠遠就見前面雲霧淡開,露出一片的房舍來。寧芙兒笑道:“到家了!”

世寧看時,那房舍普普通通的,並沒有高大的宮殿或者樓臺,絲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風來。但華山派在江湖上的名頭響亮之極,世寧倒不懷疑其實力。想到自己此後就要在此習武,而華山掌門肯不肯收自己還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臉上便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寧芙兒冰雪聰明,見他腳步放緩,便猜到他心中緊張,笑道:“你不用擔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況,有我做保票,他一定會收你的。”

世寧見她說得篤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武延壽的臉色卻一變,道:“有敵人!”

寧芙兒一怔,但她素知華山派的威風,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麼敵人打發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武延壽的臉色卻轉而肅然,緊拉着世寧與寧芙兒,向着房舍中間一座大房子走去。那房子極爲開闊,容納一二百人也綽綽有餘。房中聚攏了三四十人,但卻都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一股極爲深沉的氣息翻騰鼓涌,在房中瀰漫開來,世寧只覺心頭煩悶,似乎呼吸都被壓制住了,喘不過氣來。空氣粘滯得就如一團糨糊,緊緊吸貼在他的臉龐上,難受之極。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邊是一溜的圓凳,上面坐滿了人,圓凳的後面,又站了一排人。這些人都穿着同樣的服飾,想來便是華山衆俠了。椅子與圓凳形成一個寬大的錐形,在錐形的中央,卻站着一名紅衣女子。

華山衆俠的臉色都很沉然,那紅衣女子卻在盈盈笑着,並不說話。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動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這枚令牌,正插在紅衣女子與華山衆俠的中間。

那是一枚奇異的令牌,通體漆黑,但漆黑中卻彷彿升騰着玄烏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燭照九天十地。那火焰中含有某種莫名的力量,世寧才一注目,便感覺目光再也挪移不開。

紅衣女子柔聲道:“寧遠塵,人已經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緩緩擡起頭來,向世寧這邊望了過來,淡淡道:“武師弟。”

武延壽抱拳一揖,道:“掌門師兄。是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敢到華山撒野?”

那紅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動,那枚令牌突然從地上彈起,電舞旋轉中,被她纖纖素手抓住,凌空一劃,向武延壽擊了過來。

兩人的距離幾乎相隔了兩丈多遠,無論什麼樣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將內力運到如此遠的。武延壽以爲她要以令牌爲暗器,當下右手旋轉託起,向前抓了過來。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別適合練習華山派的六陽功。這一爪抓下,登時六道熾烈的內息從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旋,佈散在武延壽的身前。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這女子若是沒有特殊的本領,也殺不到華上頂上。這一招以守爲主,未慮勝,先慮敗,六陽手武延壽的威名,可不是僥倖得來的。

那紅衣女子一聲咯咯的輕笑,突然哧哧之聲大作,隱約之間,就見她手中的令牌尖端騰起一絲黑氣,宛如龍捲長空,倏忽之間就射到了武延壽的面前。烏光電發,武延壽的六陽功運起,周圍本是一片熾熱,但這黑氣才起,立時化爲一條冰線,直插而入!

武延壽大吃一驚,猛提內息,向那黑氣上迎去。那紅衣女子皓腕輕抖,黑氣電射飛舞,正正射在武延壽的脈門上,然後“刷”的一聲,躥了回來。但武延壽強猛的六陽功,就被這輕輕一點,完全破掉了!

武延壽驚駭莫名,厲聲道:“你是誰?”

那紅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紅姑娘。”她的笑容一轉,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這笑容卻變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帶着極度濃冽的蕩意,她的美麗就彷彿融化在這笑容中,隨着笑容撲面而來,直入人的心底,“或許你們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她的笑聲宛如銀鈴,但卻響震着追魂奪魄的媚力,“但沒有人知道,我卻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殺組織——‘紅線’的領袖!”她的手輕輕移動着,將那枚令牌翻轉欣賞,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似乎整個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陽手武延壽,卻不認得鈞天令,實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壽身子一震,忍不住驚呼道:“鈞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鈞天令?”

紅姑娘柔聲道:“原來你知道,只是不認識罷了。鈞天令乃是賞罰之令,傳說立此令的大方老人傳下話來,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違抗。大方老人已經死了很多年的,但褻瀆此令之人,卻都離奇失蹤了。不知道老人當年說的話,還算不算數,而號稱江湖大派的華山派,是否有這個膽識,敢違抗此令呢?”

武延壽忍不住一窒,鈞天令的傳說由來已久,的確如紅姑娘所言,凡不聽從此令之人,都會離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現,都會攪起漫天風雨。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紅姑娘手中的?

紅姑娘淡淡道:“你殺了我的屬下,搶了我的貨物,紅線的規矩,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我只要你兩件東西。”

她緩緩轉頭,盯住世寧:“這一對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愛煞人。我就帶他們走,抵消你們的冒犯吧!”

華山掌門寧遠塵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兒!”

紅姑娘的鳳目漸漸睜大,射在寧芙兒的身上。寧芙兒對她做了個鬼臉,舌頭吐出老長來揶揄她,紅姑娘笑道:“是貴掌門的女兒,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紅雲飄了起來,轉瞬之間就閃到了門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寧芙兒和世寧擒了過去。

武延壽怒道:“你休想!”他深愛寧芙兒,見紅姑娘有傷害她的意思,哪裡還顧的及自己的傷勢?雙手凌空划動,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條熾烈的火氣縱橫飛舞,雙掌如火,向紅姑娘擊了下去。

紅姑娘卻看也不看他,只是柔聲道:“你傷得很重,知道嗎?”說罷她突然撮脣一笑。武延壽一聲大叫,先前被鈞天令所傷的地方變得劇痛無比,隱隱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手掌中蠕動一般。他吃了一驚,手掌上的六陽之勁登時轉弱。但受傷的手掌卻不聽他的指揮,自行揮舞了起來。猛地一陣錐心的刺痛傳了過來,一蓬鮮血從他手背爆開,在空中就變成烏褐色,濃重的腥氣刺鼻欲嘔,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條極細極長的小蛇,閃電般向武延壽的面門噬了過來!

武延壽大駭欲絕,急忙奮起殘餘的掌力,全力向那烏蛇擊去。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筆直飛躍,絲毫不受掌力的影響,轉瞬就射到了武延壽的眉心!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厲嘯:“妖女休要傷人!”只見寧遠塵身軀翻舞,宛如雲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閃到了武延壽的身邊,雙指電般夾出,那烏蛇已被他正夾中七寸之處。那烏蛇兇悍之極,一受攻擊,立即反噬,長長的蛇喙張開,竟然幾有一尺餘長,惡狠狠地向寧遠塵的手上咬了下來。

寧遠塵真力運處,屈指一彈,烏蛇一口還沒咬下,便被彈得閃電般向紅姑娘射去。紅姑娘一手提着世寧,一手提着寧芙兒,身形一轉,那烏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紅衣裡。寧遠塵身形起落,擋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雙手攏在袖中,臉上淡淡的,沒有絲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鈞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蠱,苗疆的蠱!”

紅姑娘輕輕一笑,道:“寧掌門果然厲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細。那麼寧掌門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愛身上的,可是什麼毒?”她的纖手提着世寧跟寧芙兒的脖子,水紅的長袖被山風吹動,隱隱露出戴了翡翠鐲子的皓腕。寧遠塵的身形卻頓住了,他的全身都開始僵硬,一動都不能動。只因那鐲子在緩緩地動着,那不是鐲子,而是兩條蛇,兩條極爲翠綠的蛇。

紅姑娘看着寧遠塵,笑道:“寧掌門可否告訴我,這是什麼蛇呢?”

寧遠塵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彷彿在說着與自己無關的事一般:“舍勐翠蚺,乃是雲南十萬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惡的蛇類,傳說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無藥可救。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兩條。”

紅姑娘婉媚一笑:“寧掌門真是博聞強記,妾身實在佩服得緊。其實翠蚺的毒也並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頂那樣的功力,就可以用內力硬將它逼出來。”

寧遠塵緩緩道:“我沒有。”

紅姑娘笑了:“那麼我們可以走了麼?”

寧遠塵更不遲疑,緩緩讓開了一步。紅姑娘臉上的笑容更甜:“多謝寧掌門了。我帶走令愛之後,一定多加照顧,我所會的,總會全教了她纔是。對了,紅線組織之神秘,也不亞於這舍勐翠蚺,寧掌門就不要費心尋找了。”她嬌笑聲中,身子化作一朵紅雲飄起,向華山下掠去。山霧悽迷,轉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蹤跡了。寧芙兒也不知被她用什麼法子制住了,連呼救聲都沒發出來。

武延壽踉踉蹌蹌奔了出來,一把抓住寧遠塵,大吼道:“你……你就讓她這樣帶走了芙兒?你……你……”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說不出話來。寧遠塵目光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樣?舍勐翠蚺就在芙兒的頸上,若是妄動,只會害了她!”

武延壽道:“那怎麼辦?難道你就這樣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寧遠塵緩緩坐倒在地,臉容已經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頂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嘯怒發。

三春風紅袖弄晴柔

華山捨身崖。

這隻怕是華山上擁有傳說最多的地方。只不過這裡的傳說卻是悲慘而美麗的。傳說若一個人能誠心正意地從這裡跳下去,那麼他就可以實現一個願望。每年都有很多的人,或者爲了信仰,或者爲了愛情,或者爲了忠孝,從這裡捨身跳下。

雲霧悽迷,年年累積的白骨並不能改變捨身崖一絲。他們的願望實現了嗎?沒有人知道。所有憂愁的歡喜大抵鑄就的,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紅姑娘沒有下山,她正臨風站在捨身崖上。崖下萬丈空風,她的水紅色衣袖飄揚,就宛如天上凌波而下的神仙,看上去豔麗無比。尤其是左有世寧,右有寧芙兒。兩者都是十二三歲的孩童,極爲賞心悅目。

當然,如果忽略了他們脖頸上纏繞的那抹翠綠的話。

紅姑娘停住了腳步,彷彿在等什麼人。

她的笑容很奇怪,老是掛在她的臉上,使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去彷彿是在揶揄着這個世界。或者這個世界在她的眼中,終究只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她忽然輕輕地道:“來了!”

紅日雖然升高,但仍照不破華山絕頂那粘稠的雲霧。雲霧之中,慢慢走出來了一個人——武延壽。他走得並不慢,他的手上留着血,烏蛇造成的毒傷還沒有痊癒,甚至他連包紮都沒做,山嵐中的細雨將他的衣衫全都打溼,但他義無反顧,一步踏出後,便再不退縮!

紅姑娘笑道:“想不到來的竟是你。整個華山派,也只有你一個男兒。你不知道,我最喜歡真正的男人。”

武延壽臉上神色不動,冷冷地道:“放了芙兒,否則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追上你!”

紅姑娘掩袖嬌笑道:“你對人家這麼癡情,人家可受不起啊。”

武延壽漲紅了臉,他本是一個粗豪的武夫,遇到紅姑娘這樣千嬌百媚的妖女,可實在無法招架。紅姑娘粉臉猛然一板,冷冷地道:“可是你憑什麼!你已傷在我的手下,自保都難!”

武延壽臉色一暗,正要說話,紅姑娘忽然將一根春蔥般的手指豎了起來,輕輕噓了一聲,做出噤聲的手勢。武延壽不知她要做什麼,紅姑娘忽然展顏笑道:“我本以爲華山就只有一個男兒,沒想到還有一個。只是這個有些鬼鬼祟祟的,莫非出來得晚,沒有化妝,不敢見人麼?”

雲霧中傳來一聲輕咳,這咳嗽聲卻有些蒼老:“捨身崖,這裡就是捨身崖麼?”

那條小徑上慢慢走出一個蹣跚的身影,只見一個老嫗拄着柺杖,緩緩走了過來。她的打扮看上去是華山腳下的村民,猛然見到崖上這麼多衣着光鮮的人物,那老嫗立即住步,神色間有些畏縮,不敢走上前來。

紅姑娘笑道:“原來是位老人家。這裡風大山高,來捨身崖可危險得緊哪。”

那老嫗臉上顯出一絲喜色,道:“這裡就是捨身崖嗎?可終於爬上來了!”說着,慢慢向崖邊走了過來。

紅姑娘搖手道:“老人家,且請止步。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那老嫗乾枯的臉上滿是皺紋,一笑之下,所有的皺紋都皺在了一起:“張半仙說我的兒子出海遇到大風浪,正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老身想投入這捨身崖下,但願天老爺可憐我的一點虔誠,放我兒子回來。阿彌陀佛。”

她一面說着,一面虔誠地稽首禮拜,慢慢向崖邊走了過來。紅姑娘笑道:“張半仙是騙你的。我給你起個卦看看。”

她手指掐了幾掐,道:“我算準了你兒子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你趕緊回去等他吧。你兒子發財了,帶了很多錢回來,你不用跳崖了。”

那老嫗大喜,道:“真的嗎?”紅姑娘點了點頭。那老嫗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攏,變成了一絲苦笑:“不會的,姑娘是見老婆子可憐,故意哄我的。何況我已經發了誓,若是不踐諾言,會遭天打雷劈的。老身風燭殘年,若能換回兒子的平安,也就足夠了。”

她慢慢說着,慢慢走到了崖邊。紅姑娘似乎想要阻止她,但見到武延壽虎視耽耽地站在一邊,就停住了腳步。她眼珠一轉,冷笑道:“華山派的人自命俠義,卻看着尋死的人無動於衷。難道正派的人,就這點德行嗎?”

武延壽淡淡地道:“每年到捨身崖來跳崖的,何止十人百人。華山派哪能一一救起?何況他們是本着有所求而來的,這種虔誠未必能勸得回。”

就在此時,那老嫗突然厲聲道:“天老爺啊,保佑我的兒子安全回來吧!”突然躍了起來,向那懸崖下縱了下去!

紅姑娘一聲驚呼,身子向崖邊縱了過去。武延壽精神一振,身形躥動,一把將寧芙兒拉了過來,跟着又是一把,將世寧也拉回。

紅姑娘卻不管他,躍到了崖邊,仔細向下面查看着。風霧悽迷,那老嫗早已落到了崖底,卻哪裡能夠再看到蹤跡?紅姑娘皺起了眉頭,頓足道:“可惜!可惜!”

武延壽見寧芙兒無恙,心下稍安,道:“我們華山派的人一會就到,你趕快走吧,否則,恐怕就難脫身了。”他只想救回寧芙兒,這女子武功極爲詭異,可實在沒有半點把握贏她,所以心底裡是盼着她趕快走了。

紅姑娘轉身笑道:“啊呦,瞧不出你對我這麼關心,莫非是瞧中了我的姿色?你雖然有些膽氣,但太老了些,我卻看不中你。”

武延壽受了她風言風語的奚落,古銅色的臉龐脹得通紅。

紅姑娘見他生氣,更是開心,猛然之間,一道人影從捨身崖底拔身而起,一飛沖天,兩道激龍一般的勁氣凌空向她罩了下來!

那人來得好快!這兩股勁氣更是浩茫充沛,將崖頂悽迷的風霧一齊捲起,垂天轟然落下,方圓一丈之內,全都在這兩掌的籠罩之下!

紅姑娘驟出不意,臉上的笑容立即僵住。那勁氣盤旋飛舞,宛如狂龍怒發,倏然將她卷在了中間,然後用力收縮起來。紅姑娘臉挾寒威,雙手一擺,她腰間繫着的兩條紅色絲帶筆直飛了出去,向那兩道掌風迎了過去。只聽崖底躥上的那人一聲冷笑,絲帶從中裂斷,兩股掌力眨眼間轟到了紅姑娘的身前!紅姑娘再也無法躲閃,雙掌倏然提了起來,跟那人對在了一起!四隻手掌一接,她的臉色立即一白,身子跟着飄了出去。那人更不停留,身子風一般地躥了上前,跟着又是兩掌擊了出去!

此人內息浩蕩彭湃,勁力更是專走陰柔一脈,幾乎無孔不入。這一下搶了先機,幾乎將紅姑娘一切招架的餘地全都鎖死,只能奮起全身的勁力,與他一掌掌地對拼着。那人深知紅姑娘運蠱如神,只要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只怕便會立即反敗爲勝,當下也不敢放鬆。只見他掌出若電,黑色的身形化作一道烏電,追逐着紅姑娘的那片紅霞,在捨身崖頂縱橫盤旋,轉瞬之間,就連對了六掌!

紅姑娘終於“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去,身子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被那人一掌擊得向捨身崖裡飛落了下去。那人長噓了一口氣,狂風般旋轉的身子倏然止住,宛如千年磐石一般,站在了捨身崖頂!世寧吃驚地發現,此人竟然是方纔那個要跳崖的老嫗!只見她慢慢伸手,扯着她的臉皮一拉,她的臉就彷彿是一層衣服一般,隨手褪了下來,露出一張仙風道骨的臉來。白麪微髯,長身玉立,正是華山派的掌門寧遠塵!世寧不禁肅然起敬。初上華山時,眼見紅姑娘威風八面,將華山派盡皆壓了下去,不免對這個掌門人頗不滿意,但此時見他出手暗算紅姑娘,計謀之深沉,功夫之狠辣,都不愧華山天下奇險之名。心中更堅了向道之心。

寧遠塵一連番攻擊,終於成功創傷紅姑娘,心中也極爲得意,看着紅姑娘墜下捨身崖,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微笑。但他的微笑迅速凝固住!

空中傳來“嘶”的一聲微響,紅姑娘身上的衣服忽然漲大,變成了個無比龐大的球,其中鼓滿了山風,那下降之勢立即就緩了下來。紅姑娘手腕輕彈,一道烏光直射而出,釘在了捨身崖頂的大石上。那烏光霍然收縮,帶着她緩緩向崖頂攀升而上。

寧遠塵注目細看,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那烏光並不是普通的繩索,而是蛇,一條極細、極長、極韌的蛇。蛇的牙齒已經深深嵌進了石頭裡,額頭赫然生着四隻眼睛,每隻眼睛中都露出極爲兇殘的毒光,看得寧遠塵忍不住心頭一凜,鼓滿內息的雙手緩緩放下,身子滑動,擋在了寧芙兒的面前。

紅姑娘身形穩住,手一擡,那隻長蛇倏忽就消失不見了。她輕輕咳嗽着,似乎這山頂的冷風已割傷了她的肺。但她的秀眉漸漸豎起,目光凌厲,在寧遠塵四人身上不住打量着。

寧遠塵想起她身上的種種蛇類蠱物,心中不安,暗暗後悔方纔怎麼不再加上幾掌,將這妖女殺死。

紅姑娘突然一笑,道:“若是我活着回去,我想明天江湖的地上,都多了很多亮晶晶的東西,而又有很多人,要去看大夫。”

寧遠塵不知道她說些什麼,他心機深沉,當下緩緩思索,並不回答。紅姑娘悠然道:“只因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堂堂華山掌門竟然穿了老太婆的衣服,哄我開心,只怕會笑掉大牙的。”

寧遠塵臉色不變,道:“那就只好請紅姑娘在華山多住些日子,江湖險惡,最好就不要再去了。”

紅姑娘笑道:“寧掌門要金屋藏嬌,也不怕尊夫人吃醋麼?就算不怕醋罈子打翻,也應該看看自己的雙手,若想折花,可是會扎刺的。”

寧遠塵心中一凜,急忙擡手查看。這妖女全身都是毒物,那麼方纔對掌之時,只怕很可能中了她的暗算!突然,就聽武延壽大叫道:“師兄小心!”寧遠塵更是一驚,更不擡頭,腳下用力,倏忽向後退去。眼前金光閃爍,猛地額心微微一痛,那刺目的金光倏然隱去。寧遠塵大駭,急忙伸手摸那痛處,但覺皮膚光滑,並無破損,不禁心下稍安。

紅姑娘手中託着一條小蛇,疼愛地撫摸着。那蛇大約只有一寸多長,通體宛如黃金鑄就,金光耀眼,蛇身極細,但頭顱高高隆起,就宛如戴着一隻金冠一般。它的蛇頭高高翹着,顧盼之間,眼神凌厲之極,竟然大有王者氣象。紅姑娘自言自語道:“這條小金蛇名叫‘情絲’,就算被它咬中了,也不會有任何不適,但在你不愛它的時候,你的心就會痛,非常的痛。”她輕輕捏了一下金蛇的高冠,寧遠塵猛地一聲大叫,捂着胸口跳了起來。這一痛當真了得,幾乎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落地時竟然腳步踉蹌,幾乎站不住腳。他嘶聲道:“你……你這是什麼妖術?”

紅姑娘輕嘆道:“世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時,就名之爲妖。就像你認爲我全身都是蠱毒,所以一聽我說,就匆忙查看雙掌,從而讓我有了可乘之機。現在你又說我的情絲之毒是妖術,我可真拿你沒辦法了。”

她彷彿戲耍一般,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金蛇的冠子。寧遠塵就覺心房彷彿要裂開一般,忍不住大叫道:“住……住手,你究竟要怎樣?”

紅姑娘柔聲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否真實地回答我?”她手一停,寧遠塵便覺心臟的疼痛立即止住,呼呼喘氣,點了點頭。紅姑娘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對手,卻還來追趕,究竟是因爲愛你的女兒呢,還是因爲你是華山掌門,要顧全華山的體面?”

寧遠塵怒道:“當然是因爲芙兒!”

紅姑娘妙目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彷彿兩道冰寒的利箭,一直射到了寧遠塵的心底。寧遠塵忍不住別過了臉,不跟她對視。

紅姑娘笑了一笑,道:“很好,我們便來證明一下吧。”她撮嘴嘯了一聲,寧遠塵臉上的肌肉忍不住一哆嗦。因爲這嘯聲非常熟悉!果然,隨着嘯聲一發,便傳來了一陣嗦嗦的響聲,這響聲竟然是從世寧與寧芙兒的脖子中發出的!

紅姑娘欣賞着寧遠塵慌亂的表情,悠然笑道:“其實我覺得你很蠢,難道你真的認爲我一點防範都沒有,可以這麼簡單地讓你救走他們嗎?幸虧你方纔沒有殺我,否則,舍勐翠蚺便會狂性大發,將他們兩人咬死!”

彷彿配合着她的話語一般,兩條濃翠的小蛇緩緩從世寧與寧芙兒的衣服裡鑽出,在他們的脖頸上盤成一圈,翠碧映着雪亮的膚色,極爲好看,可惜,這卻是催命的美麗。

紅姑娘笑道:“很簡單,如果你真愛你的女兒,那就將她脖上的翠蚺拿下來,放在自己的身上。”

寧遠塵臉色變了變,紅姑娘道:“我保證只要我不下命令,這翠蚺是不會咬的。”

寧遠塵冷笑道:“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有可能鬥得過你,我若帶了你的翠蚺,那不是要你爲所欲爲嗎?”

紅姑娘搖了搖頭,道:“情絲之毒,已經足夠威懾你了……你若是真的愛你的女兒,那就拿下這條翠蚺吧!”

寧遠塵漠然。他臉上的神色變來換去,似乎拿不定主意。終於,他咬了咬牙,向寧芙兒走去。寧芙兒哭了起來,道:“爹爹,不要!”

寧遠塵搖了搖頭,笑道:“芙兒,不怕,爹爹神功蓋世,天下無敵,小小一條蛇兒怕什麼?”

寧芙兒哭道:“不!不是的!爹爹,我好怕!”她扭動着身軀,不讓寧遠塵靠近,但捨身崖又有多大?

武延壽突然搶了上來,一把抱住寧遠塵,道:“師兄,讓我去!萬一小弟不測,你要殺了這妖女替我報仇啊!”

寧遠塵斷然道:“不行!我身爲掌門,怎麼可以讓你去送死?快些讓開!”武延壽死死抱住他,寧遠塵不好用內力將他震開,用力掙扎,卻怎麼也衝突不出去。紅姑娘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她纖纖手指伸出,指着寧遠塵,大笑道:“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想爲你的女兒犧牲!”

寧遠塵怒道:“我想的!芙兒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我決不能失去她!”

紅姑娘厲笑道:“若真的如此,武延壽能攔住你麼?你下定了決心的事情,又有幾個人能攔住?”

寧遠塵身子一震,他的掙扎不由地停住了。紅姑娘的大笑卻宛如吹損殘春的狂風,厲嘯着響過九天十地:“在這個時候,你想的,還是自己!天下任何人,包括你最疼愛的人,都比不過你自己,就算你已中了情絲之毒,也不肯爲你的女兒解了翠蚺之困!這纔是你的本性!”寧遠塵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愧色。

突然,一個輕輕的聲音道:“讓我來吧。”

紅姑娘的笑聲忽然頓住!

四深山悄渡雲中舟

世寧緩緩走了上來。他的臉色很平靜,彷彿是在訴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與生死無關。寧芙兒擡起頭,臉上的神色卻極爲複雜,有些欣喜,又有些震驚:“世寧哥哥,你……”

世寧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澀:“我身上本就有條翠蚺,多了一條,頂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沒有什麼的。”

寧芙兒哭道:“可是……可是……”

世寧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就抓蛇來吃。它們看上去很兇,但實際溫順得很。只要你比它還要兇,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氣,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來,張牙舞爪的,寧芙兒雖在傷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爲笑。世寧笑道:“你看,只要你夠兇,老天爺都怕你,何況是一條蛇!”說着,伸手向寧芙兒的脖頸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經過寧芙兒的臉龐時,輕輕抖了一下。一滴珠淚從寧芙兒的眼角落了下來,似乎還帶有她那鮮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寧的手尖上。世寧的心忍不住一顫,這淚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時心中有些酸楚。但他隨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條翠蚺。

紅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

世寧卻沒有停手,拉着那條翠蚺,扯了回來。果然,紅姑娘並沒有說謊,沒有她的命令,那條翠蚺的確並不咬人。世寧退開一步,確信離寧芙兒已經很遠了,這纔回過頭來,看着紅姑娘。

紅姑娘的雙目中閃爍着一絲奇異的光彩,她整個人都化成一朵紅雲,向世寧飄了過來。世寧就覺胸口一悶,被她凌空提了起來。紅姑娘的眼神很複雜,彷彿有些嫉妒,又彷彿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憤怒。她怒嘯道:“爲什麼?爲什麼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世寧長出了一口氣,道:“不爲什麼。”

紅姑娘仰天厲笑,眼神中帶了些瘋狂之意:“不爲什麼?這世界上會有這麼傻的人嗎?會有嗎?”

世寧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應該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應該受苦,我不過是個天生苦命的人而已。”他的聲音中並沒有苦澀、怨恨之意,彷彿所說的,也只是平常的事。但紅姑娘卻震驚了。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的話,彷彿一隻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她的心緊緊收縮了起來。

就在此時,一股銳風卻嘶嘯着響了起來。

寧遠塵灰黑的身影一閃,已經沖天而起,雙掌搓動,兩股凌厲的掌勁勃然怒發,向着紅姑娘當頭罩了下來。而紅姑娘卻仍然在呆愣着,黛蛾一般的雙眉蹙起,彷彿在苦苦思索着什麼。不知怎麼的,世寧的心頭忽然涌現出紅姑娘見到老嫗投崖時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舍勐翠蚺的身上使勁一捏。那翠蚺痛得大張了口,一聲悶嘯。它沒有得到命令,不敢傷人,只有空自發威,但它與紅姑娘的心靈相連,紅姑娘立時覺察,雙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銳的鋒芒!

寧遠塵方纔一擊沒有殺掉她,此時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這妖女見了他不少醜態,若讓她逃出去,可真是沒法做人了。當下雙掌凌空旋轉,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濃稠的山嵐映照下,滿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氣,密密麻麻地向紅姑娘罩了下來。

紅姑娘身子一縮,電般退了半尺,雙袖中各竄出一條赤紅的血蛇,向寧遠塵的掌力迎來。那蛇通體血紅,但在肚皮上卻交織着極爲纖細的紫色花紋,結成雲朵的圖案,帶着種淒厲的美感。這是產在雲南大澤中的紫雲血蜃,樣子雖然極像蛇,但卻是上古蜃類的一種。它專以大澤中蒸騰而起的桃花瘴爲食,毒性猛烈之極。紅姑娘依照奇方秘術將這兩條蛇與自己的元息相合,通過蛇身吸食那劇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龍真氣。那真氣霸道猛烈,雖然由女子施展開來,仍然如開山裂石,極爲凌厲。

只見兩條紫雲血蜃在空中騰挪飛舞,各自噴出一團紫紅的血霧來,向寧遠塵的碧芒真氣上衝去。兩者一接,寧遠塵立即就覺那血霧中彷彿有萬千細細的鋼針,一起透紮了過來。周身真氣浮動,燥熱無比。他心中一凜,惟恐那血霧中含有劇毒,當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後,雙掌揮動,將崖頂的一塊大石生生拔起,向紅姑娘砸了過來。

紅姑娘冷笑一聲,那紫雲血蜃忽然長聲嘶嘯,猛然張開嘴來。它們身長三尺餘,但口一張開,卻幾乎有兩尺長短。那口彷彿一個徑尺的圓盤,裡面層層疊疊,盡是花瓣一樣的肉芽。登時彷彿盛開了兩朵極爲鮮豔的血紅大花。兩隻血蜃身軀竄動,猛然一齊咬在了大石上。

寧遠塵就覺手腕劇震,那血蜃口齒蠕動,彷彿鋸齒一般,挫動着大石。石屑紛舞,落了滿地。寧遠塵猛地一驚,一道極爲輕淡,幾乎看不到的血痕從血蜃的嘴邊漫開,極爲迅速地向大石的這邊攻了過來。他不敢怠慢,一口真氣提起,將那塊大石霍然向紅姑娘貫了過來。紅姑娘雙手凌空揮起,水紅色的衣袖垂下,那兩條血蜃已經消失了蹤影。

猛地一道銳風貼地而來,武延壽雙掌飛舞,就在紅姑娘將全副心神都放在寧遠塵身上之時,着地攻了過來。紅姑娘冷笑之中,兩條血蜃再度出現,血花一樣的巨口張開,左右向武延壽飛了過來。

黑影一閃,武延壽摔出了他的武器。紅姑娘的臉色變了。他的武器很簡單,是一根藤條,在華山上隨處可見的藤條。但這藤條生長多年,在華山上受罡風天雨吹刷,堅韌之極。武延壽展開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條霍霍飛舞,倏然將兩條血蜃緊緊顫了起來。

那血蜃乃是上古異種,自然不懼藤條纏身,不等紅姑娘命令,兩條血蜃交相纏繞,用力擠壓了起來。那藤條雖然堅韌,但在血蜃鋼鐵一樣的身軀揉壓之下,也不禁開始碎裂。

紅姑娘就覺心頭閃過一陣寒意,“嗆”的一聲龍吟,崖頂忽然閃起一道鮮明的亮光!

寧遠塵長劍出鞘!要知道,華山掌門寧遠塵,已經有整整十二年沒有用劍了。自從寧芙兒出世起,他的劍就被封存住,隔在了華山派的雲霄閣上。他用的是武延壽的劍。

他用武延壽的劍,武延壽用藤條。他先出手,吸引住紅姑娘的注意力,武延壽藤條纏住血蜃,然後他出劍。這是個籌劃周密的計劃。武延壽跟隨寧遠塵多年,兩人配合得絲絲入扣,再加上寧遠塵浸淫了三十年的劍術!

這一劍纔出,紅姑娘的臉色整個變了!變得極爲陰沉,變得極爲可怕!因爲這一劍是絕劍,是死劍,是必殺之劍!劍光如同飛龍,但卻絕不花哨,一劍怒發,取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紅姑娘的心房!

就算紅姑娘身有萬種毒物,這一劍,也必將穿刺而過,將她釘在生之彼岸。這一劍,決無法躲!

而就在同時,武延壽手一揮,藤條霍然閃出,繞在了血蜃身上,他的身子猛然撲起,向紅姑娘衝了過去。縱然紅姑娘一劍穿心不死,他也要她無路可退!

寧遠塵、武延壽兩人前後夾擊,實已將紅姑娘前後上下的去路全都擋住,她已必死!

紅姑娘顯然也覺悟到了這一點,她的眼神中猛然閃過一道淒厲的光芒,突然縱身而起,向寧遠塵的長劍上迎了過去!

寧遠塵乃是劍術老手,知道以不變應萬變的真諦,他眼睛微微眯起,勁卻更狠,手卻更穩!

紅姑娘幻化成的一團紅影迅速與長劍接在一處,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側,寧遠塵的長劍發出“奪”的一聲輕響,已然插入了紅姑娘的右胸,瞬間透體而出!紅姑娘一聲厲嘯,雙手猛然穿出,掌心中閃出一團悽迷的紅霧,正擊在寧遠塵的胸前!兩人的距離實在太短,寧遠塵一劍得手,正在狂喜之際,卻哪裡躲閃得來?一聲慘叫,被紅姑娘這一掌擊得遠遠飛了出來。紅姑娘的身形卻也向後飄去。寧遠塵雖然中掌,但手卻依然緊緊握住劍柄。那柄長劍從紅姑娘的胸口抽了出來,點點血花宛如夜天的星星,散了滿空滿地,紅姑娘突然加速,“砰”的一聲,跟武延壽撞在了一起。她身上立即探出幾十個蛇頭,紅紅綠綠的,一齊咬在了武延壽的身上!

武延壽一聲大叫,帶着那些蛇滾了出去。紅姑娘頹然倒地。

這電光石火的一戰,竟然以兩敗俱傷而告終!

寧遠塵大聲地咳着血,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向紅姑娘走了過去。他周身真氣在紅姑娘毒龍真氣的侵蝕下,幾乎全都散盡,但他知道,只要讓這妖女有片刻的喘息工夫,只怕自己就會命喪在這捨身崖上!

紅姑娘自然也知道寧遠塵的想法,她盡力凝聚着真氣,但胸口的劍傷宛如烈火一般炙烤着她的軀體,讓她幾乎連動都動不了。眼見寧遠塵漸漸走近,他臉上的獰笑宛如烏雲一般,壓在了紅姑娘的面前!

紅姑娘忽然笑了笑,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襟,她的臉本來蒼白虛弱無比,但這一笑,竟然大有嫵媚之意,只見她喘息着,緩緩道:“你料想的不錯,我的真氣已然渙散,再也無法施展殺着了,但你還是料錯了一件事……”

她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一陣嬌嫩的嫣紅:“舍勐翠蚺只需要聽到嘯聲,就可以攻敵的!”

這句話如同轟雷掣電一般,將寧遠塵震得愣在當場,幾乎連逃的力氣都沒有了!紅姑娘的嘴脣尖尖撅起,嘯聲就待發出。

那兩條翠蚺昂首而起,長長的尖舌探出,蓄勢待發。突然,世寧伸出手去,一手一隻,將那翠蚺捏在了手中,全力向紅姑娘奔了過去。他這下出其不意,連紅姑娘都呆住了。就這片刻的工夫,世寧已然奔到了她面前,一聲大喝,撞在了紅姑娘的身上!

紅姑娘一聲尖銳的嘶嘯,被世寧撞得飛了出去,凌空投向捨身崖底。她狂怒之下,尖嘯連連發出,那兩條舍勐翠蚺兇性大發,一齊咬在了世寧的手臂上!世寧一聲大叫,那毒蛇的毒性宛如尖針一般,迅速地在他體內遊走,天上濃密的雲層宛如大石一般轟然壓下,他暈了過去。

迷濛之中,他看到紅姑娘身上的紅衣蓬然張開,託着她緩緩向捨身崖下落去。他長吁了口氣,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大地淪陷,地獄的火焰轟轟然噴發,將神祗所造的萬事萬物都圍裹在熾烈的炎火中,焚蒸烘炙着。身軀一分一寸都承受着這世界永恆的痛苦。欲大叫卻無口,欲痛苦卻無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一點清涼洇透了進來,感覺慢慢回覆,世寧漸漸有了點知覺,吃力地張開了眼睛。

就見寧芙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見他眼睛微動,探開了一條線,驚喜地大叫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世寧見她高興,便也覺得這實在是很值得慶幸的事情,於是裂開嘴,笑了笑。寧芙兒突然縱身抱住他,哇哇痛哭了起來。

世寧周身仍然酸楚無比,這暫時的回魂,也不過是藥力之奇效而已,哪裡當得她如此衝撞?登時又暈了過去。

直至又過了三日,他身體中的蛇毒才勉強被鎮壓住,神志真正清醒了起來。寧芙兒卻不敢再那麼莽撞地抱他,只是一步不離地看着他,陪着他說話兒,想着辦法哄着他開心。

世寧見她這些天也清減了許多,不禁很是歉然,幾次叫她回去休息,她卻用力搖着頭,極力打起精神,抹着紅紅的眼睛,說自己一點都不困。世寧重傷之下,周身乏力,便也只好由她。

又過了一天,武延壽拄着柺杖來看他。武延壽被十幾條劇毒之蛇一齊咬中,各種兇猛的蛇毒在他體內混雜,傷得更比世寧重了幾倍。但他內力甚強,加之華山派珍稀藥物甚多,所以保住了性命。但一身功力,卻也只剩了三四分。從他口中,世寧知道寧遠塵的傷勢已經大半恢復,後來華山弟子趕到,在捨身崖下搜索,卻沒有看到紅姑娘的屍骨。

世寧不禁鬆了口氣。

這日,他已可以勉強坐起,寧芙兒就依偎在他身旁,給他削蘋果吃。幾日耳鬢廝磨的相處,兩人已甚爲親近。世寧就撿一些流浪江湖事的趣事見聞講給寧芙兒聽,不時逗得她咯咯嬌笑。

寧芙兒忽然嘆道:“世寧哥哥,我們要是能夠一直都這個樣子,那有多好。”世寧聽她說的話有些呆,可是深情洋溢,心下感動,柔聲道:“等我學成武功,接來我母親,就和你一起在這華山上住着,再不下山,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寧芙兒笑道:“那你不覺得悶嗎?”

世寧輕嘆了口氣,道:“江湖數年,現在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寧芙兒一笑,便不再說話。朝日移影,照得室中一片溫暖明亮。

忽聽一聲輕咳,就見寧遠塵緩緩踱了進來。他見世寧與寧芙兒挨着坐在一起,眉頭微微皺了皺,但也沒有表示,只笑道:“你的身體怎樣?”

那翠蚺之毒猛烈之極,宛如萬條蛇蟲在世寧體內鑽來鑽去,十分痛苦難當。世寧怕寧芙兒擔心,所以從不表露出來。見寧遠塵詢問,笑道:“已經好多了。”寧遠塵點了點頭,踱過來,將兩根手指搭在他的脈門上,輕輕一探,臉色立即變了,長嘆道:“舍勐翠蚺當真是天下難得的毒物,就連華山的九寶靈丹,都壓不下去。”

世寧聽了,倒也沒有什麼,寧芙兒卻慌了,急忙跳起來,抱着寧遠塵的胳膊,叫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世寧哥哥,你一定能救的!”

寧遠塵搖了搖頭,道:“這九寶靈丹乃是華山的鎮山之寶,採用天山雪蓮、長白參王、紫海牡聖、山陰草母、靈猱椰寶、金雕血丹爲主藥,用青海聖泉水、南極碧海火九蒸九煮,然後雜以仙遊白石才點化而成的,當年你不遜祖師費了三十年的光陰,也只煉出了七十二顆。就算人只剩了一口氣,也可救活。哪知卻仍然壓制不下這舍勐翠蚺的劇毒,而只能不讓它發作。你爹爹實在已經用盡了方法,再也沒有本事了。”

寧芙兒嘴一扁,就要哭了出來:“爹爹一定有辦法的!”

世寧倒很能想得開,走上前來笑道:“生死由命,何況我不還活得好好的麼?蛇毒在體內,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每天排一點,活到七十二歲,也就差不多了。”

寧遠塵點了點頭,道:“你能有這麼開闊的心胸,實在難能可貴,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

寧芙兒大喜,拉住寧遠塵,連聲問道:“什麼辦法?爹爹快說!”

寧遠塵似乎有些遲疑,緩緩道:“那就是修習本派的紫府寶訣!”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五豆蔻心事訴還羞

世寧不知道紫府寶訣是何物,尚未有表示,寧芙兒已驚喜道:“爹爹說的,可是本派號稱可白日飛昇、修煉成大羅金仙的紫府寶訣嗎?”

寧遠塵笑着點了點頭,道:“什麼東西到了你嘴中,就變得這麼誇張了。哪裡有什麼成仙之事?不過這紫府寶訣倒真有鬼神不測之功,如若修煉成功,必然能夠剋制住舍勐翠蚺的劇毒。”

寧芙兒忽然想起一事,驚喜的神色一黯,道:“可是這紫府寶訣奧妙無比,從本派創始以來,也就只有開派祖師紫霞真人練成過。萬一世寧哥哥修煉失敗,豈不是還要受這蛇毒之苦?”

寧遠塵笑道:“你爹爹既然肯將這等神功相授,那自然是已經參悟出幾分奧妙了。世寧只要勉力練習,不但蛇毒能清,還可超凡入聖,練就一身神妙的武功。”

寧芙兒大喜,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世寧哥哥,你還不快謝謝我爹爹?”

世寧心下感激,走上前來,跪倒道:“徒兒拜謝師父的再造之恩。”

寧遠塵急忙將他扶起來,嘆息道:“你受這等妖毒之苦,也是受我們連累。我將紫府寶訣傳授給你,也是報你拼死救芙兒的恩情。你以後出人頭地,在江湖上立一日之威,那便是報答我了。”

世寧又磕了三個頭,站了起來。寧芙兒臉上紅紅的,微笑看着他,道:“那你就不謝謝我?沒有我幫你苦求,你哪裡會有這麼好的結果?”

世寧躬身一揖,道:“多謝芙兒妹妹。”

寧芙兒撇了撇嘴,道:“對我爹爹就是叩首,對我就是一揖,這樣的多謝,我纔不要呢!”

她轉身拉着寧遠塵的手,道:“爹爹,我要跟世寧哥哥一齊練習紫府寶訣,以後他有多厲害,我就有多厲害。免得以後他仗着武功高欺負我。”

寧遠塵搖頭道:“這武功艱難之極,你學它做什麼?女孩子家,有空多跟娟師姐學學玉女劍法是正經!”

寧芙兒撅起嘴,老大不願意道:“人家想跟世寧哥哥一齊學紫府寶訣,不想學什麼玉女劍法!”

寧遠塵怒道:“我說不許就不許!什麼時候連爹爹的話都不聽了?”

寧芙兒甚少受爹爹如此喝罵,登時眼眶暈紅,亮晶晶的淚珠含蘊欲滴。

世寧忙道:“我以後決不會欺負你的,我學了武功,你再遇到什麼危險的時候,我就可以更好地保護你。”

寧芙兒總是不願意,但她性子柔順,又照顧着世寧身子未好,也就不再發脾氣。卻轉過身去,不理她的爹爹。

寧遠塵道:“世寧,你過來,我先將紫府寶訣的吐納功夫傳了給你,你試着自行驅除蛇毒。”世寧點了點頭,寧遠塵引着他走到了外室,詳細將紫府寶訣講給了他聽。寧芙兒見爹爹不肯當面傳授,分明就是故意避開了她,心下生氣,將世寧吃的餅全都拿毛線穿成了一串。

那紫府寶訣雖然艱深晦澀,但入門的吐納功夫卻極爲淺易。寧遠塵講解了幾遍,世寧便默記在心中。他在室內的蒲團上坐定,緩緩吐納了起來。寧遠塵將手合在他的頂門上,一股熱氣緩緩透下,指引着世寧的真氣在身體中緩緩運行。世寧本身已具有一點內力的基礎,在華山掌門這等大方家的指引下,登時便貫穿周身經脈,上達十二重樓,自泥丸宮而至涌泉,頃刻間運行了一個周天。那內息在體內運行起來之後,便似乎有了自己的靈氣,就算世寧停止吐納,它也仍然自行緩緩流轉着。一時周身毛孔都彷彿舒張了開,從周圍吸收了天地元氣,極爲舒暢。

寧遠塵將手掌挪開,閉目凝神片刻,道:“你以前修煉過內力?”

世寧點了點頭,道:“曾有個人教了我幾天的武功,並沒有認真修煉過。”寧遠塵道:“紫府寶訣至爲精深,修煉時最忌心有旁騖。你必須將以前所練習的全都忘掉,纔有可能大成。而且紫府寶訣乃是最上乘的武學,你不必再學別的了。”世寧躬身答應道:“是。”

寧遠塵道:“你要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修習的時間越多,那便越容易修成。如果懈怠偷懶,那麼不但不能夠成功,而且連蛇毒都壓制不住,那麼你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世寧聽他說的鄭重,肅然道:“弟子謹遵師父的教誨。”

寧遠塵點了點頭,飄然而去。

世寧記着他的叮囑,依舊盤膝坐下來,運用內息,修煉了起來。這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從坐定中醒來時,就見寧芙兒拿了條小板凳坐在他前面,手託着腮,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世寧笑道:“你在做什麼?”

寧芙兒不答,道:“世寧哥哥,你修煉這紫府寶訣好不好玩?”

世寧道:“整天坐在這裡,你不會覺得好玩的。不過……”

寧芙兒精神一振,道:“不過什麼?”她見世寧不答,湊上前來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搖晃了起來:“世寧哥哥說麼,你看芙兒都給你端來新做的蓮子湯了,你還不說。”

世寧道:“不是我不說給你聽,而是怕你說我騙你。我方纔坐定,讓內息按照師父教授的方法遊走全身的時候,忽然,就彷彿身子凌空飛起,整個華山都在我的腳底下,所有的景物都歷歷在目。我好像是站在鳥兒的身上,天很高很藍,華山上開滿了盤大的芙蓉花,極爲鮮豔好看。我就想採一朵回來給你戴,哪知才一伸手,眼前的景物就全部消失,從坐定中醒了過來。”寧芙兒悠然神往,道:“是真正的華山好看,還是你看到的華山好看?”世寧仔細回想着,道:“似乎是我看到的華山好看。山的樣子是華山,可是上面的樹、樹下的花、天上的鳥、地下的泉,樣子都變了,彷彿是畫上的仙宮一樣的景緻,而且全都籠罩在一片五彩的芙蓉花海中,非常壯美華麗。”

寧芙兒嘆了口氣,道:“可惜只有世寧哥哥一個人看見,要是我也能看到,那就好了。從小到大,爹爹什麼事都依着我,就是不讓我學紫府寶訣。”說着,撅起了嘴,悶悶不樂。

世寧急忙寬慰她道:“師父既然不答應,想必是有理由的。你沒聽見嗎?師父也只是才參悟出了幾分奧妙而已,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以後等我修煉沒事了,師父自然會傳授給你的。”

寧芙兒點了點頭,道:“那可要守信哦,等你修煉好了之後,一定要傳授給我的!”世寧笑道:“一定的。”寧芙兒道:“我們來拉勾!”她伸出最小的那根手指,俏生生地豎在世寧面前。世寧忽然之間從心底升起一陣甜蜜,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跟她輕輕一拉,兩人相視一笑。

世寧天資極爲聰慧,舉一反三,修煉紫府寶訣的進展之速,連寧遠塵都覺得訝異。據他評點,世寧的真氣已經到了由虛生實的境界了,再修煉幾日,就可以自行化解體內的舍勐翠蚺之毒了。

每日凌晨他獨自爬上舍身崖,盤膝坐在崖邊大石上,面對着崖底蒼茫的霧氣,入定吐納,周身舒暢,忍不住破顏微笑。

忽然,一個嬌麗的聲音笑道:“世寧哥哥,你修習得怎樣了?”

世寧緩緩吐出一口氣,將心神收回,睜開眼睛,只見寧芙兒穿了一條粉紅的綢褲,上身是翠綠的衣衫,卻將腰擺裁成荷葉的樣子,用一條金帶束了起來,越顯得嫋嫋婷婷的,極爲嬌豔俏麗。她正半坐在一塊大石上,向着這邊張望。

世寧笑道:“石上露重,小心着涼了。師父不是命你跟娟師姐修煉玉女劍法,怎麼你偷偷溜出來了呢?”

寧芙兒撅着嘴,道:“玉女劍法每一劍要練一千遍,煩死了。人家不喜歡練。世寧哥哥,你的紫府寶訣好玩嗎?”

世寧道:“倒是沒有你的玉女劍法那麼辛苦。會看到很多很多的幻象,看來看去,一天的工夫就練完了。”

寧芙兒柔聲道:“那你練的怎麼樣,可以讓我看看嗎?”

世寧想了想,道:“我只是修習內力,並沒有練習招數,可能不怎麼好看。”他深深吸了口氣,突然出手。他擊向的,是方纔寧芙兒坐的那塊大石。那大石距他們兩丈多遠。世寧一掌擊出,那大石微微一晃,發出一聲悶響。寧芙兒擊掌道:“好棒哦!世寧哥哥好厲害!”

世寧微微一笑,突然反手掣回。那大石猛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嘯,一塊巴掌大的石頭被世寧硬生生地撕了下來,凌空飛到了他的掌中!

寧芙兒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世寧笑道:“怎麼樣?我的武功很高吧?”寧芙兒使勁點了點頭,道:“兩丈之外單以掌力就能夠扯下這麼大一塊石頭,我爹爹都做不到。世寧哥哥,你的內力之強,只怕是天下第一了!”世寧道:“我的紫府寶訣才修煉了一半呢,再修煉完另一半,我們華山派就可稱武林至尊了!”

寧芙兒欽然看着他,道:“那時候我們就打下山去,把那個紅衣老妖怪打個落花流水!”

世寧道:“什麼紅衣老妖怪?”

寧芙兒道:“就是你剛上山時放蛇咬你的那人啊。我最討厭她了。”

世寧微微一笑,道:“你還真的以爲我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嗎?”他笑着躍身而起,走到對面那塊大石上,指着先前掌擊之處,道,“我是騙你的。哪有人的掌力能夠這麼凌厲,可以硬撕下一塊石頭來?我修煉武功時,天天拿這塊石頭來練掌力,早就將它打碎了。”

說着,哈哈大笑。寧芙兒羞紅了臉,道:“世寧哥哥好壞,竟然騙人家。”說罷飛身追上來打。世寧擡頭看了看日色,道:“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我也該繼續入定了。”

寧芙兒悶悶打了個哈欠,道:“他們都辛勤練功,也不陪着我玩,我好悶啊。”

世寧苦笑道:“我也要練功,一樣不能陪着你啊。”

寧芙兒眼珠骨碌骨碌轉了轉,道:“不如這樣,世寧哥哥,你教我紫府寶訣可好?我陪你一起練,就兩個人都不悶了!”

世寧搖頭道:“師父不準的。”

寧芙兒湊了上來,裝出一副可憐相,道:“不告訴爹爹就好了。世寧哥哥,你說過,若是你修煉成了,就教給我。現在你武功這麼高,我卻還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小丫頭,嗚嗚,人家真是沒臉見人了。世寧哥哥……”

她偎依着世寧,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世寧的心禁不住有些搖動。寧芙兒趕緊道:“你先教我一點,若是我修煉不了,咱們就趕緊停住,好不好?我學會了後,給爹爹一個驚喜。爹爹疼愛我,不會責罵我的。”

世寧想了想,似乎也沒有什麼壞處。反正寧芙兒是師父的女兒,把心法傳授給她,也不算是泄密。禁不住寧芙兒嬌媚的攻勢,就答應了下來。

寧芙兒大喜,就在她旁邊盤膝坐下,跟着他學了起來。好在寧芙兒在華山上就是公主,她喜歡到哪裡就是哪裡,也沒人來管她。兩人一直到傍晚,方纔從入定中醒來。

寧芙兒一臉興奮,抓着世寧的手大叫道:“我也看到了!那個華山好漂亮!”世寧見她高興的樣子,便也覺得歡喜。於是一點一滴,將紫府寶訣傳授給她。每天兩人並肩坐在捨身崖頂大石上,共同修煉寶訣。這實在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如果生命一直這樣下去,再沒有半點悲哀,那就好了。

六芙蓉花落嶽華秋

一日世寧正同寧芙兒修習紫府寶訣,突然,一股錐心的疼痛倏然從身體的最深處迸發而出,宛如巨大的冰錐一般,迅速貫入他的全部神經中。世寧忍不住一聲大叫,轟然從大石上倒了下來。

寧芙兒吃了一驚,急忙收功,搶上前來扶住,連聲道:“世寧哥哥,你怎麼了?”世寧只痛得滿臉冷汗,身軀劇烈抽搐着,臉部肌肉痙攣,說不出話來。寧芙兒拿手一探,他的額頭冰涼一片,宛如死人一般,登時慌了手腳,哭道:“世寧哥哥,你怎麼了?”

世寧無法回答,過了許久,一口氣方纔順了過來,臉色漸轉紅潤。他呼出一口長氣,慢慢坐了起來,道:“我沒事,芙妹不要擔心。”

寧芙兒兀自不放心,拉着他問長問短。世寧見她如此掛念,心下感激。他的身體也的確沒了大礙,就極力做出輕鬆的表情,哄着寧芙兒繼續入定起來。但世寧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楚是怎麼回事。他剛剛驅遣真氣接近心脈,卻驀然有股微弱但卻堅韌的真氣從心脈生出,將那紫府真氣抵了回去。世寧驟出不意,真氣登時大亂,差點走火入魔。

這時他有了教訓,慢慢調整真氣,緩緩向心脈攻去。剛進入靈臺側近,那道微弱的真氣再度出現,硬生生地撞在了紫府真氣之上。世寧雖然有了準備,但仍然頭暈眼花,許久回不過神來。

這道真氣,正是當年在太師府水牢中,于飛辰教給他的。他這些年浪跡江湖,卻感念他對自己的好處,無時無刻不在修煉。所以這真氣雖然微弱,但已與他的精神相合,難以搖動。世寧喟然長嘆,想起寧遠塵告誡自己要將以前種種修習一齊廢除,否則只怕於紫府真氣有害。哪知今日是當真有害了。

那真氣盤旋靈臺之中,竟然絕無法子消除。世寧只好試着將紫府真氣分解,一點點與那微弱的真氣相合。但這下進境就極爲緩慢,過了兩個多月,也僅僅完成了一二成。而寧芙兒的修行卻就順利多了,真氣早就根駐靈臺之中,世寧與其切磋的時候,就屢屢落了下風。

寧遠塵對世寧的進境極爲關心,不時召來親自詢問,一面傳授新的紫府寶訣,一面對世寧的種種疑惑加以剖析說明。殷殷之情,讓世寧每感慚愧。他唯恐負了寧遠塵的期許,因此,就沒將自己靈臺之中還藏着另一道真氣的事情告訴他。

但寧遠塵畢竟是掌門,平日事務繁忙,卻是從未到過捨身崖上。

這一日,世寧又來面見寧遠塵,彙報自己的進境。他此時勉強將紫府真氣的五成融會到了靈臺之中,神光內蘊外舒,那舍勐翠蚺的劇毒早就消解無形了。寧遠塵拿出一粒靈丹,說是華山派秘傳的神丹,送給了世寧。叮囑世寧在凌晨時面對太陽服下,可以大大增長功力。

世寧很是歡喜,他攜了靈丹,叩謝了寧遠塵出來。

第二天,凌晨,寧芙兒像往常一樣蹦蹦跳跳地來到了捨身崖,尋着世寧一齊修煉紫府寶訣。世寧笑着道:“你猜昨日你爹爹給了我什麼?”

寧芙兒道:“我哪裡知道呢?快些拿出來我看看。”

世寧舉起手中的盒子,道:“就是這顆玄遠金丹。你爹爹說這顆金丹可以助長修行,吃了之後修習紫府寶訣可以事半功倍。”

寧芙兒撅着嘴道:“自從你上了華山,爹爹拿着你倒比我還親了。”

世寧將手一伸,道:“給你。”

寧芙兒大喜,剛要伸手去接,又搖了搖頭,道:“世寧哥哥,我本身就有華山派的功夫底子,所以修習紫府寶訣比你順利多了。你吃吧,不用給我了。”

世寧道:“我慢慢修煉,總有能修成的時候。我來華山這麼久,也沒送你件禮物。這顆金丹本就是你們家的,算我借花獻佛吧。”

寧芙兒眼睛轉了轉,道:“這樣好不好?我們每個人吃一半行不行?”

世寧點了點頭,就將那枚金丹分成了兩半,只見金丹的中間裹着一顆很小的金色的果實,世寧猜想這果實乃是金丹的精華,於是悄悄將那果實分到了寧芙兒的那一半中去。

寧芙兒倒沒有多想,接過來後,一口吞下去。那金丹彷彿一股涼意,一入口,便化作冰液,順着喉嚨沉了下去。周身四肢百骸,卻是無比通泰舒服。寧芙兒笑道:“世寧哥哥,咱們今天不如不修煉了,玩玩好不好?”

世寧見她軟語相求,不忍拂她之意,笑着點了點頭。一陣微風吹來,忽然透來一股莫名的香氣。兩人逐香而走,就見捨身崖那峭立的崖壁上,竟然盛開了一株奇異的五色芙蓉。那花朵比普通芙蓉大上數倍,通體晶瑩,生着四瓣碗口一樣的花瓣,紛拂披放着,極爲妖嬈可愛。

寧芙兒讚道:“這花倒像是入定時看到的絳宮仙葩,不想華山之上,竟然真有這麼美麗的花朵。”

世寧笑道:“你喜歡麼?那我去摘來送你,可好?”

寧芙兒低頭一看,只見崖底雲霧瀰漫,也不知有多高。從上面看下去,就不禁心旌搖搖,忙道:“不可的!這太危險了。”

世寧哈哈一笑,道:“你世寧哥哥現在有武功在身,可不是一年前那個剛上華山的小孩子了。”

說着,縱身躍起。身在空中,已經從崖邊大樹上折了一根粗長的枝條下來。那枝條極爲繁茂,兜住了風,世寧飄飄搖搖地向下墜了去。寧芙兒只看得緊張之極,用手抓住了崖上大石,臉色都有些蒼白。但她掛心世寧,所以不敢閉上眼睛,緊緊盯着他,生怕出什麼意外。

世寧身子墜下,將近那花的時候,他的身子猛地一個翻滾,粗長的枝條兜住崖底的狂風,呼嘯之中,他的身體凌空定住,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崖壁上。他的真氣此時極爲強猛,從掌心探出,吸住了崖壁,身子半懸在空中,將那朵花采在了手中。

近距離地嗅那花,更覺芳香透鼻,極爲爽神醒腦。他將那朵芙蓉舉起,微笑向寧芙兒致意。

突然,彷彿整個太陽都被遮住了,捨身崖底剎那掠來了一片昏暗!

世寧一驚,就見寧芙兒的頭頂忽然出現了一片烏雲,挾着急驟的銳風,從崖頂衝了下來!

那烏雲中探出一掌,向世寧當頭擊了下來。這一掌藉着那人墜落之勢,當真是威猛不可抵擋,世寧心才一動,那一掌已然擊到了頭頂!

霸猛的掌風將他全身都籠罩住,掌風所擊之處,捨身崖崖壁之上的碎石泥土轟然濺落,夾雜在那人掌力之中,漫天衝下!

世寧不及抵擋,抓着那朵花的手運起紫府真氣,向那掌上迎了過去。

倏忽之間,兩隻手掌接在了一處。世寧紫府真氣充沛之極,這時第一次施展,威力大到不可思議,身子只微微一沉,已將那人擊得倒飛了上去。那人嘴角濺出一絲鮮血,身子斜斜飛起,落到了崖頂。猛然之間,就覺一道狂風吹落,世寧竟然在這瞬息之間躥回了崖頂,一掌當頭擊下!

那人躲閃不及,猛然輕聲喝道:“世寧住手!”

世寧微微一呆,只覺那人聲音熟悉之極,急忙真氣迴旋,收回手掌。他此時的真氣已然收發自如,倒也並不艱難。那人伸手將臉上的黑巾抹下,笑道:“紫府寶訣果然神妙,我這老頭子可抵擋不住了。”

寧芙兒也搶了過來,皺眉道:“武叔叔,你可將我嚇死了!你怎麼來偷襲世寧哥哥?”

武延壽哈哈笑道:“我聽師兄說他的紫府真氣已然修成,所以來見識一下。好孩子,以後華山派就靠你了。”

寧芙兒搖着身子,不依道:“我的武功也很好麼……”

世寧舉起手掌,有些惋惜道:“可惜,本來想送給你的……”那朵花已然在兩人對掌之時被擊成粉碎,粘了世寧一手。寧芙兒笑道:“這真是送人玫瑰,手留餘香。世寧哥哥,雖然花沒了,我一樣歡喜。不過要罰你三天不準洗手。”她一面說,一面吸了吸鼻子,道:“雖然只剩了花泥,不過可真是香呢。”

世寧也覺空氣中尚且餘留着一股甜香,雖然崖頂風大,卻依然吹之不散。也點了點頭,道:“這不知是什麼花,竟然香得這麼厲害。”

武延壽也吸了幾口,突然臉上變色,大叫道:“趕快閉氣,這是迷香!”他話剛說完,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世寧跟寧芙兒一驚,但他們已吸了幾口,只覺身子漸漸鬆軟,也暈倒在了地上。那迷香古怪之極,世寧試着要用內力將其排出來,卻無所着力。

捨身崖頂漸漸升起一條灰色的影子,也是用黑巾蒙着臉,周身裹在一條粗長的斗篷中,看不清長的什麼樣子。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緩緩掠過,冷冷一笑,對着世寧走了過來。

世寧的紫府真氣已然成形,那迷香雖然厲害,卻還是保持了一點清醒。他見那人不看寧芙兒,心中略覺寬慰。但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盡是陰森之意,卻也禁不住驚心。

那人走到了世寧身邊,立定了腳,仔細地看着他。世寧只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似乎在鑑賞什麼一般,只看的自己周身發毛。只聽那人短促地笑了一聲,彷彿極爲滿意。他突然伸手,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插在了世寧的肩頭!

世寧一聲慘叫!那匕首透骨而入,穿透了他的左肩胛骨,將他釘在了崖頂大石上。那人慢慢用另一柄匕首,深深刺進了世寧右臂的肩胛中。他彷彿是在享受世寧的慘呼,又彷彿在觀察着什麼,一柄柄匕首緩緩刺下,將世寧的左右肩胛、左右手腕、左右大腿、左右腳踝全都釘了起來,然後緩緩吐納。

寧芙兒迷迷糊糊地哭道:“求求你,不要傷害世寧哥哥,不要傷害他!”

那人自然完全不管。鮮血從世寧的傷處流溢出來,但卻並不流走,而是聚集在那些亮晶晶的匕首的鋼鋒上,顯得極爲詭異。世寧就覺全身真氣都彷彿隨着這些鮮血涌流而出,周身乏力,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

那人卻低聲道:“怎麼這麼少?”

他緩緩吐納完畢,伸掌湊向那匕首上。那些鮮血竟然自行流向他的手掌,被他吸入了體內。那人不住運功,周身都透出一道赤紅的光芒,顯得妖異詭秘無比。

片刻工夫,他將浸出的那些鮮血全都吸進了掌內,卻彷彿仍不滿足一般,用力擠壓着世寧的身子。但世寧彷彿變成了一個空殼,什麼都沒有,任由他怎麼擠壓,卻連半點鮮血都滴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一直昏迷的武延壽突然暴起,用力一把將那人的面罩扯了下來。他的臉迅速驚愕住,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悲嘯,緩緩坐倒在地,但他的目光,卻死死盯在那人的臉上!

寧芙兒吃力睜開眼睛,驚叫道:“爹爹?你竟然是爹爹!”

寧遠塵下意識地一手擋住臉,但隨即緩緩放開,沉聲道:“不錯,就是我!”寧芙兒滿臉都是淚光,用力搖着頭,嘶聲道:“我不相信!怎麼會是我爹爹!怎麼會是你!”寧遠塵冷冷道:“因爲我實在太想要高強的武功,因爲這纔是紫府寶訣的真相!”

他胸口起伏,臉慢慢仰起,厲聲道:“你可知道華山派雖然號稱名門大派,但卻日漸衰微,少林、武當都壓在我們頭上,江湖上還有誰聽我們的話?我雖然是華山掌門,但一個紅線妖女都可以欺上門來,這都是因爲什麼?不就是因爲你爹爹的武功比不上十方賊禿、清虛雜毛!所以要重振華山的威風,就要高強的武功!高強的武功!”他雙目赤紅,語調拔得極高,竟然隱隱有瘋狂之意。武延壽痛苦道:“師兄,你要修習武功,華山派盡有秘法經典,爲什麼……”

寧遠塵冷笑道:“什麼秘法經典,不是要煉幾十年,就是上百年。眼見武林大會在即,我可等不了那麼久!我一定要在大會上技壓羣雄,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光大我華山派!”他的聲音中透出幾分瘋狂,又漸漸平靜下去:“幸好被我參透了紫府寶訣的秘密,原來這無上的秘法,是要借別人的身體修煉的。特別是資質好的孩子,更是事半功倍。蒼天有眼,將世寧送到了我面前,還不是助我完成此大業麼?”

他舉起雙手:“何況此人親眼看到了我在妖女面前出醜,是決不能容他活下去的!”他緩緩吐納,陰沉沉地笑道:“我將紫府寶訣傳給他,但沒有人知道,他修習的只是陽訣,而我暗中在修習陰訣。等我吸收了他全部的功力,陰陽合一,天下就再也沒有我的對手了!”

他輕輕拍着世寧的臉頰,笑道:“我專門爲你煉製的迷香怎樣?我按照你夢中幻象,造出這朵九陰芙蓉,你一見之下,必然會去採摘。這芙蓉乃是天下至陰之物,它將把你體內紫府真氣形成的至陽之氣完全拔出來,送入我的掌中!”他拿出一個小小的香爐,掌力摧動,一股比先前更強烈了十倍的異香緩緩透出,將整個捨身崖籠罩了起來!

世寧一聲大叫,那香氣竟然如同萬千鋼針,圍繞着他不住猛力鑽動,又彷彿無數柄大錘,轟然敲擊着他的骨骼,要將裡面的骨髓一齊擠壓出來。世寧痛得宛如天旋地轉一般,那被匕首插出的傷口本已乾涸,這時又緩緩流出血來。

寧遠塵的狂笑聲在整個捨身崖頂回蕩着,他慢慢俯下身來,將他那發出淡淡紫氣的手掌罩向世寧的傷處。他的背後忽然響起一陣極爲淒厲的慘嘯聲,寧遠塵的心猛地抽緊,他顧不上吸收世寧的鮮血,霍然回過頭來!

就見本已被迷香迷暈的寧芙兒竟然自行站立了起來,極爲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臉,咿唔嚷道:“我……我好難受啊……”

她的肌膚呈現出一種觸目驚心的赤紅,彷彿那肌膚只是薄薄的一層透明的絲網,下面涌流的是無限的血液。而這絲網根本阻擋不住那血流的迸發。她的手每一下抓撓,都在那肌膚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而她的皮膚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彈性,一旦撓過之後,便再難恢復。她的臉頃刻之間被抓得滿是一道道的紅痕,漸漸鼓起,再也不是那個嬌麗可愛的寧芙兒了。

寧遠塵大駭,期期道:“芙兒……芙兒,你居然也修煉了紫府寶訣?”

寧芙兒極爲痛苦,掙扎着道:“爹爹……爹爹,我好痛苦啊。”

寧遠塵搶上去扶住她,寧芙兒的肌膚更透明,也更紅,她整個人都彷彿一塊燒紅的玉石,在急遽地顫動着。寧遠塵眼見她痛苦莫名,不禁生出一絲悔意。原來害人終害己,他算計世寧的時候,卻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算計進來了!他心中悔恨、怨怒交織,情不自禁地將火氣發到世寧的身上,伸腳將世寧一陣猛踩,怒喝道:“你……你這奸賊,想不到你心機竟然如此深沉,將紫府寶訣偷偷傳給芙兒不說,還要將誘發這全身陽氣的玄遠金丹也給她吃了。你……你小小年紀竟然就這般惡毒!”

世寧本已昏迷,被他一頓猛踩,又痛得醒了過來。他一眼看見寧芙兒的異狀,不禁吃了一驚,虛弱地叫道:“芙兒,你……”

寧遠塵一腳踹在世寧臉上,恨恨道:“假惺惺的賤人!”他大哭着抱起芙兒,涕淚四溢:“芙兒,爹爹對不起你,爹爹對不起你的孃親啊!”

寧芙兒吃力睜開眼睛,奮力擠出一個笑臉,輕輕道:“我……我本想練好武功,讓爹爹開心的……我平時盡是偷懶,武功一直練不好……”

寧遠塵用力抱住她,寧芙兒的眼神漸漸迷濛:“我看到媽媽來接我了,她站在雲朵上,好漂亮啊……”

寧遠塵仰天長嘯,兩眼淚珠紛紛灑落,他一隻手抱住寧芙兒,另一隻手探身入懷,柔聲道:“很快就不痛了,芙兒,乖……”他的手伸出,赫然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匕首,就跟插在世寧身上的一模一樣!世寧忍不住身子一震,就見寧遠塵輕輕送手,將那柄匕首插在了寧芙兒的肩頭!

世寧驚恐地張大嘴巴,卻連一絲聲息都發不出!他的心跳聲在孤獨的寂靜中迸發,強大得幾乎將他的耳鼓迸壞,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着寧遠塵又拿出一柄匕首,向寧芙兒的右肩插下!一瞬之間,彷彿連他的靈魂都凝固了!

武延壽嘶聲悲嘯道:“師兄,你做什麼?那是芙兒啊!”

寧遠塵臉龐扭曲,痛苦道:“你以爲我不知道她是我女兒麼?但她最多也只有一個時辰的性命,紫府真氣已經攻心,就算天下靈藥都彙集華山,也不能挽她一刻之命,但我馬上就能練成真正的紫府寶訣,成爲天下第一人,芙兒也該瞑目了!”他的眼神中的瘋狂之色更濃,臉上卻盡是一片慈祥的溫柔,一手圈住寧芙兒的身體,輕輕撫摸着她的秀髮,一手緩緩將另一柄匕首刺下!

武延壽大叫道:“我決不讓你這麼做,師兄,你會後悔的!”他不知怎麼的身上突然生出了一股力氣,竟然緩緩站立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向着寧遠塵衝了過去。寧遠塵突然一手揮出,武延壽此時中了迷香,體內真氣粘滯不動,這一招結結實實打在他身上。武延壽立即口中噴出一股鮮血,飛跌了出去。

寧遠塵怒叫道:“我不會後悔的!我決不會後悔!只要我武功天下第一,就決沒有任何事能讓我後悔!你是我的師弟,都不想我好,我殺了你!”他凌空出掌,武延壽還沒有落地,被他擊得再度飛了起來,落進了捨身崖!

寧遠塵呼呼喘氣,恨恨不休。他紫府真氣陰陽相合之時,最忌打擾,這時狂怒之下重傷了武延壽,但自身的真氣也立即反激,禁不住一陣氣血翻涌。他知道不可遲延,又掏出了一柄匕首。

突然,一個深沉的聲音緩緩道:“住手!”他霍然擡首,就見世寧站在那捨身崖的大石上。

烏雲暗卷,彷彿壓着整個崖頂,世寧身上的匕首全都沒有拔下,他的人彷彿與那烏雲相合爲一,緊緊壓在寧遠塵的身上。寧遠塵忽然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由於失血過多,世寧的目光有些呆滯,但這呆滯卻宛如地獄的鎖鏈,將寧遠塵牢牢鎖住。

更爲致命的,是世寧身上盤卷激發的怒氣,這憤怒纔是最致命的!

寧遠塵一窒,他冷笑:“你?你半死的人,還能做什麼?”

但他錯了。世寧或者已經半死,但忽然之間,他的靈臺竟然無比的清明瞭起來。

因爲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這股恨意,幾乎將他整個人貫穿。

“誠於劍,就要心狠,要想修習上乘劍術,就一定要斷絕情念。”這句話,忽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世寧的腦海。莫名地,他的心境忽然翻轉了起來!寧遠塵吸收了他的鮮血,但卻只吸收了一半,他辛苦錘鍊出來的紫府寶訣,也只被吸走了一半,另一半,已經駐留在他的心境中,與于飛辰傳他的那道微弱的真氣相合,竟然無比穩固,連同源而出的陰極之氣,都不能吸收半分。

世寧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但他猜想,原來在水牢中教他武功的于飛辰,果然是個了不起的豪傑,他所說的絕世武功,也許真的有他的道理。

起碼現在,紫府真氣不但不能作孽,還真正與他體內的真氣融合,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這渾厚的真氣在他體內遊走貫穿,匯聚在他的雙目中。

他的雙目立時發出一陣陰森的寒光,罩在寧遠塵的身上。寧遠塵忍不住一凜。他所面對的,彷彿是一隻洪荒野獸,完全沒有理性,也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陡然寒光一閃,世寧的手中多了一把寶劍。劍光立時宛如長虹漾了開去。

舞陽劍!

一直藏在世寧身上的舞陽劍!

長久以來,無論江湖漂泊的歲月多麼艱難,他也從未將它拔出過,因爲這柄劍太有名,覬覦者無數,一旦出現,就會帶給他殺身之禍。

這柄劍彷彿也有着某種莫名的魔力,一旦認定了它新的主人,就能夠隨着他的心意出沒。世寧一襲單衣,身無長物,卻沒有人知道這柄劍藏在何處。

然而,這再次面世的舞陽劍,一出現便發出一陣嗡然的震響,彷彿在渴求着活人的鮮血。

世寧將自己的心神全部沉浸在舞陽劍中,他的殺意在瘋狂地攀升着!

陡地,他發出了一聲嘶嘯,長劍捲起一陣狂風,向寧遠塵轟然刺了過去!

長天怒震,都彷彿被這一劍所驚!

這本就是震爍天下的一劍,而世寧此時狂溢的恨意,讓這一劍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

這一劍已不可擋!

寧遠塵臉上露出了極爲驚駭的表情,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劍刺了過來,他忽然將寧芙兒向前一推。這一劍刺入了寧芙兒的身體!世寧一聲大叫,急忙收劍,但哪裡還來得及?寧遠塵陰森森地一聲冷笑,手上突然真氣迸發,將寧芙兒狠勁向世寧推了過來!

世寧卻不接,卻張開兩臂,向寧芙兒摟了過來。寧遠塵含滿真氣的兩掌,便隔着寧芙兒,結結實實打在了世寧的胸前。只聽格的一聲響,世寧的肋骨立即折斷!他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正打在了寧遠塵的臉上。寧遠塵驟不及防,只覺眼前一片赤紅,大駭之下,急忙躥後。山風呼嘯,一時捨身崖頂,彷彿盡是敵人。

世寧奮起最後一絲力氣,抱住寧芙兒,不讓她跌在地上。咯咯幾聲輕響,他斷折的肋骨刺進了內腑中,剎那間痛得幾乎暈了過去。

寧芙兒嘴角血水漾起,但她拼力睜開眼睛,望着世寧,臉上顯出一絲慘淡的微笑:“是世寧哥哥麼?真好,最後你還會抱着我。”

世寧柔聲道:“我會一直陪着你的,芙兒妹妹,你不要怕,你一定沒事的。”

寧芙兒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沒事……”她的淚珠緩緩落下,艱難地抽搐着嘴角:“世寧哥哥……不要怪我爹爹……他……”

世寧再也忍不住,淚水夾着血水,滾滾落在她的靨邊:“我誰都不怪,我知道,是我自己命苦,纔會遭受這麼多罪孽的……”

寧芙兒點了點頭,嘴脣抖動,道:“世寧哥哥,你還能再抱我一會麼?我身子好痛。”

世寧哽咽着說不出話來,用力抱緊了寧芙兒。血從兩人的傷口中流出,彙集在一起,寧芙兒的聲息漸漸微弱了起來。但她勉強微笑着,道:“世寧哥哥,你不要怕,咱們都不會有事的,你的心那麼好……”

她的聲音緩和下來:“你看到了麼?華山上開滿了那些奇妙的芙蓉花,就在這崖頂上……世寧哥哥,它們好美啊……”她的頭垂了下來,僵硬地擱在了世寧的肩膀上。世寧卻笑了起來:“是的,那些芙蓉花很美,我全都看到了。芙兒,這世界太荒涼,這些花兒就是來迎接我們去另一個世界的……”

世寧的笑容有些迷離:“那個世界多好啊……”他抱着寧芙兒,緩緩向崖邊走了過去。

捨身崖。傳說能實現一切願望的捨身崖。

——或者有些人就應該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應該受苦,我不過是個天生苦命的人而已。

——如果這世界上真有神,如果捨身崖的傳說是真的,那麼讓芙兒能幸福的生活吧,即使以我的生命來換。

他擁緊寧芙兒,跳了下去。

這世間有些什麼,他的心中有些什麼,都不重要。這一刻,他只想這個可憐的女孩子能夠幸福地活着,爲此,他甘願相信這個傳說。

寧遠塵一愕,瘋狂地向崖邊撲了過去:“不!不要!我的紫府真氣還未能陰陽相合,你們不能丟下我!”他的頭顱甩動,眼前一黑,一串頭髮掉了下來。寧遠塵大叫:“不要!”

然後他的整個身軀,開始從頭裂開。

裂成一片一片,沒有一片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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