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風淨,暖日生煙。
庭中兩人劇鬥正急。一人使了招“白鶴亮翅”,身子斜斜躍起,手中寶劍宛如鶴嘴般啄向對手。他那對手凝目注視着啄來劍尖,身形端凝不動,等那劍尖刺到面前,招式已然用老,身形陡然向後退了半步,寒泓似的劍尖已然刺空。他卻趁着對手一愣,寶劍倏然探出,閃電般連拍三拍,正是崆峒派的絕技“三潭印月”。
他這時後發制人,已然盡數搶到了先機。先前那人措手不及,被他這連環三招逼得連連後退。先前那人劍光越縮越小,勉強將身子護住,眼看已是不敵。後出劍那人冷笑道:“這種本領,也想覬覦舞陽劍麼?”
猛聽一聲大響,卻是先前那人一腳踹在背後柱上,身子藉着反彈之力,劍勢如怒,轟然與對手相擊。對手猝不及防,被他這劍震得雙手發麻,幾乎握不住手中長劍。那人也是一聲冷笑:“這種本領,也想覬覦舞陽劍麼?”
這幾下兔起鶻落,精彩至極,看得廳中衆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那兩人都知對手是勁敵,劍招俱是一緊,鬥得更狠了起來。
廳中間坐了位威武的老人,似乎是此間主人,也如廳中衆人一般,被兩人的鬥劍吸引,捻着鬍鬚,目不轉睛地瞧着。他身邊偎了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一身火紅的衣服,映得白生生的小臉紅撲撲的,就如畫上的火孩兒一般。她卻打了個哈欠,用胖乎乎的小手拍着嘴巴,嘆道:“這兩人的武功差勁得很,打來打去就是這麼幾招,實在沒勁。”
那老人急忙搖手止住她,偷眼看去,廳中諸人全爲劍鬥吸引,無人注意這頑童之語,才放下心來,低聲道:“崑崙、崆峒乃武林中有名的門派,我既然召開這劍神之會,怎能不邀請他們?”那小女孩撇了撇嘴:“他們第一代的長老一個沒來,只派了幾個二代弟子來露醜,顯然是沒將我們神威鏢局放在眼裡麼。”那老人嘆了口氣:“這些名門正派向來自視極高,要是真有第一代長老們來了,那倒是怪事了。不過我本也沒寄望於此。”
小女孩笑道:“難道還有人比這些名門正派厲害?比我們神威鏢局又如何呢?”那老人搖頭道:“武林中人才輩出,誰又能說比誰更厲害些?但這幾年長江後浪推前浪,竟然出了幾位少年人物,都是自出道來百餘戰,卻是一戰都沒敗過!”
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興奮道:“是誰這麼厲害?爹你一定要說給我聽!”那老人微微一笑,粗大的手掌輕輕撫在小女孩頭上,柔聲道:“我正要說給你聽。第一位便是六扇門中的‘鐵面神捕’鐵恨。據說無論多麼兇狠的大盜,從無一人能從他手中逃過。多麼複雜詭異的案子,只要經他插手,無不指日得破。近幾年鐵恨已經成爲江湖上的禁忌,凡他駐足之處,當真是海宴河清,再無人敢犯案。
“第二位‘玉手神醫’李清愁,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醫術如神,當真能活死人生白骨。他醫、武相輔相成,自成一家,幾臻化境。此人生性淡泊,不喜與人交接,生得更宛如女子,但當祁連七寇被他‘醫’死之後,就再無人敢輕視他了!
“第三位的名號卻簡單,劍神!”
小姑娘冷笑道:“江湖中用劍之人何止千千萬萬,他憑什麼稱神?”那老人嘆道:“這個問題也有很多人想問,有的人用刀問,有的人用槍問,更多的人是用劍問。但無論問的人有多少,卻沒有一人知道答案,因爲他們都已成死人!”他頓了一頓,續道,“直至今日,還有不少人想問,但真敢去的人卻不多了。那柄劍不應該說是劍神之劍,而應該說是魔劍!”他的手抖了一下,似乎“魔劍”二字本身就有種神秘的魔力,一旦被人提起,就立即攜着鋪天蓋地的恐懼席捲而來。他抓住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神色猶自未定。
小姑娘漂亮的眼珠轉了一下,笑道:“爹爹是不是見過這柄劍?”那老人身子又是一抖,酒杯突地在空中頓住,良久,黯然道:“見過!……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這柄劍!”他終將酒杯送到嘴邊,一仰頭,猛灌了下去。小姑娘眨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突地笑道:“聽爹爹這麼一說,我倒等不及想見見這柄劍了。”那老人道:“傳言此人平生一無所好,只是酷愛寶劍,所以我才專門尋來了當年第一名俠於長空的舞陽劍,撒下帖子開這劍神大會,就是想將他激來。”
要知於長空三十年前號稱古往今來武功第一高手,他的佩劍當然是學劍之人必爭之寶。於長空目空一切,當年獨力約戰魔教十大高手。洞庭湖上一戰,雖終取勝,卻內力竭盡,不日即死。此役撼動天下,而魔教高手爲之一空,終於被八大門派趕出中原,至今一蹶不振。而於長空的舞陽劍也就此失散,誰知三十年後,卻落到了神威鏢局手上,來開此劍神大會。神物英靈,當也不枉了。
那老人目光盯在案上那隻細長漆黑的木盒上,慢慢道:“他若是不來,我這十萬兩銀子可就白花了。”小姑娘笑道:“不是還有鐵恨跟那漂亮神醫李清愁麼?”那老人道:“鐵恨追採花大盜去了塞北,只怕三五個月回不來。至於李清愁,一個月前有人在瀘州見到過他,半個月前再傳來消息時,他已經到了雲南。他這一入苗疆採藥,恐怕時間更久。若是劍神再不肯來,只怕……只怕……”他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彷彿瞬間蒼老了許多。
小姑娘捧起一杯酒,送到老人嘴邊,輕笑道:“爹爹不要擔心。只要此人還活在世上,女兒就有辦法讓他幫咱們。”那老人見愛女宛然承歡之態,不禁展顏一笑:“那爹爹就再也不用擔心了!”小姑娘兩隻新月般的眉毛輕輕彎起,盈盈道:“爹爹,這劍神叫什麼名字?”
老人吸了口氣,緩緩吐出:“郭敖!”
衆人就覺眼前一花,一人落在庭中。時雖正午,但大家只覺一陣寒氣升起。
只見這人一襲黑衣,緊裹全身,只露出兩隻眼睛。但那是眼睛麼?廳中老人自命見多識光,閱人無數,但被這雙眼掃過,仍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那雙眸子像貓般眯着,開闔之際,一絲細微的碧光閃爍,卻如最寒冷的玄冰,將一切溫暖抽去。現在這雙眸子如針般盯在衆人身上。
老人深吸了口氣,道:“這位大俠……”那人忽然截口:“你可知我是誰?”他的聲音中竟似有種奇異的引力,小姑娘忍不住順着他的話意問道:“你是誰?”黑衣人尖聲道:“我叫袁獨。”
庭中霎時一片寂靜。那小姑娘遊目望去,只見衆人面上都是一片驚駭,驚駭中竟然還夾雜着幾分惶急。連她爹爹的臉,都變得極爲詭異。
老人喃喃道:“你就是袁獨?”黑衣人自傲答道:“我就是袁獨!”老人卻彷彿沒有聽到,仍然自言自語:“你就是袁獨?”
小姑娘見爹爹猶如失了魂般,顯見心中怕得厲害,不由笑道:“他說了他是袁獨,怎麼爹爹不信麼?”袁獨咯咯笑道:“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小姑娘忽閃着大眼睛,笑道:“爲什麼?”
袁獨冷冷道:“因爲我若真是袁獨,想要這柄劍的人就慘了。”只見他嘴角牽動,露出了個極爲詭異的笑容,“你不妨試試這裡有誰敢出手與我搶這柄劍。”這一笑之下,更如地獄幽靈一般。雖時方中午,太陽炎炎,庭中衆人身上都是一冷。
小姑娘四下張望,然而衆人似乎真的噤若寒蟬,一點聲息都不敢出了。
江湖傳說,袁獨手中的劍很少用來殺人,大多數時候,它都是用來吃人的。人們都說,袁獨在動手取人性命之前,必將對手身上的筋肉割得七零八落,然後生生吃掉。不要說被吃之人,只要眼見過這種酷殺的人,都恨不得刺瞎自己的雙眼,不再看這慘狀。所以一直有種傳說,袁獨本不是人,而是來自陰間的惡鬼;或者說他本來是人,只是已經死了很久,卻終於得到一個機會將靈魂出賣給惡魔,作爲復活的條件。
可是小姑娘偏偏不信這些傳說似的。她看了衆人一眼,生氣道:“你們爲什麼不去和他一戰?”她拼命頓足,可愛中透着幾分好笑。然而滿座之人卻沒有一個能笑得出來,紛紛低下了頭,不敢看她。
小姑娘見沒人理她,怒道:“要是有人肯出手,我……我就嫁給他!”她這話想要故作老成,偏偏稚氣十足,可是當此之時,誰又能笑得出來?
袁獨啞聲道:“小姑娘,你若是急着嫁人,可千萬別挑這個時候,一不小心,我殺了你未來的夫婿,你可就只能做寡婦了!”那小姑娘雖然臉皮非薄,可也被他說得滿面通紅,禁不住一跺腳,向內廳跑去。
卻聽一人朗聲道:“誰要急着嫁人?怎麼不等等我?”那小姑娘眼睛頓時一亮,嬌聲道:“就是我!你是哪位英雄?”
神威鏢局的院牆雖然不是很高,但鏢局本就是吃江湖飯的,道上的朋友可也得罪了不少,倒不得不防,因此,牆頭上不但撒了黑灰碎釘,而且上張鐵網,網上滿布毒針蒺藜,當真是飛鳥難越。但此刻,這牆上卻突然出現了一位年輕人,他雙足立在鐵網之上,竟似非常舒服愜意一般。
待看清年輕人樣貌,小姑娘的眼更加亮了。那年輕人負手而立,身上着一件簡簡單單的粗布白衣,漿洗得乾乾淨淨,此外別無飾物。只是面容俊秀,膚色白中透紅,神色微赧,似乎尚不習慣在這許多人前露面。若不是他顯露了這手高明的武功,只怕庭中衆人十人倒有九人要將他當作深居閨閣的女子。
那小姑娘腦中靈光一閃:“你是不是李清愁?”那人笑道:“李清愁?去年我還跟他喝過酒呢。怎麼,你也認識他?”那小姑娘失望地搖搖頭,忍不住嘆了口氣。牆上那人卻目光炯炯,盯着她上下打量,繼而微笑道:“我聽這裡有人急着嫁人……是不是你?”那小姑娘羞道:“我……我只是一時……”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只因那人的目光實在太厲害——他倒真像在打量自己的新娘子似的。
厚臉皮的女人若是遇到厚臉皮的男人,那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就算她是個才十三四歲的女人也一樣。
但幸虧每個女人都有她的法寶,這小姑娘也不例外。她骨碌着大眼,突道:“叔叔,你要我嫁給你也行,但我嫁人可是有條件的!”那人“哦”了一聲,神色似乎倏然變得緊張起來,似乎生怕自己達不到,到手的新娘會飛掉一般:“什麼條件?”小姑娘春蔥細指尖尖翹起,向前一指:“這條件就是趕緊把這個自我感覺很好的人趕出去!”她所指的正是袁獨。
袁獨似乎也是個厚臉皮的人,小姑娘和年輕人如此一問一答,他的眼睛只在劍上,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那年輕人頓時鬆了口氣:“這條件好辦得緊,你就等着出嫁吧!”
袁獨突然冷道:“你還是等着做寡婦吧!”——迅捷出劍!一道烏光宛如潑墨一般,從淡青的天幕中直劃而下。一聲碎響,牆上那人突然一個倒栽蔥,直落下來。他立足的鐵網從中斷成兩截。小姑娘一聲尖叫,臉都駭得變了顏色。庭中一陣驚呼。沒有人能想到袁獨的劍風竟能擊出如此之遠!
袁獨臉上泛起一絲殘酷的笑容。似乎別人越是憂愁恐懼,他便越能從中得到樂趣一般。他的墨劍回掠,卻倏然頓住,他的身形也跟着頓住,臉上滿是驚駭,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似乎突然有什麼奇異的事情發生。
小姑娘也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卻赫然看到牆上那人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禁不住一聲歡呼!那人向她微笑致意,揉着肚子站了起來,苦笑道:“我這人身子一向弱得很,最經不起涼風吹了。你突然扇過來這麼急的風,可不是要我的老命麼?”
袁獨哼了一聲,墨劍嗡然作響,一劍斬出。那人突地大叫道:“慢着!”
袁獨一怔,墨劍來勢頓緩。那人轉頭對小姑娘道:“這肚子可實在痛得厲害。你能不能給我杯熱水,壓它一壓?否則你未來良人只怕敵不了這墨魚一劍。小姑娘“嗤”的一笑,道:“可以啊!——你怎麼叫他墨魚?”
那人低聲道:“你看他全身烏黑,拿了把劍也黑得像燒焦的骨頭一般,不是墨魚是什麼?我本想叫他烏賊,可他又不偷東西,好像跟‘賊’字粘不上邊,那就只好委屈墨魚兄了。”說話間,那小姑娘滿滿倒了杯熱茶,遞到他手中。那人微微一笑,擎高了手來接。
他本就比小姑娘高出很多,小姑娘只好擡起腳來,將杯子伸高遞去。那人又是一笑,笑容卻帶了說不出的促狹之意,盯着她道:“這是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小姑娘頓時羞紅了臉,轉身欲走,卻突地神色一變,急叫道:“小心!”
那人陡地伸手,抓住小姑娘的手掌,勁力微吐,他的身影突然變成了兩個!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轉瞬之間,兩個身影又重合爲一個。但就是這一瞬間,卻已躲過了追命索魂的墨劍!那人雙手並不鬆開,帶着小姑娘橫移兩丈,這才轉過身來,面沉如水,盯在袁獨的身上。方纔偷襲一劍無聲無息,若不是那小姑娘機警,叫得及時,恐怕他此時已成亡魂。
袁獨不住冷笑,墨劍猶如毒蛇般輕輕**,發出噝噝的嘯響。那人冠玉般的面容漸漸變青,猶如白玉中注入了層煙霧,越沉越濃。顯見正自凝運真氣,預備雷霆一擊。
庭中不乏見多識廣之輩,但如此怪異的功夫,卻無人見過。但越沒人見過的功夫,便越是難以抵擋,威力便越是驚人,這也是武林中的常識。
袁獨暗暗驚心。只聽那人緩緩道:“以你之劍術,竟然行此等卑劣之事,看來我殺了你,也不爲過。”袁獨傲然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怎樣都不爲過。”那人淡淡一笑,道:“那就容易多了。”
他的笑容並沒什麼特別,只是此時他的面容已變得比鐵還青,這笑容猶如雕刻在面上一般,就顯得特異至極了。袁獨心下發毛,大叫道:“拔你的劍!”那人緩緩將杯子舉起,道:“殺你哪用什麼劍?這杯水就夠了。”袁獨的鼻子都氣歪了。從沒人敢如此看不起他。從沒有!
墨劍揚起,緩緩在身前劃了個圈。這一招叫“風生雲聚”,伴隨着這招,袁獨的周身勁氣全已提起,絲絲縷縷匯聚到胸前、臂肘,然後再到墨劍劍尖。他提劍而立,模擬鷹之翔舞,緩緩將身形展開。此刻的他正如一隻奮翼欲飛的黑鷹,視天下如兔,將任意搏之。勁氣如泉涌火炙,愈來愈洶涌。袁獨只覺周身力量即將達到巔峰。他必殺的信心也上升到了巔峰。等到他身子完全展開,墨劍的圓圈劃到第三個時,就是他勁氣運轉到頂點之際,也就是他必殺一招出手之時!
青麪人卻動也不動,只冷冷看着袁獨行功。小姑娘卻爲這庭中的殺機所攝,手心滿是冷汗,禁不住一步步後退。庭中衆人如受重壓,霎時都安靜下來!
天地隱晦,似乎也在等着這雷霆怒發的一擊!
終於袁獨功行圓滿,一聲尖促的厲嘯,烏芒迸發,剎那間滿廳都是橫溢四走的劍氣!劍氣猶如實質,充盈衝撞,宛如萬千細流匯聚成大江巨海,挾着天風海雨,向青麪人傾天壓下。青麪人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不勝這劍氣的厲芒。他的手突然揮出。揮出的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杯水。水濺出。青麪人另一隻手掌探出,擊在飛濺而出的水上。
細細的水流剎那間被凌厲的掌風擊成數不清的水滴,自青麪人掌下炸開!每一滴水珠在他的掌力催送下,都如一柄利劍。這一掌擊出,水珠散開,何止千千萬萬!袁獨的劍風被滿天水珠割得支離破碎,沖天的劍風嘶嘯之聲頓時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水珠發出的尖嘯!
袁獨的面色變了。他手中墨劍突然一緊,合身撲上。墨劍利鋒割開了沖天水滴,向青麪人噬了過來。青麪人不避不閃,左手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一滴晶瑩的水珠聚在他指尖。青麪人聚指彈出,那滴水珠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飛襲袁獨面門!袁獨顧不得傷敵,墨劍圈轉。只聽“嗆”的一聲大響,那滴水珠散爲風塵,墨劍卻被震得直向後蕩去!袁獨面色如紙,這等神功,當真是匪夷所思。
青麪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方纔彈指之時,已然將水滴凍成冰珠,才能將你的墨劍盪開。你若以爲我已修成‘摘葉飛花’的功夫,那你就錯了。”他口中說話,手下卻絲毫不停。左手不斷在杯中蘸着,哧哧彈出。每彈一指,便是一聲大響,就算袁獨不想讓他彈中墨劍都不行。
袁獨急得口中怒嘯不絕,卻無能爲力。那小姑娘看在眼裡,當真是心花怒放。只是想到這青麪人若是勝了,難道自己真的要嫁給他?且不說自己小小年紀,怎能嫁人;若是當真嫁了他,半夜醒來,卻看到這樣一張青臉,那可真嚇都嚇死了。小姑娘心下盤算,口中就忍不住“嚇死了、嚇死了”地自言自語,正當她說到第三句時,青麪人身形突地一頓。一杯熱茶任他揮霍來去,已然告罄,連一滴都不剩了!
袁獨蓄勢已久,等的就是這機會,厲吼一聲,連人帶劍化作一道烏芒,向青麪人直投過去!他慣常心高氣傲,哪曾被人這等打壓?早就憋了滿腹怨氣,這一下乘勢而起,當真有斬雲裂石之威能!青麪人也似乎一下慌了手腳,眼睜睜看着袁獨衝了過來,卻已無能爲力!
突地袁獨一聲尖叫,竟倒撞了回去!青麪人姿勢不變,只是手中的杯子已不見了。他大笑道:“你以爲我只會運水成冰麼?水沒有的時候,我偶爾也會用用杯子的,打痛了你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袁獨,目中盡是揶揄之色。
袁獨倏然翻身挺起,滿面獰厲!太陽已斜,淡淡的光暈照着他滿身黑衣,彷彿有股怒氣在黑衣下翻騰鼓涌,將他的身形漸漸撐起。袁獨眯着的碧綠眼睛已然睜開,帶着無窮的怨毒罩在青麪人身上。他恨不能將這兩道眼神化作利齒,將青麪人生吃掉。青麪人卻渾然不覺,他面上的青氣漸漸褪去,悠悠然看着袁獨。
袁獨突地伸掌凌空抓出。庭中坐得近的一位青年不及提防,被他掌力所吸,踉蹌着向袁獨衝來。那青年情知不妙,反手運勁,雙掌向袁獨擊去。袁獨墨劍閃電挺出,烏光一閃,已將那青年雙掌釘在一處。長劍跟着前挺,墨劍穿喉而過。那青年一聲怒喝還未出口,眼珠暴凸,已然含恨而死!袁獨陰笑不止,長劍有若毒蛇,帶着那人的屍體,向青麪人撞了過來。
這情形至爲兇殘,那小姑娘啊的一聲驚呼,雙腿痠軟,坐倒在地。
青麪人臉上青光一閃,猶如罩了個青銅面具一般,隱隱有光芒閃動。他陡地一聲大喝:“該殺!”這口氣隔空吹在袁獨臉上,袁獨就如被砍了一刀般,身形不由一窒。
青麪人雙掌倏然探出,半途變掌爲爪,凌空一撈。明明隔着具屍體,但他這一爪竟虛空抓在袁獨胸前。立即一蓬鮮血爆出,袁獨厲喝聲中,鮮血猶如活物般倏然集聚到青麪人掌中,青麪人手臂反轉,將這團血霧控在手中。隨手一轉,血霧暴長,宛如一柄紅色血劍,向袁獨當頭戮下。這柄血劍無形無質,流光一般的紅影一閃,已完全沒入袁獨體內。青麪人手才觸到袁獨身體,立即鬆手後躍,手連摔幾摔,彷彿很覺其髒。
袁獨全身浴血而立,雙目半閉,目中神光已然散淡。他堅忍殘酷,身體之傷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次卻慘敗在青麪人手中,心中傷痛,當真是難以形容。
青麪人眼睛冷冷盯在袁獨的身上,餘怒猶自未息。他忽然展顏笑道:“方纔是哪位也說了句該殺?”庭中一片默然。青麪人眼神若電,橫掃來去,庭中衆人無人敢正視他的目光,一起將頭低了下來。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懶散的聲音:“是我。”隨着這句話,神威鏢局的大門忽然就裂開了。
神威鏢局號稱中原第一鏢局,大門格外威武,乃是用半尺厚的鐵木打就,然後包了鐵皮釘合而成。當日門成之日,老總鏢頭曾滿意地在門前來去,誇口說這門可以傳給孫子輩了。哪知這似乎永不損壞的鐵門,就這麼忽然從中裂開了。
灰塵滿地。待那灰塵漸漸散去,只見一人倚門而坐,臉朝外,也看不清什麼模樣。身上衣衫敝破,宛如乞丐。小姑娘啐了口道:“原來是個要飯的。”這乞丐忽然站了起來。衆人都禁不住隨着他擡頭。
——他的身形也不是太高,身材並不特別魁梧,衣衫更是襤褸不堪,但他當中一站,衆人的目光卻再也挪不開了。
他轉過身,突地拔步向廳中走來。
鏢局打開門做生意,大門進來便是演武場,也就是劍神之會所在。演武場再向裡就是鏢局大廳。大門與大廳相距十餘丈,本也不近,但此人才舉步,忽然就到了廳中。他探出手掌,老人面前的木盒突地碎開,一柄烏柄長劍彈起,落到了他的手中。那劍光芒奪目,映得衆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難道這就是名劍之華?這光華未免也太奪目了些。
那乞丐注視着那劍良久,徐徐轉過身來,他的雙目擡起,盯住袁獨。他的目光並不十分凌厲,但袁獨就覺在這目光照射下,竟無藏身之處。這散淡之極的目光,卻偏偏能燭幽通微,讓一切無所遁形。
袁獨的後背微微發熱,一滴冷汗慢慢沁出。那乞丐目光沉靜,悠悠道:“以後不准你再用劍!”袁獨一呆,尚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那乞丐舉手一劃,寶劍從上而下,向袁獨劈了下來。
這一招毫無花巧,也不見得多麼迅捷,但已將袁獨的一切後路全都封死,無論他如何閃避,這一劍都會當頭劈下,絕不會有任何差錯!
袁獨心念電轉,剎那間將所會的劍招想了個遍,竟無一招能抵擋此劍。他逼不得已,只好墨劍上迎,運足功力,以抵擋這簡化到極點的一劍。
這一劍不但自身簡化到極點,而且也將對手的劍招簡化到極點。在這一招面前,已不需有任何花巧,也不會有任何花巧。他一劍劈來,你便只能一劍迎上。此外再無它法。
血光如黎明衝破黑夜,鼓涌濺出。
光華射目,“嚓”的一聲輕響,這一劍已將袁獨的墨劍劈斷,跟着如飛瀑衝擊,奔向袁獨的面門。袁獨一聲怪嘯,全力回縮,那劍光芒閃動,頃刻自他頭顱劃下。
血光如黎明衝破黑夜,鼓涌濺出。袁獨自面門以下,直至小腹,竟被這一劍劃開了長長的一條血口,鮮血猶自點點濺出,撒了演武場滿地。袁獨一掠三丈,立即定住。他的目光猶如噴火一般,盯在乞丐手中的劍上,全然不理會自己渾身浴血。
這難道就是舞陽劍的威能?這把劍若在自己手中,又能發揮出多少力量來?庭中每個人都不禁自問!
袁獨盯了良久,恨恨道:“終有一天,我也還你一劍!”黑衣紛飛,人已越牆而去。那乞丐卻並不追趕,回身對青麪人道:“你是不是也想要這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