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京師之中,太和樓仍算是很大的飯館了。太和樓的王掌櫃,更是見過世面的人,但他怎樣也忘不了今天午後的事。
其實也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有個小孩子來吃了頓飯而已。但這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卻要王掌櫃將太和樓所有的菜餚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賞王掌櫃的,一份是賞夥計的。
這也無甚稀奇,太和樓不是沒見過大手筆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飯之後,拿來會鈔的不是銀子,而是一顆明珠!據隔壁聚寶樓齊掌櫃的鑑定,這顆明珠乃是世所罕見的定盤珠,足足值五百兩銀子!
那孩子說他出來得匆忙,沒帶多少錢,只是暫時將這顆明珠押在這裡,日後有錢了,自然會來兌走。他還寫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據:“天人雅愛,金鼎玉饌。適值帝墟,偶開小宴。青蚨失翼,紅霓盈慚。合浦遺珠,離愆誰還?乃立此憑,以掌定盤。珠寄福榮,王氏依暫。異日齎金,完璧當全。如失如缺,罰銀一千。”
王福榮,便是太和樓掌櫃的名字。但王掌櫃知道,這孩子出手如此闊綽,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財寶出來揮霍的,所謂來取,不過是說說而已,於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這一下午,太和樓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櫃摸着這顆明珠,笑得很是得意。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櫃的!怎麼不招呼客人?”
王掌櫃一哆嗦,急忙擡頭看時,就見一行人簇擁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站在面前。王掌櫃只顧着看這顆珠子,忘記招呼他們了。王掌櫃急忙堆起笑臉,招呼道:“各位爺,吃些什麼?喝些什麼?”
那孩子清聲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麼?”王掌櫃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盤珠啊。”那孩子突然高聲道:“拿下!”
那孩子身邊的幾個人立即跳了起來,可憐王掌櫃瞬間已經被他們老鷹抓小雞一般拿住了。王掌櫃驚叫道:“朗朗乾坤,你們想幹什麼?”那孩子冷笑道:“想幹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王掌櫃看了看他,道:“請小爺講。”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軍都督的少子喬羽,你可認識了?”王掌櫃頓時哭喪了臉,道:“大……大老爺,小民沒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這個。”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頭上。他的頭上是一頂極爲華麗的金冠,上面用純金織成絲絡,堆織成一隻仙鶴的形狀,但仙鶴口中銜着的靈芝,卻似乎少了點什麼。那孩子冷冷道:“我這頂飛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賜給我的。上面的靈芝,正嵌着這定盤珠。可現在靈芝沒了,珠子卻到了你的手中。”他冷笑道,“這可實在是巧啊!”
王掌櫃的身子立即癱軟下去,大呼道:“這位爺,不是我做的啊!這顆珠子,是有人寄在這裡的!”當下他將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喬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小?”王掌櫃給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道:“不……不……”喬羽道:“那你怎麼編了這麼幼稚的謊言來騙我?”王掌櫃殺豬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喬羽慢慢俯下身來,盯着他。王掌櫃天生怕官,五軍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裡敢跟喬羽對看,眼睛極力地低了下去。喬羽伸手將那顆定盤珠接了過去,道:“定盤珠是我的。”
王掌櫃急忙點頭,一句話都不敢說。喬羽道:“我們還要吃飯,掌櫃得請我們吃,酒樓中的每一個菜,我們都喜歡吃。”王掌櫃的臉又哆嗦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太和樓中最貴的菜餚又流水般的端了上來,王掌櫃的臉上卻一點笑容都沒有。每一道菜上來,他的臉就一陣哆嗦。一會那些人吃飽喝足了,揚長而去,定盤珠鑲在了喬羽天下金冠的靈芝上,當真是絲絲入扣。王掌櫃嘆了口氣,只覺肉痛之極。好在天色漸晚,店中的客人漸多,生意漸漸紅火,失掉的終究能賺回來,王掌櫃也高興起來。
太和樓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纔慢慢淡了。王掌櫃又有空閒想今天白天的事情。越想,他的心就越痛。樓梯又開始響了起來。
樓梯響,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錢的客人。不肯多花錢的,都在樓下的大廳中吃飯。這次,他看到的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輕人,另一個,就是下午用定盤珠換他的飯菜的小孩。
王掌櫃陡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慘!”他撲過來就要抓那小孩。那年輕人眉頭皺了皺,揮了揮手,王掌櫃就踉踉蹌蹌地退了回去。那年輕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寧。”他看了王掌櫃一眼,“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櫃爬了起來,畏畏縮縮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說話。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處吃飯,忘記帶錢,就將我們家傳的寶物定盤珠押在此處,說是後來拿錢來換。這是字據,上面有王老闆的手印,是也不是?”
他掏出一張紙來,在王掌櫃的面前晃了晃。正是下午王掌櫃按了手印的那張字據。王掌櫃叫道:“那定盤珠是他偷的五軍都督少子的,現在已經被少子拿回去了!”
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們世代家傳的寶物,怎麼會成了五軍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櫃憤憤地將方纔的事情說了一遍。世蕃冷靜地聽完了,沉吟道:“你上當了。”王掌櫃怒衝衝地道:“我怎麼上當了?你弟弟……”他本想說你弟弟是個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終於沒敢說。
世蕃道:“他只是說自己是五軍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櫃道:“他們那麼多人,我怎麼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說我是當朝太師的長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櫃冷笑道:“我要信了纔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軍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兒子已經二十四歲,掛帥邊陲去了!”
王掌櫃立即一呆。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當他被人使勁按在地上的時候,卻哪裡還會想得起來?如此說來,那羣耀武揚威的傢伙,果然是騙子了?
世蕃臉上顯出譏刺的笑容:“這是十六兩紋銀。”四個錠子一字兒排開,排在案桌上。世蕃輕輕將那字據放在了銀錠的末尾。王掌櫃的臉卻再度跳了起來。他的聲音就跟他的腿一樣哆嗦着:“我……我沒有珠子……”他幾乎就快哭出來了。
世蕃“哦”了一聲,道:“我一向有個習慣,既然已經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王掌櫃沒有珠子還我們,那看來只能賠錢了。”他笑了笑,笑容中卻帶了些陰森之氣,“王掌櫃偌大的店鋪,想必一千兩隻是個小數目而已。”
王掌櫃的臉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則我們就只有打官司了。好在白紙黑字,又有王掌櫃的手印。”
王掌櫃的臉已經不哭喪了,他簡直就是哭了起來。一千兩!這簡直剮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漸漸凌厲起來,淡淡道:“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如果進了官司,不知王掌櫃又會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靜,絲毫漣漪都沒有。王掌櫃卻倚着牆,緩緩向地上滑去。他突然奔進內房,抱了一袋銀子出來,嘶聲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將銀子用力向世蕃拋了出去,他只想將這瘟神跟壞運氣一齊拋走,最好再也不要回來!
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邊就擺着王掌櫃的那囊銀子,正好一千兩。銀子非常散碎,王掌櫃也不知攢了多久,才攢足這些銀子的。世蕃的面前,站着兩個孩子,一個是世寧,一個是喬羽。自然,他們是一夥的。
世蕃拿起一塊銀子,仔細地看着。“王掌櫃能夠一拿就是一袋銀子,而且恰好是一千兩,看來他的錢並不少,我看至少還有這麼幾袋。”他笑了笑,“既然他那麼小氣不捨得花,那我們就幫幫他。”他隨手一拋,那顆定盤珠落到了世寧的掌中,“去!將這顆珠子還給他!”
世寧身子一顫,接過那顆珠子,並未移動腳步。世蕃微笑看着他,但這笑容中有着說不出的陰森,世寧嘴角掀了幾掀,終於揣着那顆珠子走進了太和樓。
王掌櫃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見,立即大喝道:“又是你這小子!”
世寧剛要說話,王掌櫃吼道:“夥計們,揍他!我的錢啊,我攢了十幾年的錢啊!”
掌櫃的一聲令下,夥計們哪有不聽從的?登時幾個五大三粗的青年人從廚房裡衝出來,將世寧撈起來噼裡啪啦就是一頓狠揍。世寧大呼:“住……住手!聽我一語。”但那些夥計揍得高興,卻哪裡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纔將他扔到了王掌櫃的身前。
王掌櫃擰着他的耳朵將他拖了起來,吼道:“你這挨刀的,你又回來做什麼?還想騙我的銀子嗎?”
世寧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鮮血淋漓,但他似乎很愛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讓污血滴到上面。他聽到王掌櫃的怒吼,囁嚅道:“我……我是來送這個給你的……”他緊攥的手放開,立時一道寶光騰出,定盤珠的光芒一下子將王掌櫃的眼睛照亮了。王掌櫃怪叫一聲,一把搶過,緊緊攥住了,叫道:“這……這珠子怎麼會在你手上?怎麼會?”
世寧咬牙忍着身上的劇痛,道:“這定盤珠本就是一對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兩銀子,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因此,就將它拿來給你,聊做補償。”
王掌櫃冷笑道:“你是想再騙我寫字據,再要我一千兩銀子吧?”話雖然這麼說,他拿着明珠的那隻手卻攥得緊緊的,再也不肯放開。
世寧搖了搖頭,道:“不要字據,你留着就好。不過你要當心一些,不要讓別人再騙去了。”他頓了頓,道,“以後不要再打人了,早晚會打出事情來的。”說完,他強拖着身子,向外走去。王掌櫃看着他那艱難的步伐,一瞬間生出一絲悔意來。這可惡的小挨刀倒像個好人。但好人歸好人,讓他將這顆定盤珠還出去,那是怎麼都不肯的。
轉眼就快到打烊的時候了,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吃來吃去,還是這家的飯菜不錯,咱們再去吃白食去。”
開店的聽到吃白食的,那就氣不打一處來。何況那幫人噔噔噔上樓之後,王掌櫃的一見,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是別人,正是下午假冒五軍都督少子的那幫騙子!王掌櫃冷笑道:“各位又來了?想吃點什麼?”
當先那叫做喬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畫腳道:“就按照下午那樣子,再來一份好了。”
王掌櫃笑嘻嘻地道:“就來、就來!”猛地將桌子一拍,厲聲道,“還給你來一份?你等着吃鍋底吧!”喬羽詫異道:“你這老頭病入膏肓了?怎麼敢對我這樣說話?不知道我乃是五軍都督少子?”
王掌櫃大笑道:“什麼五軍都督少子?老頭子早就打聽過了,五軍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兒子戍邊在外,卻哪裡有什麼少子?休來說大話了!”
他一晃眼之間,就見喬羽那頂飛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鶴銜的定盤珠又不見了。他冷笑道:“你的定盤珠呢?怎麼不見了?是不是在我這裡呢?”
說着,他將世寧還給他的定盤珠拿了出來。喬羽不說話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轉頭對身邊的人道:“你們說巧不巧?”那些人同聲道:“巧,實在是太巧了。”王掌櫃怒道:“你們還胡說些什麼?快快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就……”他本想說讓夥計揍他們,但突然世寧的話涌上心頭,——還是不要打人罷!
喬羽悠然道:“否則便怎樣?”王掌櫃哼了一聲,並不說話。喬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說的不錯,我並不是五軍都督的少子。”他突然將束髮金冠一揭,如瀑的秀髮立即披了下來。青絲垂拂,喬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氣。王掌櫃的這才發現,喬羽的嘴脣,是那麼的鮮,那麼的濃,男子本不會這樣的。喬羽悠然道:“我是五軍都督的小姐。”
邊上一人掏出一個牌子,扔在桌上:“別的可以假,我這塊把總的腰牌,總不會是假的吧?”
黃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櫃的氣焰立即就低了下去。五軍都督那樣的官,他沒有見識過,但把總的腰牌,卻是見識多了。太和樓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那麼這五軍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這裡,王掌櫃整個身子都軟了,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喬羽的臉上柔柔的盡是笑意:“我女扮男裝,還從沒人敢衝撞,想不到在這小小的太和樓,竟然受了你的羞辱。然而……”她彈了彈飛羽天下冠,“我這定盤珠,怎麼會在你手上呢?難不成你告訴我,又是有人送給你的?你倒好,我丟一次,你就撿一次。”
王掌櫃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喬羽點了點頭,道:“我決定寬恕你。”王掌櫃大喜,喬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賠我一千兩銀子。”王掌櫃登時暈了過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麼只有一千兩。”喬羽皺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櫃竟然沒有動人。他沒有動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錢。”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世寧畏縮地躲在角落裡,似乎在極力讓衆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世蕃笑道:“兩千兩也算不錯了,王掌櫃的老骨頭,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揚手,一個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寧臉上。世寧立即被打得轉了幾個圈,悶聲撲在地上。他的鼻子中嗆出了鮮血。世蕃的聲音仍然是那麼溫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腳重重踩在世寧的頭上,將他的口鼻一起踩進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將腳一擡,世寧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急忙大聲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輕輕將袖口紊亂的絲繡整理好,笑道:“明知道會被我看穿,要捱打,還要這樣做,你可真是下賤。”他突然出掌,一掌摑在世寧的臉上,道,“說,你是不是很賤?”世寧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機械地重複道:“我很賤,我真的很賤,我是個賤人。”
世蕃彷彿很滿意他的表現,笑道:“說的很好。那麼生你的鳳姨,是不是也是個賤人呢?”世寧的臉上一陣顫抖,他的嘴張了張,沒有說話。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賤人?”
世寧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溫柔,道:“我母親不是婊子,也不是賤人!”
世蕃暴怒,厲聲道:“不是賤人?從她第一天進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賤的賤人!如果不是她,我母親怎麼會受那麼些罪?”
他越說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氣,發狂一樣踢打着世寧。他的眼睛血紅,彷彿瘋了一樣。喬羽站在一邊,卻一點都不驚奇,似乎這樣的一幕,已經上演了無數次。世寧知道世蕃不會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聲任由他狠揍。
終於,世蕃打得累了,喘噓噓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寧的身上,厲聲道:“走!”喬羽看着倒在泥濘中的世寧,彷彿有些不忍。她看了看遠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寧,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寧的身邊,跟着離去了。
世寧艱難地將身子從地上掙起。錐心一樣的刺痛如烈火,將他全身燒灼得如在地獄一般。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樣壓着他,幾乎讓他沒有力氣爬起來。他坐在泥地裡,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鄙視着他。
淚水浸透了他的面龐,緩緩滑落,與污泥濁血混在了一起。他望着燦爛的星空,發出了一聲遠不是他這個年齡該有的長嘆。
突然,一個清冷的聲音道:“爲什麼不還手?”
第二章秋來高閣彩雲馳
世寧一驚回首,就見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揹負着手,冷冷地看着他。此人年紀不過四旬,但一頭長髮,已然全爲銀色,在身後獵獵飛揚。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隨意一站,彷彿無盡夜空不過是他的影子。他的臉在斑駁的樹影下若隱若現,卻顯得極其儒雅清俊,眉宇間含着一種高貴清華之氣,看上去極不尋常。
世寧忽然有些自慚形穢的感覺,訥訥地低下頭,儘量想掩蓋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臉。那人見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繼續問道:“爲什麼不還手?”
他的話語中自然有種威嚴之意,讓世寧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過他。”那人冷笑道:“身爲男兒,打不過就不打,將來如何做大事?”
世寧沉默着,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那人道:“爲什麼。”世寧緩緩嘆了口氣,道:“因爲我娘跟我講,我們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現在,不過是他賞了口飯吃而已。我……我沒有做大事的資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笑道:“誰說你沒有?我說你就有!”他將手搭在世寧的肩上,朗朗道,“我給你絕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資格。”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不要,你還是去給我大哥吧。”那人怒道:“我爲什麼要給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頓住,不再說話,大袖揮動,道:“明天這個時刻到這裡來,我教你絕世的武功!”
世寧囁嚅道:“我……我明天還要跟着大哥玩去,我要跑到這裡來,會被他打斷腿的。”那人怒道:“沒出息,就算打斷腿,你爬也要爬過來!”說着,袍袖揮舞,飄然離去。世寧不禁脫口問道:“你是誰?”那人越行越遠,一個聲音迴盪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飛辰。”
于飛辰,這個名字世寧從未聽過。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曠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一會子,慢慢俯身,將喬羽扔下的手帕撿了起來,但他不捨得用,小心地疊好了,放在懷中,踉蹌走到了一個小池塘邊上,仔細地清洗着身上的泥塵。
終於,他的衣服上再沒有半點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樣。世寧等着衣服幹了,方纔向城裡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華的場所,其中所居住的,無一不是名王巨卿。世寧來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從偏門進去了。守門的老王給他開了門,世寧示意他不要聲張,向花園邊的那座小樓行去。
樓在水邊,清幽精緻,但也就幽遠,深沉,落寞而哀傷。世寧踏着樓梯,發出篤篤的輕響,走了上去。他臉上忍痛的神色漸漸收起,換上了歡愉的笑容。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聽聲音,是六弟回來了。”
世寧的腳步突然頓住,是世蕃的聲音!就聽一個女人的聲音道:“世寧,怎麼停住了?進來吧!”世寧猶豫了一下,終於推門進去了。侍立的婢女急忙搬凳子過來,世寧躬身道:“大哥也在這裡。”然後對着中間坐在牀上的中年美婦道,“母親大人晚安。”
那美婦點了點頭,道:“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吃飯了嗎?晚上的蓮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給你吧!”世寧正感腹中飢餓,剛要點點頭,就聽世蕃笑道:“鳳姨多慮了。世寧今天到太和樓上去,將樓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個遍,吃得可得意了。要不這麼晚纔回來?”他轉身向着世寧,臉上的笑容被燈光擋住了,看上去有些陰沉,“是不是,世寧?”
世寧很想說不是,因爲他腹中的飯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臉色卻漸漸變得嚴厲起來。他只要低頭小聲道:“是。我吃得很飽。”
鳳姨嘆了口氣,道:“既然你吃飽了,那就算了。你看你,又到哪裡瘋去了?將臉上弄的青一塊、紫一塊的。怎就不跟你大哥學一點呢?”世蕃搖頭道:“可不能跟我學,怕把六弟帶壞了。”鳳姨忙笑道:“那怎會?你以後可要多教教你弟弟纔是。”
世蕃笑道:“這個自然。不過鳳姨以後也要多疼我啊。鳳姨如果不嫌棄,以後我就天天找六弟玩。”鳳姨忙道:“這樣正好。世寧,你以後可要多招大哥喜歡纔是,千萬不要調皮,讓大哥生氣,聽到沒有?”
世蕃悠然看着他,笑道:“鳳姨放心,我保證他以後不會調皮的。”他的神情,彷彿是隻正輕輕攏着一隻小雞的狐狸。世蕃笑道:“時間不早了,鳳姨也該安歇了。世寧,我們走吧,我有件很好的東西給你看。”說完,拉着世寧走了出來。
世寧匆忙之間要向母親告退,也被他拖着沒告成。鳳姨看着他們兩人遠去的背影,美麗的眼睛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擔心。世蕃對世寧是好是壞,鳳姨還是很能分辨的出來的。但她又能如何?畢竟,這諾大的府中,除了太師之外,就是長子世蕃最大了。他們母子,還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
世寧待跑到遠處,再也看不到母親之後,方纔氣喘噓噓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麼好東西,我要睡覺。”世蕃冷笑道:“睡覺?我要你去把九彩靈雲取來!”世寧嚇了一跳,道:“九彩靈雲?那是貢品啊!”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親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壞事,你猜她會不會傷心?”
世寧道:“可是……可是那都是……”世蕃大聲道:“是什麼?是我叫你做的嗎?可是太師府上下,誰會相信你?”世寧張了張口,不再說話。世蕃笑道:“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我只是想看看九彩靈雲究竟有什麼好法,值得進貢給皇帝。你可知道,這是西域專程供奉而來的,據說比和氏璧還要珍貴。你偷了出來,我看看之後,再將它放回去,不就得了?”
世寧猶豫着,道:“可是存放貢品的秋聲閣有甲兵守着,我又怎麼進得去呢?”世蕃笑道:“我當然是有辦法才讓你去的。跟我來!
秋聲閣果然有甲兵守着,但並不多,畢竟當朝太師的府邸,又有幾個賊能夠進得來的呢?除非是內賊。
世蕃跟世寧兩人,就是兩個標準的內賊。他們從玉露臺的屋頂上翻過去,小心地踏着瓦片,翻到了秋聲閣的上面。世蕃輕輕將閣頂的瓦片抽下幾塊,露出一個洞口,低聲道:“我早就準備好了,挖了這麼個洞口。現在我用繩子將你縋下去,你將九彩靈雲拿給我就是。”說着,從腰間抽出一條繩索,一端系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給了世寧。
世寧見他準備得這麼周全,料想再推脫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反而會遭到一頓毒打,於是默默點了點頭,接過繩子來,系在了自己身上。世蕃雙手交錯,將他縋了下去。
世寧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臺上的九彩靈雲。那是一塊極爲明澈通透的雲英,只是中間雜有無數的流紋,在燭火映照下變幻出九彩的顏色來。玉工便因着雲英自然的形狀,將其雕琢成蔚然彩雲的形狀。靈光漫漫,紫玉生煙,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團氤氳的光霧,呈現出驚心動魄的美麗。世寧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他實在沒有想到,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東西!
世蕃等得不耐煩了,悄聲道:“找到了沒有?快些拿上來!”
世寧猛然醒悟,急忙將那九彩靈雲抱了起來,世蕃大喜,雙手交錯,將世寧拉了上來。他也不管世寧站穩了沒有,一把將九彩靈雲奪在手中,仔細鑑賞了起來。月華如練,冰霜一般的光芒凝匯在九彩靈雲上,頓時閃露出極爲清幽的華光,宛如靈仙夜翔,鳳馳龍變。世蕃看得癡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靈物全都聚於我手。我以後也要做皇帝……”
世寧聽他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語,嚇了一跳,小聲催促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將它放回去,否則被他們知道了,可就闖禍了。”世蕃冷笑道:“能闖什麼禍?我就算將它拿走,又能怎樣?父親大人乃是當朝太師。”
世寧驚道:“拿走?這可不行!”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好了,放回去吧。”說着,將九彩靈雲還給了世寧。世寧心中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急忙攀着繩子向閣中落了進去。但世蕃卻仍然沉醉在那九彩靈雲的慧美中,仰望着月亮,心神微一鬆弛,腳步一錯,“咯”的一聲,那閣頂的瓦片被他踩得響了起來。
就聽秋聲閣前甲兵紛紛道:“房上有動靜,趕緊上去看看!”
世蕃一聽,慌了手腳,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寧了,手忙腳亂地將繩子結下來,往下一丟,自己逃得蹤影不見了。
世寧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覺身上一輕,下墜之勢立即加快,撲通一聲跌在了地上。那九彩靈雲立即從懷中跌了出來,頓時化作萬千光屑,宛如銀漢飛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濺了滿地。這場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觀之上。但這種美,卻是悽慘的,毀滅的,唯一的,美過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第二次了。
世寧大張了嘴,呆呆地看着那碎掉的九彩靈雲,腦袋中一片空白。秋聲閣的前門被人猛力地推開,嘈雜聲猛然將這個小小的房間灌滿,但世寧就彷彿置身在一個空空曠曠的原野上,再也聽不到絲毫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的感覺。
直到鳳姨面色蒼白地衝進來,一個耳光抽在世寧的臉上,他才“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鳳姨臉氣得宛如玉石一樣透明地白,正要說什麼,卻被別人拉了開來。忽然,所有的嘈雜聲都靜了下來,因爲大太太來了。
大太太就是太師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領了誥命的夫人。大太太端莊而豐滿,細長的雙目總是半閉着,彷彿什麼人都不看,只是數着手中的佛珠。她在世蕃的攙扶下緩緩走進秋聲閣。
鳳姨一言不發,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大太太漠然看了鳳姨良久,才緩緩道:“孩子並沒有什麼錯,先關到詘心舍裡去吧。”
詘心舍乃是太師府用來懲罰犯過的奴僕的地方,乃是處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裡,是一間漆黑的小屋,只有一個尺餘長的窗口透氣。但若是僅僅對世寧如此懲罰,那就太輕易了。鳳姨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驚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幾個很響的頭。當下有幾個奴僕將世寧帶着,向外走去。
世寧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臉上。奇怪的是,他的心中並沒有悲痛,也沒有恐懼,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讓娘受苦了!
詘心舍黑房子沉悶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寧卻感到一陣解脫,彷彿處身在人羣中,只能讓他窒息一般。他呆呆望着從窗子中透進來的月光,慢慢地,感覺有了一絲的復甦,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一哭,整整哭了一個時辰,方纔漸漸止住。他也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闖了無法彌補的大禍!娘會受到連累嗎?一瞬之間,這個問題宛如大山一樣橫亙在他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世寧突然跳了起來,大力擂着黑房子的門,聲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絕沒有人到這裡來,月光轉爲日光,仍然沒有一絲人跡。世寧叫得累了,肚子也餓得跟火燒一般,黑房子裡冰冷徹骨,他蜷縮在角落中,有一聲沒一聲地叫着,忽然之間,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遺棄的狗。
到後來,他終於頂受不住,沉沉睡了過去。突然,一陣香氣將他引得甦醒過來。這香氣,似乎是福壽齋的肥鴨,在這時候出現,幾乎將世寧的胃都勾了出來。他艱難地張開眼睛,卻忍不住霍然睜大。擺在他面前的,正是一隻還冒着熱氣的福壽齋醬鴨。
登時一陣咕嚕嚕的腹鳴聲響亮地傳了出來,世寧也顧不得別的,抱着那隻醬鴨,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碩流油的翅膀上。直到將整隻鴨子都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嚼了來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蔑道:“瞧你這點德行,一隻鴨子就吃成這個樣子!”
世寧艱難地擡頭,就見前日見到的那位銀髮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話語雖然刻薄,但面容卻極爲慈愛,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世寧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舊反鎖着,不知這人是怎麼進來的。
于飛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過來找你了。你住的地方可真難找。”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過環境還不錯,比較適合我。”
他見世寧還不說話,笑道:“你不想知道爲什麼適合我嗎?”世寧並不擅長拒絕別人,而這人的話也的確令人好奇,他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于飛辰見他說話,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因爲它像棺材。棺材豈非最適合快死的人?”
世寧摸不着頭腦,于飛辰看上去哪裡有半分要死的樣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個笑容。于飛辰揮手道:“起來吧。我們開始學絕世武功。”
這人開口閉口絕世武功,世寧終是覺得有些滑稽,當下爬起身來,問道:“什麼纔是絕世的武功?”于飛辰淡淡一笑,道:“你馬上就見識到了。”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身後一陣碎響,就見另一個黑衣人從透氣口裡走了進來。那透氣口只有一尺來長,半尺來高,連世寧都鑽不出去,但來人居然只是悠悠閒閒地一跨步,他的頭跟腳並在一起,連同身子一齊從這口中“走”了進來,絕沒有半點梗塞滯窒的感覺。他絕不瘦小,方頭大臉,幾乎跟那銀髮男子一樣高大。
第三章舞陽破月誅羣魑
于飛辰冷笑道:“蛇郎君,你怎麼敢在我面前出現?”
只見從透氣口中“走”進來的那人身子細長,一襲灰褐色的緊身衣緊緊繃在身上,更趁得他的眉目細小尖銳,果然有幾分蛇的形狀。他短促地笑了一聲,盯着于飛辰道:“別人都說你受了重傷,武功去了大半,我本還不相信,但現在我信了。”他緩緩而陰沉地道,“因爲你的武功若是還在,一定不屑跟我說話,見面就殺了我的!”
于飛辰淡淡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蛇郎君見他並不否認,膽子更大,伸手道:“劍呢?”于飛辰不去看他,緩緩從背後抽出一柄劍來。這柄劍樣式古拙,看去平平無齊。于飛辰的目光中卻露出一絲敬意。他敬的是劍,也是他自己。他慢慢道:“這柄劍叫舞陽劍,當世無論誰評點,都將它列爲第一名劍,它曾經一劍敗了武當的敷非長老,也曾連續七晝夜血戰魔教教徒,將他們十長老中的五位斬在劍下。這是柄名副其實的神劍。”
他突然轉身,將舞陽劍遞到了世寧的面前:“現在,我將這柄劍送給你。”
世寧嚇了一跳,這麼珍貴的劍,怎麼可能說送就送給了他?他雖然不知道這柄劍爲什麼如此珍貴,但他內心裡卻十分相信此人的話,既然他如此說,想必此劍當真有過人之處。他慌忙搖手道:“不……不,我不能要。”
于飛辰目中精芒一閃,道:“爲什麼?”世寧低下了頭,輕聲道:“這麼好的劍,我……我不配要。”于飛辰一窒,蛇郎君發出一陣尖銳的厲笑:“你既然不配,那就給我好了!”
于飛辰猛然回頭,驟然一聲大喝。蛇郎君就覺強猛的氣浪宛如一堵牆般衝了過來,他踉蹌後退,不由自主地被這股氣勁壓得緊緊貼在了牆上。于飛辰雙目電閃,一字一字道:“你想要這柄劍?”
他這麼一頓,蛇郎君就覺那無形的壓力驟然消失,身子輕鬆起來。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恐懼,難道傳言有誤,此人的功夫並未失去?這念頭才一興起,無邊的恐懼立時潮涌而來,關於此人的種種傳說頓時都涌上頭來。但于飛辰一嘯之後,便又恢復了原來的神態。蛇郎君仔細回思,似乎方纔的氣浪也不是特別強勁,大概是因爲驟出不意,將自己嚇着了,所以纔會如此。一念及此,他的信心立即大增,嘎嘎怪笑道:“不但劍,連劍譜也要!”
于飛辰淡淡道:“可惜它不想要你!”話纔出口,那柄舞陽劍霍然失去了蹤跡。只有一團遊移的光芒,在於飛辰的手上急速地移動着,彷彿春水涓流,又彷彿紫氣東來。但蛇郎君的臉色卻已慘變:“你……你的武功未失?”
于飛辰一聲冷笑,並不回答,他手上的光芒卻急速暴漲,宛如玉樹火山,向蛇郎君罩了下去。蛇郎君一聲怪叫,身子驟然從中折斷,宛如一隻極大的蟒蛇,緊貼着地面飆射而出。但他快,那劍光更快,轉瞬間,已經到了他的面前,直將他的鬚眉映成森森碧色!
突聽“咯”的一聲輕響,蛇郎君手中顯出一隻漆黑的匕首來,將舞陽劍架住了。于飛辰瞳孔驟然收縮,道:“蛇牙?”
蛇郎君陰陰笑道:“有蛇當然就有蛇牙,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劍光驟然劃出一個巨大的彎折,凌空帶起一道極爲絢麗的,宛如九彩靈雲一般的光氣,在他面前一掠而過。叮叮兩聲響,蛇郎君的“蛇牙”匕首已經從中斷折,摔在了地上。他踉蹌後退,兩隻眼珠幾乎凸了出來:“劍氣?”
于飛辰淡淡道:“劍氣只是很簡單的武功而已。”蛇郎君臉色連變,突然嘎聲道:“我是被人騙來的,求大人放過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于飛辰並不理他,將舞陽劍遞給世寧:“這是你的劍了。”世寧雖然自慚形穢,不敢要,但少年心性,見了如此神奇的寶劍,也難免從心中喜歡,忍不住接了過來,不住摩挲。
于飛辰淡淡道:“將他殺了。”世寧嚇了一大跳,道:“什麼?”
于飛辰臉上閃過一陣怒容,道:“將他殺了!”重重一哼,顯得極爲不耐煩。蛇郎君登時臉如死灰,軟倒在地。世寧抱着舞陽劍,卻是怎麼都不敢走上前去,更不要說對着蛇郎君揮劍了。
于飛辰的臉色越來越怒,雙目中的神光就如玄冰一樣森寒,看得世寧不敢擡頭:“劍中要旨,就在於一個狠字,對敵之際若是不能心狠手辣,那便給對方留了無窮的機會。你若不殺他,他便要來殺你!”
世寧看了看蛇郎君,低聲道:“可是他已經無法殺我了啊。”
于飛辰道:“你怎知他無法?你可知道蛇郎君乃是武林中最爲奸惡之輩,他平日殺人無數,連嬰兒孕婦都不放過。今日你一時善心放了他,便是害了無數不該死的人。何況我輩學劍之人,便只誠於劍,俗世的禮數道德,如何能約束我?你要學絕世劍術,只有什麼都不想,只想着劍,才能純粹,你的劍也才能利!”他陡然提氣道,“殺了他!”
世寧身子一陣哆嗦,情不自禁地踏上一步,凜凜劍氣已經對準了蛇郎君。蛇郎君臉色慘變,怪叫道:“不要聽他的!既然他讓你誠於劍,那便不要再聽別人的了,你自己想殺才殺!”
于飛辰縱聲長笑道:“不錯!我就是要你自己想殺的時候再殺!”
世寧持着劍,呆裡在房中,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于飛辰朗聲道:“學會了絕世的劍法,你便可不再受別人的欺辱,你也就能真正地保護你母親了!”
世寧忍不住走前了一步!蛇郎君大叫道:“他騙你的!殺了人,你娘就不會原諒你了,你會變成壞孩子的!”世寧的腳步立時頓住了,突然大叫一聲,將劍拋在了地上,大聲道:“不!不!我不能殺人,我不敢、我不敢!”
于飛辰見他放棄,立即勃然大怒,厲聲道:“沒出息的畜生!”突地,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了進來:“老友,何必這麼逼孩子呢?”于飛辰的身軀驟然頓住,厲聲道:“什麼人?”
那個陰惻惻的聲音緩緩道:“連我們都不認識了麼?人言地府只有黑白無常,但我們兄弟出生之後,無常鬼就變成了四個了。因爲我們是四兄弟。”
于飛辰動容道:“正大光明四無常?”那陰惻惻的聲音道:“正是咱們兄弟。我是正無常,蛇郎君不過是咱們派來探路的而已。”蛇郎君臉上露出欣喜之容,大叫道:“救我!救我!”
窗口中突然射進一物,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暴散而開,宛如一蓬光雨一般,盡皆打在蛇郎君的身上。蛇郎君最後一句話還未出口,就此身子一挺,摔倒在地上,聲息皆無了。
于飛辰嘆息道:“可惜、可惜!”正無常道:“沒什麼可惜的,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因爲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的武功的確大減!”
于飛辰冷笑道:“何以見得?”正無常道:“蛇郎君算什麼東西,能夠擋得了你一劍?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你的武功的確下降了,而且下降了很多!”
于飛辰默然着,緩緩嘆了口氣,道:“你們說的不錯,我與魔教一戰的傷勢並沒有痊癒,你們進來要我這條命吧!”
正無常怪笑道:“我們怎會那麼幼稚?要取你的性命,並不需要進去的!”
一句話說完,猛地一道陰沉遒勁的潛流涌了進來。于飛辰臉色一變:“陰風掌?”一把拖住世寧,避了開去。背後陰風驟起,又是一道掌力潛涌了過來。于飛辰大袖揮舞,也是一掌揮出。房中暖意大起,這一掌,竟彷彿烈火一般,將那刺骨的寒風盡皆燒散,蕩了出去。但另一無常卻大笑道:“老正,你判斷的沒錯,這傢伙的功夫果然差了很多,都快擋不住我們的陰風掌了!”
正無常怪笑道:“我們就這麼一掌一掌劈下去,看他能擋到什麼時候?反正有這間房子隔着,他的劍術縱然無敵,也傷不到我們!”
四人一齊大笑,那森寒的掌風卻越來越勁,越來越厲!于飛辰的身形卻被帶得漸漸緩慢,一掌拍出,與陰風掌接在一起,他的身子不由一晃,臉色變得極爲蒼白。正無常大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且看我們四兄弟的聯手一擊!”強烈的嘯風之聲破空響起,于飛辰苦笑道:“本想傳了你絕世劍法再死的,但看來已不能夠了。你……”
他話未說完,房中的溫度驟然下降,兩人的頭髮上竟然迅速地凝出一層細細的冰屑來。世寧心中並不覺得害怕,只是有些不捨。此人對他很好,他實在不捨得讓他死。
嘯風之聲穿刺成巨大的旋風,在房屋中間爆開。于飛辰陡然一聲大喝,雙掌幻成幾千只,一齊擊了出去。那旋風被掌勢壓住,發出一連串的悶吼聲,終於漸漸小了下去。于飛辰嘴角沁出一絲鮮血,但他緊咬着牙,並不出聲,眉宇間,露出一股悍厲之色,傲然道:“無常鬼,你再要相逼,我就要動用神劍了!”
正無常冷笑道:“以你現在的傷勢,還能駕馭如此絕劍嗎?何況……你不怕控制不住劍勢,傷了裡面的小兄弟?”
于飛辰不由一窒,掌風更形凌厲,吹得他身子飄搖不定。于飛辰神情一狠,夾手將世寧手中的舞陽劍奪了過來,低聲道:“我帶你衝出去!”
世寧心中莫名地一緊,但卻不敢說什麼,緊緊地抱住了于飛辰的手臂。只見他一提氣,突然,一股森寒宛如狂風一般揮過,詘心舍的周圍,竟然就此陷入一片宏闊的沉寂中。
良久,這死寂突然消失,于飛辰的身體也鬆弛下來。他臉上的妖紅色,也消隱不見了,頹然地坐倒,手中緊緊抓着舞陽劍,似乎這柄劍,就是他惟一的支撐一般。世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試探着問道:“那些無常鬼呢?”于飛辰淡淡道:“死了!”世寧一呆,這麼兇惡的無常鬼,怎麼會突地就死掉呢?
于飛辰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解釋道:“自然有人不想我早死,所以替我殺了他們。若不是我受了重傷,這些無常鬼又有哪個能擋得了我一劍?你先歇着吧,我去給你找些吃的。”
世寧就覺眼前一花,于飛辰已經不見了。至於他是從透氣口出去的,還是穿牆走的,世寧一概沒有看清楚。這不由又讓他見識到了武功的神奇之處,也更堅定了學武的決心。
但這銀髮人還會回來麼?他會教自己嗎?世寧忽然覺得一點信心都沒有。突然遇到絕世高人,突然要學絕世武功,這些神奇的事情,也許只會發生在世蕃大哥身上,與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吧?畢竟自己太平凡了,平凡得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但他心中還是存了個幻想,盼望着于飛辰真是要去買東西,一會就回來。所以他趴在透氣口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黃昏,夕陽正殘。
陽光漸漸沉了下去。世寧一動不動地坐着,也許自己該做的,就只是等待。詘心舍的門上突然響起了一陣篤篤的敲門聲。世寧心神一震,以爲是于飛辰回來了,急忙爬了起來,搶到了門前。他跑得太快,頭咚的一聲撞到了門框上。
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卻是喬羽。世寧的心中升起一陣失望,淡淡道:“你來做什麼。”喬羽嗤了一聲,道:“我聽說你被關起來了,所以偷偷跑過來看看你。你感激不感激我?”世寧漫應道:“感激,怎麼會不感激呢?”
喬羽撇了撇嘴,道:“聽你的話語,還真是不識好人心呢。喂,差點忘了,剛纔我過來的時候,似乎看到你娘被吊了起來,說是管教兒子不嚴,要吊死。”
世寧一聲怪叫,從地上躍了起來,雙拳轟然擊在了門板上。他又沒修習過武功,哪裡受得了?鮮血登時從指縫中沁了出來。世寧渾如不覺,大吼道:“你說什麼?”
喬羽被他嚇了一跳,嗔道:“你怪叫些什麼?我聽下人說,好像你娘將過錯全都攬在自己身上,說是九彩靈雲是她打碎的,要替你償命。”
世寧霍然又是一拳擊出。那堅實的房門竟然被他擊得一陣搖晃。他大叫道:“放我出去!”一面呼喊,一面一拳一拳猛擊着。鮮血點點濺出,世寧竟如絲毫不覺疼痛一般,轟擊不止。
喬羽見他忽發狂勁,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後來見鮮血都順着門縫迸了出來,忍不住勸道:“這門如此厚實,刀都劈不開,你還是不要作踐自己了。”
一句話提醒了世寧。他狂亂地左右尋找着,一把將那把舞陽劍攥在了手中。一瞬之間,他的心中竟然灌入了一股神聖感,全心全意虔誠地禱告道:“劍啊,你保佑我劈開房門,去救我的娘。我以後一定一輩子都帶着你,讓你揚名天下!”
鏗然一聲,他的手按在崩簧上。一道森然的寒氣閃開,那柄劍悄無聲息地跳了出來。這時仔細觀看,劍刃黯淡無光,沒有絲毫奇處。但掌中感受着劍柄的冷氣,世寧忽然有了無比的信心,也許是他操縱着劍,也許是劍操縱着他,寒光陡然強烈了起來,他霍然一劍劈下!
絕沒有半點聲息,但那劍已然透門而過,迴歸劍鞘之中,彷彿並沒有動過一般。但那扇門,已經從中裂了開來!這柄劍的鋒利,更在他的想象之上!
世寧顧不得欣喜,撲上來一把抓住喬羽的衣服,臉幾乎貼在她的鼻子上,大吼道:“我娘在哪裡?在哪裡!”
喬羽被他嚇住了,臉色慘白,期期艾艾了許久,方纔道:“在……在秋聲閣。”世寧一把將她推開,緊緊抱住舞陽劍,向南邊瘋跑了過去。
背後喬羽被他推倒在地,小嘴扁了扁,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世寧已根本沒有時間顧她了。
殘陽將落,景物森森。世寧幾乎竭盡了全力,向秋聲閣飛奔。幾個奴僕見到了,吃驚道:“六公子,你怎麼跑出來了?小心老爺知道了……”
世寧也不跟他們廢話,“刷”地一聲舞陽劍出鞘,怒喝道:“滾開!”
那幾個奴僕料不到一向唯唯諾諾的六公子竟然狠惡如此,見到明晃晃的寶劍,不由得一陣怪叫,抱頭鼠竄而去。世寧一聲冷笑,快步跑到了秋聲閣前。
閣門緊閉,奇怪的是,閣前竟然一個守衛都沒有。但世寧已經顧不得想這麼多了,拔出舞陽劍,一劍就劈在了門上。
閣門大開,世寧卻呆住了。鳳姨,他的母親,雙手縛着白練,懸吊在高處,看到世寧闖了進來,她的眼睛中有驚訝的神情。她的臉有些怒,也有些紅,她的衣衫有些凌亂。世蕃正慢慢地從她的身上爬下來,他的手仍然放在她胸前。世寧的身軀猛地繃緊,雙目迅速赤紅。舞陽劍彷彿感受到了他的怒氣,冰寒觸覺迅速蔓延攀升,直至將整個秋聲閣充滿!
第四章禍在蕭牆豆燃箕
世蕃彷彿並不在意,他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轉過身來。當他看到世寧的時候,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訝然,似乎想不到他能從詘心舍裡逃出來。接着,他看到了世寧手中的劍。舞陽劍。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絲輕蔑的笑意。
在一刻鐘之前,他還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這個只會任人欺負的弟弟,手中拿着寶劍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但他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爲世寧不過是他的一個玩偶而已,哪有怕玩偶的主人呢?他甚至有一種凌虐的快意,他喜歡看世寧在他腳下困獸猶鬥,苦苦掙扎。所以他淡淡笑道:“怎麼,你急着趕過來看你孃的醜態嗎?”
他突然一用力,將鳳姨的衣衫撕下來一片,露出裡面月白色的褻衣來。鳳姨一聲驚呼,眼中佈滿了恐懼與羞恥的淚水。
世蕃笑道:“怎麼,害羞了?那就再來一次如何?”世寧怒喝道:“住……住手!”世蕃倒也沒急着動手,悠然道:“怎麼,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世寧目眥欲裂:“你……你難道不知道廉恥嗎?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世蕃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他的語調卻一片冰冷:“你可知道,從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想做這樣的事情了。就從咱們的父親開始厭棄我母親,留宿在這個女人的房間裡開始!那時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女人究竟有什麼好的,竟然讓父親放棄自己的髮妻?就是從那時,我決定將來我一定要看個究竟!”
他越說聲音越大,到後來,竟然有些歇斯底里:“直到我十五歲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長子,我手中握着很多人的性命,我想要他們怎樣就怎樣!我也知道鳳姨討好我,因爲父親也開始厭棄她了,只有討好我,她才能在這個家裡活下去。我很欣賞這一點,我也正是用這一點來折磨你們!”
他指着世寧道:“現在,你拿着劍指着我,覺得自己很偉大,想要保護你母親,是不是?你母親也覺得自己很偉大,想犧牲自己,庇護你是不是?那你們說,我應該成全哪個呢?”
他的笑容中充滿了捉弄的興奮感,他的手遠遠地撫摸着鳳姨的頭髮:“是順從我,拯救你的兒子,還是做出掙扎的樣子,成全你的貞節呢?”他發出一陣大笑,“聽說你當初進府的時候,並不情願,那麼你這貞節是爲誰守的呢?”
他突然一巴掌打在鳳姨的臉上,清俊的臉卻扭曲地面對着世寧:“我都說了這麼多了,爲什麼你還不拿劍砍我呢?求求你,砍我一劍吧!”
世寧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對母親的感情,在宛如荒漠般的太師府中,母親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覺不容忍任何人褻瀆她!
但世蕃卻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礙。一次次的凌虐毒打在他的心中深深烙着,有個聲音不停地對他說:我打不過他的!我打不過他的!
世蕃一反手,更響亮的一個巴掌抽在鳳姨的臉上:“沒用的婊子,只會生出沒用的奴才來!”他仰頭狠狠盯着世寧,“你忘了我的拳頭了嗎?你想不想再嚐嚐它的滋味?別忘了,你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連飯都吃不飽,而我,卻在京城最好的武師門下學了三年!”
世寧咬牙道:“放開我娘!”世蕃眉毛抖了抖,看着世寧緊緊握着的舞陽劍,冷笑道:“你從哪裡找來的廢鐵?想用它做什麼?”說着,他一把握住舞陽劍的另一端,運勁回奪。世寧緊緊咬住牙關,死死抓住舞陽劍的劍柄,不讓他奪過去。世蕃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輕蔑,他畢竟練過武功,而且大世寧很多,並沒有用多少力氣,就將寶劍緩緩拉了過來。世寧滿臉漲紅,想將舞陽劍奪回來,但如何能夠?世蕃突然起腳,狠狠一腳踹在了世寧的小腹上。世寧頓覺一陣天旋地轉,就彷彿被一柄巨錘擊中,頭昏目眩地摔了出去。
鳳姨大驚,急叫道:“世寧!世寧你怎樣?求求你放了他吧!”
世蕃大笑道:“求我啊!使勁求我啊!我就想看你這樣的醜態!”
他猛地一腳踹在世寧的身上,然後將他提起來,冷冷道:“六童,忘了告訴你,我們準備明天就將你母親呈交刑部,她一定會被陵遲的,你說好不好?”
世寧一聽,立即呆住了。他轉頭忘向母親,鳳姨臉上露出了個苦澀的笑容,顯然她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了。而這也是她換取兒子平安的代價!
世寧就覺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爆開了,登時一股火氣從胸中轟然升起,直貫入大腦之中。他啞聲呼道:“我跟你拼了!”猛地從地上彈起,狂風一般向世蕃撞了過去!
世蕃猝不及防,被他撞到背上。世寧人雖小,這一撞之力竟然極爲巨大,世蕃一跤摔在地上,面門破裂,鮮血淋漓。他登時大怒,一掌反擊,已然使出了殺手!世寧此時已完全陷入了瘋狂之中,周圍的景物盡皆變得模糊,但那柄被世蕃扔在地上的舞陽劍,卻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醒目!他腦海中幾乎沒有任何的思想,一個翻滾,將舞陽劍撿了起來,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破氣劈風,一劍向世蕃刺了過去!
這十歲孩童的一劍,竟然捲起尖銳的破空之聲,劍還未到,勁風已然將世蕃的長髮吹起!世蕃一凜,顧不得傷敵,急忙後退,反抄起旁邊的青銅燭臺,向那劍上迎了過去。他這一招,若是直接攻向世寧,世寧全無武功,行動只憑本能,未必能擋得住。但他採了個守勢,卻料不到守的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劍!只聽“嚓”的一聲輕響,舞陽劍已經透燭臺而入,一劍削在了世蕃的肩膀上!世蕃痛得一聲慘呼,丟下燭臺,向外跑了出去。一面大叫道:“有種的你不要走,我找幫手去!”
世寧這時纔回過神來,他喘息了幾口氣,突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與別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見到別人身上的血。但他忍住心中的煩惡,舉袖擦了擦嘴角,反身將吊着鳳姨的白紗斬斷,將母親放了下來。眼見母親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忍不住心下傷痛,哭道:“娘,兒子無能,不能保護您!”
鳳姨輕輕摟住他,泣道:“不要說了,咱們母子命苦,方纔有這麼多劫難。要怪,也應怪娘纔是。”母子抱頭痛苦,良久,世寧道:“娘,咱們回去吧。”
忽聽一人冷笑道:“回去?回哪裡去?”
一驚之下,世寧跟鳳姨都嚇了一跳,霍然回首看時,就見世蕃冷笑着站在秋聲堂的門口,他身邊,是一個錦繡圍繞的小胖子,年歲倒跟世寧差不多大小。
那小胖子撇了撇嘴,道:“這就是你說的要跟我打架的人?”他的神態倨傲之極,難得的是,世蕃竟然極爲客氣,矮下身來陪笑道:“對,就是他。”
他轉身對着世寧,神態又恢復了那種冷冷的傲氣:“只要你能贏,就放你們走!”世寧神色一振,道:“說話當真?”
世蕃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不能用刀劍!還有,我絕不插手!”
世寧一眼不發,扔下手中的舞陽劍,向那小胖子走去。那小胖子神情大大咧咧的,倒揹着手,走到世寧面前,叫道:“跪下!聽本……”
世寧哪裡聽他說這個那個?覷着這個空檔,立時一拳揮在了他的臉上。那小胖子的左眼立時一片烏青,仰面倒了下去。世寧更不停留,撲上去騎着他就是一陣猛揍。那小胖子看去氣勢極大,但功夫卻極爲稀鬆平常,身上盡是肥肉,一些力氣都沒有,被世寧騎住了,死命掙扎,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了。再捱了三四拳之後,那小胖子突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世寧也不管他,照樣一拳一拳揍得他滿身烏青,這才稍稍發泄了心中的恨意。
奇怪的是,世蕃竟然站在一邊,真的不過來幫忙。他的嘴角還噙了一絲笑意,似乎很欣賞世寧的拳頭。終於,世寧喘噓噓地爬了起來,道:“我打贏了,可以走了嗎?”
世蕃急忙跑過去,將那小胖子攙了起來。那小胖子一面哭,一面大叫道:“把他們全都抓起來,抄家!滅九族!”世蕃淡淡道:“你是可以走了,不過你知道這人是誰?”世寧搖了搖頭。
世蕃一字一頓地道:“他叫朱載壑,我保證,你一生都會記住的。”說着,他攙着那小胖子走了出去。
世寧卻顧不得這麼多,他轉過身來,想叫母親一起走,但卻發現鳳姨的面容竟然變了,變成死灰色,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彷彿連靈魂都已失去,連逃出這給她很大傷害的秋聲閣的力氣也沒有了。世寧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從心底生出一陣恐懼來。他搖晃着鳳姨的身體,大聲道:“娘!娘!你怎麼了?”
鳳姨喃喃道:“載壑?那不是皇太子嗎?你居然毆打了皇太子?這……這可怎麼得了?”
世寧聞聽,只覺如五雷轟頂一般。他雖然年紀幼小,但自幼生長在太師府中,對於皇室威嚴,那是知之甚稔。皇太子宛如當空太陽,是未來的一國之主,如何可以冒犯?以當朝對於太師的恩眷,滿門抄斬是不可能的,但罪魁禍首,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過。而且此次皇太子已經認準了兇手,還想跟上次一樣冒名頂替,甚至瞞天過海,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世寧發出一陣淒涼的苦笑:“大哥,難道你一定要讓我們母子死嗎?”
他突然一把抓起鳳姨,向着門外飛奔而去。這次他跑得極快,也不管鳳姨跟不跟得上。兩人踉踉蹌蹌一直跑到鳳姨的住所,世寧一把將鳳姨推到了房中,將房門一鎖,然後飛奔而出。鳳姨在背後悲聲呼喊着,但世寧卻絕不回頭。
他生怕自己一回頭,就失去了奔跑的力氣。太陽深深垂落,北風如刀,一刀刀砍在他臉上,很冷。
他奔進了秋聲閣,掄起舞陽劍,將整個秋聲閣中的東西都砸了個稀巴爛。什麼貢品,什麼九彩靈雲,全都稀巴爛,看他們還能栽贓在他孃的頭上嗎?世寧胸中忽然有了一陣快意,仰天瘋狂地大笑了起來。舞陽劍被他攥得很緊,很緊。
人聲鼎沸,然後向這邊潮涌了過來。世寧並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把自己抓住,監禁了起來。這一次卻不是詘心舍的黑屋,而是太師府的水牢。
水牢的門“哐”的一聲巨響,關了起來。十歲的孩子,淹沒在溼冷的黑暗空間中。但世寧並沒有哭,他只是靜默地找了塊幹一點的地方,抱着膝坐了下來。一坐下,他就再也沒動過。
舞陽劍也讓他們搜走了,世寧真的是身無長物。他忽然覺得有些遺憾,失去了之後,他竟然有些相信這柄寶劍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哈哈笑道:“還是你有意思,我每次找你,都這麼難。”世寧聽到這聲音,不由得身子一震。他驚喜地擡起頭來,就見那銀髮男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世寧忍不住跳了起來,撲到了他的懷中,卻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于飛辰輕輕地撫着他的頭髮,柔聲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世寧聽到這麼溫和的話語,哭得更加厲害了。于飛辰卻一把將他推開,道:“不許哭!你現在知道武功的重要了嗎?若是你身有武功,你便可以殺將出去,要救誰就救誰,要殺誰就殺誰!”
世寧抽抽搭搭地止住哭聲,問道:“我可以救我娘出去嗎?”
于飛辰目中精光炯炯道:“當然可以!你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出去!”
世寧用力一揮手,將眼淚抹乾淨,大聲道:“我學,我要學!”于飛辰道:“好!先收好你的劍!”他手中拿的,竟然是那把舞陽劍!世寧眼睛一亮,急忙搶了過來,舞陽劍的涼意透在他的手中,他只覺無比的親切。一番生死之後,這柄劍似乎已與他息息相通,於冥冥中交舞了起來。
于飛辰緩緩道:“劍士要誠於劍,你今日既然決心學劍,那便要守住你的劍,此後性命可以丟,但劍卻再也不能離身!”世寧緊緊將劍抱在手中,大聲道:“是!”于飛辰點了點頭,道:“好了,先吃東西吧。”
于飛辰拿出幾個油膩膩的荷葉包,打開來時,裡面是幾味滷菜,和半斤青梗香米。世寧也着實餓了,狼吞虎嚥地吃着。
吃完之後,于飛辰就教他劍術。世寧沒學過武功,但約略聽世蕃講過。這人所傳授的,竟然與常道大不相同。第一要義就是要養劍之神,他教導世寧劍爲靈物,但雖爲靈物,然亦是物,要悟到真正的劍中要道,必須要超出劍去,體會到那浩淼有如無有的劍中之神。只有身與神合,才能一劍飛仙,施展出超凡脫俗的劍術來。
世寧聽得似懂非懂的,于飛辰便教了他一招劍術。
雖說是一招,但卻極爲繁瑣,世寧學了一個晚上,還不能施展出來。于飛辰就教了他一套吐納之術,讓他先培養自己的真氣,等真氣到了,自然劍術也就施展出來了。反反覆覆練了一天一夜,世寧纔將這一招學全。但他卻完全不知道這一招有什麼用,只覺東一劍,西一劍的,雜亂不堪,全無章法。而於飛辰卻甚爲歡喜,見世寧分毫不差地將這一劍施展出來了,笑道:“好了,現在可以實戰了!”
第五章十載相思苦別離
世寧不太理解他的話,道:“實戰?做什麼呢?”于飛辰比了個殺人的手勢,道:“去將你大哥殺了!”世寧嚇了一跳,惶然道:“不……不行的。”
于飛辰見他畏縮退避的樣子,不由怒道:“爲什麼不行?”世寧看了他一眼,低聲辯解道:“他比我大那麼多,何況又學過武功,我……我打不過他。”
于飛辰聽了他這軟弱的話語,更是盛怒,厲聲道:“我的劍術乃是天下第一,什麼武功能夠抵敵得過?他比你大又怎樣?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手刃太行山三醜了!”世寧道:“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大哥……”
于飛辰冷笑道:“你大哥?他可曾將你當作弟弟?他處心積慮地陷害你,你卻還回護着他。你忘了我怎麼教導你的麼?要狠,不但對別人狠,也要對自己狠,只要有人對不起你,就算是親兄弟,也要一刀殺了!”
世寧雖知他說的有道理,論起世蕃的重重惡跡,也實在該殺,但他天性極爲善良,就算被別人欺辱了,也不願還手,更不用說殺人。于飛辰甚是威嚴,世寧不敢反抗,只是木訥地搖着頭。于飛辰怒極,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那水牢是用粗大的鐵條編織成門鎖住的,也不見於飛辰有什麼動作,就從巴掌寬窄的鐵條縫隙中鑽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了甬道的盡頭。
世寧料想是自己的堅持激怒了于飛辰,不由心下升起一絲歉仄。他怔怔地望着黑暗的甬道,盼望着于飛辰回來,他好好地道個歉。不過道歉歸道歉,要讓他殺世蕃,那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忽然,黑暗的水牢中想起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你就是世寧?”
世寧嚇了一跳,他急忙回頭,就見一個遍身黑紗的女子遠遠地站在牆邊,她臉上帶着一個青銅面具,面具上沒有任何裝飾,宛如一個遠古的神像,靜靜望着他。這水牢封鎖甚固,不知道這女子是怎麼來的。世寧遇到于飛辰之後,見識大爲進步,知道這女子也是難得一見的絕世高手,便不敢少了禮儀,恭敬地答道:“是。”
那女子深深地,仔細地打量着他,世寧就覺她的眼睛極爲明亮,在他身上掃來掃去。那女子輕輕嘆息道:“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她的身子忽然如行雲流水一般飄了過來,纖長的手臂擡了起來,慢慢伸向世寧的臉。一股淡淡的涼意隨着她的手勢盪開,世寧忽然發現自己的身子已不能移動,彷彿這涼意中充斥着神秘的魔法,將他所有的行動都禁錮住了一般。那女子的手在世寧的臉上輕輕滑過,她的指尖彷彿帶着漩渦一般的力量,將世寧的寒毛刺激得根根樹立了起來。莫名其妙地,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陣極爲刺骨的寒意。世寧脫口道:“你想殺我?”
那女子身子一震,世寧眼前猝然一花,她已站回了原先的位置。但那股寒意卻絲毫不退,世寧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到了舞陽劍的劍柄上,從那裡傳來的淡淡的涼意,讓他心中的刺寒緩解了不少。
那女子緊緊盯着他的手,緩緩的語調在水牢中幽幽散開:“他千里迢迢來找你,就是爲了給你這柄舞陽劍。”世寧看了看手中的劍,又看了看那女子,問道:“你認識這把劍?”
那女子點了點頭,並不說話,世寧道:“那你也認識這把劍的主人,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是誰?”那女子笑了:“他是誰?你不知道他是誰?”
世寧搖了搖頭。那女子忽然發出一陣冷笑,黑色的身影宛如暗夜潮水一般,在世寧的視野中漸漸退去。只剩下一個冰冷的聲音:“你很快就知道了!”
很快就知道了?世寧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已沒有人可問。那女子走後,水牢中極爲寂靜,世寧閒着沒有事情,就抽出寶劍來,一板一眼地練着劍法。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好!要學習絕世的劍法,就要這麼用功才行!”
世寧大喜,道:“你回來了!”急忙轉身,就見於飛辰大踏步走了進來。水牢的牢門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將手中之物摔在了地上,那物發出一聲痛呼。世寧驚道:“世蕃大哥?”
于飛辰道:“正是!我將他擒了過來,就是要你親開殺戒,將他斬於劍下的。我派劍法與別派不同,每殺一人,功力便更上一層。這整日欺辱你的大哥,就是你入門的鑰匙!”
世寧駭得臉色都變了,抱着舞陽劍不住後退:“不!不!”
于飛辰怒道:“什麼不不!今日只有一人能從這水牢中走出去,不是你,就是你大哥!”他一把將世蕃撈起來,大叫道:“聽清楚了嗎?”
世蕃也嚇得臉色蒼白,急忙道:“聽清楚了!聽清楚了!”于飛辰冷冷一笑,將他拋在地上。隨手一拗,從牢門上折下一截鐵條來,左手握住,右手在鐵條上磨來磨去。就見鏽蝕的鐵屑不住落下,片刻功夫,那鐵條就變成寒光閃閃的一把利劍。于飛辰隨手拋給世蕃,道:“你若能殺了你六弟,我也一樣收你爲徒,傳你天下無敵的劍法!”
世蕃本嚇得臉都變了顏色,聽了這話,登時精神一震,斜退一步,身子如飄風撫柳一般,將那利劍接在了手中,隨之劍訣一引,凌空指住了世寧。當真姿態瀟灑,神逸之極。
世寧抽出舞陽劍來,仔細回想着于飛辰所教的劍招,卻覺招招都是生死決鬥所用,似這般開場亮相的起手式,卻是沒有。他只好學着世蕃的樣子,將寶劍斜斜擡起。既然是學樣,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世蕃一眼望去,就發覺了他身形中的七個破綻,當下劍光一引,挽出兩朵劍花,向世寧罩了過去。
世寧眼見明晃晃的寶劍向自己這邊逼了過來,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這一下身法中破綻更多。世蕃劍光一緊,體內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氣登時完全灌輸到利劍中,那寶劍發出一陣嗡嗡的細響,龍蛇嘶吟一般,向世寧追襲而至。
寒光浸體,世寧登時慌了手腳,急忙一劍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這時又佔了先機,他這一劍怎麼能擋得住?就聽“哐啷”一聲大響,世寧就覺手臂一陣生痛,舞陽劍幾乎脫手而去。但他此時對這把劍愛惜之至,哪裡捨得放手?拼着身體受傷,將那劍緊緊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劍得手,精神頓長,身隨劍轉,劍意綿綿,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將世寧盡數籠罩在其中。他天資聰慧,舉一反三,對武學一道,甚有妙悟,只是捨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饒是如此,也將世寧打得無還手之力。可憐世寧只是個十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打得過練過三年武功的十六歲的少年呢?
在這一面倒的劇鬥中,世蕃突然飛起一腳,世寧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兇光,利劍劃出一道閃電,當胸向世寧刺了過來!世寧嚇了一大跳,急忙一個骨碌,滾了出去。世蕃的利劍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時拔不出來。世寧驚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劍,帶起一大塊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讓我殺了你,好讓我出去。你沒聽這位大俠講嘛,我們之中只能有一個出去,你還不自殺,難道要殺了我,自己出去?”話音甫落,他劍上的泥土突然炸開,長劍宛如毒蛇一般,遊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寧的右肩。世寧發出一陣痛苦的大叫聲,世蕃卻絲毫也不手軟,兩手用力,直將他壓在了地上。世寧痛得臉都變了顏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從來沒將你當成弟弟過。你難道不記得麼,我一直叫你什麼,六童?你只是我的一隻玩偶而已!你和你母親都是!”
他慢慢旋轉着利劍,讓那尖銳的鋒芒細碎地絞殺着世寧肩頭的血肉,世寧忍不住長聲慘呼起來。世蕃得意地大笑起來:“我也不妨告訴你,方纔你那賤人母親還來找我,說要答應我的要求,只讓我允許她來看你最後一面。你猜猜我答應沒答應她?”
這句話顯然刺到了世寧心中最傷痛之處,他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來。利劍透骨而入,將他的肩頭貫穿,但世寧竟然絲毫沒有感覺。他的雙目中迸發出陰森的精光,一瞬之間,世蕃竟彷彿有種直面地獄惡鬼的感覺!
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陣寒意,眼光一瞥,望見了被世寧拋在一邊的舞陽劍,他急忙一個斜步,將寶劍撿起。世蕃與江湖中人往來甚繁,這劍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就見世寧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頭的鐵劍緩緩拔出。鮮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隨着劍刃**而不住抖索,骨頭與劍摩擦發出酸澀的聲音。
世蕃忽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世寧抽出舞陽劍來,仔細回想着于飛辰所教的劍招,卻覺招招都是生死決鬥所用,似這般開場亮相的起手式,卻是沒有。他只好學着世蕃的樣子,將寶劍斜斜擡起。既然是學樣,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世蕃一眼望去,就發覺了他身形中的七個破綻,當下劍光一引,挽出兩朵劍花,向世寧罩了過去。
世寧眼見明晃晃的寶劍向自己這邊逼了過來,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這一下身法中破綻更多。世蕃劍光一緊,體內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氣登時完全灌輸到利劍中,那寶劍發出一陣嗡嗡的細響,龍蛇嘶吟一般,向世寧追襲而至。
寒光浸體,世寧登時慌了手腳,急忙一劍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這時又佔了先機,他這一劍怎麼能擋得住?就聽“哐啷”一聲大響,世寧就覺手臂一陣生痛,舞陽劍幾乎脫手而去。但他此時對這把劍愛惜之至,哪裡捨得放手?拼着身體受傷,將那劍緊緊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劍得手,精神頓長,身隨劍轉,劍意綿綿,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將世寧盡數籠罩在其中。他天資聰慧,舉一反三,對武學一道,甚有妙悟,只是捨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饒是如此,也將世寧打得無還手之力。可憐世寧只是個十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打得過練過三年武功的十六歲的少年呢?
在這一面倒的劇鬥中,世蕃突然飛起一腳,世寧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兇光,利劍劃出一道閃電,當胸向世寧刺了過來!世寧嚇了一大跳,急忙一個骨碌,滾了出去。世蕃的利劍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時拔不出來。世寧驚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劍,帶起一大塊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讓我殺了你,好讓我出去。你沒聽這位大俠講嘛,我們之中只能有一個出去,你還不自殺,難道要殺了我,自己出去?”話音甫落,他劍上的泥土突然炸開,長劍宛如毒蛇一般,遊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寧的右肩。世寧發出一陣痛苦的大叫聲,世蕃卻絲毫也不手軟,兩手用力,直將他壓在了地上。世寧痛得臉都變了顏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從來沒將你當成弟弟過。你難道不記得麼,我一直叫你什麼,六童?你只是我的一隻玩偶而已!你和你母親都是!”
他慢慢旋轉着利劍,讓那尖銳的鋒芒細碎地絞殺着世寧肩頭的血肉,世寧忍不住長聲慘呼起來。世蕃得意地大笑起來:“我也不妨告訴你,方纔你那賤人母親還來找我,說要答應我的要求,只讓我允許她來看你最後一面。你猜猜我答應沒答應她?”
這句話顯然刺到了世寧心中最傷痛之處,他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來。利劍透骨而入,將他的肩頭貫穿,但世寧竟然絲毫沒有感覺。他的雙目中迸發出陰森的精光,一瞬之間,世蕃竟彷彿有種直面地獄惡鬼的感覺!
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陣寒意,眼光一瞥,望見了被世寧拋在一邊的舞陽劍,他急忙一個斜步,將寶劍撿起。世蕃與江湖中人往來甚繁,這劍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就見世寧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頭的鐵劍緩緩拔出。鮮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隨着劍刃**而不住抖索,骨頭與劍摩擦發出酸澀的聲音。
世蕃忽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只聽“嘣”的一聲輕響,鐵劍從世寧的肩頭彈出,宛如飛電一般,向世蕃射了過來。世蕃真氣運轉,一劍向那鐵劍上迎了過去。他心中的恐懼感越來越重,只盼着趕緊將這場噁心的戰鬥終結掉,好好呼吸一下陽光下的空氣,再也不要看世寧這張陰沉冰冷的臉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奪”的輕響。這響聲發出的地方極爲怪異,似乎是從自己的身體中產生的。他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就見那柄由鐵條削成的利劍,正插在自己的小腹上。鮮血彷彿得到他的證實之後,才慢慢從皮肉中滲出,世蕃卻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爲恐懼的事物,忍不住全身都開始顫抖了起來。劇痛一瞬間宛如潮水一般,將他完全掩蓋。他拼力地張開嘴,卻發覺什麼都無法呼出來。
只聽世寧冷冷道:“無論是誰,都決不能侮辱我娘!”
世蕃一口氣這才喘過來,他所有反抗的勇氣都在這一劍之中消耗殆盡。他撲通跪倒在世寧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悽慘地哀嚎道:“六弟!千萬不要殺我啊!我好後悔啊!怎麼可以對自己的親弟弟下這樣的毒手?六弟,看清楚,我是你的大哥,你嫡親的大哥啊!”
世寧忽然覺得極爲厭惡,他冷冷地瞥了世蕃一眼,道:“滾!”
世蕃大喜,連滾帶爬地竄起來,向牢門衝了過去。世寧望着于飛辰,淡淡道:“你不過是要我練劍,沒必要一定殺了他。放他走吧!”
于飛辰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你說的不錯。雖然你終究沒殺他,未免有些遺憾,但我一個老朋友說過,做什麼都要循序漸進,那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世蕃也不管他說些什麼,搶到牢門前,硬將自己的身體向那鐵條的縫隙中賽了進去,不顧一切地想逃脫這陰暗的水牢。方纔于飛辰帶他進來,彷彿沒費什麼力氣,但現在他還是他,想擠出這鐵門,卻是那麼艱難。幸好他的體形頗爲瘦削,幾次拼命之後,終於將身子擠進去了一半,卻已憋得滿臉通紅。
世寧輕蔑地看着世蕃可笑的舉動,他的目中露出一絲同情。他再也不怕這個從小欺壓着他的大哥了,反而,覺得他有些可憐。但他的目光突然定住,身子變得僵硬起來。他的喉嚨滾動着,似乎想說什麼,卻只吐出幾個沙啞的字節:“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世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下意識地順着世寧的目光看去,就見牢門外面,停着一襲紅衣。鳳姨的妝再濃,也無法掩飾那難言的憔悴。世蕃的臉登時宛如死灰,他再度拼力掙扎,但鐵門卻似乎在縮緊,將他牢牢卡住,再不能掙扎。
鳳姨目光中帶着一絲幽怨,看着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苦難,突然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要發生這麼多事,要承受這麼多折磨?她慢慢低下頭,不讓世寧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寧兒……媽送吃的給你了……”
她慢慢將碗碟從手中的籃子裡取了出來:“有你最喜歡吃的人蔘蓮子羹,香酥雞,還有八寶糕……”世寧打斷她的話,大聲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鳳姨的身子震了震,她的目光用力地擡了起來,臉上已滿是淚痕:“寧兒,你即將處決,媽不能不來看你,可是……可是媽只有這具身體啊。”她的聲音被哭聲嚥住,“沒有了你,媽還有什麼可珍惜的!”
世寧的身子突然顫抖起來,他盯着自己的母親,卻已被這宛如命運一般的巨大沖擊完全擊倒。他蹲下身來,用力捶打着地面,厲聲道:“我好恨啊!我好恨啊!”
其聲淒厲,在潮溼陰暗的水牢中,當真如同地獄厲鬼悽號一般。他的身子霍然彈了起來,雙手已然掐住了世蕃的脖子:“你這惡徒,你對我媽媽做了什麼!”世蕃嚇得膽都快破了,怪叫道:“我什麼都沒做!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讓鳳姨答應了而已!”
世寧卻哪裡相信,他的手越來越用力,世蕃卡在鐵門中間,無法掙扎,眼看就要被他掐死。于飛辰清亮的聲音響起:“他的確什麼都沒做,這個我可以保證。”
鳳姨聽到這聲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震,美目擡了起來。
第六章風雨如晦暮雲垂
鳳姨的一雙翦水瞳仁盈盈注視着于飛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歡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悵然。世寧心中一動,暗思道:“原來媽媽認識他。”
于飛辰緩緩走上前來,嘆息道:“多年不見,你也老了。”鳳姨冷冷道:“世間只見人負我,怎麼能不老?”
于飛辰一時無語,良久才道:“青鳳,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鳳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將它們無聊地排來排去。窗外濃雲如織,她的聲音中有幾分落寞:“有什麼好不好的?總算有個吃飯的地方,沒有餓死罷了。”于飛辰道:“我後來回去找你,卻被人告知你已經被魔教殺死了,爲了替你報仇,我獨闖魔教……”
鳳姨打斷他的話,道:“以前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反正寧兒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于飛辰嘆息道:“我當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時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夠的銀兩,哪知……”
鳳姨厲吼道:“不要再說了!”雷聲轟隆一聲巨震,濃雲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將骨節扭成了慘白色。鳳姨急促地氣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憶了!我只想有個吃飯的地方而已,你……你爲什麼還要回來!”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悽聲痛哭起來。只有十歲的世寧不太懂他們說的是什麼,但他看出了母親的痛苦,於是懂事地偎依過去,跟母親緊緊貼在一起。鳳姨的哭聲更加悽楚起來。
于飛辰臉上的神情也是傷痛欲絕:“十年風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際,纔有空閒來看你母子。不過你不用再擔心了,我這次來,就是要帶你們母子走的。此後,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
鳳姨悽然搖了搖頭,反問道:“你能嗎?你說你已垂死,那麼,你又怎生庇護我們母子?”于飛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時默然。
鳳姨道:“你走吧,榮華富貴或者美滿幸福,我已經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無論卑微地活着,還是尊榮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寧兒成長大**、娶妻生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于飛辰道:“我此次來,就是要將我全身的功夫教給寧兒,他必然能夠獨步武林,做一代名俠。”鳳姨身子顫了顫,厲聲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會像你一樣離開我,我絕不容你這麼做!”她彷彿說給自己聽一般,重複道,“絕不!”
于飛辰皺了皺眉,道:“就算他不學功夫,終究也會離開你的。”鳳姨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只有他了,他怎麼會離開我!”她身子顫抖着,越來越劇烈。水牢中的空氣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後一絲溫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頭髮,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這些話慢慢再說,吃飯吧!你可知道,寧兒跟你一樣,都喜歡吃我做的香酥雞。”
她撕下一塊雞肉,遞給於飛辰,忽然盈盈一笑:“咱們一家三口從來沒在一起吃過飯,爲什麼一見面就說這些掃興的話呢?”
于飛辰見鳳姨如此說,也很是歡喜,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過那塊雞,吃了起來。不知怎的,世寧忽然覺得母親臉上的笑容有些陰沉,看着香噴噴的香酥雞,忽然沒有了胃口。也許是水牢中波紋的投影吧?
于飛辰歡喜地咀嚼着,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鳳姨,歡喜漸漸變成傷感,而且越來越濃,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齒仍在不停地動,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于飛辰猛然出手,一掌擊在自己的臉頰上。登時一股鮮血夾着那塊雞肉飛出。但他的牙齒仍維持着咀嚼的動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詭異的咯咯聲。
于飛辰啞聲道:“爲什麼,爲什麼是你?爲什麼你要這麼做?”
鳳姨眼中噙滿淚水,一面緊緊捂住世寧的耳朵,不讓他聽到兩人的話,一面緩緩向後退着:“你總是騙我。當年你說你要照顧我一生一世,最後卻拋下我和寧兒跑了;你說一生只愛我一人,卻爲何又和別的女人成親?”她的聲音轉爲淒厲,“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時光,好不容易平復了心頭的傷,決心守着寧兒,苟且偷生,你爲什麼又尋來,想搶走我的寧兒?”她蒼白的臉上劃出道道淚痕,彷彿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憑什麼打亂我們母子的這一點點僅有平靜?”
于飛辰喝斷道:“寧兒不想要這樣的平靜!他是我的骨肉,註定不能像一條狗一樣,寄人籬下,過如此卑賤的生活!”
鳳姨嘶聲道:“你住口!或許,你能讓他過得更好,但我和寧兒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于飛辰望着鳳姨,緩緩搖了搖頭,嘶聲道:“這樣的毒藥絕不是你能擁有的,是誰給你的?”
“是誰!”他踏上一步,鬚髮皆張,猛地又是一聲驚雷!
沉悶的地牢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我。”
方纔那個遍身黑紗、帶着面具的女子緩緩從水牢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盡皆宣泄在於飛辰的身上。
于飛辰卻忍不住氣勢一餒,顫聲道:“是你?”那女子冷冷注視着他,緩緩道:“不錯,是我。就爲了你,我親赴苗疆,求來了這上古聖藥。這藥名字叫做‘愛別離’,此後你心頭每動一點愛恨六慾之念,都會痛徹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緩緩轉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霧,將鳳姨、于飛辰籠罩了起來:“你已傷重瀕死,不留在閣中陪伴我和衡兒,卻來尋她,那好,我就讓你最心愛的女人親手下毒,讓你日後不能愛,不能恨,不能快樂,不能傷悲。這滋味如何?”
于飛辰凝視着她,一字字道:“爲什麼這樣對我?”那女子淡淡道:“當年定情之時,我就說過,你若負我,我必殺你。我不像你,我是個很守信的人。”
于飛辰不再說話,他打量着眼前這兩個女子,突然愴然大笑起來。鳳姨蒼白的臉上交雜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個黑衣女子依舊面若冰霜。
于飛辰止住笑,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替我殺死四無常的人,也是你吧?你並不想我死,不是嗎?”
那女子冷哼一聲,將目光投向遠處:“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上。”
于飛辰望着她,眼中漸漸透出難得的溫柔:“雲裳,我認識青鳳在你之前,並未騙你。我對你是真,對青鳳也同樣是真。”
黑衣女子姬雲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閃電照亮她冷漠的雙眸:“愛,就是從一而終。你既然喜歡她,之後的十年,就該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尋找她,而不應該再來愛我。”
于飛辰半面浴血,聲音也有些模糊:“你說得對。這也是我一生中惟一內疚之事。所以平日對你和衡兒,是百依百順,希望能補償你們,可沒想到你最終還是恨我。”
姬雲裳打斷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樣恨你。你不會想到,我二人會聯合起來下毒吧?”她靜如止水一般的聲音中,也透出掩飾不住的悲傷,“你承受兩個女人的愛的時候,就要想過,有一天也要同時承擔她們的恨意。”
于飛辰注視着她冰冷的表情,和鳳姨惶恐的臉,正要開口,全身的血液卻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針,深深刺入他的體內,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強行忍住劇痛,道:“若是你們兩個都想我死,那我還苟活什麼?來吧,拿起你的劍!”
姬雲裳胸口起伏,厲聲道:“殺了你,我倆的恩怨就算能一筆勾銷,可是衡兒呢?十天前,是她六歲生日,她一直扶着門欄,等你回來,沒想到你卻來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尋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對得起她?”
于飛辰心中一陣劇痛,千言萬語,盡皆一齊嚥住。
姬雲裳瞳孔收縮,突然暴出一陣冷笑:“我本以爲,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沒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樣,因爲衡兒是女兒身而耿耿於懷,最後卻要攜了舞陽劍,來尋你他姓的兒子!”
“你錯了!”于飛辰一聲暴喝,打斷她的話,卻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斷喘息,良久才道:“你和衡兒,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鳳和寧兒也是。衡兒是我的女兒,我再不想讓她介入武林血腥廝殺,而要她過着理琴賦詩的日子,讓她宛如公主一般,沒有仇恨,沒有痛苦,快樂的渡過她的錦繡年華;寧兒不一樣,他身爲男兒,必定要頂天立地,除暴安良,成爲一代名俠。這兩件,都是我的心願,在我心中,是一樣的重……有你在,衡兒不會受到傷害,但他們母子不同,而我虧欠他們的,實在太多了。”
姬雲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陣龍吟。卻是她在緩緩拔劍。
“你的青鳳要他的兒子過平庸的生活,你卻非要教他武功;我卻要衡兒成爲不世出的奇才,你卻非要讓她調脂弄粉,難道你這一生,都是這樣錯的嗎?”她搖了搖頭,聲音更加冰冷,“罷了,你的話我再也不信。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劍,我就代你照顧青鳳和世寧;若接不住——”她的聲音陡然一高,卻沒有再說下去。
于飛辰嘆息道:“你自負無敵已經很久了,我不會和你動手的。”姬雲裳冷笑一聲,彈劍輕嘆道:“那我只有讓你們一家三口在地下團聚了。”
于飛辰劍眉一豎,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
長劍光暈流轉,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雲裳,絕不和另一個女人爭奪所謂的愛情,所以,我決定永世都不再愛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緩緩凝結,將那一點點漣漪也化爲點點寒冰。
突然,一道匹練般的白光從她手中揮出!于飛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緊,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眼前這個女人,她決定的事情,絕無法改變,如今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接她這一劍!
他的手中騰起一股真氣,舞陽劍發出一聲銳音,飛躍入手。他緩緩將劍鞘拔去,舞陽劍黯淡平凡的劍身上,忽然迸發出一道銀光,直將整個水牢照亮。
那劍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無比。水波隱隱,劍虹竟在不住躍動。突然一團淒厲的光芒從劍身上炸了開來,被他的真氣推動,化作一堵蔓延的光牆,向姬雲裳的劍光轟轟然滾了過去。光芒之中爆發出萬千劍影,將水牢陰沉的積水全都攪了起來,化爲一隻巨大龍捲風,在水牢中呼嘯盤旋!
世寧雖然聽不到聲音,卻看得心曠神怡,他實在想不出劍術竟然有這麼大的威力!
龍捲風轟然炸開,暴猛的真氣宛如炸藥點着一般,向四周橫掠而來。人影閃動,于飛辰閃身在世寧與鳳姨之前,偉岸的身子將兩人遮住。那些衝擊散碎的真氣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飛辰悶哼一聲,腳下的岩石忽然裂開!
姬雲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雲一般獵獵飛揚,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還手!”她手中的長劍一聲悲鳴,從半空中折轉而下,向着三人的身體橫掃而來,“還手!”
兩股強悍已極的劍氣在空中一碰,卻沒有炸開,只是凝而不動,久久對峙着,兩人之間的那道光華是如此的悽豔、美麗,而兩人持劍的手,卻和他們的眼波一樣,有了不該有的顫動。
“爲什麼不還手!”姬雲裳的聲音高厲無比,于飛辰透過氤氳的劍光注視着她,久久沒有回答。
姬雲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亙古未化的積雪:“好,你不肯和我動手,我就讓你死在另一個人手下!”姬雲裳手猛地一沉,劍氣宣泄而出,兩道曠世明豔的光芒,就在這陰鬱的水牢中,盡情碰撞燃燒,將這世界的一切,都化爲恆河流沙,渡化到天地盡頭!
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積水都被這一劍帶動,轟然揭天而起。這一劍,彷彿具有開天闢地的巨力一般!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後退了三步,兩柄劍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漲,同時從那團光暈中脫身飛出,插在了世寧的身前,不住顫動。奪目的光華緩緩散去,四周卻如天地初生一般寧靜。
唯有姬雲裳森寒的目光,緩緩從世寧臉上掃過:“想要你母親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陽劍,替我殺了這個負心人。”她的另一隻手已然卡住鳳姨的脖子,森然道了,“我只數到十。”
鳳姨全身在她真氣籠罩下,竟然一絲都不能掙扎。她的面孔漲得通紅,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揮動着舞向她而來!世寧慘然叫道:“不要!”他一伸手,將舞陽劍提了起來,目光轉向于飛辰。
世寧雖然沒有聽到他們的話,但這半月來,他已然將眼前這個男子當作親人一般,卻如何能向他揮劍!于飛辰卻笑了:“還記得我怎麼教你的嗎?要誠於劍,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選擇了,那還猶豫什麼!”
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對着舞陽劍。但世寧的手卻忍不住顫抖起來,有誰能夠面對着一個救他性命,傳他武功的人舉起手中的劍?
姬雲裳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三!”
世寧手一緊,舞陽劍的光芒再度迸發。隱隱的龍嘯聲從劍身上傳出來,將整個水牢充滿,與窗外的大風疾雨交會,隱隱有攪動天地之感。世寧猛然一聲大喝:“我殺了你!”龍吟聲嗡然響起,這一劍,撩起萬千雨點,渾渾茫茫,宛如墨龍行雨一般,刺了出去!
他刺向的,不是于飛辰,而是姬雲裳!他的眼神,竟然淒厲無比,其中蘊含的,是寬廣宛如這天地一般的恨意,這十歲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將姬雲裳的心震動!
姬雲裳的身子不動,一抹冷笑從她的嘴角挑起,世寧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于飛辰已經駭然道:“不要!”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鳳姨的身子宛如風箏一般,被姬雲裳的手推了起來,正擋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寧長劍的劍尖上!
世寧大駭,急忙收劍。但他才學武功,哪裡能夠收發自如?任憑他用盡全身力量,舞陽劍卻依舊嘯風刺出!姬雲裳的笑聲貫徹整個水牢。
突然人影晃動,世寧就覺長劍一滯,已然刺中。世寧大駭狂呼,就見於飛辰擋在了鳳姨的身前,舞陽劍光芒猶在,已然貫體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
一滴鮮血都沒有,舞陽劍太過鋒利,傷口緊緊貼着劍身。但于飛辰卻連聲咳嗽了起來。咳出的,盡是鮮血!
世寧大張了口,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天地忽然都變得空空的,沒有一絲存在,沒有一絲真實,只有轟嗵轟嗵的心跳聲,在寂寞地響着。
于飛辰低頭看着自己胸口的長劍,臉上露出苦笑:“終於能爲你們母子做些什麼了……”他的頭緩緩擡起,盯在姬雲裳的臉上,“你的心願也滿足了,我……我總算沒負你……”
“嚓”的一聲輕響,姬雲裳臉上的面具忽然碎裂。沒有人想到,這面具下的臉竟美得驚人。無論誰見到了,都會忍不住嘆息:宛如惡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樣的容貌。
——現在,這容貌中卻沒有絲毫的欣喜,而是浮動着層層的悲傷。碎裂的,並不僅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她突然踉踉蹌蹌地衝了上來,狠狠搖着于飛辰的雙肩道:“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
于飛辰不住咳嗽,傷口中鮮血噴涌,將姬雲裳的黑衣也染溼,姬雲裳伸手去點他胸口周圍的穴道,卻被于飛辰一把握住。他滿頭銀髮完全披散開來,臉色卻因失血變得蒼白,他的聲音第一次變得如此低沉:“你說的對,愛是要從一而終。我得知青鳳死後,本想孤身終老,卻沒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滄海桑田,卻終須要有明月照耀的。我以爲我到了第二個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
姬雲裳閉上眼睛:“別說了,別說了!”于飛辰嘆息一聲,手指劃過她的臉龐,他的動作極輕,眼神中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後,好好照顧衡兒,你一生要強,卻傷得最重,答應我,別讓她再像你。”
姬雲裳霍然起身:“死?誰說你會死?”于飛辰微笑道:“能死在你們兩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雲裳,我不怪你。”
姬雲裳臉上神情變幻,突然,變得決絕之極,冷笑道:“你負我一生,我決不能讓你死得這麼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轉身向門口而去。
于飛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來不及了。那裡離此處千里之遠,等你找到驚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雲裳喝道,“我說來得及就來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飛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來。”她的身形宛如驚雲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飛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寧身上。世寧的目光卻一片空空的茫然。于飛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陽劍的劍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難的經歷磨練你,慢慢傳授你絕世的劍法,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以後的世界……”
世寧的心一陣緊縮。他想哭,但身體卻彷彿乾枯了一般,沒有一滴淚水流出。他想大叫,世界卻宛如一個黑色的空洞,將所有的聲音吸去。于飛辰的眼神無比寂寥:“記住,誠於劍,就要心狠。我便是事事眷顧,纔有今天的結果……要想修習上乘劍術,就一定要斷絕情念!”
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寧,世寧淚眼模糊地點了點頭。于飛辰露出一絲微笑,轉頭對鳳姨道:“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我就要死了,你還不肯過來看看我嗎?”
鳳姨目光凝滯,似乎被這場變故嚇呆了,此刻才失聲痛哭,向這邊奔了過來。突然一隻腳伸了過來,鳳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世寧一驚,就見世蕃獰笑着走了近來,一腳踩在鳳姨的頭上,使勁碾着,往泥土裡踩了進去。鳳姨哭叫道:“讓我過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
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親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親,還能看什麼別的臭男人?鳳姨,你可真是個蕩婦,連這樣的乞丐你都不放過。”
于飛辰的聲音更加虛弱:“放……放開她!”
世蕃哈哈大笑道:“怎麼?過來殺我?你們的威風哪裡去了?”
于飛辰一聲厲嘯,宛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一般。世蕃嚇得一陣哆嗦,于飛辰忽地站了起來,向世蕃大踏步走了過來。世蕃一時手腳皆軟,再也沒有力氣站立,撲通跪倒在了地上,連看都不看。
許久,還不見有動靜,世蕃悄悄擡頭,就見於飛辰銀髮飛散,一張怒氣橫生的臉就在自己面前。世蕃嚇得一聲怪叫,踉蹌後退。但于飛辰也不追趕。世蕃驚魂稍定,這纔看出來,于飛辰最後一口護心真氣都因此而耗盡,就此死去了。
世蕃的信心與勇氣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來,一拳將於飛辰的屍身打倒,罵道:“死了?你再嚇我一次試試?”
鳳姨蹣跚着走了過來,世蕃一個耳光打在她臉上,咬牙道:“賤女人,都是因爲你,讓我吃了這麼多的苦頭!”鳳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讓我看他一眼吧!”
世蕃怒笑道:“讓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鳳姨身子震了震,緩緩跪了下去。世寧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過來,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陽劍!
正在這時,嘈雜聲起,一隊人魚貫而入,搶到了水牢中,世蕃對爲首的武師當頭就是一巴掌:“怎麼現在纔到?殺了他!”
他一揮手,那些人一齊涌了上來。世寧奮力迎戰,但他只有十歲而已,能夠做什麼?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毆了起來。鳳姨抱着世蕃的腳,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只是個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歡欺負孩子。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聲音一沉,“脫衣服。”鳳姨跪在地上,她的頭仰起,望着世蕃猙獰的臉,目光有些呆滯。
“脫啊,在大庭廣衆之下,你這人盡可夫的婊子!”
她搖着頭,望着他,神色極度傷痛中,有些瘋狂。忽然,她笑了起來,手向着衣釦探去。世蕃狂亂的笑聲在水牢中迴盪。圍毆的人羣當中,忽然響起一陣悽愴的叫聲。一道劍光閃了起來,這劍光好亮,一閃,整個水牢彷彿都變成了通明世界!圍毆的數人慘叫倒地,雙腳已被齊刷刷地斬斷!
舞陽劍漸漸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卻絲毫不減,照亮了世寧那悽愴的眼神,那獰厲的表情!他就彷彿受傷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世蕃忽然覺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他啞聲道:“擋住他!擋住他!”第一個向着水牢外跑去。他的手下卻只有跑得更快!
世寧緩緩走到鳳姨身邊跪倒,聲音堅忍地說:“娘,我帶你殺出去,永遠離開這個家!”他背起母親,堅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傾盆。雨點打在臉上,世寧有種不能呼吸的感覺。而雨中,是全副武裝的家丁。太師府中能夠動用的人,已經全部都出動了。
世寧卻笑了:“娘,不要怕,我們一齊殺出去!”鳳姨沒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瘋癲。這一連串的變化太大,也太劇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羣涌而上,世寧的劍圍繞着他和母親的身體轉動着。
一股熾烈的氣息從舞陽劍身上騰起,沿着勞宮穴攻入世寧的體內,蒼龍一般蔓延騰舉,轉瞬之間,到達心肺之間,然後轟然炸開,散佈到他全身中去。一瞬之間,世寧彷彿看到了于飛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飛辰最後的精神彷彿在那聲大喝中,盡數灌輸到了舞陽劍身上,然後再傳遞到世寧身上。此時的世寧,被這股氣息蒸騰衝激,他的劍術竟然突破了矇昧,有了一點根基。雖然還稱不上好手,但抵擋家丁卻綽綽有餘。何況舞陽劍乃是天下名劍,鋒利無匹,又助長了不少威勢。
世蕃站在樓臺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麼時候!”
劇鬥之中,世寧的身子一歪,鳳姨竟然從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們潮涌而上,將世寧卷得離母親越來越遠。世寧奮力拚鬥,但卻已無濟於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鳳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頭髮。哪知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鳳姨突然彈了起來,劈手將旁邊家丁的腰刀奪過,架在了世蕃的脖間。
世蕃嚇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萬不要衝動啊!”鳳姨秀髮披亂,被雨水凝在臉上,看去有些猙獰,她厲聲道:“叫他們住手!”
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世寧大喜,向母親奔了過來。鳳姨厲聲道:“停步!你若是再前進一步,娘就立即自殺!”
世寧身子一震,急忙住腳。鳳姨悽然一笑,道:“孩子,你終歸還小了,咱們母子一齊逃走,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的。你走吧!等你長大了,武功好了,再來救娘。娘答應你,無論如何都活下來,等你來救……”
她說着,已經泣不成聲。世寧悽聲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
鳳姨道:“娘就只有靠你來救了,你快走!”她突然奪過一柄長劍,架在自己脖子上,厲聲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
長劍刃利,深深沒進鳳姨的脖頸裡。鮮血和着雨水緩緩流下。世寧長聲慘號:“世蕃!若是你敢對我娘有半點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他沖天而起,舞陽劍寒光閃爍,一劍刺向院中假山。只聽轟天動地的一聲大響,那假山竟然被這一劍斬斷了半截!
世蕃駭的臉色都變了。這難道真是個才學武功的十歲孩童嗎?看着世寧遠遠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覺到一絲從心底深處發出的寒意。
暮色蒼茫,世寧飛奔着。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學武功!我要學武功!”但武功又在何處?
江湖那麼大,有名俠傳世的傳說,就有惡霸肆虐的故事。外面的世界,不過是個更大的太師府,善良的人,終究是要受苦的,一如從前一樣。
黎明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一切都彷彿隨着積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個黑衣女子矗立在風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麗絕塵的臉上,卻正是剛纔離開的姬雲裳。她手中握着一株緋紅色的花,花瓣打開,發出奇異的香氣。這香氣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讓死去的人都還魂重生www.Freexs.Cc。
這彷彿就是傳說中的奇花之最,驚精香。但她腳下的那個人,似乎已永遠沉睡,再也聞不到了。黑衣女子俯下身,輕輕撫摸他冰冷的臉頰。一生中從未流過的眼淚,終於從她秋霜一般的雙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體,仰頭望着變幻的雲霞,嘶聲道:“我爲你尋來了驚精香,可你爲什麼不肯等我?”
朝霞無言,新的一天又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