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二小姐就覺身上越來越重,開始還能動一下手腳,到後來沙石堆積,壓得身體生痛。她嬌生慣養慣了,如何受過這等苦處?不由得心情大惡。有心跟鐵恨說幾句話,叫了幾聲,卻聽不到回答。二小姐心情更壞,忍不住啜泣了起來。良久,突聽鐵恨沉聲道:“不必擔心,暴風已經過去了。”轟然一聲震響,卻是鐵恨運起全身真氣,將兩人身上覆蓋的沙石震開。
二小姐急忙爬起來,深深地呼吸了幾口,但覺這漠上的空氣清新到不可思議。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長空,心情實在舒暢到了極點。她在地上跳了幾跳,嬌嗔道:“你怎麼還不出來?死在裡面了麼?”
鐵恨良久,方纔慢慢從沙坑裡爬了出來。身子卻一陣搖晃,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如你們年輕人經得起折騰。你看我們同樣都是埋了這麼長時間,你還活蹦亂跳的,我就走不動路了。”
二小姐笑道:“所以說你要多活動啊。”
鐵恨點了點頭,道:“走吧,我們該去找你姐姐了。現在風停了,應該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點頭,道:“我們比賽一下,看誰跑得快,好不好?”
鐵恨苦笑道:“你這不是誠心要我的老命麼?也罷,就陪你這小姑娘活動一次!”說着,拔步奔了起來。
二小姐笑道:“賴皮!”也追了上去。只是在追之前,她回頭看了方纔埋身的坑一眼。那坑深幾兩丈,才能不受上面風暴的侵襲。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壓在上面,怎麼還能轉折蜷伸?二小姐的目光也變得複雜起來,臉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向鐵恨奔去。
明月清輝,當真是玲瓏剔透之至。
兩人就在這月下沙漠中迎風狂奔。突然,就聽遠遠傳來一聲淒厲的長嘯。鐵恨的腳步倏然頓住,驚道:“凌抱鶴?”
二小姐道:“他怎麼叫得這麼悽慘?難道是給我姐姐打得麼?”
鐵恨臉色沉重,搖了搖頭,道:“我們趕緊去看看!”
說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嘯聲來處急奔而去。
遠遠就見一座極高的沙臺聳然挺立,黝黝夜色中,彷彿上可通天一般。明月斜倚在臺的一角,將臺的影子拉得極爲長大。鐵恨運足目力,影影綽綽就見臺上有個人影。他心神一動,對二小姐道:“你在這裡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運起壁虎遊牆功,向臺上爬去。二小姐叫道:“你可要幫我姐姐打那個壞人!”鐵恨點了點頭,手腳並用,轉眼就爬得高了。好在那臺純由沙子凝成,手腳可以運勁插入,上爬不是很艱難。不一多會,便爬到了臺頂。
只見大倌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凌抱鶴跪在她面前,手腕鮮血不住滴下,滴在大倌的口中。鐵恨怒道:“你又在做什麼瘋事?”
凌抱鶴搖頭不語,耳聽大倌心跳漸漸平穩,將手收回,塗了些金瘡藥收口。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顆再生丹,因爲沒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鮮血送服。你放心,我修習的是不死神功,用我的血送藥,效果更好。”
鐵恨怒道:“這一劍之傷,還不是你斬的?假惺惺地做什麼好人?”
凌抱鶴不去答他,只擡頭看着那輪空無的明月,良久,幽幽道:“你有沒有種仿如做了場大夢,忽然夢醒這樣的感覺?”
鐵恨冷冷道:“你便是我的噩夢,什麼時候你伏法受審,我的夢也就醒了。”
凌抱鶴接着自己的話語,繼續道:“這十幾年,我一直活在一場過去的夢中,現在,我的夢醒過來了。我若說我從此不再殺人,你信也不信?”
Wωω ✿tt kan ✿C O
鐵恨斷然道:“不信!”
凌抱鶴嘆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將她送回鐵木堡,我跟你回去歸案。”
鐵恨道:“好!但你若還想玩什麼花樣,我可不放過你!”
凌抱鶴不答,他俯身將大倌抱了起來,臉上盡是溫柔之色。他喃喃道:“我再也不做夢了,再也不做了!所以你也快些醒來吧。”
二小姐並沒有挽留鐵恨,她只是輕輕道:“聽說中原非常美麗,是不是真的?”
鐵恨低頭想了很久,道:“我是個粗魯的漢子,中原雖美,我卻更喜歡塞外些。等我手頭上事一了,我便會再回這大沙漠,喝你們的板城燒刀子。”
二小姐的眼睛亮了。
鐵木堡距大同頗遠,兩人整整走了四十多天,方纔到達。一路上凌抱鶴並未再發狂態,遇到十五月圓之時,他便負手立在月下,仰頭呆呆望着那輪虛照人間的冷月。只是這一路上,他再也沒說過話。
鐵恨只求路上不再無故生事,至於他說不說話,那當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到了大同府縣衙,遞上帖子,說朝廷重犯已押解到,登時層層傳報了進去。門口守值的幾個小衙役都是一疊聲地贊諛,說縣太爺爲這案子已惱火了一個多月了,這次繳案,鐵頭一定會有碩大的花紅封賞。鐵恨微微笑了笑,並不回答。這些年,他大盜抓了無數,可從來沒見着什麼花紅。若不是李知縣清正愛民,時常回護於他,恐怕這個捕頭,他也早當不下去了。
鐵恨按照手續交接完畢,便退了下去。因他掌管的是海捕的外務,升堂問案,審訊聽證便與他無關,因此退到自己的寓所裡歇息。到了晚上,衙役小四拿了一張帖子,匆匆尋了來,說李知縣在內衙備了酒席,約他小酌。當下鐵恨匆匆換了衣冠,隨着小四去了。
來到大同府內衙,就見李知縣滿面春風地坐在中間,桌上擺了幾碟精緻的小菜,此外,別無人陪。鐵恨上前打躬,李知縣急忙擺手道:“內衙之中,不必這麼拘禮。”
鐵恨告了得罪,在下手坐了。李知縣親自篩了一杯酒,送了過來,笑道:“我這個烏紗,一般的功勞在鐵捕頭身上。若沒有捕頭的浩浩之功,恐怕我的烏紗也坐不了這麼安穩。請,本官敬鐵捕頭一杯。”
鐵恨慌忙離座:“老大人如此說話,當真折殺鐵恨了。老大人清正爲官,鐵恨佩服得很,縣令一職,實在是委屈了大人。”
李知縣嘆道:“現在官是越來越難做了,盜匪橫行,上面逼得又緊,比如這次之案,若不是捕頭手段高明,及時將奸人捉拿歸案,我這烏紗,已經掉了。”說着,連連嘆息。
鐵恨道:“老大人請放寬心,有在下一日,必當爲老大人分憂解愁。”
李知縣搖頭道:“我做官多年,也早就厭了。能得骸骨回鄉,便已足夠了。鐵捕頭,官場險惡,人心不古啊。”
鐵恨默然道:“在下只行心中所是,倒也顧不得這麼許多。”
李知縣點了點頭,又篩上一杯酒,道:“且請再滿飲一杯。捕頭常年在外,咱們也好久不見了。此日飲酒之後,不知何時才能相逢。請了。”
兩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喝了四斤多酒。鐵恨極爲佩服李知縣居官清廉,不阿權貴,敢於爲民請命,又兼這次捉拿凌抱鶴歸案,心中歡喜,免不了多飲了幾杯。陡然一陣冷風吹來,但覺酒氣上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抱拳道:“時候不早了,老先生且請安歇吧。鐵恨……去了!”
李知縣默默看着他,並不作聲。鐵恨醺醉之中,也不在意,踉踉蹌蹌向外走去。突地腳下一絆,摔倒地上,從此人事不知。
李知縣靜靜地看着,臉上神色陰晴不定。
良久,鐵恨方纔從宿醉中醒了過來。只見周圍一片黑暗,看不見東西。他嘟囔了幾句,又睡了下去。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身上的酒力方纔漸漸褪去,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周圍依舊是黑沉沉的一片暗色,鐵恨腦袋漸漸清醒,便覺得這暗色不同尋常,並非夜裡景象。他試着坐起,登時心中一片冰涼。原來他全身被一條極爲粗長的鐵鏈鎖在了柱上,鐵鏈鎖緊,別說掙脫不開,就是想動一下,那也極爲艱難。
鐵恨一驚,急忙調動內息,但見體內活潑潑的,內息依舊隨着心神牽引,在周天脈絡裡通行無阻,當下心神略安。他運起金蛇纏絲手,緩緩將兩隻手化作絲綢一般柔軟,從鐵鏈的間隙中穿過,聚在一起,抓住一段鐵鏈,猛地運勁迸出。那鐵鏈發出一聲“嗡嗡”長吟,卻絲毫不動。鐵恨心下更沉,明白已自己的功力,恐怕無法震開了。
正彷徨中,突聽遠處哐啷哐啷一陣響,有人走了近來。吱呀一聲開門的聲音,有人粗聲粗氣道:“吃飯啦!”鐵恨大聲道:“這位大哥……”那人也不答話,突地一勺熱粥當頭澆了下來。鐵恨無從躲閃,被淋了個正着。那人也不管他,提着粥桶走了。
鐵恨心中冰涼直透於底。他職司捉拿犯人,登時想起此乃關押朝廷重犯的黑獄。他乃朝廷命官,方纔捉拿了在逃的江洋大盜回來,誰敢將他關押此處?心中猛然想起李知縣邀飲之事,登時心中拂拂升起一陣狂怒,同時忍不住心中碎裂一般的失望。他寧願遭受百般折磨,在大漠風暴中被埋起來憋死,也不願相信平生唯一遇到的清官,竟會做出此等卑鄙之事。這一瞬間的失望之痛,當真更在身體所受的鐵鏈桎梏之苦之上。
鐵恨猛然鼓起內息,全力撞出。鐵鏈被他繃得一陣大響。鐵恨大喝道:“李知縣!你在哪裡,我要見李知縣!”
他運足真氣,連連大吼,但黑獄中一片沉沉,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沒人來理他。鐵恨性子發作,運勁去掙那鐵鏈,但它粗如兒臂,專用來鎮鎖江洋大盜的。鐵恨功力雖高,又如何能掙脫?約莫過了一天,又是哐啷哐啷一陣響,先前那人提着粥桶過來。鐵恨大喝道:“你去告訴李知縣……”話音未完,那人一勺熱粥澆在他頭上,哐啷哐啷又是一陣響,漸漸走得遠了。
鐵恨一動不動,任由那熱粥漸漸在他頭上冷卻,順着毛髮鏈條緩緩流了下來。那粥混合了昨日的殘粥,發出一股濃重的餿臭味,極爲難聞。鐵恨心中漸漸興起一股深沉的絕望,難道自己就要在這黑獄中住一輩子麼?不能!絕不能!二小姐甜甜的笑容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鐵恨突然涌起無比的信心,他要走出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他不能被邪惡的力量打倒,永遠都不能!
鐵恨迅速冷靜下來,肚子隨之發出咕咕的叫聲。他這才發覺自己幾乎餓得前胸貼肚皮了。他試着湊到鏈條上去,立即一股極度惡臭的氣息傳了過來,鐵恨猛一咬牙,就着鐵鏈舔了起來。舔不多時,他哇的一聲,將肚子中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出去。這一下身子更是虛弱,幾乎連真氣都提不起來。
鐵恨緩緩坐倒,極力不調動真氣,維持住身體最基本的需要,等待新的一天的到來。新的一天,便有新的粥喝,有新的粥喝,便可以增生出新的力量。力量每強一分,他便多一分脫困的保證。
這一天過得當真漫長之極,鐵恨幾乎放棄了希望之時,方纔隱隱聽到那哐啷哐啷的聲音。這次他極爲小心,耳朵敏銳地把握着那人勺子落下的方位,胸脯吸氣,憑空凹下一塊,剛好將那勺熱粥接住。那粥燙得極爲厲害,鐵恨卻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將嘴湊上去,稀里呼嚕喝了個精光。這粥的滋味並不好,但比起在鐵鏈上掛了兩天的餿粥,當真如同玉露甘霖。鐵恨連舔了幾口,再也舔不上一滴殘渣,這才住口,四肢緩緩放鬆,運起功來。
他這些年奔波海內,捉拿各地的惡霸強盜,所積累的武學經驗實在極爲豐富。所欠缺的只是沒有時間靜下來,好好將這些經驗融於武功之中。這時將諸般牽掛一齊拋卻,踏踏實實煉起功來,登時就將自身武功中的種種不足補充起來,漸漸形成完整的體系。
黑獄中什麼也看不見,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旁騖打攪,正是練功的最好所在。鐵恨每日只睡兩三個小時,其餘時間,全都沉浸在武學之中。但數着送粥那人來到第十七次的時候,鐵恨已經將陰陽二氣融會貫通,兩掌之間陰陽可隨意充換,修爲增長了不止一倍。然後他便開始修習金蛇纏絲手。
這金蛇纏絲手乃是一位奇人教授給他的,鐵恨費了兩年的時光,方纔將一條右臂煉成。這時他試着煉達全身。只要這一招練成,他便可以將身子化作無限柔軟,從鐵鏈的鎖困中脫身而出。
陰陽二氣可自由合運之後,他吃粥便沒那麼艱難了。一勺熱粥方纔潑下,他陽剛之氣便圍了過來,將熱粥卷在一起,向口中吸進。尚未達口側,陰柔之氣跟着吐出,將滾滾熱粥冰冷,滋味略覺好些。有時他暗用真氣從粥桶中多吸一些碎粥出來,那人也是了無所覺。
等到吃了三十碗粥之後,他的右半邊身子已可隨硬隨軟,當真如同沒有骨頭一般。再修煉了一個月,終於功行圓滿。鐵恨微微動意,全身倏然緊縮,扭曲軟蠕,那滿身的鐵鏈層層剝開,猶如蛇蛻一般,落了一地。鐵恨伸了伸手腳,但覺體內精神充沛,就如同無盡頭一般。雖然脫困,但心中一片平靜,並無特別欣喜之感。鐵恨情知自己武功大成,頗覺安慰。
耳聽哐啷哐啷聲響,那送粥之人又來了。想到再過片刻,便再也不會聽到這聲音,鐵恨竟然有些不捨。當下靜靜站在門側。那人開門走了進來,也不說話,依舊像平時那樣,一勺熱粥潑下。鐵恨一言不發,緊貼在他身後,向外走去。他武功大進,連最不擅長的輕功也有了極大的飛躍,並不在凌抱鶴之下了。
獄卒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着,鐵恨悄無聲息地跟着他。漸漸眼前越來越明亮,鐵恨便覺眼睛微微刺痛,知道此乃在黑暗中呆久了的緣故。但鐵恨重獲自由,一時不捨得將眼睛閉上。好在黑獄建在地底,中間這段走道極長,走着走着,眼睛也就慢慢適應了。
鐵恨這纔看出,那人竟是位老頭。黑獄中靜悄悄的,沒有人影,連守班的衙役都看不到一個,倒便宜了鐵恨,從從容容遁出。只是他心中奇怪,不禁對這老頭產生了一絲興趣。
那老頭滿頭白髮,身子低僂着,輕輕咳嗽,極爲乾瘦,彷彿風一吹就倒了一般。鐵恨慢慢隨着他,只見他出了黑獄,沿着青石衚衕慢慢走着,最後從後門走進了知縣大衙中。鐵恨心中更是疑惑,悄悄尾隨了進去。但見那老頭進了後衙,再進房中,將手中的粥桶放下,喘着氣坐在了桌子邊,捶着腰,直不起身來。
鐵恨一瞬之間竟無法相信,這位風吹就倒,苟延殘年的糟老頭子,竟然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李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