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風雲錄4之梵天寶卷

世界往往是這樣的,有的人在醉生夢死,有的人卻在艱難地求活。

人類,用生存來證明自己的尊嚴,無論生存是怎樣的,活着總比死了要好。這就是人。

活着真的是一種幸福嗎?但當世寧重新醒轉過來的時候,爲什麼每呼吸一口,他所感到的只有蒼涼的悲哀?難道他所呼吸的,竟是死亡的氣息?

紅姑娘,喬羽,喬大將軍,這所有的一切,都宛如泥濘的荒蕪,在他的腦海中固執地纏繞着,讓他久久不肯相信自己是活着的。但他的身體卻前所未有的健壯,完全不像重傷之後又被刺了兩劍。他的氣息在體內活潑地運轉着,甚至比他最盛之時還要強健一些。他低頭查看着自己的身軀,卻赫然發現,那掌傷和劍傷,甚至連他斷裂的腕骨,都完全復原,看不出絲毫受傷的痕跡來。

這又怎麼可能?世寧驚奇地站了起來,他的身子卻猛地一震,就此僵硬住。自己置身之處,竟是一片叢林。叢林中是屍體。遍地的屍體。

對面一株大樹上牢牢釘着一個紅衣女子。

紅姑娘!她的臉上咬着一條赤紅的血蛇,她的臉浮腫了起來,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她的身上全都是蛇,每一條都是她豢養的靈物,每一條都是致命的殺手!但現在,它們卻全緊緊咬在她身上。奇怪的是,紅姑娘的臉上竟然有着一絲笑容。死亡,似乎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但世寧的心中卻掠過一陣恐怖。紅姑娘那笑容在日光下顯得有些陰森,那鼓起的雙目似乎在盯着他,隨時都要惡撲上來。世寧急忙將眼睛移開。

他的眼睛無處可去。因爲滿地都是死屍。橫七豎八凌亂地堆積着,全都是這叢林中歡樂歌舞的人們。他們在篝火邊歌舞昇平,然後在日光中靜靜睡去。奇異的是,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着一絲笑容。

陰森的笑容。日光越強,這笑容就越陰森。白色宛如可見的日光彷彿是一根根的線,將這些陰森串起來,串成網,撒向中間站立着的世寧。

世寧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並不膽小,只是這情景看起來竟然是如此的詭異,如此的陰森!他的眼睛忽然一亮,身子跟着斜斜地躍了出去。世寧掠向的,正是紅姑娘所在的那棵大樹。他在樹上一撐,身子跟着落下,攤開手掌,現出一片布來。這片布,本來是在紅姑娘的手中緊緊攥着的。這片布已被鮮血沾染,但還是能看出,上邊精心刺繡的文獸。

世寧的瞳仁開始收縮。這分明是朝廷一品大員的補服!而在這邊陲之地,穿這種衣服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喬大將軍!

戈壁風聲更緊,世寧在狂奔。他昏迷之前,分明看着紅姑娘抱着喬羽的屍體,走進了這片叢林。沒想到,這裡也是她生命的終結。

或者他對紅姑娘有着怨,有着恨,但她死後,這一切都該平息了。紅姑娘或者是個壞人,但決不應該死在喬大將軍的手中!世寧想起喬大將軍的種種惡跡,心下已決,他要殺了此人,爲紅姑娘和喬羽報仇!

大營並不遠!

掌燈時分,世寧趕到了大營。世寧身子悄悄掠了起來,向喬大將軍的金帳潛了過去。在他這種武林高手眼中,大營的巡邏基本上形同虛設,而金帳在夜色中看來,又是那麼的顯眼。

喬大將軍正在跟一位白衣少年談着些什麼。世寧本想再等些時候,人少了纔好下手,但轉念一想,此乃替天行道,爲什麼鬼鬼祟祟地避人?有人看到了更好,正可作爲勸世的榜樣,隨即一拳敲在金帳頂端的金箍上。那金帳頂頭的金箍被他一拳擊得粉碎,世寧挾着滿天碎塵,疾撲喬大將軍!他知道喬大將軍功力頗高,因此一出手便是全力,真氣幾乎已運到極限,舞陽劍身閃過一陣熒熒的火光,凜凜寒意蔽天而來,恍如星火行野,怒罩喬大將軍!喬大將軍眉頭皺了皺,手一擡,一掌迎着世寧的長劍揮了出去。

世寧不敢怠慢,真力又加了兩成,劍身登時漾起一陣細微的波紋,輕輕龍嘯之音綿綿震開。只聽一聲輕響,舞陽劍已經深深地扎進了喬大將軍的手腕之中!霸猛的真氣隨着劍勢縱橫躥飛,將喬大將軍的骨、血環環震開,形成一圈濃稠的血霧,隨着劍身遊走。喬大將軍的臉色變了,但卻不是驚懼、痛苦,而是一種很平靜的哀傷,定在了世寧的臉上。

他的表情很古怪,世寧的心不由一動,劍勢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請將他留給我好麼?”

金帳的帳門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卷起,夜色忽然清亮了起來。

潔白的月色慢慢浸染成紅色,卻不同於紅姑娘那樣的豔紅,輕輕的只有一點,卻彷彿將整個夜色充滿。那是一種近乎於黑與紅之間的顏色,就以月色做波,細足爲莖,她每一步之間,都盛開一朵青蓮,檀香四射。夜風揚起她黑得發藍的長髮,像一蓬張揚的花綻放在天地之間,和她身上紅黑交纏的大幅紗麗交相輝映,華麗得有些令人頭暈目眩。她的膚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着金帳中的燭火半張半闔,透出一股野性未泯的機智。更讓人難忘的是,她寬闊的前額上,不是照例點着一顆吉祥痣,而是嵌着半輪鮮紅欲滴的月牙。光華輪轉的寶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這種奇異的裝飾深深透出一種邪惡的誘惑來,讓她看去如同從古天竺壁畫中走出來的散花天魔女。但她的目光卻如古潭一樣澄淨而深邃,臉上浮着一層大海般的暈光,目光宛如落花,落在了喬大將軍的臉上,淡淡道:“我是來討債的。”喬大將軍臉色變了變,終於開口道:“什麼債?”

那女子凌空畫了個花瓣的形狀,但那花瓣卻甚爲怪異,八瓣交織,可跟牡丹、芍藥什麼的大大不同。喬大將軍的臉色更沉,忽然艱澀一笑,道:“爲什麼不是她來?難道她真的死都不肯見我一面?”

那女子悠悠道:“她以前沒忍心殺你,現在就能了麼?但我就不同了!”

然後她的手就伸了出去。有一點光纏繞在她的手指上,彷彿是她指間戒指上的冷輝,但一遇到金帳中通明的燭火,那點光卻突然強大了起來,一瞬間轉變爲千萬條金燦燦的光虹,大帳中厲芒交射,陡地一亮,衆人的眼睛都禁不住閉了起來。金帳中響起了一陣破裂聲,那厲芒一閃即熄,那女子厲聲道:“你是誰?竟敢阻我?”

世寧定睛看時,就見先前與喬大將軍共語的白衣少年站在喬大將軍與那外族女子中間,他的手中拿着一隻劍鞘,卻已只剩下了一段朽木。

鞘身已化作萬點塵灰,撒得片片不可見。那少年擡起頭來,似乎驚心於女子的武功,然而他本身就有着一股沉靜的氣度,宛如一泓碧水,澄清悠遠,一時竟並未變色。他微散的長髮泛起一陣極幽暗的藍光。長髮下是一張極爲清俊的臉,眉宇間的憂愁與寂寞並未能淹沒他的風采,反而襯托出他那宛如長空孤月般卓然出塵的氣質。那女子注視着他,她的目光並沒有在他臉上多做停留,深深吸引她的,是那少年的眸子。這雙眸子並無特異之處,更沒有特殊的顏色,卻宛如兩泓深潭,古鏡照神,其中竟彷彿有一種洞悉天地間一切玄異的沉靜與睿智,同時卻又如此清澈,宛如第一次打量這芸芸世間的孩子,還未來得及沾染半點俗世的雜質。

那女子的顏色變得緩和起來,嘴角浮起一縷笑意:“我好像見過你。”

那少年皺了皺眉。那女子似乎在努力回憶着,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不,我沒有見過你。但卻見過你的樣子。你好像一個人。”

那少年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說你好像畫中的梵天——那是我們信仰的神明之一。你要是還不明白,就跟我回去一趟,親眼看看,就相信了。”

那少年冷冷道:“你們信什麼邪魔外道,我一概不管,只要你別再糾纏喬大將軍!”喬大將軍嘆道:“逸之,你不會武功,就別理會這裡的事情了。欠人的遲早要還,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必然有這麼一天的。”

那女子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少年,道:“你叫逸之?朱逸之?楊逸之?牛逸之?”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少年看了那女子一眼,道:“不錯,我就叫楊逸之。”

那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叫蘭葩。”楊逸之卻恍如不覺,拱手道:“喬大將軍乃是國之股肱,可以說是北拒韃靼的萬里長城。設若將軍有事,韃靼人必定長驅直入,中原幾如齏粉矣。姑娘當以國家爲重,就請趕快離開。”蘭葩撇了撇嘴,道:“國家大事什麼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師父讓我來收債,我就來了。別的事,我一概不理會。要不你跟我回去,找師父說情好不好?”說着,一雙夜星般的眼睛盯住楊逸之,笑盈盈地等着他回答。楊逸之搖了搖頭,道:“我投軍本爲報國,此刻家國危急,豈能遠引?”蘭葩臉上現出一絲失望之色,道:“那可就沒辦法了!”她臉上是盈盈的笑容,長長的袖子垂下。她身子本就修長,雙袖流水,垂舞而降,十分嫋娜好看。但長袖才沾地面,立即卷舞騰起,幾十根粉紅的細絲倏然從袖中彈出,閃電般凌空飛舞,向着喬大將軍電射了過來!

楊逸之一驚,急忙來救,但他身無武功,卻哪裡能救得下來?喬大將軍卻絲毫不動,坦然承受,那紅絲直射進他的身軀,頃刻就不見了。喬大將軍的臉立即漲得通紅,整個身子跟着迅速癟了下去,似乎全身的血都抽離了出來,完全匯聚到了臉部。他並沒有看蘭葩,卻轉身向着世寧,緩緩道:“喬某一生無愧天地,卻惟獨辜負了她,如今我所有的債,都還清了!”

世寧身子一震。只聽“砰”的一聲響,喬大將軍的頭顱炸開,但卻沒有一絲鮮血濺出。只見那些鑽入他身軀的細絲全都從頸部蜂擁而出,凌空一陣尖銳的嘶嘯,爭先恐後地向蘭葩涌了過去。蘭葩纖纖玉指伸出,那些紅絲全都停在了她的指尖,一陣陣妖異地扭動着,彷彿在訴說着什麼。它們吸乾了喬大將軍滿腔的鮮血,身子也跟着殷紅起來。蘭葩纖細的眉頭皺了起來,喃喃道:“怎麼只有這些?”

楊逸之手眼中透出憤怒的光芒:“你這妖女!”他雖怒極,但仍不願出口傷人。蘭葩嬌靨上閃過一絲歉然,柔聲道:“我也沒辦法啊,你不知道,我師父兇起來,可很厲害的!”隨即笑了笑,接着道,“不如你跟我走,也一起拜了她做師父,那麼你就知道我爲什麼要殺喬大將軍了!”她似乎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很好,嬌聲笑了起來:“跟我走吧!”她的長袖蔽空而起,那些停在指尖的紅絲倏然就滅在了她身上披着的長大的紗麗中。滿空卻閃起了碧綠的光芒,一點點綠光如同螢火一般,繚繞而出,圍在了楊逸之的身邊。那些綠光中都是一隻只極小的飛蟲,在空中電閃疾飛,極爲靈敏。楊逸之臉上閃過一絲驚懼,卻不知如何格擋。

蘭葩笑道:“看你還跟不跟我走!”她身子一旋,那些碧綠飛螢跟着光芒大漲,蜂擁向楊逸之蝕去。

金帳中陡然漾起一片寒光,那些飛螢響起一陣嬰兒般的尖嘯,潮水般退了下去。楊逸之神色稍定,百忙中還不忘了拱手道:“多謝!”世寧笑道:“楊兄不要怕,她傷不了你。”

蘭葩臉上的笑容倏然頓住,雙目神光森然,罩在了世寧的身上。世寧笑道:“何必一見面就殺人?”蘭葩的身上忽然響起了幾聲低低的尖嘯。她的雙眉漸漸豎起,冷笑道:“原來不死神功是在你的身上!”

世寧一怔,奇道:“什麼不死神功?”

蘭葩冷笑道:“你以爲仗着這門功夫,就能對付得了我的翞嫇神蠱?”只見她的手又一指,滿天兒啼聲大作,碧光森森之中,那些翞嫇神蠱又盤天而起,向着世寧與楊逸之罩了下來。

世寧笑道:“不死神功是對付不了這些小東西,但是紫府真氣與大悲極樂劍法呢?”他陡然一聲長嘯,那嘯聲裂雲而起,宛如萬千金鼓齊鳴一般,響徹了整個大營。那些翞嫇神蠱不由都是一滯,紫熒熒的劍光跟着沖天閃現。劍光宛如神龍,凌空掉轉,化作一匹龐大的紫色錦綢,將那些神使盡數擋住,然後鼓涌潮動,向外推了出去。這一招綿綿泊泊,寓極剛而入極柔,那些翞嫇神蠱宛如凍螢鑽窗一般,再無一隻漏網,盡被劍光阻在了兩人三尺之前。世寧笑道:“似乎除了不死神功,這世上還是有些不錯的東西的。”蘭葩一聲冷笑,突聽身後一聲痛呼。世寧一驚,急忙轉頭查看,就見楊逸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盤膝坐了下去!

世寧腦中電光一閃,大院中數十含笑而死的臉瞬間在他眼前閃過,厲嘯道:“竟然是你?”

舞陽劍凌空一引,那沖天的劍氣頓時凝結爲一,向着蘭葩嘶嘯而下!

蘭葩淡淡數道:“一、二……”世寧的眼前突然閃過一絲紫光。這是一絲極細,極小,但它又是那麼的耀眼,倏然一閃,就鑽入了他的胸脯中,再也看不見了。一陣劇痛從他的身軀中傳了出來,他忽然覺得身上的力量全都消失了,再也無法握住手中的長劍。他知道,自己的臉上肯定也露出了笑容,死亡的笑容。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他沒死,當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子晃得很厲害,彷彿是在坐船。他先不急着起身,緩緩調動真氣,察覺到身子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耳邊突然傳來蘭葩的聲音:“醒了就起來吧,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世寧臉上一紅,張開眼睛,就見蘭葩正坐在他對面,卻也是晃悠悠的。兩邊是慢慢倒退的樹梢,難道他們是坐在了雲端不成?他懷着詫異向下望了一眼,突然,一條巨大的黑影抽了上來,直向他撲去。世寧嚇了一跳,直直跳了起來。蘭葩見他這個樣子,不禁大笑了起來:“想不到你這麼高的武功,膽子卻這麼小!”

世寧定了定神,這才發現,他們是乘在一隻巨大的怪獸身上。剛纔捲過來的黑影就是它的鼻子,而這鼻子幾乎有一丈長,兩邊突出兩隻猙獰尖銳的獠牙,也跟那鼻子差不多長短,看上去極爲猙獰可怖。蘭葩嬌笑道:“你沒見過大象麼?別看它們形象獰惡,可是最溫順不過的了。”

世寧見那象的獠牙晶亮尖銳,心想被這樣的牙咬上一口,哪還有命活?搖搖頭不去摸。隨後,他轉頭向四面望了望,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蘭葩道:“苗疆。”

世寧一驚,道:“我昏迷了幾天?”

蘭葩道:“十天!”

世寧跳了起來,蘭葩皺眉道:“你做什麼?”

世寧道:“我爲什麼要來苗疆?我要回去!”

蘭葩搖了搖頭,道:“若是幾天前,那還有可能,但現在……”

她擡起頭,遠遠望了出去。綠樹如煙,風物悽迷,黯淡的瘴氣燭天而起,將正午的日色都迷得有些昏暗,人的目光就更不能及得遠了。重巒疊嶂,青翠層層,都隱沒在那雖惡毒但卻又悽美的雲霧中。

一陣毒蛇般的驚悸迅速沿着世寧的脊背蔓延開來,在他的全身恣意地遊走追逐着,侵吞他每一分清明的意識。他忽然深深地感覺到,真的是走不出,回不去了!

蘭葩注意着他的反應,悠然笑道:“何況你已經來到了我師姐的領地,想走,就更不容易了。”她的笑容中有一絲揶揄,“因爲她喜歡你。”

二窮荒林莽近紫泉

——

蘭葩悠然笑道:“師姐多羅吒喜歡吃人,尤其喜歡吃男人,而且武功越高的男人,她便越喜歡。”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神色絲毫不變,似乎這僅僅只是個笑談,隨即轉頭對楊逸之笑道,“你就不用害怕了,因爲師姐對沒武功的人沒有興趣。”她的話剛落音,就聽見有人道:“誰說我沒有興趣?”蘭葩的臉色一變,忽然,綠樹層層分開,現出一個黃衣女子來。那黃衣女子正赤足站在水面上,望去飄飄然猶如神仙。

蘭葩的臉色卻變得很鄭重,叫道:“師姐。”

多羅吒點了點頭,道:“你回來了很好。你知道我素來要別人送禮物的,這次簡單一點,兩個男人也就勉強算了。”

蘭葩臉色更變:“不行!”

多羅吒笑道:“小丫頭,什麼時候敢跟師姐犟嘴了?”隨即緩步走了過來。世寧知道她將不利自己,當下緩緩提運真氣。

多羅吒目光側了過來,凝注在世寧身上,笑道:“小丫頭,這等高手你是怎麼捉來的?快些給了師兄,我便將歸藏之陣傳了給你。”

蘭葩臉上閃過一絲喜色,但接着就黯淡了下去,歉然道:“師姐,你知道我早就想學歸藏之陣了,但這兩人卻無法交給你。”隨即手伸了出去,指間閃過一抹青光。

多羅吒訝道:“碧笙雲光戒?難道是師父命你捉這兩人的?”

蘭葩點了點頭。多羅吒彷彿很畏懼師父的威嚴,臉上興奮的顏色頓時降了下去。她的目光不住在楊逸之與世寧身上打量,彷彿極爲難捨。她突道:“被強拘在這鬼地方,天天看得到吃不到,實在淡得要死。小師妹,你能不能只帶一個人回師父那邊覆命,就將一切的罪過全都安在他頭上好了,只將這個人留給我就可以。”她纖纖玉指指處,正是世寧。

世寧冷冷一笑。蘭葩搖頭道:“這兩人都是師父點名要的,小妹先去覆命,再向師父肯求,那時看師父的示下如何?”

多羅吒見蘭葩不肯買她的面子,冷冷道:“小丫頭,拿師父嚇我,以爲我就會害怕麼?小心我性子上來,連你也一起吃了!”

蘭葩笑道:“師姐不會吃我的,師姐只吃男人。”

多羅吒冷冷地看着她,雙目中透露着一片冰寒。世寧覺心越跳越急,但蘭葩卻依然悠悠地笑着,似乎很不在意。多羅吒隨即怒嘯一聲,纖足跺處,湖水宛如冰晶般四濺:“快走!別讓我再看到你!”

蘭葩笑道:“師姐再見!”趕着神象向那叢林深處繼續行去。她還不忘了向多羅吒擺了擺手。多羅吒盛怒之下,一掌劈出,將周圍的樹木打得一片凌亂。神象雖然走得緩慢,但這叢林似乎大有古怪,才走出幾步,那景色就變得截然不同,似乎同多羅吒之處隔了千里萬里。世寧見蘭葩依舊嘻笑不絕,不禁心下佩服,讚道:“想不到蘭姑娘膽識這麼好,方纔多羅吒分明已動了殺心,但蘭姑娘卻絲毫都不在意。”

蘭葩並沒有回頭,冷冷地道:“第一,我雖然叫蘭葩,但不姓蘭,所以不要叫我蘭姑娘。”世寧苦笑了下,他本覺得蘭葩脾氣很好,對誰都甜甜的。但他現在發現自己錯了,原來她的好脾氣,卻是隻給楊逸之一個人看的。

蘭葩道:“第二,我比你還害怕,而且怕得要死。方纔若是我的笑容少維持了半刻鐘,或是我的神色中露出絲毫的慌張,那麼我們三個人都會死在他的手上!”她盯了世寧一眼,接着道,“你不要覺得自己武功高就了不起,在這片叢林中,她甚至不用擡手就能殺你!”

世寧心中有些不服,但見到了這叢林種種神異之處,也有些吃不準,不禁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蘭葩仰望着兩邊古樹的樹梢,道:“這片地方,是個陣法,傳說能夠移山換海,有鬼神不測之威。而二師兄目前正暫替師父主持這個陣法!”

世寧想了想,道:“那你帶我們倆來這裡做什麼?”

蘭葩笑着指了指楊逸之,道:“他是來拜師的;你呢,是來還債的。”

世寧心中訝異,問道:“還債,我怎麼會欠了你們的債呢?”

蘭葩道:“因爲你的體內有不死神功。”

世寧更是大奇,道:“不死神功?姑娘是不是弄錯了?”

蘭葩斷然搖頭道:“我決不會看錯!你體內的不死神功還非常強大,所以才能抵擋住我的翞嫇神蠱。要知道,它們是專破真氣的。”

世寧沉吟着,忽道:“那你怎麼不像殺喬大將軍那樣殺掉我呢?”

蘭葩道:“那是因爲你的劍,我師父說,若是在江湖上遇到持有這柄劍的人,決不能傷及他的性命。”

世寧更是奇怪:“你師父?舞陽劍?你師父認識持舞陽劍的人?”

蘭葩搖頭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捉你來見師父。”

世寧不說話了。因爲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舞陽劍,被蘭葩稱爲師父的苗疆異人,還債,這一切,似乎都有種奇異的聯繫,關係到他所不知道的秘密。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一座小屋前,蘭葩終於停下神象,示意他們兩人下來。世寧知道就將見到她的師父,也許所有的謎底都將揭開,心中不禁也懷了些期待。

這是個很小的小屋,茅草砌就的,在苗疆溼熱的天氣下,早就生滿了青苔,變成陰陰碧綠的一片。這小屋就宛如一個青墳一般。

蘭葩咦了一聲,在地上拾起三隻翠鳥的羽毛,道:“怎麼師父又閉關了呢?她明明知道我要回來的!”世寧不知道什麼叫閉關,道:“既然你師父就在這小屋中,乾脆你敲門就好了麼。”

蘭葩詫異道:“那怎麼可以?”她頓了頓,接着道:“看來只能委屈你們先住幾天,等師父出關了再說。”

一個嬌懶的聲音從樹梢上散下:“那可不行,師父吩咐過了,要讓他們住地牢。”多羅吒的黃衣就隨着聲音從樹梢上垂下。蘭葩三人走得並不慢,她卻依然趕在了他們的面前。

蘭葩眉頭略皺了皺,強笑道:“師姐,你怎麼也在這裡?”

多羅吒眼角眉梢笑了笑,道:“我也有師父的命令啊!這兩個人就交給我吧!”她出手極快,微風颯然中,兩指已點在了世寧和楊逸之的身上,隨即將他們提了起來,遠遠縱了出去。

黃衣飄飄,蘭葩疾步跟上,她目光閃爍,查看着周圍,一面道:“師姐!你先聽我說!”多羅吒卻停都不停,一路走遠了。樹叢越走越密,她突然笑道:“小丫頭,你不要疑心我吃了他們,師父的命令我還不敢違。”說着,一聲長笑,手一抖,將兩人扔了下去。那是一條很窄的縫隙,進入了之後,就變得極爲寬大,兩人直落了兩三丈,方纔撲通掉進了水中。好在那水並不淺,兩人咳嗽着爬了出來,倒沒有什麼大礙。耳聽頭上轟轟聲響,那縫隙竟然緩緩關了起來。

黑暗中淡淡閃亮的,是楊逸之的眸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世寧。世寧心下奇怪,笑道:“身處危難之地,楊兄爲何卻只盯着我看?”

楊逸之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我身無武功,本也看不出高低來。但兄臺卻似乎修爲頗深,未必能不擋住多羅吒的一指,爲何卻心甘情願讓他丟進這地洞裡來呢?”世寧笑道:“沒有瞞過楊兄的神目。不錯,方纔我若全力出手,多羅吒的一指,未必能夠傷得了我。甚至我手中長劍展開,也大可贏他。但那又如何?再加上一個蘭葩,我定輸無疑。何況這片叢林詭異之極,在這之中,我實在沒有半點必勝的把握!”

楊逸之道:“難道我們就只有被關在這裡面嗎?”

世寧笑着搖了搖頭,道:“那自然不是。我們在等機會。”

楊逸之道:“什麼機會?”

世寧先不答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陶做的酒壺,自己啜了一口,然後遞給楊逸之。這酒乃是他在西北大風沙中禦寒之用的,甚是辛辣。他緩緩道:“多羅吒覬覦你我這兩塊肥肉,何況她並不太將師父放在眼中,未必能夠安心不動。只要她找到這水牢,我們就有救了。這也是我不顯露武功的原因,他們越是小看我,我們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楊逸之卻搖手不接那酒壺,沉吟着,終於緩緩點了點頭。世寧看了他一眼,問道:“楊兄這麼着急出去,難道心中有何掛念?”楊逸之搖了搖頭,仰面看着頭頂盡處的縫隙,並不答話。水牢之中漸漸涼了起來。那水溼的衣服更是冰寒刺骨。世寧有真氣禦寒,還不覺得怎樣。楊逸之的身子已有些發抖,他畢竟沒有禦寒的真氣。世寧笑道:“喝一口吧,能夠禦寒!”

楊逸之遲疑着,終於接過那酒壺來,喝了一大口。世寧吃了一驚,叫道:“你怎麼喝得那麼急!”楊逸之看去書生般文文靜靜的,這時喝起酒來,卻極爲豪邁,只見他三口兩口把那壺酒喝個乾乾淨淨。他臉色漸漸赤紅了起來,不再覺得水牢中寒冷,反而有些發熱,順勢躺在了水面的青石上。世寧笑道:“楊兄可是第一次飲酒?有什麼感慨?”

楊逸之默然不做聲,良久,緩緩道:“大丈夫投軍報國,希圖建功立業,做出天大的事業來。哪知忽然遇到了這種事,遠遁苗疆,莫非上天不許我出人頭地嗎?”

世寧見他酒醉嗟恨,寬慰他道:“大丈夫建功立業,也不急在一時。楊兄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楊逸之一笑,道:“不必急在一時?是啊,人生百年,又何必斤斤計較於一朝一夕?可是我不同,我是被父親趕出家門的不肖之子,我得闖出一番事業之後,堂堂正正地回家,每一分,每一刻,都在鞭撻我要盡力功名!”他舉起陶壺,做了個飲酒的姿勢。那陶壺已空,只瀝瀝嗦嗦地滴下了幾點酒漬。楊逸之就揚着頭,等着那酒漬滴完。

也許只有這樣,他的眼淚才能不滴下來。也許只有這樣,他的笑容纔不會消散。這些事,本是他深藏在心中,決不會對別人說的,但現在,他卻忽然有了訴說的衝動。也許是因爲太久之後,動力便變成了揹負,這揹負很沉重。看着他,世寧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親,突然心中一痛。自己總算有個捨命關心自己的娘,看來楊逸之比自己更加可憐。他禁不住安慰他道:“不從軍功上着手,也一樣可以出人頭地。楊兄若是練成一身絕世的武功,想必令尊也會刮目相看。”

楊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澀:“絕世的武功?我沒有任何根基,如何還能再練武功呢?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世寧肅然搖頭道:“不!這世上有很多絕世的秘笈,可以能人所不能。楊兄若是能找到一部,就算從現在開始練,那也是可以的。”

楊逸之也搖頭道:“這樣的秘笈,必定是人間珍物,又怎麼能輕易遇到?”世寧一時想不到什麼好的例子,就道:“比如此間的主人,能夠教出這麼高明的弟子,應該是位不世出的高人,也許有這樣的秘笈也未可知。大丈夫貴在立志,楊兄千萬不可氣餒!”他說完之後,不見楊逸之回答,仔細一聽,他已經在那石頭上睡着了。世寧笑了笑,坐在另一塊石頭上,只覺心中有些惻然。原來這世界上,身世悽慘的,並不止自己一個。

什麼時候,這世界上纔會再沒有悲哀?他握住楊逸之的手,輕聲道:“不怕,因爲我們是朋友!”

朋友!叫出了這兩個字,世寧已準備將楊逸之當作一生的朋友,就算他怎樣都沒關係。因爲他看到的,總是別人的可憐,而不是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應該幫助別人,盡己所能,同病相憐。所以他幫助楊逸之,便是幫助自己。他獨自坐在黑暗中,聽着楊逸之的呼吸之聲。不知過了多時,頭頂的縫隙突然“咯”地響了一聲。世寧精神一振,急忙屏住呼吸,就見那縫隙越開越大,一個纖細的身影落了下來,緩步向兩人落腳的地方走去。

世寧知道多羅吒武功修爲極高,便不敢將舞陽劍拔出鞘來,生恐劍光將她驚動。他極緩慢地調運着紫府真氣,慢慢灌注到了劍身,暗中數着多羅吒的步子。那人卻沒有太多的戒心,徑自走到了兩人的身邊。世寧猛地躍了起來,一劍倏然展動,向她的後背刺了下去!這一劍幾乎已是他力量的顛峰,劍的速度更超過了聲音,劍出無聲,瞬息間刺到了那人的背部!

只聽“叮”的一聲響,這一劍似乎刺中了什麼極爲堅硬的鐵器。暗中傳過來一聲嬌呼。世寧心一動,這人竟然不是多羅吒,而是蘭葩!微微的劍光之下,就見蘭葩手中提了個籃子,籃中放了些酒菜果餅之物,似乎是來給他們送吃的。世寧這一劍,忽然就刺不下去了。他永遠無法向對自己好的人出劍,哪怕這個人曾幾乎殺了自己。他真氣疾提,劍光迴轉,在身前布了個極大的光圈,將蘭葩隔開,伸手提起楊逸之,身子陡然拔起,向那縫隙躥了出去。他早就看準了地牢中的形勢,躥了兩丈高時,身子在地牢突出的一塊石頭上一蹬,更向上疾飛,轉眼就奔近了地牢出口。點點星光落下,世寧心懷不禁大暢。

蘭葩嬌靨色變,呼道:“哪裡走!”她長袖中忽然升起點點碧光,飛電一般盤旋而上,向世寧追了過來。世寧知道她的翞嫇神蠱的厲害,當下不敢硬接,手腕抖動,舞陽劍宛如一蓬碎雨打下,身子卻躥得更急。

那些碧光撞在舞陽劍上,噝噝暴嘯,卻並不捨棄,直撞得世寧手腕劇震。猛地一股尖銳的痛楚從手腕處傳來,世寧百忙中低頭一看,那隻紫色的翞嫇神蠱正正穿在他的腕骨中間。他加意防備,卻仍然沒有躲開這隻神蠱之王。那隻左手登時紅腫了起來,整隻手臂頃刻麻木,再也抓不住楊逸之的身子。被舞陽劍絞得滿天飛碧的翞嫇神蠱忽然捨棄了世寧,團團圍住楊逸之,將他硬生生地拉了下去。

世寧大驚,急忙吸了一口真氣,將左手的經脈閉住。他這時已躥出了地牢,但他決不停留,腳尖在旁邊的樹幹上一蹬,再度向地牢中撲了下去。

若是隻有他出來,而楊逸之被困其中,世寧會內疚一輩子的!

三琵琶空抱泣銀弦

——

只聽“咯”的一聲輕響,那道縫隙竟然搶在他之前關掉了。

世寧一聲怒吼,舞陽劍深深插入了地面。入手只覺堅硬之極,彷彿地下是堅實的土石,那地牢早已蹤影皆無。聯想到之前這叢林中的種種怪異之處,世寧這一驚非同小可,劍訣一引,一連數劍轟在了地面上。直將大地轟得一陣亂響,刨出了好大的一個坑,但卻依舊沒見那縫隙再現。

世寧漸漸失望,突聽有人冷冷地道:“你這是發什麼癲?”

世寧不去理她,最後一劍刺下,心中失望已經到了極點,這才起身住手,心情煩惡,不耐煩道:“多羅吒,你休要來惹我。”

多羅吒懷抱一柄銀色的琵琶,正坐在旁邊的一株大樹上,見他言語無理,不由得一怔,心中怒氣漸生:“我惹你作甚?我的食量甚小,今天就先取你左掌吧。”她悠然道:“這樣活着生吃,也比較新鮮。”

世寧斜眼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怒道:“滾!”

多羅吒臉色陡然鐵青,眉毛漸漸豎立了起來,尖聲道:“你說什麼?”

世寧又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對你這樣的邪魔還有什麼好客氣的?滾!”多羅吒哪裡受過這種羞辱?尖聲道:“我要你死!”她手向懷中的琵琶一劃,幾枚亮晶晶的銀弦向世寧飛了過來。見識過蘭葩的翞嫇神蠱,世寧深知她這個門派的武功奇異之極,多半與蠱毒相合,奇詭處難以測度。當下不敢硬接,長劍舞動,將整個身子罩住,突然拔空而起。

劍光霍霍,弦光森然,在昏暗的樹林中轉折盤旋,宛如一隻巨大的銀龍一般,隨着世寧的一聲長嘯,化作一條光箭,向多羅吒厲射而下!

這是世寧想出來對付蠱毒的方法。無論你用什麼蠱,什麼毒,我用的就只有一招:快!快得讓毒無法放,蠱無從施!冷光森然,剎那間將多羅吒罩在了中間。

多羅吒冷笑了一聲,道:“不要將我想得跟她一樣!”只見她臉上冷笑不絕,兩手漸漸指起,倏然向兩邊分了開來。懷中琵琶錚錚而鳴,響起了一陣流水浣石的細音,一連串銀點從多羅吒的指尖飛出,上面七點,下面七點,一條條銀線連綴在銀點之間,多羅吒纖手伸出,輕輕在這銀弦上劃了一下。突然一陣極強的轟鳴聲從銀弦上飛起,宛如炸雷爆火一般在叢林中震響而出,裂空向世寧轟震而來。世寧猛覺身形一窒,劇猛的聲浪宛如錢江春潮,洶涌怒撲,直衝得舞陽劍一陣歪斜,世寧幾乎把持不住!

世寧心念連變,突然真氣一鬆,身子立即被那股強猛的聲浪衝得扶搖而起,向外落了下去。多羅吒冷笑聲中,纖纖細指飛舞,在那七道銀絲上不住地揮舞着。世寧連衝了幾十衝,都未曾將她的聲波衝散。

世寧心中焦躁,但卻忽然收劍,哈哈大笑了起來。多羅吒皺眉道:“死到臨頭,有什麼好笑的?”世寧笑道:“我笑你只會守,而不會攻。”

多羅吒冷冷道:“你要看我攻,那也容易!”說着,將琵琶反抱於肩上,舉手在銀弦上一劃。爆涌的聲浪連環衝出,向世寧橫擊而來。世寧大叫道:“好厲害!”腳尖用力,閃電般向後退去。

多羅吒冷笑道:“這就是你的計謀麼?”隨即口中一聲清厲的嘯聲,那銜着銀弦的十四個銀點,突然飛移,跟着多羅吒凌空追了過來。多羅吒雙手連撥不絕,那聲浪竟然追着世寧轟炸,絲毫不放鬆。世寧腳下越來越快,到後來幾乎變成一條白影,在樹林中疾飛。多羅吒輕功極爲厲害,世寧無論怎麼逃跑,都無法將她甩脫半步。多羅吒一面追趕,一面冷笑。

世寧突然仰天長嘆道:“我本不願施展這一招,但我也無法!”他的身形倏然停住,雙腳就宛如鋼柱澆鑄在當地,再也不動分毫。他的臉轉過,雙手抱住舞陽劍,劍尖寒光吞吐,對住了多羅吒!

多羅吒雙目猛然一寒,因爲她已停不住!世寧的長劍上滿是殺意,已將她的銀蝴琵琶全面引動,幾乎耗佔了她絕大部分的精神,剩下的部分,已不足以讓她在如此急速的奔跑中猛然剎住。所以,現在就變成她鼓動着強大的聲波,向世寧衝了過去!但世寧卻以逸待勞,而且雙足堅牢地踏住大地,無形之中,他已多有了三分勝算!

多羅吒跟他相差的,也不過是一二分而已。多羅吒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嘯,銀牙一咬,雙目中閃過一陣慘厲,索性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鼓動銀弦上!轟天震地的巨大聲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整個叢林中疾嘯旋轉着,形成一個無形的龍捲,裹住多羅吒的身形,鋪天蓋地般向世寧壓了下來!世寧雙目清澈冰冷,執着舞陽劍的雙手穩定如磐。因爲他知道自己必勝!

——如果這樣都不能勝過多羅吒,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所以他必勝!

聲浪龍捲中的多羅吒,在世寧清澈的眸子籠罩下,心神卻忽然有些紊亂。狂猛的聲浪卷着嘶嘯聲,霸狠地揮舞撕扯着,被銀蝴琵琶與舞陽劍逼迫着,在兩人中間越積越厚,世寧幾乎連呼吸都不能,惟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手中的長劍!他搜遍體內每一分每一寸的真力,全都衝壓在了舞陽劍上,他必定能贏,他也必須贏。因爲他要救楊逸之,這個生平第一次、他當作是朋友的人。終於,龍捲與舞陽劍接在了一起。多羅吒的秀目中,忽然閃過了一絲恐懼,因爲她發現,她已經無法再停步,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向舞陽劍上撞了過去。劍光凌厲!多羅吒尖聲大叫了起來。

霸猛的聲浪隨着她的尖嘯突然減弱,世寧只覺身上的重壓突然減輕,於是他長長地吁了口氣。

舞陽劍身上閃過一陣靈蛇般的顫動,這柄被久久壓抑住的神劍,似乎是在單純地以自己的力量而掣動着。這柄神劍,如果在它的上一個主人手中,是否能劈開山、刺破蒼穹,有着天下無敵的傲然呢?

世寧心中忽然閃過一陣不忍,因爲他此時看到的,不是噬血肉的惡魔,而只是個恐懼的人。他的手忽然偏了偏。

電光石火之間,舞陽劍擦着多羅吒的身側滑過,“嗤”的一聲輕響,將她蔽體的黃衫挑裂,但卻絲毫沒有傷及她的肌膚。但多羅吒的七根銀弦,卻彷彿有靈性一般,在十四銀星的飛動下,結結實實打在了世寧的身上!

世寧一聲悶哼,身子橫飛了出去,摔在地上,連接幾口鮮血吐出,眼前一片漆黑,暈死了過去。

多羅吒怔住了。她實在想不到,世寧竟然在最後關頭止住了劍勢。他爲什麼要放過一個要殺他的女人?而這個女人,生吃人肉,殘忍無情,而且他明知道放過她的代價,就是自己的重傷。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多羅吒身子顫抖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只見她慢慢走近了世寧。她凝視着這個匍匐在地上,垂死掙扎的人,輕輕道:“爲什麼?爲什麼?”

世寧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纔將頭擡起來,他盯住多羅吒。多羅吒忽然覺得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淚來。她很奇怪,自從十年前,她心愛的男人眼睜睜看着她受諸般酷刑,卻棄她而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流過淚,她發誓要吃盡所有男人的血肉,她痛恨天下所有的男人,爲什麼她現在會流淚呢?就因爲世寧沒有殺她?她的心早就荒蕪了,又怎會在乎生死?

世寧笑了,他笑得很艱澀:“你以後再吃人的時候,能不能想想這一刻?”說罷,他的頭直撲進泥土裡,再也不能動了。多羅吒嘴脣抖動着,忽然她衝動地跳了起來,忽然狠狠一腳踩在了世寧的身上。

一抹黑影忽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身邊,這是一抹最漆黑的黑影,彷彿帶着深沉的憂鬱,決沒有生人的氣息。多羅吒絲毫沒有察覺,依舊狠狠地踩着。那黑影忽然淡淡道:“他饒你不殺,你竟然還如此待他?”

多羅吒一驚回頭,道:“師父?您……您不是閉關了麼?”

那黑影冷冷道:“我讓你守住八葉之陣,誰讓你到這裡來了?回去!”那黑影的手輕輕揮了揮,多羅吒忽然就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凌空飛起,遠遠跌出。那黑影緩緩揭下面具,清冷的月光在她的面龐上籠起一層黑霧,淡淡的,猶如春雨一般,讓她風華絕代的容顏看上去卻有不在人間的寂靜。她低下頭,看着世寧,久久不轉視線。

那黑影淡淡地道:“我答應過你父親,便決不能看着你死!”她的指尖上忽然閃出一點紅光,隨即手指緩緩低下,將那點紅光躥射到世寧的身軀上。鮮紅的血液從紅光中滴下,滴到世寧的傷口中。奇異的是,那鮮血一旦滴中,世寧的傷口便立即收縮,止住了流血,皮膚也迅速恢復了紅暈。隨着鮮血不斷滴下,世寧的氣息漸漸粗壯,並急速還原着。那黑衣女子收回了手,深深地看了世寧一眼。一陣微風吹過,她的身形已經不見了。

世寧依舊伏在地上。

尖銳的陽光射進了林中,宛如炭火炙烤着世寧的身軀。世寧痛苦地抽搐了幾下,緩緩從地面擡起頭來。他的思緒有些恍惚,不太記得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只記得自己跟多羅吒打來打去,似乎自己受了很重的傷勢。他試着運了下真氣,卻並沒有太大的問題。世寧翻身坐了起來,靜靜地回想着。這段時間老是出生入死,被人打成重傷,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都不死,每次都有人救他。這是不是也是件很奇怪的輪迴?

世寧忽然一驚,他想起楊逸之還被關在地牢中,他要去救他!才走了幾步,他忽然頓住了。因爲他發現,離他不遠處,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這感覺並不是壓抑,也不是吸引,究竟有什麼感覺,世寧也說不太上來。他想了想,決定過去看看。反正無論是多羅吒還是蘭葩,他遲早都要面對的,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將楊逸之要出來,憑他的劍!

忽然一個聲音道:“你來了?”

世寧一驚,擡頭看時,卻突然發現,一人背手站在他面前。他已經走近此人三步內,竟然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這人靜靜地站着,他彷彿已跟這片天地融爲一體,再也不分彼此。他自身是散淡的,虛無的,寂靜的,他就是這氣,這天,這樹,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警覺。

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他雖然沒有回身去看世寧,但世寧只覺自己全身都彷彿籠罩在他的目光下,再無絲毫秘密可言。這種感覺讓他通體不適,甚至興起一種煩惡的感覺。

那人語音中有些笑意:“你怕我?”

世寧深深吸了口氣,強行攝定心神,用極淡的聲調道:“萍水相逢,有何可怕?奉勸兄臺,此林多有古怪,如非逼不得已,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那人道:“閣下還不是剛從其中出來的。”

世寧一怔,道:“兄臺所言不錯,所以我才勸兄臺不要進去!”

那人悠然道:“可是閣下卻還要再進去。”

世寧又是一怔,道:“不錯!”

那人道:“如此甚好,在下就跟閣下一起進去。有閣下帶路,想必會好很多。走罷!”他這一聲“走罷”竟然似乎含有一種秘魔般的力量,世寧忍不住一腳踏了出去。等到這一腳落地,他才猛然驚醒,心中不由得就是一震。但他隨即剋制住,淡淡道:“兄臺進此林中所爲何事?”

那人慢慢地道:“找故人要回幾件故物而已。”

世寧點了點頭,料想道此人必定與此間主人有些怨隙。若是將此人引進去,讓他們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必定有更多的機會救出楊逸之。但世寧怎會做這種事?他剛欲開口拒絕,那人笑道:“如果閣下爲難,那就不必了。”

他這句話一說,世寧倒不好出口拒絕了。何況就算他不帶路,難道此人就找不到進去的路了?無非多費些時間而已。這樣一想,世寧就不再說些什麼,尋明瞭方向,大步向林中走去。

他不知道,若不是他領路,此人必定無法尋出路來。這是座森林之陣,只有少數的幾個人,得到了主人的心血引導,才能自由地出入——恰好世寧就是其中一個。

四八葉梵花照流年

——

豔陽高照,叢林彷彿琉璃鑄就的一般,通透得彷彿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但是世寧忽然就覺得這片叢林極度陌生。

彷彿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一樣。他確信這就是昨夜與多羅吒追逐之路,但今日走來,卻連一點熟悉感都沒有。越走,他的心就越沉。這片叢林彷彿變成了一團迷霧,永遠在不停地變換着形狀,沒有人能夠將它完全看清楚。奇怪的是,那人並不焦急,只是微笑跟着世寧走,彷彿極爲信任世寧一般。終於,世寧停下了腳步,因爲他已無法相信,他走的是正確的了。

那人淡淡道:“不記得路了麼?”

世寧皺眉,困惑地道:“昨日我明明就是從這條路上走出來的,怎麼今日行來,卻這麼陌生,竟似從來沒走過一般?”

那人笑道:“所以你認爲你走錯了?”世寧沉吟着,終於點了點頭。

那人道:“你爲什麼不認爲你對了呢?”世寧心中一震,是啊,爲什麼不認爲自己是對的呢?世寧隨即大踏步向前走了下去。

既然看不清楚這叢林,那爲什麼還要看?世寧默默追尋着昨夜奔走的蹤跡,再也不理會周圍的景物,全憑一點靈覺,任意前行着。這番悵惘消除之後,他倒約略地感覺到了一點熟悉。這熟悉感越來越強烈,他忽然明白,自己並沒有走錯。

有時候,對與錯,完全就是由自己掌握的,別人的議論,周圍的評議,或許全都是錯的,你根本就不必去聽,去從。

那青墳一般的茅屋在綠樹濃蔭中展露了出來,世寧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並沒有走錯。這實在是很偉大的一步進展,因爲從此之後,他對自己更有信心,而這叢林也不再神秘,它已經顯得不可怕了。

那人的身形忽然頓住,就站在青墳茅屋之前三丈處。世寧急着趕到地牢中去救楊逸之,見他停步,問道:“怎麼,你不走了麼?”

那人笑着搖了搖頭,道:“不走了。因爲我再多走一步,她就會出手。三丈,是我能夠自保的最近距離了。”

青墳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沉靜的聲音:“佳客遠來,意欲何爲?”

那人微笑道:“遠客帝伽,來討回一點故物。”

那聲音道:“什麼故物?”

帝伽緩緩道:“溼婆之弓,西崑崙石,《梵天寶卷》。”

那聲音忽然沉默了下去,良久,方纔道:“龍樹老人已經有了傳人了?”

帝伽微笑着點了點頭。青墳中人的聲音再也沒響起。

那叢林中的綠意,卻慢慢在聚攏,陽光透照而下,彷彿天地間的綠意都凝聚在這叢林之中,而且漸漸凝結,形成一片巨大的陽綠色的翡翠。翡翠如山,將帝伽裹在中間。忽然綠意中爆出一點紅影,宛如火焰般,閃了一下之後,便熊熊燃燒了起來。一聲清亮的嘯聲響起,綠意忽然更濃、更重!那火焰登時被完全壓制了下去,只變成兩點幽暗的燈火,在不停地閃耀着。那火彷彿豆般大小,似乎綠流稍微一動,就會將它完全淹沒。但綠意衝舞來回,火焰卻始終不熄。忽然就聞帝伽輕輕嘯了一聲。

那火花倏然漲大,帝伽一聲輕嘯未止,又是一聲嘯。那嘯音連綿飛馳,宛如一條蒼龍一般,盤天而起。火花彷彿澆了一桶熱油一般,怒燎而起,頃刻便將綠意衝開一條口子,帝伽身形飛縱,落在了青墳外五丈的距離。

他的身形雖仍那麼瀟灑,但他的眼神中卻有了一絲驚悸。一落地之後,立即又後退了一步。青墳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太過謙虛了,四丈便已足夠。龍樹老人並未傳錯人。”

帝伽定了定神,笑道:“果然中土能人輩出,曼荼羅三寶供奉在此,再合適不過。是我來錯了。”他轉身向外走去,身形猶如行雲流水,竟然沒有半點停頓遲疑。那聲音道:“慢着!”

帝伽應聲住步,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那聲音道:“你既然來了,便是有緣。只要三寶肯跟你走,於我又何干?”

帝伽的眉頭皺了皺,道:“前輩的意思是……”

那聲音道:“三寶已通靈,各有其主人,我亦不能左右。只要你有能力,我便許你將三寶帶走。”

帝伽精神一振,道:“三寶在哪裡?”

那聲音道:“梵天地宮!”

一陣微風吹過,幾片葉子從樹上落下,在他們面前排成一個箭頭的方向。箭頭所指,是正北方。

帝伽聽到這名字,眉峰忽然震了震,但他隨即拱了拱手,向正北走去。

世寧見他已得所求,便不再管他,自行向那地牢走去。叢林之中,霎時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那青墳的門卻悄無聲息地敞開了,昨夜那個黑衣女子出現在了門口。面對着兩人遠去的方向,她突然深深嘆了口氣。

奇怪的是,地牢已經打開了,陽光透下,牢內一覽無餘,一個人都沒有。世寧緩緩站起身來,眉頭長皺。楊逸之去了哪裡?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哪裡能夠爬得上來,若不是有人救他,那就是有人殺了他!

會不會是多羅吒?會不會是蘭葩?

世寧突然拔步,向那青墳衝了過去。他也不管自己該站在三丈外還是五丈外,一口氣衝到了青墳門前,屋門緊閉,他敲了一陣子,那聲音才緩緩響起:“你來做什麼?”

世寧大叫道:“楊逸之呢?是不是你們已經殺了他?”

那聲音冷冷道:“你若是想他死,我現在就去殺他!”

世寧大喜,道:“他沒死麼?他在哪裡?”

那聲音道:“你想救他?”

世寧使勁點了點頭。那聲音道:“只要你能將溼婆弓、西崑崙石、《梵天寶卷》帶出來,我就將楊逸之還給你!”

世寧精神一振,道:“果真?”

那聲音道:“你若是不願意,那就算了。”

世寧堅定地道:“我願意!”他飛也似地向梵天地宮奔了過去。

就在綠樹掩映的盡頭,現出一方巨大的地道入口。那就是梵天地宮,也就是箭頭所指的地方。

楊逸之昏昏沉沉的,酒性發作,他的神智已迷糊,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就算從高空中直跌了下去,也仍然未讓他清醒半分。

空中忽然伸過一隻柔荑,將他的身子接了過來,輕輕放在了石面上。這是地牢中最乾淨、最平整的一塊石面。蘭葩的眼睛在地牢的黑暗中閃着光,如果楊逸之能夠看到,他一定能感覺出這雙眼睛中的柔情。但現在,他卻深陷在酒性的昏迷中。蘭葩怔怔看着他,楊逸之不斷重複着一些很模糊的字眼,他的神情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痛苦,似乎在經歷着變化多端的夢境。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落了下來,頃刻將他全身浸透。蘭葩拿出一條粉紅色的綢巾,輕輕爲他拭着汗水,她的動作極爲溫柔,似乎生怕弄痛了他。楊逸之猛然坐了起來,一把將蘭葩的手抓住。他抓得很用力,緊緊盯住蘭葩,叫道:“我要向這莽林的主人學武功!”

蘭葩一驚,但見他眼睛雖大,但呆滯着一點都不轉動,知道他還未酒醒,柔聲勸道:“好的,我們學天下最好的武功。”

楊逸之看着她,神色漸漸平靜道:“你肯幫我麼?”

蘭葩見他雖在酒醉中,眼底仍是熱烈的殷切,不忍拂他之意,便道:“我自然幫你。我們這裡有天下最好的武功,名字叫做《梵天寶卷》,就藏在北面的梵天地宮中……”她望着楊逸之,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着他那如明月一般動人的臉,“梵天既然賜給了你和他一樣的容顏,就說明你是梵天選定的人,《梵天寶卷》本來就是你的,我幫你拿到它,好不好?”楊逸之點了點頭,就重新倒了下去。蘭葩深情地看着他,道:“我們現在就去取《梵天寶卷》,一起去取,好不好?”

楊逸之沉沉睡去,並不答應。蘭葩長袖飄拂,數十點碧綠的翞嫇神蠱嫋嫋散出,託着楊逸之的身軀,緊緊附着在蘭葩的背上。蘭葩手指出,另幾隻翞嫇神蠱飛起,在地牢頂上不住攢動着,突然一陣兒啼般的歡嘯,一齊沿着縫隙鑽了出去。不多時,格格聲響中,那地牢的縫隙緩緩打了開來。

蘭葩揹負着楊逸之,躥身而起,向那縫隙躍去。她的輕功頗好,只見她的身子在空中微微一窒,那些碧色的翞嫇神蠱突然一陣鼓動,她從懷中飛出一條帶子,纏在了縫隙上,手輕輕一拉,兩人的身子飛騰而出。

梵天地宮本來坐落在曼荼羅山頂,有梵天巨像守衛,恢弘無比,要想從正門進去,還要走上幾日的路程。

然而世寧和他們走的都不是正門,而是一處地道。地道經黑衣女子指點,彷彿憑空從地面裂開,以前從未有過一般,裡邊陰氣沉沉,看去極其深邃。蘭葩對道路極熟,沿着右面的石壁,緩緩走着。一面走,一面在石壁上輕輕釦着。待走到七十步的時候,她雙手貼在牆壁上,運勁一舉,那牆壁忽然悄無聲息地升了上去,露出一個一丈多寬的入口來。蘭葩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負着楊逸之鑽了進去。

那入口跟着關閉,只剩下一條極長的石階,向下延伸而去,茫茫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遠。兩人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蘭葩突然停了下來。

這地牢中嚴封密閉,卻沒有悶塞的感覺。眼睛適應了之後,也並不太黑,依稀能看清楚眼前的道路。楊逸之動了動,道:“這……這是什麼地方。”

蘭葩笑道:“這裡是梵天地宮,藏着絕世秘笈的地方。”

楊逸之道:“什麼絕世秘笈?”

蘭葩道:“當年釋迦牟尼成佛之後,在印度普渡衆生,三大主神見佛法無邊,便動了迴歸之念,於是就將他們最厲害的法寶,交給佛祖使用。便分別是溼婆射穿三連城的弓、毗溼奴降服天龍的西崑崙石,以及記載梵天一生修爲的《梵天寶卷》。後來《梵天寶卷》被佛祖傳給了商那和修,輾轉到了達摩的手中,達摩只讀了《梵天寶卷》三天,便憑藉自己的理解,開創了少林寺,傳下七十二絕藝。後來,《梵天寶卷》和其他兩件神器一起不知下落,我師父費盡了心神,方纔得知這三大神器被封存在這個地宮中。那時此地宮被藏邊曼荼羅教佔據着,我師父以絕世神功將他們趕了出來,自行搜尋神器的下落。這十幾年來,卻只拿出了西崑崙石。”

蘭葩笑道:“師父得到西崑崙石後,只看了一眼,就嘆氣說到了她這種修爲,外在的寶物只會妨礙,而不能增進,於是再也沒有用過。所以,我覺得其他的寶物只是一些器具,大不了比尋常刀劍弓石鋒利一點,惟有《梵天寶卷》是天下武學元樞,第一等的武學秘笈,要讓你極快增進,就只有拿到《梵天寶卷》。”她看了看楊逸之,目光盈盈流轉,柔聲道,“更何況,從我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就知道你是梵天選定的人。我這就到地宮,幫你把《梵天寶卷》取出來。”

楊逸之搖頭道:“如此寶物,肯定有重重看守,豈是容易得到的,我怕連累了你。”

蘭葩嘆息了一聲,輕輕道:“我從自幼信奉着創世之神梵天,在神殿中打掃、祭祀。十五歲那年,我曾經偷偷向梵天大神許了一個願,讓他賜給我一個和他一樣睿智、英俊、莊嚴、偉岸的男子,讓我永遠跟隨在他身旁。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明白,大神垂憐,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如今,你的心願就是我的一切,爲了你能練成絕世武功,就算受千難萬苦,又算什麼呢?”她深情地看着楊逸之。楊逸之忽然感受到她的情意,心中不禁一震。蘭葩殺喬大將軍,將他劫持到苗疆,他心中先入爲主,便對這女子極爲憎惡。此時方纔仔細地看了她一眼,但見她雙眉蹙翠,兩目隱月,白玉一樣的臉上似笑非笑的,竟滿是柔柔情意,看去極爲動人。他那久不觸動的心絃,莫名其妙地震了震。他低下頭,躲開蘭葩的目光,快步向前方走去。

兩人一路行來,那長階漸漸走到盡頭,現出一個極爲高大的石門來。蘭葩又在石門附近的牆壁上敲着,尋出一扇隱蔽的門來。

關簧聲動,一陣狂火洶涌噴出,幾乎炙在了兩人的頭臉上。蘭葩卻並不在意,拉着楊逸之向裡走去。那火撲面而來,兇猛強熱之極。楊逸之驚疑不定,但見蘭葩毫不停留,也就只有跟着她進去。四面都是赤紅一片,照耀得周圍明亮之極,兩人彷彿置身火海中一般,每一行動,那火團就被攪起,隨身而動。走了多時,纔到了另一扇門口。蘭葩毫不遲疑地就推門而進。門背後還是門,三道門。一道門上刻了頭牛,而另一道門上刻了個寶石,第三道門上刻了朵蓮花。三個標誌的下面,都是一個凹下去的人形,全都有鼻子有眼,而眼睛鼻子也都是凹下去的。那道刻寶石的門已經打開了,蘭葩指着它道:“這扇門裡面便是西崑崙石,已經被師父取到了,那麼就該去《梵天寶卷》處了。”她的手指指向的,是刻着蓮花的那道門。楊逸之點了點頭,蘭葩道:“你站在那人形之中,面對着門,我一打開機關,你就會進入其中。你要全神貫注,切不可遊神旁顧。”

楊逸之情知蘭葩深諳這其中的奧秘,就答應了,果然依言站立在了中間。他一站進去後,蘭葩身旁的牆壁上,緩緩現出另一個人形凹槽來。蘭葩深深看了楊逸之一眼,站了進去。

她一進去,楊逸之所站的那個凹槽猛然張開,將他吸了進去。但蘭葩所站的凹槽中卻突然彈出兩根尖刺,從她的兩肋貫出!

蘭葩臉上閃過一陣痛苦的抽搐,但她緊緊咬着牙,極力承受着。鮮血汩汩,從她的傷口中流出,但卻並不滴下,似乎是被那尖刺飲吸了一般。

幽暗之中忽然慢慢現出一個人影,帝伽那火紅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耀,宛如鬼火。他凝視着蘭葩:“原來這就是三神器的秘密,只有能真心爲你犧牲的人,才能打開通往神器之門。”他微笑着,“可惜我沒有。”

火花一閃,突然炸開,帝伽倏然出手,將蘭葩從那尖刺中拉離!

蘭葩一聲大叫:“不!”那刻着蓮花的門,卻忽然關了起來,將楊逸之鎖在其中!她瘋狂般地撲了上去,尖刺再度深深地沒入了身軀中,但那扇門卻沉沉的,再也沒有張開。蘭葩慘呼道:“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五一脈心香開古蓮

——

帝伽微笑看着她,他雙目中的赤紅色更深更濃,在這陰暗的地宮中,宛如地火魔焰,冷冷照射在蘭葩的身上。立時,她的身體都宛如被這火焰燒灼着,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驚恐地看着帝伽。

帝伽淡淡地笑道:“傳說三大神明的洞府只有在獻祭時才能打開,而一旦人類由於私心而撤走這獻祭時,它就會合上,永遠不再打開。不想果然。”

蘭葩悲苦道:“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這麼做?”

帝伽不答,反問道:“我一直不明白,爲什麼你會心甘情願地爲他獻祭?你愛他嗎?”

蘭葩決然道:“愛,我愛他勝過一切!第一眼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梵天大神賜給我的禮物,我願意一生跟隨他左右。在地牢中,他懇求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要保護他,爲他犧牲。或者你會覺得我的愛太輕易了,但跟着他的時候,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我只想讓他留在我身邊!”

帝伽眼中的紅光微動,輕輕問道:“他愛你嗎?”

蘭葩怔了怔,她臉上的笑容有些慘淡,在這地牢的火光中,竟然反映出淚花來:“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愛是我自己的。我愛他,我就愛下去好了。就算他不愛我,又怎樣呢?”

帝伽輕輕地嘆息:“人類的感情可真是奇怪。我若是告訴你,還有辦法打開這梵天洞府,你肯不肯做?”

蘭葩驚喜地問道:“什麼辦法?”

帝伽緩緩擡頭,目注着第三道門上的青牛標誌:“那就是打開溼婆洞府,取出曾射穿三連城的溼婆之箭,將梵天洞府的大門射穿!”他眸子中堅毅的目光影響了蘭葩,使她也不禁有了信心起來:“真的可以嗎?”

帝伽道:“若是你肯心甘情願地當我的獻祭,就一定可以!”他的手慢慢伸向溼婆大門上青牛標誌下的人形凹槽,一陣奇異的聲音響過之後,在附近的牆壁上,現出了同樣的一個凹槽。那凹槽的脖子上是詭異的青色,在那昏黃搖曳的火光下,顯得詭秘而陰森。蘭葩凝視着那抹青色,她的身軀上忽然起了一陣漣漪。緩緩的,她舉起腳步,毅然向那凹槽走去。

帝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奪奪兩聲響,兩枚尖刺穿透蘭葩的胸膛,將鮮血霧一般灑在這黃泉幽冥之中。蘭葩緊緊咬住牙齒,一聲不吭。但那尖刺處傳來的劇痛宛如切骨焚肌一般,讓她的身軀不住顫動。

帝伽卻沒有走進溼婆大門的凹槽中。他只是將手輕輕貼在其上,按照一種奇特的方位扣擊了幾次,一面輕輕念道:“毀滅、苦行和舞蹈的神明,擁有燒燬這個世界之火力的溼婆,我已將大梵天的獻祭奪來,虔誠地奉獻在您的面前!請開啓你的大門!”

門上的機簧彷彿被生生扭動,響起一連串尖銳的刺響。巍峨的梵天地宮開始轟鳴起來,就連深陷痛苦之中的蘭葩,臉上都不禁閃過一陣恐懼!

恍惚之中,溼婆之門上鐫刻的青牛向四周轉動了幾次。那門發出一陣沙啞的嘶鳴聲,忽然化成一灘碎屑,流瀉到了一邊。

地牢的深處傳回的回聲彷彿是在嗚咽,又彷彿是哭泣。驀驀然之間,那溼婆之門中忽然彈起了一道金光,向着帝伽飛來!帝伽的手倏然伸了出去,金光聚斂,被他捉在手中。那是一枚極爲巨大的弓,樣子卻很樸素,是一種幽暗的金色,看去並不是很起眼。弓上配着三隻箭,也如那弓一般的巨大。帝伽持弓而立,他那宛如深海藍水一樣的頭髮,突然無風自鼓了起來,狂烈地甩向了身後。帝伽厲聲道:“第一支箭是第一種象徵,沒有什麼人、什麼物、什麼力量能矗立在溼婆的威嚴之前,我命名它爲‘毀滅’!”

他倏然搭弓按箭,箭頭對準了那刻着蓮花的梵天之門!

吱呀呀一聲厲嘯,那張弓被他拉開之後,立即發出一陣耀眼的金光,流雲一般向那箭尖上聚射而去。帝伽倏然一鬆手,那箭登時化作一道金光,怒躥而出!隨着一陣暴響聲起,金箭正正地插在了那朵蓮花上,一動不動。那蓮花忽然就化作了砂礫,帶着整個大門沙沙而下,頃刻間散落了一地。地宮轟鳴,隱隱就聽見地宮外傳來一聲長嘯。

梵天之門中一片陰暗,帝伽緩緩走了進去。蘭葩咬着牙,吃力地拖動身軀,想從那尖刺中脫出來。但她全身的鮮血幾乎流光了,每動分毫,都帶來鑽心刺骨的痛楚。她強咬着牙,繼續努力。因爲她知道,楊逸之一點武功都不會,若是沒有她,他一定會被帝伽殺掉的!

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扶住他的身軀。蘭葩吃力地擡頭,就見世寧一臉訝然地望着她。蘭葩急道:“不用管我,快!快去救楊逸之!”

世寧身軀一震,道:“楊逸之?他怎麼了?”

蘭葩咬牙道:“帝伽要殺他!”世寧一驚,拔腿向梵天之門縱了過去。他的身形才落地,又翻轉了過來,劍光起處,舞陽劍那紫熒熒的光芒在尖刺上閃過,將其從中削斷。蘭葩再也沒有力氣站立,軟軟倒地。世寧一把將她扶住,他的手掌中有一股熱力騰起,向蘭葩的身體中攻了過去。

蘭葩知道此乃習武之人最重要的真氣,不由道:“你……你不用管我,我……本是你的敵人的!”世寧微笑不答,突聽叮叮兩聲響,那兩枚尖刺被他的內息震了出來,掉在地上。世寧方纔收手,道:“這樣纔不至於損耗你的身體。”他輕輕將蘭葩放了下來,道:“我去救小楊去了,你且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

蘭葩點了點頭,她實在也說不出話來了。

梵天洞府也許是三大神明的藏寶之地中最龐大的部分,世寧走了很久,眼前突然開闊,現出了一個巨大的石室來。陽光從洞壁的罅隙中透下,在石室中映射出柔和的光芒。在陰暗中行走慣了,突然來到有陽光的所在,不由得覺得面前一片盡皆燦爛。世寧輕輕眯着眼,一面抵擋着陽光,一面仔細地查看周圍的形跡。

其實他並不必這麼費勁,因爲他所找的兩個人,都站在這石室的中央。

帝伽與楊逸之對面站着,彼此都不說話。帝伽火紅色的眸子籠罩在楊逸之的身上,竟然一動不動。那抹陽光正垂照在楊逸之頭頂,他的人就宛如空明一般,隱藏在這陽光的寂靜中。世寧忽然發現,楊逸之身上也發生了一些莫名的變化。他仍然不會武功,但他的身上卻多了一種氣勢,使他足以跟帝伽這樣的大高手相抗衡。

帝伽笑了。他的笑容是那麼的優雅而散淡:“原來你已經得到《梵天寶卷》了,可是爲什麼我卻看不到呢?”

楊逸之靜靜地思索着,終於緩緩道:“這世界上並沒有《梵天寶卷》。”

帝伽道:“哦?”

楊逸之頭慢慢擡起,如果說帝伽是君臨天下的帝王,那麼他就是遊行四海的隱士,君王的權力雖大,但卻無一毫可加於隱士身上:“只有我。”

帝伽笑了。他手中的溼婆弓忽然躍起,金光閃過,那配在弓旁邊的金箭,突然躍了起來,搭在了弓弦上。他整個人與那弓,那箭都合而爲一,箭頭金芒閃動,對準的是楊逸之!楊逸之的整個人都被這金芒捲動,不住後退。世寧心驚,隨即撲了上來,落在了楊逸之的身前!

帝伽卻沒有動,他只是笑了。他的弓拉得更滿,他的人也如這拉滿了的弓,戰氣逼人!

嗆啷一聲響,舞陽寶劍出鞘,世寧瞅準了機會,一步踏出,就趕在金芒閃亮之前,將全身真氣都向帝伽壓了過去!他已看清楚,帝伽的弓已蓄勢待發,只要一有機會,便會怒射而出,那時便無人能擋!世寧現在能做的,就是不給帝伽任何機會,所以,他就要不住提動自身的真氣,要壓過對手,讓帝伽無機可乘。但這也無異於飲鴆止渴,因爲他的內力,絕對沒有帝伽深厚,何況帝伽得到了溼婆之弓!

世寧很清楚這點,他所要做的,也只是搶一個機會而已。只見他一步跨出之後,左手突然後擺,將楊逸之提了起來,從那陽光照射的罅隙中丟了出去!他的舞陽劍跟着劈下,轟然聲響中,那罅隙被他劈得裂了開來,巨大的石塊轟下,將罅隙堵住!

楊逸之大叫道:“你做什麼!”

世寧不回答。那是個很高的坡,楊逸之立足不定,很快就聽不見聲音了。那罅隙整個填死,就算楊逸之再度尋來,也決不可能進來了。

同樣,帝伽也決不可能追出去。世寧這才轉過頭來,對着帝伽。他點了點頭,笑道:“你方纔並沒有趁機出手。”

帝伽笑了笑:“因爲我不必,也因爲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放他走,而不是自己逃走?”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是個浪子,除了這柄劍,我什麼都沒有。但我卻比你幸福,因爲我有愛情,有親情,有友情。”

帝伽臉上浮起一絲揶揄的微笑:“你有?你真的有?是你有,還是隻是你自己以爲有?”

世寧淡淡地笑道:“因爲我若連自己都不相信,那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的頭倏然擡起,道,“所以我願意拼了這條命,只因爲我相信!”

帝伽的臉倏然沉了下來,一絲表情都沒有。

但世寧的臉上卻仍然浮動着笑容,他淡淡道:“何況我未必就敗給你,因爲我自己悟出了一招劍法。”舞陽劍倏然從他的手中消失,插回了鞘中。世寧的頭低下,他的眼睛都已闔上。他並不是用眼睛在審度帝伽,而是用他的心,用他的神。

心神交聚,內與氣合,心、神、氣變化爲一,然後外形而爲劍。世寧完全忘懷了自己,這世界上存在的,只有一柄劍,舞陽劍,無堅不摧的舞陽劍!這就是他在這神秘的叢林中悟出的劍法,其實在與喬大將軍一戰時,這一招就已具雛形。

既然眼睛看到的,都有可能是錯誤的,那麼爲什麼還要用眼睛去看呢?爲什麼不用心?用神?世寧這一劍的精華,就是完全擯棄掉自身,將全部的精神都寄託在劍上,這一劍揮出去,便已是自己全部的修爲。

但這一劍,勢必也讓自己全部真氣耗盡,若是不能一劍斬敵,那麼就只有任人宰割了。所以這是慘烈的一劍,劍意所指,正是于飛辰所教導的“恨”!焚身殺敵、不共戴天的恨!

帝伽眼睛中閃過一絲肅穆,他顯然已感覺到這一劍的威力,金箭上的厲芒,重新明亮了起來!

蘭葩緊張地看着梵天之門,她的力量已經耗盡,只能在這裡等着。等着世寧帶楊逸之回來。

一抹黑影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蘭葩頭擡起,驚喜地道:“師父!”

那黑衣女子長袖垂下,在蘭葩的傷處點了幾點,那不斷沁出的鮮血立即便止了流動。蘭葩鼓了鼓勇氣,道:“師父,你能不能救一救楊逸之?帝伽要殺他!”

黑衣女子冷冷道:“殺了便殺了,有什麼好希罕的?何況他不會武功,帝伽一舉手便可要了他的性命,我趕過去也晚了。”

蘭葩低聲申辯道:“世寧趕過去救他去了,也許……也許還來得及。”

那黑衣女子身子一震,道:“你說什麼?世寧也進去了?”

蘭葩點了點頭,不知道師父爲什麼突然這麼着急。那黑衣女子身形晃動,突然向梵天之門掠了進去!

真氣流轉,舞陽劍身上的紫氣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冷。一股清音從劍身上傳了出來,不住攀升,將整個石室充滿。但世寧卻充耳不聞,他的心神已漸漸與這個世界脫離,全部轉移到劍身上去了。舞陽劍的清音中有一絲歡快的解脫,它也在渴求着殺戮,渴求在晨風中自由地怒舞着,爲主人帶來不敗的傳說!突然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住手!”這一聲並不很強,但卻尖銳無比,直刺進世寧的腦海。他那凝聚的真氣被這一聲尖嘯轟散,急速地向丹田迴流而去。世寧身軀一陣搖晃,一聲大叫,鮮血狂噴而出!

那黑衣女子並不理他,緩緩走了過去,將舞陽劍揀了起來,淡淡地道:“這樣的劍法並不適合你。在你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劍法以前,你還沒有資格與他一戰。”隨即凝視着舞陽劍,她的目光中有一絲流轉的波動,“多少年了,沒有揮動你……”她的話語中感慨良多,舞陽劍身輕微地鳴動着,似乎也有着同樣的感慨。神物通靈,似乎也有故舊之情。

世寧吃力睜開眼睛,黑衣女子的身影在她面前搖晃着,彷彿是記憶的漣漪在腦海中迴盪,他啞聲道:“我記得你,你……你叫姬雲裳!”

六比目永訣咫尺天

——

黑衣女子眼神中有些恍惚,彷彿那記憶的漩渦還未從她的身、心中消失:“不錯,我就是姬雲裳。有人跟你提過我嗎?”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在嚴府水牢中見過你。”

姬雲裳冷冷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色漸漸蛻變成湖水一般的平靜:“你知道我是誰?”世寧點了點頭,跟着又搖了搖頭:“不知道。”

姬雲裳的神色變了變,輕輕嘆息道:“你還是不知道爲好。”她轉頭對着帝伽,雙目光芒閃動着,道,“現在並不到四丈。”

帝伽微笑道:“是一丈一尺。”他頓了頓,淡淡道,“這是現在的你與我之間的武功差別,我高你低。”

姬雲裳冷冷地哼了一聲:“是什麼讓你如此狂妄?”

帝伽手擡起:“便是它!”溼婆之弓上暗金色的光芒閃爍。那金光宛如實質一般,將他與姬雲裳隔開,將整個石室都籠罩住。

姬雲裳瞳孔收縮,彷彿被這強光映照:“溼婆之弓的力量,也不過是一個傳說,你以爲拿到它,就真能成爲神選定的人嗎?”

帝伽悠悠道:“我不是神選的人,我只是溼婆選就的人!”他倏然手指用力,電光石火之間,那張弓已經被他拉得如滿月般圓,隨即厲聲道,“第二支箭是第二種象徵,沒有什麼人、什麼物、什麼力量能超過其威嚴,我命名它爲‘苦行’!”

傳說苦行乃是人的力量之本,只要你能夠苦行感天,你便可以實現一個願望。難道說帝伽要以自己苦行的力量,來擊殺姬雲裳嗎?

刺目的金光輪轉,宛如暗夜中光明的太陽,在凌厲前行着。光芒對準的,正是姬雲裳的面龐!姬雲裳的瞳孔在光芒的照射下,收縮成一條線,她的身形忽然動了起來。

水欲沖天,雲欲蔽日,石室中登時沁出了一陣刺骨的冰冷。

姬雲裳一動,帝伽同時也動了起來。不同的是,他的行動彷彿是舞蹈一般,那輪金日登時仿如乘上了六龍馭駕的戰車,奔騰恣肆於九霄之上!

兩人雖然都是行動,但姬雲裳的偏於靜,而帝伽則偏於動,動靜相形,暗沉的石室中忽然充滿了肅殺。要命的肅殺!

劇舞之中,帝伽突然一聲清嘯,那支金箭破空而出,向姬雲裳疾飛而來!這支箭去勢快極,一瞥之間,彷彿就已到了姬雲裳的眼前!恍惚之間,一箭彷彿變成了千千萬萬箭,每一箭指向的,都是姬雲裳的眉心!那些箭紛繁複雜,不可勝數,就算你揮出了千千萬萬劍,也仍然有一支箭會擊中你,而且必定會擊中你!

這箭彷彿在九天之上,十地之下,又彷彿經過了天神瀝血的祝福,三千世界中,已無一人能夠抵擋!

這一箭,可以射穿傳說中阿修羅王那永遠不破的三連城;這一箭,射向的是姬雲裳的眉心,它已經在姬雲裳的眉心了!

空中忽然閃起了一道紫光,姬雲裳清嘯之中,舞陽劍猝然閃耀了起來。

同樣的是劍光,世寧卻感覺此時的舞陽劍,跟在他手中不同了。至於有什麼樣的不同,他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舞陽劍在他手中,他有信心戰勝任何人;而在姬雲裳的手中時,這已不是一柄劍了,而是一種象徵,一件圖騰,一份值得膜拜的衝動。

劍光如同流水,卻不爲任何東西所阻擋,向金箭迎了過去。兩人的眸子中,都是絕對的自信!

金、紫兩色一接,卻同時黯淡了下去。姬雲裳臉色一變,那金紫交纏的無限濃彩中,金箭宛如破空長龍,向姬雲裳怒襲而來!姬雲裳突然出手,兩指電般射向金箭。咯咯兩聲響,那金箭被她擊得倒飛而回,向帝伽射了過去。帝伽伸手接過,淡淡地道:“不知這樣的箭,前輩還能接幾箭?”

姬雲裳一動不動,她的目光居然顯得有些落寞。她沉默着,緩緩道:“縱然有千箭萬箭,我都能接下來,但我卻沒有敗你的把握。”

帝伽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姬雲裳淡淡道:“我本就說過,若真是你的東西,你只管拿走,我決不阻攔。”帝伽舉起手中的弓與箭,笑道:“這是我的。”

姬雲裳沉默着,她盯着帝伽,盯着那還原成暗金色的溼婆之弓:“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至於是不是你的,自然會有人跟你爭,卻不是我所關心的了。”帝伽的腳步本跨了出去,聞言收回,疑道:“此話怎講?”

姬雲裳淡淡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帝伽走後,姬雲裳也就走了出去。世寧調息了多時,已勉強可以起身,當下跟在姬雲裳的身後,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

蘭葩仍然半躺在外面的石頭上,一眼見到姬雲裳,不禁驚喜道:“師父!”但隨即卻沒有發現楊逸之的身形,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師父,他……”她很想問問楊逸之的景況,但卻又有些不敢出口。

姬雲裳淡淡道:“你乾的好事。”

蘭葩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很慘很慘。世寧心中忽然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他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姬雲裳緩緩道:“梵天地宮乃是本門的聖地,她私自帶領外人闖入,便是犯了本門的大忌,將會遭受洗心煉骨的刑罰。”

世寧大叫道:“不公平!爲什麼帝伽就可以進入呢?”

姬雲裳道:“帝伽是曼荼羅總教教主的傳人,而你根本不是本門之人,不能以教規罰你。”

世寧搖了搖頭,他已看出姬雲裳是有意爲他開脫。她與自己的瓜葛很深,但當日水牢中的對話,他畢竟沒有記得多少,模模糊糊的並不是很清楚,聞言大急:“那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她嗎?”

姬雲裳道:“自然是有的,只要你將楊逸之尋過來,替她受了一半的刑罰,然後投入我門下,那便可以了。”兩個人分擔着受,總比一個人獨受要好很多。世寧叫道:“好!我這就尋他去!”

姬雲裳冷冷道:“青墳之前,一個時辰爲限!”

世寧點了點頭,強行提起真氣,向外衝了過去。姬雲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卻一片落寞,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本門弟子大多不幸,傷在男子的薄情上。你師姐就是眼前的例子,蘭葩,你爲何還這樣做呢?”

蘭葩垂下頭,不去看姬雲裳的眼睛。

濃重的黑暗漸漸襲下,楊逸之,他會來麼?

世寧忖度着楊逸之落出的方位,圍着梵天地宮轉了大半座山,方纔找到了剛纔那石室的外面。楊逸之正坐在一塊大石上。黃昏那枯黃的陽光垂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頭皺起,就迎着這金黃的太陽,苦苦思索着。

他的人彷彿很安靜,但只要多看一眼,就會發覺他的全身都在動着,竟沒有一處是安靜的!世寧的腳步忍不住放慢了下來,他知道楊逸之正在修煉一種極爲奇特的武功,而且已經在最緊要的關頭。究竟是趕過去告訴他蘭葩的消息,還是等他練完功?要知大多上乘武功本就奪天地造化,修煉時禁忌極多。若是遭到了打攪,就算日後還可以修煉,也必然不能登峰造極,厲害的還會經脈受損,落個終身殘廢。所以世寧甚爲躊躇。

好在楊逸之忽然發出一聲清嘯,身子突然拔起,連環飛縱,竟然上升了兩丈多高,然後宛如有人託着一般,緩緩落下。世寧知道他已告一段落,大喜上前,道:“恭喜楊兄神功得成。”

楊逸之沉靜的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只是皮毛而已,外相初成。就請兄臺爲我護法,我由外而內,固我真氣。”

世寧急道:“來不及了。”當下將蘭葩爲他遭受洗心煉骨之刑的事說了一遍。楊逸之臉色登時變了,急道:“他們現在哪裡?”

世寧道:“青墳之前!”

楊逸之臉色連變了幾變,他忽然對世寧道:“事情緊急,小弟想向兄臺借一物,不知兄臺肯麼?”

世寧道:“要什麼東西,你只管說就是了!”

楊逸之道:“《梵天寶卷》上記載的武功心法極爲特殊,煉到高處,可不修內息,借光風之力禦敵。小弟已初窺門徑,只是時間緊迫,外相初固,內相卻虛缺,光風之力還不能自如運用。不知兄臺可否將內力分我一些?這樣,也可勉強發揮《梵天寶卷》部分的威力。你我二人聯手禦敵,救出蘭葩。”

世寧笑道:“姬雲裳武功極高,我本擔心沒有勝她的辦法,如今有楊兄幫忙,正是再好不過。你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

楊逸之凝視着他,道:“多謝!”

多謝,也許沒有人能瞭解,這兩個字之間,包含了多少深沉的內容。

望着夕陽下白衣飄飄的楊逸之,世寧心中忽然有一陣流淚的衝動,隨即大笑道:“你我兄弟,講什麼多謝?”

兄弟!兩人的手緊緊相握片刻,一起向青墳而去。

青墳之前,飄飄站立着黑衣的姬雲裳與蘭葩。

姬雲裳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她似乎只是在等着一個時辰的終結。

蘭葩望着正北方向,梵天地宮那巍峨的山嶽高聳入天,彷彿神明那龐大的軀體,傲岸憑立,在蒼茫的暮色下,盡現造物的威嚴,她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也許,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楊逸之根本就不會來!

楊逸之究竟會不會來?

楊逸之與世寧疾行在叢林之中,兩人心中都熱血澎湃,絲毫不去關心周圍的景物,筆直向青墳的方向走去。就算周圍是山、是海、是沙漠、是草原,又有什麼所謂?

世寧大步踏在林中的荊棘上,爲了他在世間的第一個朋友,就算即將對決神魔一般的絕頂高手,就算置身這片充滿殺意的叢林中,他也毫不在乎。楊逸之則要尋到蘭葩,爲她承受所有的刑罰,因爲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這個深情的姑娘。他並不是薄情的人,只是他不願將感情太輕易地表露出來而已。

若是蘭葩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會歡喜地哭泣。可惜她並不知道。

淡淡的霧色中,忽然現出了一襲黃衣,多羅吒隱在霧色中,懷抱琵琶,靜靜地看着兩人。兩人倏然停住了腳步。

多羅吒並不去看世寧,只注視着楊逸之,她的笑聲也跟那霧氣一般,縹緲不定:“看來你也夠資格被我吃了。”

楊逸之靜靜看着她。他的眼神中突然顯出一絲與他不相稱的慘烈,一指劃下,手臂上頓時割開了一個深深的口子。世寧欲要阻止,卻已經晚了,只驚道:“楊兄你這是……”楊逸之並不回答,他將這淌血的傷口送到了多羅吒的面前:“喝吧。我全身的血肉都是你的。”

多羅吒反而呆住了,只因她從沒見過這樣瘋狂而堅決的眼神!

楊逸之緩緩道:“但我現在還不能給你,因爲我要趕着去救一個人。這些血就算是我先付的定金。我答應你,欠你的我必將還給你!”

多羅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般。她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你是要去救蘭葩嗎?”

楊逸之點了點頭。多羅吒嘆道:“本門弟子,大多情孽糾纏,得不到歡喜的居多。既然你這麼有良心,我爲什麼不成全你呢?你們兩人跟我來!”

暮色漸漸深沉,將人的影子全都浸在了其中。蘭葩僵坐在地上,她的目光已枯萎,卻仍然盯住了正北方。梵天地宮仍然巍峨挺立,楊逸之到底會不會來?

一個時辰,卻很容易過去。

兩人隨着多羅吒在茫茫叢林中穿行,楊逸之一言不發,似乎他的整個身心,都被擔憂蘭葩佔據了。世寧望着周圍的密林,腳步突然頓住,他皺眉道:“爲什麼走來走去,還是沒有到青墳?”他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隨即看走向多羅吒道,“莫非你在騙我們!”多羅吒俏立在霧氣中,輕輕撫摸着懷中的琵琶,幽幽道:“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前,我也犯了教規,替一個男人偷出了教中的武學寶典。我也曾跪在青墳之前,等我的男人過來,替我分擔一半的刑罰。但是,他走了,他居然拿着我用血肉換來的不死神功,自己就走了,害得我遭受了洗心煉骨的痛苦!”她忽然將胸前的黃衫扯開,厲聲道:“洗心煉骨,你可知道多慘麼?”

暮氣忽然散開,兩人就見她的胸前一片漆黑,不知被什麼東西燒灼出了一個大洞,那兩邊的肋骨都宛如被濃酸燒蝕了一般,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形狀,跟兩邊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她的心臟被一層極薄的膜隔住,卻依然在有力地跳動着,彷彿一不小心,就會破胸而出一般。多羅吒的聲音宛如飲泣一般,她伸出尖尖的蘭花指,愛惜地撫摸着那一層薄膜,輕輕道:“這就是我的心啊,你看見它上面的傷痕沒有?”

她也不去等兩人回答,喃喃道:“我追上了那負心人,要殺他。他倒還有幾分良心,一動不動,任我宰殺。但我見了他的眼睛,想起往日的情意,卻忽然下不了手,只咬了他一塊肉下來。但後來這洗心煉骨的痛楚越來越深,靜夜深處,當這痛苦宛如烈火一般燒灼着我的時候,我就會痛恨自己,爲什麼當時沒有下手!他害得我這麼深,爲什麼我卻還是沒有下手!爲什麼!”她仰天嘶嘯,長髮雪亂,宛如入魔。仇恨的火焰已將她的靈魂燒灼,所有的情感都被燒沒了,只剩下這孤寂的火焰,卻已在燃燒她的生命。她厲聲道:“所以我就殺男人,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我用他們的皮織成一件地毯,白天踩在腳下面,晚上就睡在上面。我痛恨他們,我痛恨你!尤其是聽說他以後做了大將軍,建功立業,榮寵無比的時候!”她的雙目森森,盯住楊逸之和世寧:“所以我故意帶你們原地打轉!”她擡手指着楊逸之道,“我嫉妒蘭葩,我也嫉妒你。我不能得到的,天下沒有人能夠得到!”她瘋狂地大笑了起來,兩指尖尖,忽然撥動琵琶上的銀弦,隨着瘋狂的節奏,在林中舞蹈起來。淆亂的絃音中,多羅吒長髮亂舞,狀如瘋魔。

楊逸之咬牙而立,他盯住多羅吒,瞳孔漸漸收縮,一道月光般的光華,從他體內點點縈繞而出。

就在這個時候,世寧的舞陽劍已經出手!一道燦爛的劍華劈開林莽中晦明不定的景物,化爲騰空的怒龍,向多羅吒直劈而下。多羅吒笑聲更厲,舉起銀蝴琵琶,向舞陽劍徑直迎來!七縷銀弦如綻放的妖花般蓬然散開,糾結、纏繞爲一柄利劍,和舞陽劍交接在一處。

只聽空中龍吟不絕,世寧感到劍上莫名的一陣震纏,多羅吒雙目血紅,臉上盡是瘋狂之意。她已經將全身的勁氣,順着七道銀弦催壓而下,再不留半點真氣護體,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世寧的劍意不由有些遲疑。因爲他的內力卻已只剩下了當初的一半。

強弱對比之勢已經完全轉變。多羅吒似乎也感到了世寧的變化,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臉色瞬間變得陰沉,紅脣微吐:“死!”樂聲四起,銀弦發出尖利的喚鳴,銀光瞬間連成一片,如山嶽崩塌一半,帶起大片樹葉泥土,向世寧橫掃而來!她知道對方的內力已經大損,於是不再以招式制敵,而是全力催吐,想用狂猛的勁氣,將敵人生生壓碎!世寧只覺胸前氣息一窒,整個天地似乎都被這巨大的壓力撕扯變形,銀光宛如巨大的浪濤,席捲了整個莽林,將舞陽劍的光華點點壓下。世寧強行提氣,沒想到又一陣狂潮從銀弦上卷涌而來,彈在舞陽劍鋒上。世寧內力大不如前,無法抵抗這如怒龍一般的勁氣,手腕一麻,舞陽劍已然脫手!

“住手!”一道月白的光芒閃過,多羅吒和世寧之間彷彿被橫亙入一道光芒,生生隔開。世寧只覺舞陽劍被一股沉穩的氣息託着,又回到了手中。那道光芒變幻,匯聚成一柄虛無之劍,徑直向多羅吒胸前刺來!

與世寧對決的一招,已耗盡了多羅吒全部的力量,此刻哪裡還能抵擋,她胸前頓時被那道光芒生生洞穿。傷口不大,鮮血卻如涌泉般汩汩而出。她的身體頓時委頓下去,大地也被浸染得血紅。她勉力擡起頭,不相信的望着楊逸之,嘶聲道:“你,你煉成了《梵天寶卷》……”

楊逸之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沒有答話。

四周傳來隆隆的響動。似乎受了陣主心血的作用,周圍的樹木緩緩移動起來。斗轉星移,密林構成的陣法如幻術般撤去,顯出一片空曠的大地。

青墳,其實正在前方。只是天空的暮色已經很深了。兩人喜出望外,拋開多羅吒,向前方奔去。只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你們來晚了!”

黑衣如暗夜花朵一般,漂浮在暮風之中,卻正是姬雲裳。她腳下,蘭葩背對着兩人跪着,卻依舊懸望着正北方,那梵天地宮的所在。

楊逸之戛然止步,道:“蘭葩!”蘭葩的身體宛如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姬雲裳淡淡道:“一個時辰早就過去了。她已經受了洗心煉骨之刑,暫時不會醒來。不過你放心,她不會死。”她瞥了楊逸之一眼,冷冷笑道,“她會永遠帶着對你的絕望與仇恨,活下去。”

楊逸之注視着姬雲裳,眸子漸漸變得赤紅,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把《梵天寶卷》還給你!”

姬雲裳遙望遠方林莽,嘆息道:“《梵天寶卷》雖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我卻不能修煉。所以我更寧願看它在旁人手中能達到什麼樣的成就。看它是否真如傳說所言,能無敵於天下——或者說,能打敗我。”

楊逸之還未答話,世寧已經搶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道:“好,就一戰定輸贏。我們若是打敗了你,你就放了她!”

姬雲裳淡淡一笑:“你們有什麼資格和我論成敗。”輕一揮手,一截青枝落到她手中。她手腕一抖,枝上樹葉紛紛落盡,只留下纖柔的枝條。

姬雲裳將青枝緩緩平舉,注視着楊逸之,道:“三劍。三劍之後,你還能站起來,就算贏了。”

“贏了之後,你們三人可以任意離開。帶着《梵天寶卷》離開。”她頓了頓,笑意逐漸沉了下去:“否則,她留下,你們兩人走。但你們只要踏出曼荼羅陣一步,就要面臨曼荼羅教衆的追殺。而且,你們終身不能提起這片叢林之事。”

世寧一怔,原來她的要求,只是讓楊逸之接她三劍?不由脫口道:“那我呢?”姬雲裳冷冷一笑:“我答應過他,要照顧你終身,就不會和你動手。”

世寧正要搖頭,楊逸之緩緩走上前來,輕聲道:“讓我來吧。”

世寧愕然看着他。他那襲沾染了鮮血的白衣,在暮風中飄揚。世寧不再說什麼,只將手中的舞陽劍遞了過去,劍柄在手中握了太久,已經變得灼熱——一如他的聲音:“打贏她!”

楊逸之點了點頭,默默接過了舞陽劍。

這柄不世出的神劍,飽含了期望、信任、堅韌、執着、不屈的神劍,就從世寧的手上遞到了楊逸之手中。

姬雲裳淡淡道:“《梵天寶卷》煉到第二重,本無需用劍。風光霽月,皆可爲劍,無堅不摧,生生不息。然而你爲了趕來救她,已錯過了最佳修煉時機,依你的資質,今後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達到這個如境界了。他一半的內力和舞陽劍雖給了你,卻只會更加限制《梵天寶卷》的力量,無法發揮其威力之百一,可惜,可惜。”她不再說下去,只長長嘆息一聲。

“第一劍。”她似乎是用一種極度隨意的姿勢,將青枝平平橫於胸前。然而一道氤氳的劍華,卻從枝條中徐徐透出。那枚柔弱的青枝,彷彿頓時具有了不同尋常的生命,宛如七寶蓮花般在她手中緩緩盛開,綻放出絕代風華。突然,四周的空氣微微顫動了一下,青枝上的氤氳光華陡然一盛,頓時化形如獅象、如山嶽、如滄海,瞬間又已崩崔飛濺,直落爲萬億光華,每一道似乎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塵的核心。

叢林之中,如天雷爆裂,青色的流光暴雨一般飛迸而下。雷霆之聲,直穿地脈,隆隆不絕。這一招竟似乎滅世的劫,要將一切都滅度成恆河流沙,歸化到宇宙盡頭!

楊逸之的瞳孔驟然收縮,也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原來人力決不能與天地抗衡。他剛一擡劍,那股力量便鋪天蓋地而來,休說抵抗,就連多承受一刻也是萬萬不能,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顫抖,血液如沸水一般汩汩奔涌,整個身體似乎立刻都要碎爲塵芥!

舞陽劍出!青白的光華從劍鋒升騰而起,還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他想向後退去,那道追隨而來的勁力卻剎那追至,如潮水一般,悄然透體而過。

楊逸之只感到一陣微寒,彷彿晨風拂過,剎那間已了無蹤跡。

他靜靜的靠在青墳上,一動不動。他深知自己的五臟六腑,全身經脈都沒有受到一點傷害,然而全身卻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經都粉碎了一般,再無分毫力量,甚至連痛覺都已失去。

姬雲裳收劍在手,淡淡道:“與溼婆之弓代表的毀滅之力,《梵天寶卷》代表的是創生的力量。世人皆以爲,毀滅之力剎那間磅礴而來,不可抗拒。而創生之力卻是緩慢滋生的過程。實際上這無非對‘生’之誤解。‘生’之一剎那前,不可謂之生,只是生的準備;而剎那之後,則已是生的結果。所以滅爲剎那,生亦在於剎那。你要做的,就是在無盡變化之中,把握一個剎那,只一個剎那,便可成就永恆。這也就是《梵天寶卷》的奧義。”

楊逸之黯淡的眸子中忽然有了一絲光,姬雲裳的這番話,彷彿突然給了他啓發。那失去的修煉第二重的最佳時機,彷彿重又來臨了!姬雲裳注視着青枝上留下的痕跡,點頭道:“你爲人資質並非絕佳,但卻偏偏宛如一柄含有雜質的劍,越煉越粹。我剛纔是低估你了,相信給你五年的時間,應該能悟到《梵天寶卷》第二重的境界。”

她頓了頓,又笑道:“只要,你不死在這第二劍下。”

劍光,毫無徵兆,突然就佈滿了整個天幕,宛如流星經天,照亮了夜色沉沉的大地。上一劍如果說是強大無比,不可抗拒的話,這一劍則是燦爛無比,美麗無比,讓你心甘情願死在它的光芒之下。楊逸之似乎還在思索她話中的含義,這無比燦爛的劍華,已然到了眼前!他下意識的動了動手中的舞陽劍,劍鋒,正好放到了離胸口三寸的地方。

普天之下,決沒有比此處最恰當的位置;古往今來,也決沒有比此刻最恰當的時機。一個人如果在與對手對決的時候能做到這兩點,那麼無疑他已經勝了。然而,這次卻全然不同!

磅礴的劍氣瞬間在他面前爆散,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要被這改天動地之力化爲塵芥,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就在一團火焰中,隨時會隨着卷涌的狂風,灰飛煙滅!他卻已經沒有一絲躲避的力氣,只得閉上了雙眼。

突然,一個人影插了進來,擋在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這必殺的一劍!

楊逸之身上頓時一輕,滿天壓力消散無形,他愕然睜眼道:“世寧!”然而,世寧已經聽不到他的呼喚了。他整個身體宛如一片敗葉般飛了出去,重重跌落在青墳旁邊的塵土中。

“世寧!”楊逸之嘶聲長嘯,正要衝上去,卻被姬雲裳手中的青枝擋住。她淡淡道:“他不會有事的。我不讓他死,他就死不了,你還是擔心自己吧。”

楊逸之緊緊握住舞陽劍,澄靜如水的眸子中充滿了怒火。

姬雲裳看着他,搖頭道:“梵天爲創世之神。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殺。你若是對我、對眼前的世界充滿了恨意,你就永遠也領會不到《梵天寶卷》的精髓。你要做的,是感受愛意與感恩。用創世之主大慈悲的胸懷,與萬物衆生融爲一體。”

她手中的青枝在空氣中緩緩畫出一朵八葉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團清氣,輕輕向楊逸之飄來,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永遠停留在了那裡。

“剎那、創生。領悟了它們,你纔有接下第三劍的機會。爲了你的朋友,接下這一劍吧。也讓我看看《梵天寶卷》真正的威力。”

她手中青鬱的枝條輕輕一拂,宛如從天空中摘下初秋的第一顆星辰。“我這一劍將取你眉心,你只要躲過去,就算勝了。”她手腕一沉,青枝頂端輕輕顫動片刻,突然向他拂來。

這一劍褪去了所有華麗的光芒,樸實無比,還歸爲叢林中最爲普通的一脈青枝,在春風的吹動下,輕輕拂向他的額頭,他甚至感不到一絲殺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所宗法,卻是這一劍。這一劍已與生命的脈搏融而爲一,要生則生,要死則死,卻讓敵人絲毫沒有反抗的念頭,因爲這就是命運。

沒有殺意,卻也就引不動他體內的分毫殺機。殺機已無,他又如何擋過姬雲裳的最後一劍?

青墳旁的塵土中,世寧緩緩的爬了起來。他全身每一塊骨骼都宛如碎裂般的疼痛,體內真氣如針尖一般在臟腑中游走,完全不能聚集。但他還是咬着呀,向不遠處的蘭葩爬去。

蘭葩依舊跪在青墳上,默默仰望遠方的梵天大殿。她的眸子沒有一絲光輝,似乎已然看不見了。世寧爬上前去,搖着蘭葩的雙肩,道:“醒醒,你醒醒!”她的四肢都已僵硬,彷彿全然無覺。

世寧支撐起身子,將她扳過身來,卻不禁一聲驚呼。紅色的翞嫇神蠱全都聚結在她的眉心處,形成了一個太陽般的圓形。而綠色的翞鄍神蠱則聚集在紅日之側,蜷曲着,宛如一個碧色的月亮。它們那尖細的牙齒,全都深深嵌進了蘭葩的肌膚裡,用力咬扯着,直將她的皮膚完全撕破。蘭葩的血就沿着它們的牙齒流入它們的身軀,然後,再帶着紅色、碧色的毒液,迴流到她的身軀裡。她的身軀也漸漸變得忽紅忽碧,毒涌,卻始終一動不動。世寧知道無論如何呼喚,她也不會醒來了。他沉思了片刻,一口咬開手腕,將鮮血滴在她眉心處。他們體內都有部分不死神功,血液中就有了莫名的感應,世寧希望自己的血,能將她喚醒。

鮮血一進入她眉心的傷口,頓時被吸收得無影無蹤。翞嫇神蠱發出一聲歡悅的尖叫,追着鮮血,沒入她身體深處。蘭葩身體在劇痛下不住震顫,卻終於甦醒過來。世寧看她臉上有了血色,不由大喜道:“蘭葩!”

蘭葩雙目似乎依舊不能見物,只喃喃道:“你是……”

世寧道:“我是世寧!”

蘭葩木然點了點頭:“是你……楊逸之呢?”

世寧道:“他也來了,他來……”他剛要說“他來救你了”,懷中的蘭葩卻突然一顫。一柄雪亮的長劍從她肋下直透出來!

世寧大驚,還未待他回過神來,肩上卻已中了一掌,遠遠的跌了出去。

只見多羅吒滿臉猙獰,緩緩從蘭葩身後站了起來。蘭葩吐出一口鮮血,正要倒下,多羅吒卻將一把將她提起,附耳低語了幾聲,又將她猛地推開。

蘭葩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她傷得極重,但刻骨的仇恨卻奇蹟般的支撐起她微弱的生命。她咬着呀爬了起來,雙目已盲,不能辨清方向,只絕望的站在叢林當中,仰天嘶吼道:“爲什麼這麼對我!楊逸之,你在哪!”

世寧大驚,對多羅吒道:“你瘋了麼?”

多羅吒冷冷笑道:“我是瘋了,我嫉妒得發瘋!爲什麼楊逸之肯來找她,我的男人卻不肯回來?爲什麼?”

世寧怒道:“滾開!”正勉強起身,上去扶住蘭葩,卻被多羅吒一把攔住。世寧此刻身受重傷,已經無力掙開。就聽多羅吒在耳邊森然道:“你可知道,除了琵琶之外,我還有一樣本事,就是幻心術,身受重傷之人,心智散亂,最容易被我迷惑。剛纔,蘭葩已經認定,這一劍是楊逸之刺的,那些絕情絕意的話,也是他說的。蘭葩從此一定會恨他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着一對璧人成了怨偶,我可真是高興啊。”

世寧怒道:“你休想,我會告訴她真相!”正要衝出,多羅吒一掌擊在他胸口,世寧頓時倒了下去。多羅吒上前,伸出一指放在他的眉心,冷冷笑道:“你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的。”

世寧只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再也沒有了知覺。

楊逸之並沒有擋,他的身形竟沒有絲毫動。

不動即動,他的人彷彿都變成了一把劍,一把足以破開任何攻擊的劍。

如果說姬雲裳的攻勢乃是自然宗法,是天,那麼楊逸之的守勢就是人。究竟是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違?這本就如宇宙的兩端,永遠沒有答案!

但姬雲裳的瞳仁卻驟然收縮,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楊逸之竟然領悟了《梵天寶卷》的精髓,他已漸漸可以駕馭梵天的真意了!

生之真意,剎那便足永恆,在楊逸之的不動之間,被髮揮得淋漓盡致。恍惚之間,他就如一尊枯坐的古神像,在向着人世間寂滅地微笑着。

姬雲裳忽然就感覺自己手中的枝條重逾千鈞,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違?楊逸之那淡淡的眼瞳卻凌厲了起來,這一剎那,他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生命的迷惘,也忘記了對蘭葩的愧疚,他就宛如喜馬拉雅雪峰上苦行千年的聖哲,在質問着與他一樣偉大的神祗: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違?

剎那便是永恆,這一剎那,楊逸之已不敗!

長劍還沒有拔出,蘭葩全身浴血,在林中四處亂撞,聲嘶力竭地道:“楊逸之,你出來!”

那淒涼而絕望的聲音,宛如一枚長針,刺破了姬雲裳無所不包的劍氣,刺痛了楊逸之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心。他身上的劍氣忽然全都瓦解,他的眼神也再不如蒼山般悠遠,而恢復了人的迷惘與焦灼。這一剎那過去,他又成了一個人,一個人人都可以打敗的人。他焦急地迴應道:“蘭葩?”

蘭葩聽到他的聲音,目眥俱裂,口中發出一陣尖利的長嘯:“楊——逸——之!”竟生生掣出體內的長劍,向楊逸之撲了過去。

長空血亂!

楊逸之略一分神,姬雲裳手中的青枝已經觸到了他的眉心,停住。幾乎同時,蘭葩的長劍透體而入。

楊逸之再也無法支撐體內的傷勢,跪了下去。

蘭葩死死握住劍柄,兩人的熱血順着她的手臂不住流淌。她氣結哽咽,大大的眸子沒有絲毫神采,卻不住轉動着,淚水盈盈而落:“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對我!”

楊逸之張了張口,他想解釋,但忽然發現,這解釋是多麼的蒼白。他很想伸手抓住蘭葩,將她擁在懷中,發誓用他的一輩子來彌補這一個時辰的錯。蘭葩咬着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喉中發出一聲蒼涼的哭喊,昏倒在他面前。

天陰欲雨,神欲哭。

楊逸之剛想抱住她,姬雲裳卻將她攔腰提起,一動已在丈餘開外,淡淡道:“你輸了。”

楊逸之伸出的雙手空空蕩蕩,再也握不住什麼。他怔怔地跪在當地,任胸前的血液不住流淌。

剎那,畢竟不足永恆!

姬雲裳看着他,搖頭道:“第三劍你本有機會躲開的。”

楊逸之漠然搖了搖頭。

姬雲裳嘆息道:“梵天乃有情之神,但卻不沉溺於情緣。你堪破情關之時,也就是你頓悟之刻。”

楊逸之依舊沒有說話。

世寧從冰冷的泥地上再次醒來,眼神卻有些迷茫。

姬雲裳將蘭葩帶起,身形卻越退越遠,漸漸隱沒在樹林之中:“走吧,信守你們的諾言。希望再見之時,你能以真正的《梵天寶卷》和我對決。”

楊逸之靜靜地站立在青墳前,良久,默然不語。

當他和世寧一起,離開這神秘的叢林的時候,他仍然沒有說話。他只是最後深深地回看了一眼,想記住這叢林的模樣,因爲他知道,他一定會再來的。

那個額頭上有着赤紅之日,碧綠之月的女孩,便是他一生也還不完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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