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郭敖慢慢踱着步,走過了海棠花徑。
海棠帶露,分外嬌豔,郭敖走得很小心,似乎每株海棠都是一位沉睡的美人,不忍驚動。
步劍塵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重擔,同時也給了他生活的意義,讓他重新感覺到了生命的躍動。郭敖並非一個愚者,很多時候,他魯莽,衝動,只不過是因爲他不想思考罷了。江湖風雨,人又何必那麼冷靜?但現在,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慎重。
韓青主的叮囑,絕非空穴來風。秋璇身上的兩隻怪蟲,竟能讓上古龍種隆準獸如此畏懼,絕非凡物。昨日她用來縛綁郭敖的絲線,細到了極處,但墜了個人後,無論隆準獸如何吸扯,都絕不斷折,韓青主出手一劍,雖然將絲線斬斷,但郭敖看得出來,他已出了全力。
這麼小小的一段絲線竟然要讓韓青主盡全力,又豈是尋常的寶物?但秋璇卻棄之若敝履。身家十萬的富翁,丟了一兩銀子絕不撿起,難道這條寶絲在秋璇看來,不過是十萬身家中的一兩銀子?
郭敖越想心下越沉,劍道的根基便是信心,他還有足夠的信心擊出那一劍麼?
秋風蕭蕭,也有些寒了起來。
滿地海棠,美人依舊。
秋璇笑看着郭敖,似乎有些期待:“你打算如何擊出這一劍?”
郭敖沉吟着:“海棠無辜,不應染上殺氣。在這裡,我無法出劍。”
秋璇深深看了郭敖一眼,笑道:“就衝這句話,我讓你挑選比劍的場所。”
郭敖仍然沉吟着,緩緩道:“姑娘天縱蕙質,想必明白,無論什麼劍,都絕非簡單的一柄劍,不但要看手持的是什麼人,還要看是在哪裡施展的。君子所持之劍大若天下,中正平和,劍雖能御,氣不能擋。小人所用之劍陰狠毒辣,旁逸斜出,劍鋒若針,劍氣若瘴。而海棠從中,刺出的無非是花下之劍,濃豔風流,可舞而不可鬥。絕巘頂上,刺出的卻是肅殺之劍,奪命鎖喉,凌厲如電。”
秋璇笑道:“想不到你對劍中之道也頗有領悟。”
郭敖一笑,道:“宋代有位奇俠叫龍八,他所施展的瀚海長風掌以山川靈秀之氣爲力,一掌拍出,山川爲動,沛不可擋。越是在鍾靈毓秀的地方,掌力便越是沉鬱雄厚。在下不才,尚有幾分追慕先賢之情,知道要擋住姑娘之劍,也需要藉助山川秀氣,助此劍意。”
秋璇目中光芒暈轉,似乎提起了興致:“你要借什麼山川秀氣?”
郭敖道:“韓青主屢次警告我,絕不能向姑娘出劍,所以,我這一劍,該是賭命之劍,所以,要借就借天下最靈秀的山川。峨嵋。”
峨嵋,自然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爲他擔心李清愁,他知道天羅教在剿滅少林武當之後,下一個目標一定是峨嵋派,去峨嵋通報的李清愁現在怎樣了?
能約秋璇遠上峨嵋,既能避開華音閣中種種防禦,又能打聽李清愁的消息,實在是一舉兩得。
秋璇笑道:“那可就難了,此地距離峨嵋怕不有千里之遠?”
郭敖搖頭道:“若無峨嵋助劍,我甘拜下風,但若是身在峨嵋,我有必勝的信心。”
秋璇笑了。笑得很婉媚,笑得有些揶揄,又笑得善解人意:“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絕不能去峨嵋,所以才這樣說。”
郭敖道:“絕不是,至少我還有這柄劍。”
紫光一閃,舞陽劍被他橫握在手中,光芒吞吐不定,一線龍吟從劍身上發出,婉轉繚繞於海棠花叢中。
秋璇雙目凝注在劍身上,她自然認得,這柄天下無敵的寶劍。這柄劍本就可以震懾天下,有此劍在,天下絕無不可能之事!
因爲此劍屬於那個輝煌的名字。雖然那人已不在了,但劍勢聲威仍在,絕沒有人敢小覷。
秋璇臉上浮現出一絲鄭重,道:“好,我相信你,我們這就去峨嵋!”
她看着他,輕聲道:“你知道麼?我很想你打敗我!”
郭敖臉上沉吟之色更濃——只有天下無敵的人,才盼着別人打敗他。
難道秋璇的修爲,竟高到如此境界了麼?
秋璇悠然走過海棠花叢,在落花中間,伏着一隻巨大的鸞鳳,長几四丈!它身上覆滿了七彩的羽毛,高昂着鳳頭,看去神駿英武。
郭敖大駭,幾乎錯疑自己到了瓊島仙府中。他絕沒有小看秋璇,但仍想不到秋璇竟豢養着如此靈物!秋璇見他那發呆的表情,笑道:“這是假的。”
郭敖這才注意到,那鸞鳳一動不動,果然不類活物。但是此等巨大精緻的一隻鸞鳳,縱然是木頭雕成的,也是珍稀之極。就是不知道秋璇帶他來看這隻木鸞是什麼意思。
秋璇道:“它雖是假的,但卻能載我們到峨嵋去。”
此物能載他們去峨嵋?郭敖幾疑自己聽錯了!
秋璇解釋道:“前日華音閣截獲了這隻璇璣青鳳,鈞天部詳審之後,雲是從峨嵋飛過來的。此物製作極爲精巧,鈞天部一時也不明如何操作,但此鳳本就被設定爲飛回峨嵋,只是被我們捉住了,才羈留此地。你要去峨嵋,那就上來吧。”
說着,她身子翩然飛起,落在了青鳳頭上。
郭敖有些猶豫,但大話既已經說了,又豈能改口?當下運起輕功,也跳了上去。
秋璇在青鳳頭頂扣了幾下,幾片雕琢精緻的水晶薄壁從四面升起,將兩人護住。跟着青鳳發出一聲嘹亮的鳴叫,突然兩叢金光從鳳目中射出,金燦燦地直燭兩三丈遠。那青鳳抖翅剔羽,突然身子拔空而起,在華音閣上空打了個盤旋,直向西南飛去。
身在空中,眼界清闊,秋璇心懷大暢。她強行將璇璣青鳳從鈞天部要過來,便是想遨遊天際,一擴胸臆。此時心願得遂,高興之極。
至於與郭敖的一劍之約,反正他必敗無疑,也就不放在心上。
也因此,她沒有看到,郭敖雙目中漸漸升起一股恐懼之意。懼意越來越深,天不怕地不怕的劍神郭敖,身子竟慢慢顫抖起來。
那無邊的獄火,猙獰的捶打之聲,竟彷彿從天際徐徐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青鳳嘹亮鳴叫着,越過山川大地。
峨嵋,已遙遙在望。
步劍塵緩緩擡頭,望着那遙遠的天際。他知道,自己也要行動了。在郭敖還未正式就任華音閣主之前,他一定要消除所有的變數,力求不出現任何的阻隔。
最大的變數,就是卓王孫。
步劍塵甚至能看到那雙心懷天下的眸子,他的手緊緊握起來了,他耳邊響起丹真的話:
卓王孫必將會是華音閣的主人,也是華音閣最後一任主人。
他萬萬不能讓華音閣滅亡,那是他的承諾。
白雲繚繞在千年沉寂的崖壁上,靜默地看着這兩個不速之客。那青鳳在崖邊盤旋着,緩緩墜下,穿雲而過,兩人面前顯出一個巨大的洞口。青鳳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緩緩自洞口飛了進去。
隨着青鳳翔舞,那洞府次第亮了起來。
紅色、橙色、黃色、綠色、藍色、靛色、紫色的燈依次閃亮,將洞府籠罩在一片七彩的異輝中。那些燈通體都是水晶雕就,光芒柔和明豔,燈光流轉,就宛如瀉水流波一般,絢麗已極。
秋璇笑盈盈地四下張望着,深感此次沒有虛來。
郭敖的身體卻已開始顫抖。
那洞府越深入便越是廣大,似是整個山腹都被淘空了一般。裡面裝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秋璇竟一樣都不識得。最爲奇異的是一朵巨大的蓮花,高十數丈,花瓣緊緊閉合着,矗立在洞府的正中央。
青鳳圍繞着那朵蓮花盤旋,發出一聲嘹亮的鳴叫,蓮花竟慢慢綻放開來。
蓮蕊正中間盤膝坐着一個白衣人,他手中拿着一隻拂塵,指引着青鳳盤舞落到了蓮房之上。那蓮房徑長七丈,廣大無比。白衣人放下手中的拂塵,向青鳳走了過來。
他似乎並沒想到青鳳身上竟然藏了兩個人。
秋璇臉上閃過一陣笑意,她知道,這個人必然很有趣。
咯咯一陣聲音傳來,秋璇微覺訝然地轉過臉來,就見郭敖死死盯着白衣人,鋼牙幾乎咬碎。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郭敖認識這個人?
正疑惑之間,就聽郭敖用一種壓抑之極的聲音嘶叫道:“鍾……鍾成子!”
白衣人身形倏然頓住,他眼中閃過一陣冷冽寒意,直盯向青鳳的頭顱。他的眼神立即變了,變得有些困惑,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喜悅。
他眼中的寒意完全消失,他的人也變得瀟灑而悠閒,彷彿看到了多年的老友,又彷彿突然揀到了傾國連城的珍寶:“你還記得麼,三年之前,我就說過你一定會回來的!”
郭敖目中幾乎噴出火來,緊緊盯着鍾成子:“你……你這惡魔,你竟然還不死!”
鍾成子大笑道:“怎麼會死?我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我居於大羅仙境中,不與凡俗同染,怎會死?你此次回來,是不是想求我完成上次未竟之事?”
郭敖大叫道:“住口!住口!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殺了你!”
他面孔漲得通紅,似乎全部生命與力量都化成了怒火,將他整個人都焚燒起來。
秋璇不禁有些訝異,郭敖的反應怎會如此劇烈?
上次未竟之事?那究竟是什麼?
鍾成子目中閃過一陣狂熱:“還是說,你已經突破了大羅仙障,自行用心火鍛造出了不敗心劍?那就施展出來吧!”
他雙手張開,無比真誠地道:“來,刺我一劍。如果你真的修成了不敗心劍,一定可以破我護身的大羅仙陣。來,殺死我,讓我看到我三年的期待沒有落空!”
郭敖大叫道:“那我就殺了你!”
他猝然出手,身子猛地向前衝去。一道紫色的豔影隨着他的身形飆射而出,化作一叢怒放的劍華,在他身周蓬炸而開。劍光盤旋飛舞,威力愈來愈大,最後凝結爲一道深紫的光影,厲嘯震響整個洞府,向鍾成子衝去。
這一劍,乃是凝結了郭敖重傷這幾天來的所有心得,是他參悟劍道更上一層樓之後的率意而爲,這一劍出手,郭敖有信心勝的過凌抱鶴的清鶴劍。
但鍾成子臉上卻泛起一陣失望之意,深深嘆了口氣。
他的身後倏然閃過了兩道凌厲的白光。
白光在他身前交擊,形成一個巨大的、耀眼的十字,跟着橫掃而出。一陣斷金曳玉的巨響爆出,郭敖連人帶劍都被這個巨大的十字斬中,禁不住踉蹌後退。
白光消散,那十字顯出它的本來面目,卻原來是兩隻巨大的刀刃。刀刃的尾端互相連接在一起,也不知鍾成子用了什麼手法,讓這刀刃宛如手臂一般,可以自由曲伸、搖擺。
這兩截手臂一樣的刀刃從鍾成子的背上伸出,讓他看去就像是個生了四隻手臂的怪物,這怪物正充滿了失望與惋惜地看着郭敖,搖頭道:“不行,你太讓我失望了。你不但沒修成不敗心劍,連大羅仙障的第一層都沒有勘破。那個連凌天宗都擊敗的少年劍神哪裡去了?(事詳《舞陽風雲錄·長空劍訣》)爲什麼我有種看到蠢材的羞恥感呢?”
他越說越怒,白光閃動,巨大的刀刃追着郭敖刺了出去:“我費盡了心血,就培育出你這個廢物來麼!”
郭敖發出一聲受傷的咆哮:“你這妖人,誰讓你培育了!”
他惡狠狠地刺出一劍,卻被那刀刃輕輕擋了回去。
鍾成子的聲音裡滿是受傷的失望感:“我爲什麼選擇了你這個蠢材,還一廂情願地認爲你一定能夠突破天人極限,修出劍中極道呢?”
他也暴躁起來,兩隻巨大的刀刃狠命地揮舞着,暴雨一般地擊向郭敖。
秋璇臉上閃過一陣訝異,她實在沒有料到,這個蜷縮在山腹中的蒼白男子,武功竟然高到如此程度,白光交斬如電,將郭敖打得沒有還手之力。
他竟然真的想殺掉郭敖!
郭敖還不能死,她還期待着郭敖的那一劍。想到一劍刺出後郭敖的表情,秋璇就覺得極爲有趣。就算單爲了如此有趣的事,秋璇也絕不能讓鍾成子殺了郭敖。
她身子翩然飛下,叫道:“住手,你不能殺他!”
鍾成子冷冷一笑,背後突然又升起一道白光,閃電般隔擋在秋璇和他之間。他沒有向她出手,因爲這隔擋已經足夠了,料想如此堅韌的屏障,眼前這個嬌怯怯的小姑娘是無論如何都突不破的。
哪知秋璇的身子輕輕一轉,白光貼身而過,已落到鍾成子面前。
鍾成子驚訝地轉過臉來,他開始認真地打量着這個小姑娘。
白光倏然收回,轉而斬向郭敖。三道巨大的刀刃縱橫飛舞,擊得郭敖透不過氣來。
鍾成子臉上卻轉回了那股散淡而優雅的笑意:“小姑娘,你想不到見識一下劍道中的極詣?”
郭敖臉色陡變,大叫道:“不要聽他胡說!”
鍾成子臉色一寒,刀芒陡摧,將郭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看着秋璇的目光卻柔和而溫煦:“你看到我現在的武功了麼?等你領悟到劍道極詣之後,隨手一劍,就可以破盡我護身的大羅仙陣,一劍將我擊殺。不但是我,天下任何高手,你都想殺誰就殺誰。那種傲視天下的姿態,唯有你才能擁有。小姑娘,你想不想試試?”
他的目光變得熱切無比,狂烈地盯着秋璇。
只要身在武林,就沒有人能抗拒這種誘惑,鍾成子有足夠的信心!
儘管那鍛造過程的確慘烈了一些,讓郭敖這樣的蠢材望而卻步,半途而廢。但他相信,真正的天才是不會畏懼這些的。
而秋璇,也許就是他窮一生精力所要尋找的天才。
秋璇笑了:“劍道極詣?真的有這麼厲害麼?”
鍾成子急忙道:“當然有,絕對有的!”
秋璇蹙起眉頭:“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這種空口無憑的事情,我該怎麼來相信你呢?”
鍾成子見她有些動心,一腔熱望登時被完全引起,再也控制不住,急道:“我現在就演給你看!”三道白光倏然迴轉,託着鍾成子飛了起來。
秋璇的臉色有些變了,她已看出,鍾成子方纔並沒有施展出全力。
難道他的武功竟然高到如此境界,應對郭敖這樣的高手都如此輕鬆?鍾成子這一飛幾達四丈,三道白光交擊成一朵嬌豔的白花,升騰在他身周,將他嚴嚴密密地護住。
便在這時,他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劍光。
那彷彿是情人眸子中的一絲悵然,又彷彿是盈盈秋波中的一抹慵懶。
白花依舊光焰燭天,但卻掩蓋不住這抹劍光那淡淡的冷光。
鍾成子胸前忽然爆出一片血光,威力浩蕩無邊的白花竟然無法護住他,被這一抹冷光斬成重傷!白光轟然散亂,每隻巨大的刀刃上都留有一道深邃的斬痕。
這一劍,竟然是無堅不摧,無力不破!
鍾成子身子墜落,重重摔在地上。鮮血不斷涌出,但他的臉上卻滿是欣喜之意,大叫道:“看到沒有?這就是我窮一生精力模仿出來的劍道極詣。要知道這只是模仿,若是真正的劍道極詣,這一劍就足以要我的性命!你該相信了吧?”
他興奮的目光呆了呆,因爲他的面前已沒有了秋璇的蹤影。他極目搜索,才發現在他演示劍道極詣的時候,秋璇已經乘機拉起郭敖,衝向了一個泛着微光的洞口。
有光,便有路。
她想逃走?鍾成子費力思索,見到了這麼高明的劍術,她竟然還想逃走?
她竟然一點都不動心?
這怎麼可能!
但看着他們奔向的洞口,鍾成子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
那是禁忌啊,尤其是郭敖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