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書閣乃是歷代華音閣主議事之處,郭敖自然也不例外。
雖然天氣並不冷,但他還是換了一身紫色的狐裘,端坐在正殿中寬大的石椅上。
華音閣主,食不厭精,用不厭細,難道不是麼?
更何況,衣飾冠冕,也是一種威嚴。
郭敖就在這種威嚴的簇擁中,冷冷地看着姬雲裳與步劍塵,緩緩道:“三日已過,你們的計劃呢?”
步劍塵猶豫了一下,道:“天羅教勢力遍佈天下,絕不可小覷。若是與之開戰,最關鍵的是要聯合所有正道力量,先去其臂助,再一鼓而擒之。”
郭敖道:“看來你是有個詳細的計劃了,從頭說吧。”
步劍塵沉吟着,道:“天羅教輕鬆就滅了少林武當,實力之雄厚,百年來無一宗派能過之。華音閣也需小心對之。日前我曾與崇軒對面交鋒,佈下了極縝密之局,仍未能困住他。此人驚才絕豔,實在了得。天羅教在此人率領下,事無鉅細,都井井有條。崇軒在天羅教中的威信,再無一人能夠達到。所以,要滅天羅教,必須先殺崇軒。”
郭敖頷首道:“說的有道理,但如何才能殺崇軒呢?”
步劍塵道:“崇軒尚滯留餘杭,並未歸塞外,似是有所待。他日前約集四派掌門,會鬥於城隍閣,似乎是想以武功震懾天下,使武林中人不敢與他抗。我們可以同樣的方法對付他,閣主……閣主不妨出帖約戰他,老朽再佈一個殺局,管教他不死也須重傷。”
郭敖微笑道:“若算計的是別人,此計實在大妙,但若是崇軒,則這是條呆計。沒有任何殺局能困得住崇軒,這一點我比你清楚多了。所以,你的計策要改。”
步劍塵沉默着,郭敖道:“首先,這封戰書絕不好下。四派掌門之所以不得不應戰,是因爲崇軒的那封戰書下得他們不得不應。我們這封戰書,是否也會有同樣的效果?所以,第一個問題,就是誰來下這封戰書。”
步劍塵沉吟着,道:“老朽頗覺還能勝任。”
郭敖搖頭道:“不行。你已接過崇軒的戰書,再依樣下回去,只怕會落個拾人牙慧的笑柄。聽說正道新出了位武林盟主,叫做楊逸之。說來也是我少時的故人,若由他來下這封戰書,那就完美了。”
楊逸之,也曾是他少年時出生入死的夥伴,只是他現在提到這三個字,沒有絲毫故友重提的喜悅,而只是在說一個工具,一個可供利用的工具。
他微笑道:“楊逸之的武功怎樣,我最清楚,何況他現在還是武林盟主,這封戰書由他來下,說明華音閣與正道的聯盟緊固無比,崇軒勢必不能小覷。華音閣主與正道武林盟主共約天羅教主,崇軒又豈能不來?”
步劍塵遲疑道:“但……楊逸之又怎會答應?”
郭敖冷冷道:“這種小事,你必定能辦妥的。是不是,步叔叔?”
步劍塵臉色變了變,沒有作聲。
郭敖悠然笑道:“那麼,接下來就是第二個問題了,崇軒來應戰時,我們該做些什麼?”
步劍塵無法回答,顯然,郭敖要的答案絕非一個殺局。
果然,郭敖微笑道:“沒有了崇軒的天羅教,實力足足減了一半;但我這個閣主做得名不副實,有我沒我都一樣。那麼,去了教主與閣主後的天羅教對戰華音閣,勝算又會有幾分呢?”
他目光如銳電,直刺向步劍塵臉上:“所以,我與崇軒約戰之時,便是華音閣與天羅教開戰之日!”
步劍塵臉色更變,郭敖嘴角徐徐浮起一個笑容:“步叔叔,你的傷太重,我就不派你衝鋒陷陣,讓你留在閣中養傷,順便幫我打點雜事。這次不會說我忘恩負義,寡情薄信了罷?”
他的語氣居然十分誠懇,步劍塵只得苦笑着點了點頭。
郭敖又轉向姬雲裳:“至於仲君你……你雖然刺了自己一劍,功力只有以前的六成,但我想也足夠了。你率領華音閣諸位高手,駕馭均天部仿製的璇璣青鳳,可在一日之內抵達西崑崙山,殺他們個措手不及。韓青主等率領本門弟子,快馬趕過去,也不過七八日。那時內外夾攻,可在一日之內攻陷天羅教的根本之地。此後我們盤踞其中,更與正道諸派裡應外合,天羅教的援兵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必定能穩操勝券,天羅教必亡!”
步劍塵臉上露出沉思之色:“老朽有兩點存疑:第一,若是崇軒在一二日內趕回西崑崙山,有他坐鎮,天羅教仗地利之勢,只怕本閣人數再衆,都無法攻破。第二,若是天羅教棄總壇而不顧,反而佔了本閣,那又如何呢?”
郭敖笑道:“這就是有心無心之分。咱們早有準備,傾巢而出,所以華音閣要不要無所謂。但天羅教本部人馬十之六七都在總壇裡,被咱們困住之後,哪裡能夠放棄?所以無論如何,他們都要馳救的。步叔叔不必擔心這個,至於崇軒……”
慢慢地,他的臉上顯出了一絲冷峻之容:“他絕對無法趕回去的!”
華音閣要不要無所謂。
這番妙論讓步劍塵一時氣結,不過他沒有說什麼,這些日他對郭敖的性情已有些瞭解,既然他如此得意自己的此番安排,那無論他再說什麼也沒有用的。
丹書閣中一片沉默。
良久,就聽姬雲裳淡淡道:“就依閣主所言。”轉身就要離開。
步劍塵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神色也平靜下來,默默跟在她身後。
郭敖忽然道:“兩位請留步。”
姬雲裳與步劍塵止步,回頭看着郭敖。
或許是姬雲裳這聲“閣主”讓郭敖心中大爲愉悅,他臉上的暴虐之氣也淡了些,他似乎反省了自己片刻,才道:“兩位想必覺得現在的我飛揚跋扈,獨斷專橫,是個十足的暴君。”
姬雲裳與步劍塵沒有回答。
郭敖道:“我幾乎親手殺了兩位最好的朋友,還差點將華音閣毀了。兩位也許覺得我瘋了,但我知道,我付出的代價全都值得,因爲我獲得了絕頂的武功。這就讓我有足夠的籌碼來保護天下所有的人,這是我對劍的新的理解。”
他靜靜道:“不論多好的朋友,都可能背叛你,因爲自己的需要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也許有的人選擇報復、用仇殺來解決這一切,但我卻將頭擡起來,看得更遠一些。如果我結交的朋友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天下,是黎民,是百姓,那就再沒有背叛。兩位可看到現在的江湖中道消魔長,江湖正道在天羅侵逼下奄奄一息,難道不是我們習武者匡扶正義之時?劍倚長空,不才是我們習武最大的抱負麼?那麼,我們又何必計較於個人的得失,甚至一派的得失?相信我,牌樓斬了可以重建,宮殿燒了可以再修,但江湖正義,如果倒下了,卻無法再扶持了!”
姬雲裳一言不發,等郭敖說完了,才淡淡一笑,回身出了丹書閣。
步劍塵嘆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是閣主,想飛多高,就儘管飛吧。”
郭敖含笑一揖,目送兩人。他的笑容中滿含自信,因爲他握着的是天下無敵的劍,坐着的,是天下無敵的權柄。
他要做的,也必將是天下無敵的功勳,他決不允許任何人阻擋他!
他的劍,本就應該爲了天下蒼生而鑄。想到自己以前只是拘泥於一人兩人之友情,郭敖忽然覺得非常可笑。再也不會了,從此之後,這柄劍將爲天下蒼生而揮,若有人敢阻攔,就必被斬成兩段!莊園若是大了,就必定會有陰暗的,看不見的角落。而這些角落中躲着的是什麼,想必活在明處的人,是無從知曉的。
華音閣中又有多少這樣的角落?又有些什麼躲在其中?
鍾成子儘量將身子蜷縮在假山洞中,但他的臉上卻滿是興奮。這個洞很小,鍾成子又很怕人發現,不時用力,將殘缺的身子向洞中擠去。只有在無人發現的暗處,纔可以看出來鍾成子傷得有多重,他幾乎已無法支撐起自己的身軀。
如果那還能說是他的身軀的話。
他並不是一個人,他的對面,還有另一個人坐着。那是個小姑娘,樣子很甜美,她手中拿着一隻大蘋果,臉蛋就跟這蘋果一樣,紅撲撲的格外惹人愛憐。
她身上是一襲大紅衣衫,顯得她那麼嬌小,玲瓏。
她看着鍾成子,臉上盡是天真無邪,道:“鍾叔叔,你若是這麼怕,不如我送你出去好了。”
鍾成子臉上的笑容倏然一暗,他惡狠狠地盯着紅衣小姑娘,冷冷道:“上官紅,你不要叫我叔叔,我聽着噁心。”
上官紅悠然道:“我叫郭敖也是叔叔,他聽着還很開心呢。當然,他現在恨不得我死。”
鍾成子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道:“你惹上了他,一定沒有好下場。他現在的武功之強,絕非你能夠匹敵的。”
上官紅嘆道:“所以我才擔心啊。鍾叔叔,你能不能告訴我個法子,讓他殺不了我?他既然是你鑄的劍,你一定有法子控制他的。”
鍾成子冷笑道:“法子自然是有,但我爲什麼告訴你?”
上官紅笑嘻嘻的,似是一點都不生氣:“鍾叔叔,你想必忘了,若不是我馱着你,你哪能動得了?你又如何佈下火陣鑄劍?如何吃?如何喝?鍾叔叔,我只要把你丟在這裡不管,你覺得你還能活多久麼?”
鍾成子冷冷道:“那你將我丟下啊!我就算死了也不告訴你!”
上官紅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倏然出手,鍾成子殘缺的身軀被他提了起來,上官紅臉上的笑容卻又天真又柔和:“鍾叔叔,我有很多很多的蘋果,你要不要多吃幾顆,然後才肯告訴我呢?”
鍾成子臉上露出恐懼之色,顯然,他深知這個紅衣小惡魔的可怕之處,也知道她這些日來任勞任怨地幫助自己,必定是有所圖。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說的話也許還能活下去,若是說了,只怕上官紅立即就會殺了他。
上官紅的笑容越來越甜美,她扼在鍾成子咽喉上的手卻越來越緊。
鍾成子臉皮紫漲,但殘廢的他,又如何與上官紅相抗?上官紅髮出一聲嬌笑:“鍾叔叔好棒哦,再堅持一小會,我就親親你。加油哦!”
猛地一聲輕響,一股大力潮涌而入,上官紅的手上一輕,鍾成子霍然不見了。
上官紅大驚,紅衣閃爍,身子閃電般竄了出去。
淡淡月光下,站着一個灰色的影子。
鍾成子殘缺的身體,就握在他的手中。
崇軒。
天羅教主怎會顯身在華音閣中?難道是嫌惡自己做的不夠好,來懲罰自己的麼?
上官紅皎好的面容上閃過一陣驚懼之色,急忙跪倒。鍾成子更是縮成了一團,似乎在極力躲避着崇軒的視線。但他被崇軒提在手中,還能躲避到哪裡去?
崇軒沒有說話,他的眸子也彷彿融入了月光中,同這份淡淡的皎潔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猛地一陣咯咯之聲傳來,上官紅身子發顫,上下牙齒情不自禁地扣擊在一起。那咯咯聲並不只來自他,還有一半從鍾成子的口中發出。
崇軒緩緩將鍾成子放在地上,淡淡道:“我吩咐你們的都做完了麼?”
鍾成子與上官紅齊聲道:“都……都做完了!”
他們的聲音都忍不住發顫,因爲崇軒的面容中沒有一絲笑意。
崇軒冷冷道:“那爲什麼還不走?”
鍾成子呆了一呆,郭敖方鑄成劍,他豈能走?但崇軒的命令,又豈是他能夠違抗的?
上官紅也呆了呆,一把掮起鍾成子,向外飛奔而去。雖然他是崇軒最得意的左右手之一,但也不敢攖崇軒的怒意。
實際上,自崇軒執掌天羅教而來,他從未發過怒,從未懲罰過任何人。但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知道,若是崇軒發怒,必將極度可怕!
崇軒看着兩人的背影,不由暗暗嘆了口氣。鍾成子圖謀的是什麼,上官紅圖謀的又是什麼,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更知道,作爲一位領袖,就該適度縱容屬下的慾望。
關鍵是控制。
崇軒的身影漸漸變淡,似乎也一齊融入進這月光中。他來到華音閣的使命已經完成,是該回去了。西湖煙波浩淼,崇軒的住處,就在湖中心的小島上。他在柳浪下解開一葉扁舟,緩緩向湖心島而去。
明月堆積在湖面上,時有野鳥呢喃,景極清幽。崇軒身在碧波之上,但心寄天地,想到江湖險惡處,不禁悠悠嘆息。
突地,就聽一人輕聲道:“湖山清幽,何不暫留尊步?”
崇軒一驚,腳尖內息頓處,扁舟立時在水面上定住。卻見一人微笑立於水面上,一襲青衫,似仙人踏波而來。那人衣衫很簡,謙謙君子,拱手相詢。
但崇軒的扁舟才一定住,立即慢慢退後一尺許。
同時,那人足下踏的柳枝也在緩緩退後,直到兩人間的距離約足三丈爲止。崇軒不由暗暗驚心,雖然他心有所思,但靠近此人三丈之內而不覺,也極爲罕見了。
他不由目光注入此人身上,卻見此人目間似有一層悒鬱,映在蒼茫的月華中,似乎天地閒愁,都貫注在他一人身上。
崇軒微微笑道:“楊逸之楊盟主?”
那人淡淡一笑,道:“盟主之位,不值教主一哂,說來只是辱了清聽。”
崇軒笑道:“盟主此來何事?”
楊逸之臉色黯了黯,道:“爲華音閣主郭敖下戰書。”
崇軒道:“這十幾年來,我從未接過戰書。”
楊逸之目光擡起,恍惚似是看着漫天的月光,悠悠道:“月華如斯,世間一切如塵,又豈堪跋涉?”
他長聲太息,突然之間,滿空的月華陡然一黯,崇軒一驚,身子箭矢般後竄而出。洪波涌起,被他這一點之力激得沖天怒發,化作丈餘高的水牆,無論什麼攻擊,都必被一拍而散!
但月華一黯之下,接着倏然一亮,那月華竟似有形之物一般,閃電般怒劈而下。一聲嘹亮的鷹唳破空響起,那月華凌空錯亂,圍着崇軒一陣閃耀。轟嗵一聲,崇軒激起的洪濤巨波濺落而下,楊逸之的蹤影已全無。
一篇戰書在月華下緩緩展開。
“昔孫曹會獵於吳。今山川猶在,豪興未減,沉沙遺碧,劍光猶紅。何不以光風霽月爲劍,論於湖波浩淼之上,追斯人於未逝,慨古今之慷也?投桃之約,今當李報,彈劍之邀,違者不祥。郭敖敬上。”
崇軒知道,這場約定,自己必當得去。吳山城隍閣。
滿目山川,西湖勝景,盡收於眼底。郭敖憑檻而望,不禁意興湍飛。
幾日之前,崇軒約戰於此,他方頓悟了春水劍法,但仍抵不過崇軒,盡落下風。但現在,鑄劍已成的他,又豈能再戰再敗?
他慢慢將酒杯送到口邊,秋璇藏的香餘之酒的確有獨到之處,每次郭敖飲完之後,都有股要劍斬天下的慷慨之情。這次,他將挑戰天下最強橫的存在,將之斬在三尺身前。
他有足夠的信心。特別是在他動身之前,迫使姬雲裳率領三十餘位華音閣的高手,乘坐璇璣青鳳,秘密向西崑崙山大光明境潛去。人數雖少,卻無疑集中了華音閣七成的戰力。而失去崇軒的天羅教,實力僅餘五成。而同時,韓青主率領剩餘的華音閣弟子,火速向西崑崙山奔去。等他們趕到時,天羅教也就基本上滅亡了。
郭敖悠然一笑,又斟滿了一杯酒。
感激涕零的少林、武當兩派也來到了華音閣周圍,跟隨郭敖共謀大計。他們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無論少林還是武當,搬過去的武功秘笈都神秘地消失了,僅餘一堆灰燼。
是燒燬了麼?但卻沒有縱火的痕跡,也絕沒有外人進入其中。郭敖想到春水劍譜同樣蹊蹺的焚燬,不由將這一切都算到崇軒頭上,不過這也無所謂了,崇軒即將死在自己劍下。
至於這些武林同道,既是來幫他的,也是來要東西的。郭敖看的很清楚,所以答應他們再抄一份給他們。少林武當歡天喜地答應了,一面緊鑼密鼓地召集其餘正派,一同前來對抗魔教。
少林的燃眉悄悄求郭敖將武當的劍法也轉錄一份給他,郭敖一併答應了,反正只是多抄一份而已。他看着燃眉那歡喜若狂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燃眉不知道,郭敖也答應了清玄道長同樣的請求。
人總是貪得無厭,不知道自己只能吃到自己飯量那麼多的飯,再多餘的,也都是浪費。就算燃眉道長是天縱奇才,也未必能近研少林所有的武功,要來武當劍法,由於派路有別,也不能修習,勉強練的話,大有可能真氣走岔,從此一命嗚呼,再多的秘笈有什麼用?
真正有用的,一本就足夠了。
郭敖長嘆一聲,他知道,自己要盡全力,才能保護這些人,使他們不滅於魔教的擴張中。爲此,他捨棄了朋友,但郭敖從來沒後悔過。
現在也一樣,他甚至等不及崇軒來,好讓他轟轟烈烈鬥上一場。
然後,便是滿山遍野的好消息,天羅教將在他的鑼鼓催送下,從此一蹶不振。
咯咯咯,木質樓梯輕輕響了起來,沉穩,輕捷,正是崇軒一貫的聲音。
郭敖將酒杯放下,他知道,面對崇軒,不能有絲毫的懈怠。連一絲機會都不能留給他,否則,慘敗的必將是自己!
一個人影慢慢從樓梯處升了上來,郭敖的瞳孔驟然收縮。
凌抱鶴。
並不是崇軒。
郭敖的憤怒才生氣,便立即安靜下來,完完全全地安靜下來。因爲他已在瞬息之間,嗅到了危險的信息。
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在他沒有看到、算計到的地方!
凌抱鶴也很安靜,他細長的眼眸中甚至飛揚着一絲笑意,慢慢地走到了城隍閣的石桌前,將雙手按在上面。
他的手上握一件東西,一件郭敖十分熟悉的東西。
暗獄曼荼羅。
郭敖的眼角跳了起來。
凌抱鶴眼眸微微合起,目光宛如針一般刺在郭敖臉上:“知道我是怎麼來的麼?”
他頓了頓,似是等着郭敖回答,又似是確認郭敖不會回答:“我乘着璇璣青鳳。”
郭敖笑了,他笑的時候牙齒緊緊咬在一起,顯得有些猙獰。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如此周密而精嚴的計劃,竟然在一開始就完全失敗了。
爲什麼?爲什麼會如此?
郭敖緊咬牙,一字字道:“崇、軒?”
凌抱鶴的笑卻是隱藏的,平和的:“你應該相信我們是生活在一張網中,而他就是收網的人。”
郭敖身子一震,收網的人?
凌抱鶴悠然道:“你敗了。你現在回去,也許能看到韓青主率領的三百弟子,正灰頭土臉地往回趕呢。”
郭敖一口怒氣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雙目宛如燃燒的火炬,灼燒在凌抱鶴的臉上!那是兩團鬼火,郭敖的聲音也彷彿是從地獄中透出一般森冷:“我本來已徹底敗了,但他不該派你來。”
他傲然,決然道:“你就是我反敗爲勝的籌碼。”
凌抱鶴大笑,狂笑:“那你想怎樣?打敗我?殺了我?”
郭敖慢慢走向前來,他的語音冷得幾乎結了冰:“殺了你,或者抓住你,囚禁在一個崇軒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慢慢道:“然後我再去找寧九薇,找上官紅,找天羅五老,一直到崇軒再無人能用爲止。那時,看看誰纔是收網的人?”
凌抱鶴居然點頭,道:“你這個辦法很好,我也認爲這是對付崇軒的唯一辦法。但你覺得你能抓住我麼?”
郭敖淡淡道:“崇軒唯一的失誤,就是錯估了我現在的武功。他難道還認爲你足以跟我抗衡麼?”
說到最後一個字,他的腳步定住,劍光倏然濺出。
那是一抹光,一抹淡淡的傷心,倏然就穿透了凌抱鶴的心頭,很小心地在他的心中安了個家。然後,這一生中累積的所有記憶,都復甦起來,紛至沓來,最後凝結爲一抹傷心,跟一滴淚珠。
淚珠墜落在塵埃中,而傷,則蝕透了他的心。
只這一瞬間,舞陽劍已穿心而過,半截劍尖自凌抱鶴的背後透出來,凌抱鶴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茫然與沉醉,喃喃道:“好……好劍!”
舞陽劍倏忽不見,凌抱鶴踉蹌後退。鮮血宛如怒箭飆出,他卻仍然沉醉在那抹傷心中,只道:“好……好劍!”
郭敖緩緩道:“我的武功已絕不是你能比擬的了,所以你該死。”
凌抱鶴也笑了:“但你知道什麼是心麼?你又知道什麼是傷心?”
他的人忽然化成了一團光,清鶴劍宛如一頭沖天而起的仙鶴,羽翼飛張,將凌抱鶴覆在其中,向郭敖怒衝而至。
郭敖眉頭皺了皺,劍光再次揮出。
凌抱鶴的心已破,但他的生命力卻在邪魔詭異的不死神功的驅使下,仍舊頑強無匹,激發得他的劍勢宛如天河倒傾,恍如一夢。
這是凌抱鶴最後的一劍,也是最強、最厲的一劍!
這樣的殺招,也只有身具不死神功的凌抱鶴才能施展出來。
郭敖劍招迅速改變,硬生生拍在清鶴劍上。他只覺清鶴劍宛如山洪爆發一般,勁力大到不可思議,登時身子被激得沖天而起,而清鶴劍的劍尖宛如毒蛇般噬了過來!
這電光石火之間,生死立決!
郭敖心中涌起了無數的悔恨,他不該自大的,他應該在刺中凌抱鶴的時候出重手殺了他的!但現在,所有的悔恨都已無用,都化爲對自己的譴責,滾涌在心頭。郭敖暴怒,舞陽劍閃電般刺出,沒入了凌抱鶴的肩頭!
他的劍術本以狠辣爲長,此時悔恨與暴怒齊生,立時回覆了兇辣的本色,全部勁力都貫入了舞陽劍中去,猛然刺出!
要拼,就拼誰更狠;要拼,就拼誰先死!
凌抱鶴哈哈大笑,似是極爲快意。郭敖更怒,劍尖勁力猛然炸開,凌抱鶴眼前一黑,幾乎暈過去,但同時,他的清鶴劍,也刺進了郭敖胸膛。
不死神功宛如一直無形的巨掌,一次次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他只覺全身勁力在急速地流逝,甚至連握住手中的劍,都顯得極爲艱難。
他忽然長嘯道:“你答應我的!”
郭敖已被怒氣衝昏了頭,勁氣連環爆出,凌抱鶴血肉濺在空中,模糊了城隍閣的雕樑畫棟。凌抱鶴似乎陷入恍惚中,不住地叫道:“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
郭敖劍勢再動,已然掌握了完全的主動,冷冷道:“去死吧!”
勁力潮涌而出。
但一股霸悍浩蕩的內息從凌抱鶴的背後轟然卷至,彷彿沙漠上的狂風一般,倏然吞噬了凌抱鶴,跟着向郭敖怒攻而至。這股狂猛的勁力竟全然不管凌抱鶴的死活,一觸之下,凌抱鶴一口鮮血噴出,手中清鶴劍登時窒住,他的雙手卻倏然下縮,一把抓住舞陽劍,死都不放手!而那股勁力卷舞成風暴,就在郭敖一愕之間,轟然擊在他胸口上!
郭敖也是一口鮮血噴出,身子重重撞在了牆壁上。全身勁氣幾乎渙散,猛力回奪之下,舞陽劍上還沾了凌抱鶴的殘血。
郭敖心底忽然興起一股強烈的厭惡,猛力甩着舞陽劍,似乎想將所有的不愉快都甩掉一般。
大倌輕輕抱起凌抱鶴。
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漸漸化爲僵硬。
他再也不會入魔了,而他深惡痛絕的不死神功也再不能救他。
他已從罪惡的命運中解脫出來,從此,將只歸屬自己。
大倌的淚落了下來,落在凌抱鶴不肯閉上的眼睛裡。他最後的表情定格在吃力地仰望中,似是想看清楚大倌。他的嘴脣微微張開,似是有無數的話要講。
但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大倌使勁擁住凌抱鶴,彷彿要將他揉進自己的生命裡。她憶起在通天的月華下,凌抱鶴對她說的幾句話。
“我平生只虧欠兩個人,我的命要留着報答另一個人,所以不能給你。”
“但答應我,讓我死在你的手上。”
淚如月華,清冷無限。
郭敖死死地盯住緊擁着的兩個人,他的心底忽然興起了一陣強烈的妒忌。這妒忌讓他更加暴怒,舞陽劍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受傷的胸口灼痛得幾乎燃燒起來,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功力至少下降了三成。
這兩個該死的人,居然傷了自己?沒有了天下無敵的武功,他拿什麼去拯救華音閣、拿什麼去拯救天下?猛烈的傷痛與憤怒讓郭敖的意識模糊起來,他大吼道:“死吧!死吧!”
傷心之劍劃過,但無論凌抱鶴還是大倌,都沒有傷心。他們臉上凝聚着淡淡的笑容,似是對郭敖辛辣的諷刺。這笑容讓郭敖更是狂怒,舞陽劍閃爍成獰厲的光環,將兩人的笑容劃碎,劃殘。
他並沒有來得及告訴郭敖,並不是崇軒派他來的,而是他自己,想來看看傳說中的春水劍法,想來看看舞陽劍和清鶴劍的對決,到底是孰勝孰敗。
他知道了答案,因此他的心也自此得到安寧。
然而郭敖呢?
他心中猛然一驚,收劍在手。空中每一分飛濺的血紅,卻都似是一聲輕柔甜蜜而兩心知的笑,如怨鬼水袖,曼舞在郭敖身側。
郭敖忍不住一聲大叫,衝下了城隍閣。
正如凌抱鶴所說的一樣,迎接郭敖的,是血,是傷,是痛。
三百名華音閣弟子,幾乎人人身上都是傷。這些養尊處優的精英們,再也沒有平時的從容瀟灑,佈滿了丹書閣的每一個角落。郭敖心中的傷痛憤怒達到的頂峰,忍不住仰天打了個哈哈,就聽一人尖聲大叫道:“閣主!閣主!”
郭敖還沒理他,他的叫聲已變得呼天搶地的,聲淚俱下。他的人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一把抱住郭敖的腿,哭訴道:“閣主啊,我們被包圍了!兄弟們死傷嚴重。閣主!我們該怎麼辦?”
郭敖有些奇怪地盯着腳下這個全身纏滿繃帶的人。他無法相信,這個幾乎崩潰而懦弱的人,居然就是風雅到寧願死也不能無竹的韓青主。
這懦弱以及傷殘讓郭敖厭惡之極,他冷冷道:“要怎麼辦我怎麼知道?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韓青主一呆,大叫道:“閣主,你不能不管我們啊!”
但郭敖已經飄然離去,天地之大,竟似乎沒有韓青主措身之地。他茫然,他憤怒,但他無能爲力。
郭敖牙齒幾乎咬出血來。他能夠不管韓青主他們麼?絕對不能!他要保護天下蒼生,就要先從韓青主他們開始。但他不能表現的懦弱,他深知,若是連自己都懦弱了,那他所保護的這些人就更無路可走了。
他要爲他們安排好未來,萬無一失的未來。所以,他出了華音閣,來找少林武當的燃眉、清玄。
他知道,正道已然聚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宗派,人數不下兩三千人。有這批生力軍在手,郭敖仍有一戰之能。他冷笑,握緊了雙拳。郭敖走後,韓青主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臉上的痛苦與驚惶不知何時已經煙消雲散,他向其他弟子揮了揮手,那些“重傷”的人也迅速翻身爬起,退了下去。
韓青主嘆息了一聲,一點點將身上的繃帶撕掉。
看着郭敖狂怒的樣子,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陣內疚。
或許不該這樣騙他罷。正道人士果然很多,但爲什麼多數都是下山的呢?郭敖心中的不祥之感又再度顯出,他不敢怠慢,全力施展輕功,掠上了山頂。
燃眉大師與清玄道長正相互拱手,道:“後會有期。”
郭敖大叫道:“兩位要去哪裡?”
大師、道長見到他,登時臉色有些不自然,燃眉大師揶揄道:“貧僧……貧僧忽然想到快到佛陀的誕辰了,須要回寺料理一下大小事務。等佛誕日過後,一定再來效犬馬之勞。”
郭敖心沉了沉,對清玄道長道:“道長呢?”
清玄臉上紅了紅,道:“貧道忽然接報,觀內闖入了幾個小賊,疑似天羅教的探子。所以……所以要趕緊回去審問一下。”
郭敖心底雪亮,一定是華音閣失利之事傳到了他們耳中,所以都打退堂鼓了。他們難道忘了他們的道觀寺廟乃是自己幫着建起來的?如果沒有自己,哪裡還有什麼少林寺、真武觀?如果華音閣敗了,被滅過一次的少林武當還能存在多久?
怒火熾烈,在郭敖的胸中燃起,他慢慢轉頭,只見另外的宗派也在悄悄撤退。他微笑道:“既然各位都有要事,在下也不便挽留。感激諸位助拳之盛情,在下決定將華音閣珍藏的各派武功秘笈的真本,拿出來還給諸位,當作是個小小的謝意。”
清玄與燃眉一聽,雙目登時閃亮。但此等好事哪會來的如此輕易?他們緊張地問道:“真……真的麼?”
郭敖笑道:“不但少林、武當,其餘各派的秘笈本派也藏了不少,要送就送個徹底。就請各位稍等片刻,我命人送過來。”
清玄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張嘴咯咯笑了兩聲,卻急忙捂住。眼見燃眉不停掀着鬍鬚,不由心底一沉,道:“大師不是要趕佛誕日的麼,怎麼還不走?”
燃眉老臉一紅,道:“佛祖麼,那麼多誕日都過了,也不急在這一個……倒是你,不是要回去審賊麼?”
清玄也是臉一紅,道:“什麼小賊,要我武當掌門親自去審?”
兩人怒目相視,四隻腳卻像是定住了一般,再也不肯挪動分毫。另外的掌門們拿包的趕緊放下,走路的急忙回來。弟子們下了山的,更是火速喚人召回來,好在一會搶書的時候多一雙手。
郭敖微笑,哼着歌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