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嗆然生平塊壘胸

郭敖滿斟了一大杯酒,挨個跟柏雍與李清愁碰了碰,大笑道:“現在覺得快意了麼?我算出了一口惡氣。”

李清愁艱澀一笑,將酒杯舉到口邊。他的目的達到了,但心中卻沒有一絲歡愉之意。他實在沒想到郭敖竟鬧到這麼大,尤其是他後來的作爲,讓李清愁感到極爲陌生。

用劍指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郭敖麼?李清愁凝視着郭敖雙目中那若隱若現的紅芒,忍不住一陣陣地心悸。他知道,也許正是自己,將郭敖害成這個樣子。是他的責任,就要他來彌補,李清愁咬着牙,將這杯苦酒飲下。

這的確是苦酒,因爲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多。

柏雍也在嘆着氣。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是精緻的絲綢的衣服,在衣邊上鑲了極爲精緻的金線,每一動,金線就彷彿有生命般舞動着,將衣服上繡的蝴蝶映得宛如活物。他並沒有束冠,讓頭髮隨意地披散着。但他的面色也不好,而且不太願意說話,只是悶頭喝酒,每喝一口,就嘆一口氣。

郭敖停杯不飲,道:“你嘆什麼氣?是不是覺得我今天太過分了?”

柏雍搖搖頭,道:“我還是那句話,這裡不適合你呆,郭敖,走吧!我們本來浪跡江湖,不是很逍遙很快意麼?”

郭敖默然,他手中的酒杯晃動着,金黃的酒液就彷彿是垂落的夕陽,一不小心就陷入完全的黑暗。他澀然一笑,道:“我還能走麼?”

他看了看李清愁,仍然是武功盡失的李清愁。他再看了看自己,不足以稱英雄的自己。他的憂鬱忽然完全止息,他傲然道:“我不但不走,還要做前無古人的華音閣閣主,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郭敖,纔是天命的華音閣主!”

他目中紅光隱顯,啪的一聲響,酒杯在他掌中炸成粉末!郭敖哈哈大笑道:“酒杯酒杯,連你都怕我麼?”

柏雍淡淡道:“我看他們只是畏懼你,並非真正信服你。你這閣主做的有些不盡不實,又有什麼意義呢?”

郭敖目中精光閃動,笑道:“我早有安排,他們馬上就會死心塌地,決不會反抗我的。因爲,我將給他們前所未有的榮譽感。”

柏雍道:“哦?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郭敖猛地拂袖,將酒杯的碎屑震開,一字字道:“滅天羅!”

他見柏雍錯愕,更加得意,解釋道:“我重建少林、武當,武林正道感念我的恩惠,願意受我驅馳。我再統合華音閣的力量,與正道聯合,同天羅教一決高下,不難將它一網打盡。那時華音閣一家獨大,聲勢無與倫比,華音閣的弟子走在江湖上,將被世人當成救星。這種榮譽感前所未有,他們還不竭力擁護我做他們的閣主?”

他說到高興處,縱聲大笑。柏雍與李清愁對望一眼,面上都有憂色,試探道:“如此交戰,死傷怕不有千人萬人。你不怕麼?”

郭敖淡淡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皆然,何獨異於今?到時我將飛血劍法傳於他們,藉着別人的鮮血,越殺越猛,越殺越強,天羅教人再多,也絕不是對手。殺!殺!殺!將他們全都殺個精光!”

三個殺字出口,郭敖猛地一聲狂嘯,仰頭將酒喝乾,大叫道:“到時再也沒有人能欺你們了!”他雙目中盡是通紅的血絲,精神亢奮之極。

柏雍淡淡笑道:“是啊,有你在,還有誰能欺我們呢?”

郭敖一喜,柏雍居然也認同了他的地位,這讓他極爲高興。他轉頭,正與柏雍的眸子對在一起。忽然之間,他就覺得柏雍的眸子無比深邃,他不禁好奇,這眸子中有些什麼。柏雍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瞳孔逐漸擴大,變得更加深廣而黝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柔:“睡吧,睡吧,只有在夢中,你纔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在這裡,絕沒有人敢反抗你。”

郭敖只覺天旋地轉,緩緩躺了下去。

在睡夢中,白雲翻飛,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闖蕩江湖,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和李清愁、鐵恨一起,躺在海邊,任海風將自己的髮髻吹得散亂。他真想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但他的心卻微微覺得有些不妥,猛地,一道詭異真氣從丹田衝起,成了一枚針,在他心底狠狠刺了一下。郭敖滿腦子的混沌倏然化去,他變得無比地清醒。

這是他多年流落江湖所形成的本能,曾經數次助他躲過了極大的危險。郭敖情知自己身處不測,當下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眨一下,閉目斜臥,靜靜地傾聽四周的動靜。他知道自己所感受到的這種朕兆絕非空穴來風,而一旦這種朕兆出現,隨之而來的危險幾乎可以將他瞬間殺死,郭敖豈敢輕易妄爲?

只聽柏雍淡淡道:“你的武功並未失去,爲什麼不告訴他知道?”

郭敖心中一凜,誰的武功沒有失去?李清愁麼?郭敖心中又是一凜,李清愁的武功並未失去?他怎麼不告訴自己?難道……

郭敖背上沁出了一陣冷汗,這幾日的往事閃電般涌上心頭。他爲了讓李清愁恢復武功,鬥天羅,戰華音,幾乎身敗名裂,爲天下公敵,然而他所努力的目標,現在忽然不存在了。李清愁的武功並未失去!

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郭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的心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的眼前再度閃現過片斷往事,那是與李清愁攜手江湖、笑傲天下的歲月,但現在,盡皆化爲苦澀。郭敖緊緊閉住眼睛。

朋友。

畢竟只是朋友。

就算肝膽相照,但朋友只不過是朋友而已,無法永遠禍福與共。

在敵對的華音閣裡面,李清愁掩蓋自己武功未失的真相,爲自己留一份籌碼,這也無可厚非。而自己已爲華音閣主,他本就不應該告訴自己的。

本就不應該。這一切合情合理,郭敖漸漸想通了。但他的心卻仍舊苦澀無比,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

那就分別吧,此後各自經營自己的世界。

耳聽李清愁無聲地嘆了口氣,靜默道:“你有沒有刀?越薄越好,我不想他太痛苦。”

柏雍嘆道:“你一定要動手麼?也許郭敖無法諒解你的。”

郭敖心絃猛地一震。刀?諒解?李清愁要做什麼?

唰的一聲響,一道冷氣沁體而來。柏雍緩緩道:“這把刀名喚蟬翼,功力到處,取人性命而不見血,刀過之後,不見傷痕。你……你拿去吧。”

李清愁淡淡道:“謝謝。”

郭敖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謝謝。

李清愁拿着刀,然後說謝謝。這柄刀,要做的事自己不能諒解。

李清愁要殺他?

郭敖忽然心灰意懶,李清愁要殺他。

十幾年相交的朋友,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現在騙着他爲自己賣命,還想殺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爲自己找了一柄很薄的刀,可以減少一下自己的痛苦。

李清愁要殺他!

郭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人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冷氣慢慢移動着,果然,向自己轉了過來。李清愁用刀的手法絕不平凡,冷氣凝結爲一線,倏然斬到了郭敖的頭顱上。郭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冷氣已沁入了自己的腦海裡,讓他感受到那欲死的麻木。

他的心忽然怒跳起來,一股激烈的衝動宛如毒龍般疾竄而起,瞬間蓋過了他所有的意識。

既然所有的人都背叛我,那所有的人都該死!

他的雙眸霍然睜開,猛烈的紅光暴漲而出,他的手掌也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了李清愁的手腕!

李清愁吃了一驚,叫道:“你……”

郭敖冷笑道:“想不到我會在這時醒來吧?”

他更不停手,劍心訣冷然在心中凝轉,運掌如劍,雪光若電,重重兩掌砍在了李清愁的雙肩上。立時就聽咯嚓兩聲,李清愁滿臉驚駭中,雙肩被斬成粉碎。郭敖更不停留,雙掌拿住他的膻中穴,聚力一吐,將他的血脈封住。李清愁張口剛要說什麼,但連一個字都未吐出,就被點住穴道,身形生生定住。

柏雍大驚,叫道:“你……你做什麼?”搶上來救。

郭敖笑道:“不要急,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他的手一抹,將李清愁腕中的蟬翼刀躲過,身子一轉,刀光如同雪練,着地灑了出去!

柏雍來不及躲閃,刀光飛縱滿室,已然將他罩住。

柏雍嚇了一跳,道:“你瘋了?”

他的身形看似隨意地扭了幾扭,那麼猛烈的刀光,竟然堪堪擦着他的身邊削了過去。猛地郭敖手腕一緊,刀光驀然增大,宛如白龍捲動了銀浪,整個斗室之中剎那間全被雪亮的刀鋒充滿,再無柏雍立錐之地。

柏雍大叫道:“住手,我有話說!”

郭敖手腕一抖,漫天刀光不見,冷笑道:“你與李清愁密謀害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柏雍喘了口氣,理了理散亂的頭髮,道:“你錯了,我跟李清愁不是害你,而是幫你。你不知道……”

他本想說,“我們是爲你治病”,空氣中忽然響起一聲極細的“嚓”的聲音,柏雍話未出口,臉色瞬間蒼白,踉蹌後退。他的力氣彷彿突然完全消失,竟然立身不住,右手扶住桌子,那肘卻支撐不起體重,嘩啦啦一陣響,跌倒在木桌上。他顫抖着嘴脣,聲音幾乎啞住:“你……你……”

郭敖傲然而立,手指在蟬翼刀的刀脊上輕彈一下,凝神聽那宛如龍吟一般的銳聲,讚歎道:“果然是好刀,你說的沒錯,殺人不見血,刀過不留痕。”

他目注柏雍,微笑道:“你應該慶幸,死在這麼好的刀下面。”

柏雍目中閃過一陣憤怒:“你瘋了麼?爲什麼……爲什麼要殺我?我們是朋友啊!”

郭敖一陣狂笑:“朋友?朋友看着我出生入死,居然不將真相告訴我?朋友居然將我迷暈,想要殺我?”

他的聲音越拔越厲,猶如夜魔厲鬼:“從今而後,我再沒有朋友,有的只是下屬與敵人!”

他使勁一抖,蟬翼刀啪的一聲斷成兩截,郭敖雙目赤紅,宛如鬼火,一字字道:“我.是.華、音、閣、主!”

柏雍再也不能支持,身子轟然滑到地上。這一刻,他忽然並不憤懣,也不再憎恨,他的眸子彷彿堪破天命的明鏡,照定郭敖:“他們說得沒錯,這樣下去,你會遭天遣的。”

又是那句熟悉的話,這次卻出自“朋友”之口。

顯然,柏雍剛纔明明聽到了那句詛咒,卻和李清愁一起騙了他。

不過這又有什麼所謂?

郭敖看着他,沒有憤怒,沒有厭惡,只是笑了笑:“殺了兩個朋友而已,老天昏聵慣了,哪有功夫管這樣的小事?”

他轉身,踉蹌着出了青陽宮。他要做華音閣主,但與幾日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是爲了任何人,而是爲了自己。

朋友,恩情,都如過眼雲煙,風一吹就失去了本來面目。唯一不變的,只有權力。

所以郭敖一定要取得天下最強的權力。既然得不到他們的真心,那就讓他們全都臣服在自己的腳下,予取予求。

他一面狂笑,一面走着。他殺柏雍,李清愁;囚步劍塵,仲君,還有誰能與他抗?這個閣主,他做定了!

但郭敖才走出幾步,就發覺不對。整個華音閣靜悄悄的,彷彿所有的聲音都忽然消失了一般。他沉吟着,走過青陽宮,沒人;走過少昊宮,沒人;走過離火宮,沒人;走過玄冥宮,仍然沒人。郭敖的眉頭越皺越緊,心情也莫名地煩躁起來。這寂靜中似乎有種詭異的壓力,讓他心緒不能寧靜。

是那個尚未露面的財神在搞鬼麼?還是華音閣的人怕了他,躲起來了?他胡思亂想着,猛然擡頭,只見自己來到了那片海棠花叢中。

秋璇也神秘地失蹤了麼?郭敖心底興起了一股莫名的緊張,突然,花叢中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你不去做你的大閣主,來我這裡做什麼?”

郭敖笑了,至少秋璇還在。他彷彿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頭,大喇喇地走上來,笑道:“我在多謝你送我那壇酒,替我解了心頭的兩個大疙瘩。”

秋璇忽然狂笑起來。郭敖怔了怔,不知道她笑什麼。秋璇越笑越厲害,吃吃道:“你喜歡那壇酒?好,你什麼時候想喝,便來向我要吧!”

郭敖給她笑得莫名其妙,點了點頭,道:“好的。”他猶豫了一下,道:“你知不知道……”

秋璇忽然不笑了,忽然就正襟危坐,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你想知道閣中爲什麼這麼安靜是不是?”

郭敖倒沒料到她如此蘭心蕙質,自己還未開口就知道要問什麼,只好點了點頭。

秋璇瞟了他一眼,道:“你覺得自己武功怎麼樣?”

郭敖笑了笑,道:“還不錯吧。”

秋璇道:“想必你重傷柏雍、李清愁,囚姬雲裳、步劍塵,自以爲天下無敵了是吧?”

郭敖一驚,姬雲裳、步劍塵之事被秋璇知曉不奇怪,自己重傷柏雍、李清愁只是片刻之前,秋璇看似一直在此飲酒,卻是如何知道的?

他本以爲自己已經看透這個慵懶的女子了,但現在看來,她仍然是他心頭的一片迷霧。

秋璇的笑容中帶着一絲揶揄:“你不會相信,如果他們認真應戰,每個人都能打贏你。”

郭敖笑了。

他本覺得秋璇是個神秘人物,但此時的看法已經一落千丈,原來也脫不了女人的窠臼,頭髮長,見識短!

郭敖斜瞥着秋璇,傲然道:“你錯了,沒有人能勝我。”

他突然張開雙臂,指着遠方環繞的山巒、近出的樓臺亭閣:“這些,這些,這些,華音閣中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他的目光在秋璇身上頓住,他很想再加上三個字:“包括你。”

但是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此刻,他的心竟然異常平靜,那股大羅真氣也沒有出來干擾——難道這就是自己的本意,難道自己本身,也是這樣邪惡的麼?

郭敖心中不禁一驚。但這驚覺瞬間又被滿腔志得意滿掩蓋。

他注視着秋璇,又將那句話在心底重複了一遍:“包括你。”

他現在已經是華音閣主,權頃武林,富甲天下,難道不應該用最好的劍,穿最好的衣,飲最好的酒,得到最美的美人麼?

更何況,她還是華音閣中最特殊的存在。

“華音閣的規矩千千萬萬,無一爲秋月主而設。”

曾幾何時,她那與生俱來的特權也讓郭敖豔羨、忌妒、不平。

不過現在好了。

郭敖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在心底默默道:“我能征服天下,就能征服你。”

秋璇雖不知他在想什麼,但從那滿面飛揚跋扈,也知道他已無可救藥了,於是搖了搖頭,輕聲道:“我送你件東西。”

她從脖子上解下戴着的那串項鍊,遞了過來:“華音閣正中的牌樓向正西走三裡許,是一座山壁,山壁之前雕了一隻極大的猛虎,你若仔細看時,就會發覺那隻猛虎的眼睛中缺了一隻瞳仁,而這就是那隻瞳仁。”

她的項鍊是一顆烏黑的石珠,看上去平平無奇。

秋璇道:“去幫我將這顆石珠還給猛虎吧。”

郭敖沉吟着,慢慢伸手,慢慢接過這串項鍊。他知道,秋璇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送一串項鍊給他,那麼就必定有着特別的緣故。

郭敖想了想,將這串項鍊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步向外走去。

秋璇看着他的背影,輕輕道:“一月的期限將滿,也該讓他教會你點什麼了。”石虎依山而建,足有三層小樓那麼高,威猛的姿態,在牌樓下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郭敖慢慢攀上石虎身側的階梯,藉着正午那濃烈的陽光,仔細看去,果然石虎的左眼中少了最正中的一塊瞳仁。郭敖掂着手中的項鍊石珠,突然手一彈,石珠破空而出,正中石虎左眼,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

石虎背後的石壁,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個小門。郭敖猶豫了片刻,躬身鑽了進去。

小門裡面是一條狹窄的石道,曲曲彎彎地通向山腹。小道中沒有燈火,只能藉着道口漏進來的微弱的日光,勉強看清前面的道路。郭敖不知道這石道中有些什麼,所以走得極爲小心,儘量不碰觸到任何東西。好在這石道並不長,不一會子就走到了盡頭。

盡頭是一個很隱蔽的石臺,如不是刻意顯耀,站在上面的人絕不會被發現。石臺下方是個巨大的石室,郭敖一眼望出去,不禁笑了。那些失蹤的華音閣中人,全都在石室之中。

這麼人聚在一起,卻不發出任何聲音,只因他們的正中央,站着一個人。只要有此人在,天上天下的威嚴似乎都匯聚在了他身上,其他的人都渺如蟲蟻,只能奉獻自己的恭謹。

郭敖臉上的笑容更盛,因爲他認識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卓王孫。在四天勝陣中站在他面前的卓王孫,吞天噬地的卓王孫,傲然與他立下一月之約的卓王孫。

郭敖饒有興味地看着圍在四周的人,他只看到了臣服與崇拜,那是當他站到他們面前時,所看不到的。郭敖忽然想起來,當他初入華音閣時,也曾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難道那時他們也匯聚在這個石室裡,接受卓王孫的召見?

那麼,他們早就承認卓王孫的閣主地位了,後來的自己,反倒是搶他的位子了。

所有的華音閣中人,都在這裡,包括青陽宮中多次向自己效忠的韓青主,他的恭謹比誰都多。只除了三個人,仲君,步劍塵,秋璇。仲君與步劍塵被自己關押起來,那麼,選擇站在自己這一側的,只有秋璇麼?

郭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歡暢,他忽然轉身,悄悄退了出來。當走出山道後,他甚至輕輕哼着歌,心情簡直好極了。當然,他沒有忘記將那串項鍊拿回來,將石道關上。

他回的仍然是青陽宮,既然自己已經是閣主了,華音閣中每個房間都是自己的,想到青陽宮,就到青陽宮;想到離火宮,就到離火宮。

現在去青陽宮,只不過想去而已。

他一踏進青陽宮中,不禁又訝異了一下。柏雍居然沒死,他身上不知何時換了一件白袍子,頭上紮了只白帶子,十足的病號狀。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居然又能走又能動的,還幫李清愁解了穴,接好骨頭,塗上了雲南白藥。

只不過郭敖雙掌一刀下手實在太過狠辣,柏雍雖然治癒了兩人,但一時哪裡好得那麼快?兩人的臉色一個是紙一般白,一個是白紙一般,靠在一起,柏雍是呼呼喘氣,李清愁是氣若游絲。一見郭敖進來,柏雍一聲怪叫:“你殺了我們一次還不夠,還想殺第二次?”

郭敖笑了,指着柏雍,又指指李清愁,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你們都跟我是朋友,彼此本不認識,但現在你們成了朋友,我倒是外人了。世界真奇妙,不是麼?”

綠竹披拂,青陽宮中滿是森然的綠意,郭敖雙目中漂移的紅光令他的話語充滿了詭異。

柏雍臉上變色,慘叫道:“你……你放了我們吧!”

郭敖微笑道:“放了你們?難道你們不想見證我的輝煌了麼?”

他臉上的笑容更加詭秘,讓柏雍充分感受到了不祥,忍不住問道:“什麼輝煌?”

郭敖道:“你知道麼?我忽然有了覺悟,也許我的武功真的不夠高,所以華音閣中人才沒有追隨我。”

他雙目漸漸亮了起來。柏雍只覺青陽宮中越來越冷,忍不住問道:“你……你想怎樣?”

郭敖雙目一熾,血紅的細絲爬滿了他的眸子。他笑得很柔和:“我忽然發覺,鍾成子說的沒錯,我是一柄絕世無雙的劍,只不過還沒鑄造成功而已。所以……”

他慢慢靠近柏雍與李清愁,一字一字道:“我要鑄劍。”

柏雍皺眉道:“人怎麼可能會被鑄成劍?”

郭敖眼睛閃閃發光:“這來源於一個偉大的構想。”他將手中握着的蟬翼刀放在了桌上,微笑看着它:“這柄刀,鑄造得非常之好,但若只是放在桌子上,它殺不了任何人。然而……”他拿起刀,隨意揮舞了兩下,刀芒暴漲,寒氣充滿了整個斗室:“然而它在我手中時,就能殺死任何人。你知道這是爲什麼?”

他笑笑,看着柏雍。柏雍苦笑道:“你得意思是說,這柄刀只是形體上的刀,而真正的刀、能殺人的刀是你?”

郭敖讚許地點點頭,道:“你說出了第一重道理。不同的刀價格不同,威力有大有小;而不同的人修爲不同,威力也有大有小。這之中的差別,就是鑄造。”

他將蟬翼刀提到手中,手指輕輕撫摸着那輕薄的刀鋒,感受到傳到指尖上的森寒:“刀劍能夠鑄造,人自然也能鑄造。鑄造可以使刀劍變得更鋒利,也可以使人變得更可怕。這鑄造的過程,就是純化啊。純到最後,人就變成了一把劍。”

他的笑容看去有一絲譏嘲:“你能相信麼,人會變成一把劍?但有鍾成子是這麼告訴我的。他還告訴我,一旦鑄造成功之後,我就再也無懼無憂,那時天下無敵,無往不利。”

他的指尖微微一壓,刀鋒刺破他的手指,立時幾滴極小的血滴沁出,卻迅速地被刀身上散發出的殺氣蒸發,化爲一抹微淡的血腥氣,散在空中。

郭敖的臉色有着沉思的表情:“我今天看到所有華音閣的人都聚在一起,朝着他們的閣主羅拜。但他們拜的卻不是我,這不是很奇怪麼?不是隻有我纔是他們的閣主,不是隻有我才頓悟了春水劍法?”

他的話語越來越輕柔,但神色中卻摻雜了些困惑之情:“我努力爲他們戰鬥,努力想取得他們的認可,但他們卻爲什麼總是反對我、不信任我呢?正如你們兩個,我拼命地想保護你們,不惜與崇軒作戰也要取回灞雨環來恢復你們的功力,爲了讓你們心情舒暢而寧願得罪整個華音閣,但你們卻還要殺我、背叛我,這是爲什麼呢?”

他搖搖頭,滿臉的不理解。

柏雍嘆道:“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其實……”

郭敖截口道:“所以,我想,這其中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不夠強大。也許等我的劍真的能夠縱橫天下時,你們纔會死心塌地跟着我,是不是?所以,我必須要鑄劍。”

他眼睛中露出了絲堅定,散漫而熾烈的殺氣從郭敖的身上騰放而起,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爲這股殺氣所逼,他全身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蟬翼刀的薄鋒被激得激烈地顫抖起來。

邪異的笑容在郭敖的嘴角出現:“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

空中忽然出現了一陣銳響,蟬翼刀化成了一隻劇烈跳動的音符,在綠竹掩映下瘋狂地跳躍着。柏雍眼前一片亂,下意識地想要躲閃,但重傷之下,卻哪裡還能躲過?立時,萬千血滴轟然濺入空中,宛如最深沉的嘆息,略停了停,跟着飄然而落。

郭敖大睜着眼,望着那些血雨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裡,落在他的靈魂中。他的眼裡有興奮,也有失落;有傷感,也有希冀。是的,他丟失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他要在這血雨裡重新取回來。而這一切,都需要天下無敵的武功。

只要能夠天下無敵,他還能成爲閣主,甚至能夠率領天下正道謀取永恆的福利,他也能成爲他的朋友堅實的依賴,永遠不會再有背叛。

也許,到那時,他可以接回自己的媽媽,讓她也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個沉淪的世界有着太多扭曲的東西,使人可以把握到,但卻無法掌握。這一切,都依賴於強橫的力量。

那個世界中,人們可以放開一切懷抱,盡情地享受着他所提供的親情,友情。他們不會再想着背叛,他們思想單純,但卻因單純而幸福,因爲他們不必再選擇。

只要選擇他,就對了。

鮮血如同早晨的霧,沁入了郭敖的皮膚。有一些涼,好友的血有些涼,他感到一股由衷的興奮,想大聲吼叫,卻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量從心底釋放出來,將他的吼叫聲堵住。這是種極爲矛盾的感覺,他明明感受到了自己體內的這股力量,足以稱得上無敵的力量,但卻無法掌握。那種距離無敵只有一線之遙卻又永遠無法觸摸的感覺讓郭敖幾乎瘋狂。

他霍然擡起頭來,雙目變得極爲明亮。他眼睛中閃爍着頓悟的光芒:“我差點忘了,鑄造是需要火的!”

一塊火石從他的懷中飛出,蟬翼刀的光芒卻如影附形地圍了上來,瞬間無數點火花爆了出來!

青陽宮中本就多是花樹,韓青主附庸風雅,收集了很多擺設,自然也就做了許多木架。尤其致命的是,他最喜歡的是竹子,所以整座青陽宮幾乎都是用竹子建造的。火星飛濺,落在竹木上,立時星星點點地燃了起來。郭敖狂笑道:“要燒,就更猛烈些吧!”

他身影閃動,一掌擊在巨大的酒罈上。暗黃色的酒液立時濺了出來,一觸及那些火星,轟然一聲響,火舌猛然吐出,茁成幾丈高,將整座青陽宮都捲了進來。那火燒得極爲猛烈,才片刻功夫,巨大的火舌就將周圍全都填滿,三人被緊緊圍裹住,連逃都無處逃!

柏雍臉色大變,道:“你瘋了?這會連你都一起燒死的!”

郭敖咯咯笑道:“身爲一柄劍,是無法從熔爐中逃出去的!而只有朋友的血,才能鑄出真正的名劍來。你知道麼,雖然你們想殺我,背叛我,但我仍然當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請獻上自己的血吧。”

兩人才說了這幾句話,那火勢更猛,燭天燎日,將三人都捲進了狂暴的紅色中。火舌灼人,柏雍再也顧不得郭敖,扶住李清愁,向外逃去。

郭敖的身形輕輕動了動,已擋在了兩人面前。他臉上的笑容有些邪異,又有些興奮:“死心吧,我不會讓你們離開的……”

烈火映在他的雙眸中,一片赤紅。郭敖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彷彿突然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他的聲音彷彿啞掉了,嘴脣抖動,卻再也無法將那句話說完整。噹啷一聲,蟬翼刀掉在了地上。郭敖雙手抱住頭,猛烈捶打着,彷彿那裡面寄居着惡魔,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將它驅趕走。

柏雍不忍,踏上一步,扶住他,道:“你怎麼了?”

郭敖猛地一把推開他,光芒閃耀之中,蟬翼刀重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猛地刀光激盪,郭敖一刀劈在身前,跟着身子躍起,刀光護身,一招一招狠辣的招式連綿不絕地遞出,似乎有一位無形的高手跟他正激烈對打着。過不多時,郭敖單膝跪倒,蟬翼刀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停住不動了。

郭敖喘息了片刻,他慢慢收刀,身子俯下,似乎是從地上拖起了一個無形的物體,交到了柏雍的手上。柏雍眉頭微皺,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刀光霍霍,郭敖一刀刺在那個無形物體的身上,抓住柏雍的手,不住地對着自己做拋灑的動作。柏雍大惑不解,不知道郭敖在做什麼。

就在這時,郭敖突然倒地,昏迷了過去。

這連串詭秘的舉動讓柏雍這樣絕頂聰明的人都無從索解。

大火越燒越旺,柏雍知道不能再做停留,一把拉起郭敖,準備帶着兩人逃出火中去。但那火實在燒得太大,四周都是茫茫的火勢,柏雍重傷在身,卻又如何救出兩人?

但奇怪的是,柏雍並不是很擔心,他只是解下了自己的腰帶。

只要是腰帶,就絕不會大。柏雍這條自然也不例外。稍微瞭解柏雍的人,都會知道他習慣於做什麼事穿什麼衣服。如果有足夠的時間,那麼吃飯就要有吃飯的衣服,飲茶也要有飲茶的衣服。但無論柏雍的衣服怎麼變,他的腰帶卻絕不會變,只是這個習慣,卻在柏雍精巧的掩飾下,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現在,這條腰帶被柏雍解在手上,隨隨便便地抖了抖,竟瞬間張成了兩丈餘寬的一片薄幕,將三人裹在中間。

薄幕上繡着極爲精細而又豔麗、複雜的花紋,只要圍裹的方式稍微不同,露出的花紋就不會一樣,所以纔不會當成是同一條帶子。但就算是這花紋,也極薄,幾乎透明,就彷彿是他的那柄刀一般,足以當的起“蟬翼”二字。

這些花紋中帶着微微的水意,那麼大的火勢,竟然無法穿透這層薄幕,被擋在了外面。三人身在其中,雖然仍周身炎熱,卻不會那麼致命了。柏雍拉着兩人,輕輕向外移動着。

他才走了兩步,突然住腳,雙目中閃過了一陣警惕之容。一絲危險的朕兆在他心頭閃過,讓他無法再多跨出一步!

竹子乃是最易燒之物,但卻無法持久燃燒,但青陽宮中的這場大火已經燒了這麼久,不但不熄,而且火勢越來越猛,一眼望去,整個世界彷彿都被火焰捲住,看不到一絲一毫別的顏色。

這絕不正常。

難道有人想困住他們,不讓他們出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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