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的情況並不比嵩山好多少,魔教存心立威,一戰剿平武當之後,便放了一把火,將武當真武觀燒成一片白地。武當山較嵩山更爲陡峭,石料、木料運輸極不方便,重建工程進展緩慢。好在先下山的那批江湖豪客已經聚集了一批人,這些人中有許多乃一方霸主,早年或受武當大恩,或與武當有間接師承。武當遭慘禍之時他們由於距離較遠,未能盡一分心力,多數抱憾中心,此時見華音閣牽頭,早就願誓死相從。有些人不惜傾家蕩產,僱傭丁夫將木石輸送上山。是以武當山中來幫手助威之人,比之少林寺幾乎多了一倍,工程進展,倒也未受太多耽擱。
但郭敖卻絲毫都不敢鬆懈。華音閣既然藏有少林寺的武功秘笈,當然也就藏有武當山的。他此時受到羣雄情緒的感召,深知自己這樣做雖然大違華音閣的初衷,未必能得到財神、仲君的擁戴,但卻於江湖大局極爲有利,像韓青主等年紀較輕之人就情緒激昂,想要隨着他做一番大事業。
然而,武當也會出現少林那樣的不測之災麼?
重建依然在進行着,由韓青主親自押送的武當秘笈也運到了武當山上,並沒有出什麼差錯。一切看上去都很順利。郭敖親自監督,將武當山的溟霜石室重開,用來放置這些秘笈。溟霜石室建成於百年前,牆壁中內嵌鐵條鋼板,用泥石澆鑄而成,厚達兩尺。除了僅留的一個門外,連一個小孔都沒有。而郭敖就坐在這扇門前,絕不放一個人進入。
顯然,武當山上的每個人都聽說過少林寺中發生的事,也就沒人置疑郭敖的做法。相反,他們暗暗感激郭敖,因爲只有真心想幫忙的人,纔會這麼在意別人的財物。
這些秘笈送到武當之後,便是武當的財物了,而且是武當派延續、發展的基石。
不用等到真武道觀完全建成,只要將財物與秘笈交接給清玄道長,華音閣幫助重建武當派的壯舉,就算完成了。
第七日清晨,郭敖攜着遠道趕來的清玄,小心翼翼地打開溟霜石室的石門,他心中懷着忐忑與不安,深恐看到的又是一堆堆的塵埃。幸好,那些秘笈還完好地堆放在室內,並無一絲損傷。他輕輕呼了一口氣,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心情也跟着舒暢起來。
華音閣本介乎正邪之間,與少林武當多有恩怨。縱然不是水火不容,但也少有往來。少林武當歿後,正道失去兩大支柱,風雨飄搖,人人惶惶,派派自危,更說不上聯手對付魔教了。誰都想不到華音閣此時挺身而出,挽狂瀾於將倒,扶大廈於將傾,盡全力重建少林武當,還正道以希冀。這份胸襟,當真是人所難及。
羣豪目送郭敖下山時,都不禁暗暗發誓,日後就算華音閣再如何欺壓他們,都絕不反抗;但凡華音閣主之命,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
郭敖的心情也很愉悅,武當重建的順利沖淡了少林寺中遇到的不愉快,讓他順理成章地將那場詭異的大火稱之爲意外。
他率領教衆迴歸華音閣,第一次,感受到了華音閣主那足以制御一切的權力。
他相信,自己能夠駕馭這權力,在江湖中大放一段異彩,就如重建少林武當一般。
天下有幾人有這樣的魄力與勇氣?
無盡清波,雲蒸霞蔚。
華音閣最核心的水域霜鈺湖上,風煙正盛。白玉牌樓與天儀柱聳天而立,在湖波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步劍塵就站在湖畔,看着踏日光而來的郭敖。這個年輕人神采飛揚,似乎滿空的日光都只照耀在他身上,讓他逼生出無比的氣勢。
步劍塵不得不承認,郭敖的表現,已經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
儘管,他還沒有於長空那超絕一切的霸氣,但他能夠走出華音閣,力助正道,由外而內建立威信的氣度,讓步劍塵覺得自己的選擇,也許並沒有錯。
但他能打敗卓王孫麼?步劍塵心中殊無半分把握。那個人就彷彿是永遠不敗的,不但沒人能夠打敗,而且沒有人配做他的對手。
但郭敖也許能,因爲郭敖承繼了於長空的榮光,獨一無二的於長空。
步劍塵深深吸了口氣,看着郭敖站在他面前,恭謹地行了一禮。
郭敖道:“我現在算不算是華音閣主?”
步劍塵沉吟着,思索着郭敖說這句話的含義,慢慢道:“只要你能命令動華音閣的人,你就是華音閣的閣主。”
郭敖也思索着這句話的含義,點了點頭,道:“我想請問步先生,如何能讓一個人的武功恢復?”
步劍塵的目光倏然擡起,凝注在郭敖臉上。郭敖一動不動,迎着步劍塵的目光。
於是,步劍塵的目光散開,望向天際的浮雲:“身爲閣主,不應太關心別人的死活。”
郭敖沉默,然後道:“我不能。”
步劍塵也沉默,道:“你知道我爲什麼只能做華音閣的代閣主,卻不能做閣主麼?”
郭敖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江湖上也沒有任何人能知道。步劍塵代華音閣主十幾年,將華音閣管理得井井有條。他本身的武功也許並不太強,但又有誰敢向他出手?何況傳言步劍塵與仲君私交極好,他實在有足夠的理由成爲閣主。
但他沒有。步劍塵語調中也有些傷感:“因爲我的心不夠堅定。華音閣主手中握有太大的力量,也揹負着太多的責任。我可以承擔這些責任,但卻無法控制這些力量。”
他的目光重新凝注在郭敖身上:“你也一樣。否則,在峨嵋山上,你就不會被鍾成子控制。”
郭敖一驚,步劍塵足不出戶,但峨嵋山上發生的一切,無不在其掌握。他不由想起了峨嵋山上的那片血紅,那時他沉浸在少時的回憶中,施展飛血劍法,殺人無數。那時,若不是李清愁,他的心幾乎淪喪。
步劍塵悠悠道:“你要做閣主,就要讓你的心堅定,浮世的一切,不過是籌碼,只有你超然於這一切之外,你在博弈——所以你不必再理會別人的生死。”
郭敖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明白步劍塵的意思。在高位者必須要明大局,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在決斷時絕不能受個人感情的影響。
但郭敖能如此做麼?他能放任李清愁全身武功盡失而不管麼?也許自己還是無法勝任華音閣主之職吧,郭敖有些悲哀地想着。但他已決定,就算不借助華音閣的力量,他也一定要將李清愁救好!他轉過身來,向青陽宮走去。
他知道,步劍塵若不想答應的事情,無論是誰,無論怎麼求,他都不會答應的。
否則,他就不會居攝閣主之位十年了。
步劍塵的聲音緩緩傳了過來:“要將失去的東西補回來,那是神纔有的力量,所以,若想恢復武功,當有神的遺物才行。”
郭敖的腳步立即定住,步劍塵續道:“而今武林中相傳爲神衹靈物的,只有十件,大部分都在天羅教手中。你若是能將天羅十寶的灞雨環尋來,我就助你恢復李清愁的武功。”
他再也不多說一個字,消失在氤氳的水氣中。
灞雨環,郭敖仔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了一遍。
天羅十寶,天羅教手中,這個訊息包含了什麼含義,郭敖很清楚,但他沒有一絲的猶豫,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劍。
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灞雨環!
但如何才能找到崇軒?如何才能說服他交出灞雨環?郭敖滿臉都是苦笑,他可以重建十座少林寺,但卻沒有把握說服崇軒做任何一件事。
甚至,他根本沒法找到崇軒!
柏雍舒愜地躺在羅漢牀上,倚着的是韓青主最愛的絲竹繡枕,手中拿着的是韓青主最愛的紅泥茶盞,喝的是韓青主最愛的雨過天青茶。奇怪的是,韓青主不但不抱怨,而且很服氣地扇着自己最愛的紫竹摺扇,用自己最愛的小火爐煨茶給柏雍喝。他似乎還生怕柏雍不滿意,每煮出一杯來,就面色緊張地等着柏雍評點。柏雍的臉色一直是淡淡的,這讓韓青主越來越不安。
柏雍已經換了一身竹葉青的綢緞長袍,用一條紅絲帶隨便地紮在腰間,仿若魏晉人物,風流倜儻。
做什麼事,就要穿什麼衣服,這是柏雍的原則。
這身衣服,自然最適合林下品風,悠閒自得。
郭敖踏進青陽宮中時,就看到了這一幕情景。他並沒有奇怪,因爲他知道以柏雍之能,自可讓韓青主俯首。這也讓他的愁容稍解,他相信,柏雍一定會有辦法的。
果然,柏雍面色絲毫不變地聽完郭敖所說之後,悠然將手中的茶喝完,道:“你想要找崇軒?”
郭敖點點頭。
柏雍道:“我可以幫你。”
郭敖大喜。
柏雍道:“你想要灞雨環?”
郭敖點點頭。
柏雍道:“沒有問題。”
郭敖驚喜。
柏雍道:“其實找崇軒極爲簡單,只不過你沒有想到而已。”
郭敖靜靜地、很認真地聽着,因爲,他知道柏雍決不會騙他。果然,柏雍道:“江湖上傳言道,本月十五,崇軒要約步劍塵決戰於西湖城隍閣,那麼,你又何必費心去找他呢?”
他這一說,郭敖登時想起,步劍塵果然說過此事!要找崇軒真的很簡單,那麼如何拿到灞雨環呢?
柏雍悠然道:“那你就要帶我去了。”
郭敖遲疑着,但他並沒有把握能從崇軒手中要出灞雨環來,所以,他點了點頭。他知道,如果柏雍答應能拿到灞雨環,他就一定能拿到!
柏雍又拿起一隻茶盞來,緩緩飲下,道:“你有空的時候,不妨多來喝幾杯茶。”
郭敖剛跨出的腳步頓住。柏雍放下手中的茶盞:“你的殺氣太重,這樣不好。”
郭敖苦笑着,他也知道自己這段時間做了許多可怕的事,但他能停止麼?
柏雍搖了搖頭,道:“城隍閣山高風大,我該穿什麼衣服呢?”月圓之夜,與先生論劍於西湖城隍閣。
天羅崇軒。
柏雍喃喃念着,他的眉頭皺起,因爲他在沉思着。等他念到第九遍的時候,他忽然道:“我發覺崇軒這個人很難對付。”
郭敖道:“何所見而言此?”
柏雍道:“你看他下的這封戰書,完全不管別人答應不答應,言下之意,就是他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反對。如果沒有猜錯,步劍塵拿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非常吃驚,因爲這封信出現在他絕想不到、但卻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郭敖嘆道:“你沒有猜錯。”
柏雍道:“步劍塵看到這封信,就知道自己非應戰不可,因爲崇軒既然能將信送過來,就表明他有足夠的能力讓步劍塵無法拒絕。不但如此,鐵劍門掌門、神拳門掌門,九華掌門、吳越王都沒有辦法拒絕。”
郭敖皺眉道:“關他們什麼事?”
柏雍笑道:“一定關他們的事,因爲他們也都接到了同樣的一封信!”
郭敖驚道:“難道說崇軒同時約他們五人城隍閣論劍?也就是說……”
柏雍道:“你猜的沒錯,也就是說,崇軒自信能挫敗他們五人之聯手!我向來沒小瞧過他,但仍沒想到他的武功竟然高到了如此的境界。”
郭敖沉默着,鐵劍門伍野照,神拳門周鼎乾,九華陸北溟,華音步劍塵,以及大內吳越王,這五個人的武功均極爲不凡,崇軒武功高絕,但又如何抵擋這五人聯手?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他見過吳越王與步劍塵的武功,單這兩人聯手,他就沒有必勝的把握。那他又如何奪得灞雨環呢?
柏雍的手指豎了起來:“你只有一個機會。”
郭敖很認真地看着他,等着他解釋。
柏雍微笑道:“你要知道,崇軒既然要同時挑戰五大高手,必然不會早來,至少要等到五大高手聚齊了,纔會顯身。這恰好給你留出了足夠的時間。你只要……”九月十五的傍晚時分,暮色正濃。
他們正乘着一葉扁舟,盪漾在西湖之上。柏雍映着粼粼的波光,指點天下。郭敖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笑容。夕陽中,江南山水秀如西子,在西湖四面蔓延着,逐漸露出了一角翼然,彷彿掛於天外。
那便是城隍閣,餘杭城的最高處。郭敖踏着染滿青苔的石階,慢慢向上走着。當他的腳步跨入城隍閣時,他的目光也在一瞬之間望到了四個人。
此刻夜色更濃,煙雨悽迷,四人的臉都隱在城隍閣的風霧之中,看不清楚。但每個人都氣度不凡,想來正是伍野照、周鼎乾、陸北溟、吳越王。他們各據廳中的一方,彼此絕不交談。
郭敖才一出現,四雙眼睛立時全都盯在他身上。郭敖面無表情,緩緩走到閣的中央。閣正中是一隻石桌,遙遙與城隍像相對。
郭敖慢慢坐了下來。他沒有說話。
伍野照冷森森地橫了他一眼,道:“小子,你還不走,一會便死無葬身之地!”
郭敖淡淡一笑,道:“我不走,你們走!”
伍野照向來心高氣傲,聞言大怒,道:“你說什麼!”
他的面前陡然閃過一道劍光。那劍光取的並不是他,而是從他眼前一劃而過,夭矯盤旋,宛如一條神龍一般,倏然上騰,凌空變換,恍惚之間彷彿動了幾動,但卻又似乎並未有發生任何變化。但周鼎乾與伍野照心中卻都興起了一股森然之意,彷彿這一劍直刺進了他們心房!
兩人齊聲道:“於長空的劍心訣?”
一言既出,兩人都是臉上變色,相互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驚恐。伍野照與周鼎乾都是本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做了掌門之後,更是目空一切。也正是如此,當年於長空遊劍天下時,先找的就是這兩個人。於長空本想與兩人各自一較高低的,但見了他們之後,大爲失望,只出了一劍,就將兩人擊潰。兩人大受挫折,回去後苦思苦練,二十幾年過去了,於長空那一劍猶在眼前,但兩人仍未想出破解之法!
這擊敗他們的一劍,正與郭敖此時所施展的一模一樣。春水劍法第一式,冰河解凍。
郭敖悠然道:“這不是劍心訣,這是真正的春水劍法。”
伍野照臉上盡是死灰之色,強笑道:“劍心訣本就是從春水劍法中演變而來的,劍心訣就是春水劍法,春水劍法就是劍心訣。你既然修成了這等武功,我們兩個老頭子果然該走了。”
他臉上盡是蕭索之意,一顆雄心在劍光閃爍的瞬間,盡數消磨。
這一劍,他仍然擋不住!
郭敖知道他心中所想,猶豫了一下,道:“兩位前輩,請將兵刃留下。”
伍野照霍然擡頭,怒火幾乎將雙目燒赤,他的聲音在城隍閣狹小的空間中扭曲變形:“你說什麼?”
顯然,鐵劍門掌門的自尊讓他絕受不了這個侮辱,他寧願死!他的手一翻,鐵劍門第一名劍碧水劍宛如一潭秋水,盈盈握於他的手中。
周鼎乾跨上一步,叫道:“伍兄,難道你還不明白這位少俠的苦心?”
伍野照微微呆了呆,周鼎乾目注郭敖,道:“請問少俠姓名?”
郭敖抱拳道:“不敢。在下郭敖。”
周鼎乾聳然動容道:“劍神郭敖?”
郭敖笑道:“劍神的稱號,只是江湖上的謬讚而已。在下愧不敢當。”
周鼎乾臉上也顯出一陣蕭索之意,搖頭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真該退了!好,咱們的兵刃就給你吧!”
他的兵刃是一隻青銅護手,重重落在供桌上。
伍野照還在猶豫,周鼎乾笑道:“難道非要將你這柄劍斬斷了,你才肯罷休麼?”
說着,將碧水劍奪了下來,並排放在供桌上。拉着伍野照的手,飄然下山:“老鬼,你該慶幸,江湖大事,不用我們這幾把老骨頭來抗了。”
周鼎乾的灑脫有些出乎郭敖的意料,但這個結局卻是好的。
他轉頭,就見陸北溟正盯着他。
陸北溟的名氣並不大,因爲九華山本就是個韜光養晦的門派。但上一代掌門九華老人卻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號稱武林第一人。叛出九華的辛鐵石,更是被冠爲真氣第一、劍氣第一、殺氣第一、名氣第一。陸北溟雖然籍籍無名,但作爲辛鐵石的師弟,九華老人的親傳,又執掌九華門戶,郭敖一點都不敢小看他。尤其是看到陸北溟的眸子,郭敖更是肯定,此人的修爲,絕對在伍野照、周鼎乾之上。
慢慢地,陸北溟笑了:“你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劍法,看來你已經是華音閣主了。”
郭敖點了點頭。陸北溟的身形站起。他的身材並不高大,但卻有股伍野照周鼎乾所沒有的氣度:“如此說來,重建少林武當,也是你的主意了?”
郭敖又點了點頭,想到少林藏經閣那場稀奇古怪的大火,又有些黯然:“晚輩只是盡一份心力而已。”
陸北溟微笑道:“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這句“英雄出少年”說得與周鼎乾一模一樣,但其中含意卻大爲不同。周鼎乾是心傷自己,陸北溟卻是真誠地對郭敖加以期許。郭敖感知到他話語中的真意,不由得大生親近。
陸北溟道:“你代替步劍塵來,想必有着自己的安排。華音閣也的確可與天羅教抗衡,貧道就不側身其中了。不過若有用到九華之時,只管來找我。”
他也飄然下山,錚然聲響中,供桌上又多了一柄劍。望着他的背影,郭敖不禁有些悵然。
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個渾厚的聲音:“荊州一別,想不到再見你時,你的武功又高出了一大截。當真是江湖之大,無奇不有。”
吳越王的金冠映在西湖山水中,顯得極爲刺眼。他斜倚在城隍閣的畫檻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郭敖眉頭微微皺了皺,道:“既是故人,我不願與你動手。你走吧。”
吳越王笑道:“我的風頭都給你搶了。你知道麼,我本來打算出手將這三人逐走,獨戰天羅教主的。可惜晚了一步,眼睜睜看着你威風。”
郭敖道:“你也想獨鬥崇軒?”
吳越王傲然道:“本王素來有個心願,便是與當今武功最強的幾個人一一交手。遇到了這麼好的機會,豈肯輕易放過?你想要本王下山,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將本王擊敗、逐下山去!”
他霍然起身,傲然立於亭中。他身材魁梧,相貌威嚴,這一立,登時如虎嘯高山,氣勢逼人而來。
郭敖笑了。
因爲他有必勝的把握。他看着吳越王,悠然道:“你不會對我出手的。”
吳越王冷笑。他不相信。他乃天皇貴胄,執掌天下兵權,一呼百應,權勢熏天,向來是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絕沒有人敢阻攔。郭敖又憑什麼說他不會出手?
郭敖的手探進了懷中,慢慢抽出,吳越王的臉色立即變了。
郭敖手中的東西平平無奇,只不過是一枚蠟丸。若說這蠟丸有什麼奇特之處,就是其上印了個小小的虎頭。虎頭形象奇古,天下只有極少的幾個人認識,這虎頭跟掌管大明兵權的虎符一模一樣。
這虎頭本就是由虎符印上去的,而印的人,就是吳越王。虎符不可僞造,這枚蠟丸,天下也只有一枚。
蠟丸中封着的,就是天下玄機要圖,本在武當山後被柏雍的蹴鞠奪去,如何出現在郭敖的手中呢?
吳越王心中電閃過一個念頭,他不由得大叫道:“你早就知道這蠟丸中是什麼了!”
——所以毀去的就只是蹴鞠,郭敖早就將其中的蠟丸取出來了。
這真是好毒的計策!吳越王鋼牙幾乎咬碎,惡狠狠地看着郭敖。
郭敖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這笑容中有些譏刺,似乎是在嘲弄吳越王怎麼現在纔想明白這個道理。接着,他將蠟丸用力地拋出。
吳越王一聲大叫,身子陡然拔起,向那枚蠟丸追去。但他又如何追得上一枚小小的蠟丸?一人一丸仿如流星飛墮,迅速湮入了江南煙雨中。
郭敖知道,就算吳越王能找到這枚蠟丸,也絕不可能在兩個時辰之內趕回來。
兩個時辰,他與崇軒的決鬥必然結束了。崇軒的武功深不可測,他決不願意在戰前消耗一分一毫的力氣,所以,才用了這個計策,誑走吳越王。
想象着吳越王找到那枚蠟丸時的表情,郭敖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蠟丸裡當然有一張紙,卻不是天下玄機要圖,而是一幅鬼臉,柏雍親手畫的鬼臉。
那枚蠟丸也是柏雍僞造的,只不過他過目不忘,而且一雙妙手曠絕天下,騙過了吳越王而已。
郭敖盤膝坐下,靜候崇軒到來。
西湖煙雨,是江南最盛之地,山川靈秀,風光軟麗。崇軒就隨着初生皓月,踏着滿山煙雨,緩緩走向城隍閣。
他孤身一人,沒有帶任何的幫手。是因爲他對自己的武功太有信心,還是另有安排?
崇軒才一出現在山上,郭敖立即便發覺,但他並沒有動,他知道,無法避免的大戰即將來臨,他多積蓄一分力氣,就多一分勝算。
但他能勝得了天羅教主崇軒麼?雷霆手法滅少林誅武當的崇軒,一出江湖便震驚天下,雖未出手,然聲望已經空前。何況,罕有人知道,少年之時,郭敖就見過崇軒。自那時起,崇軒就在他心中留下了秘魔一樣的影子,幾乎與恐懼同在。
他能夠戰勝這一直亙在他心頭的大敵麼?郭敖忽然發現自己的呼吸開始錯亂起來,他終究無法完全壓住心頭的不安,所以,他挺身而起,看着那沿着階梯盤旋而上的人影。
一串紅燭在供桌前亮起。
那雙重華盤旋的瞳子,也似乎越過了煙雨與燭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的一切看穿。在這可穿透一切的注視下,郭敖忽然發覺自己的一切佈置都那麼脆弱,不堪一擊。
他的手心透出一絲冷汗。
崇軒的身影宛如跟這夜霧連成了一體,靜靜停在城隍閣的門口,他的眸子反而隱在了重霧之中,與他的身影渾容成一體。郭敖的手禁不住攥緊。
他看到了崇軒的笑意:“丹真輸了。”
郭敖一怔,不知道崇軒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崇軒續道:“少林重建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就知道,儘管我下了五封戰書,但來的卻只有一人,便是你。”
郭敖忍不住問道:“丹真以爲來的是誰?”
崇軒沉默着,似乎連他都不願提及那個名字。
但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他說出來的時候,漫天風霧正緊:“卓王孫。”
郭敖心也跟着緊起來。
崇軒的話音中有一絲感慨:“其實我也情願來的是他,畢竟我們還算故人。”
郭敖澀然道:“自然是故人,我還知道,財神帖真正的主人,便是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澀:“蕭長野傳我們三人大悲極樂劍法、蠱神經、金蛇纏絲手,而只有我們自己知道,你卻傳了另外三種絕技:飛血劍法、情蠱、血魔搜魂術。”
崇軒淡淡道:“你不必記掛此事,我當初傳你們這三種武功,也自有目的。李清愁用情蠱幫我解了君山之圍,鐵恨用血魔搜魂術替我受了洞庭之難,(事詳《武林客棧·嘯血飛鷹》)而你的飛血劍法,也遲早會爲天羅教所用。財神帖的恩情已不必掛懷,如今,你執掌華音,我領袖天羅,我們註定了會是敵人。”
郭敖深深吸了口氣,道:“所以我說服其餘幾人,便是想要與你一戰而定勝負。”
崇軒的眸子擡起:“如此甚好。”
郭敖讓胸中的豪情不斷滋生着,只有這樣,他才能壓下對崇軒的恐懼。
漂泊江湖十數年,他從未想過與崇軒決戰,因爲那就如上天摘星一樣不切實際。但現在,他的確站在了崇軒面前,握着手中的舞陽劍。
郭敖忽然將舞陽劍一拋,鏗然聲響中,舞陽劍插在了城隍像前的供桌上。他伸手將伍野照的碧水劍操起,道:“既然必定要戰,我們爲何不約點彩頭呢?這柄舞陽劍雖不是天下珍品,卻由於長空而成名。我以此劍爲彩,你若奪得了此劍,天下人人知道你戰勝了郭敖。”
崇軒沉吟着,道:“不錯。當今江湖中再沒第二把劍比它有名了。我又該以什麼爲彩頭呢?”
郭敖淡淡道:“能與這把劍相抗衡的,只有天羅十寶。你隨便拿出一件來,便足以爲彩。”
崇軒點頭,道:“梵天寶卷、溼婆之弓久不現人間,西崑崙石已入華音閣,驚精香已無,天羅神鞭損於蕭長野之手,波羅鏡已送丹真,秘魔之影並非寶物,血鷹衣顯世不祥,潛龍珏鎮於本教總壇。在我這教主手中的,便只有一枚灞雨環了。我便以此爲彩。”
他說着,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城隍供桌上。郭敖一瞥之間,發覺灞雨環形狀極爲古怪,並不像是一隻玉環,而是通體赤紅如火,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塊玉牌。玉牌的一側有無數的細絲,結成環狀。
崇軒淡淡笑道:“傳說灞雨環力量生生不息,佩之者內息永不窮盡,天羅十寶,妙絕天下,拿來與舞陽劍同爲彩質,還是我賺了便宜。”
他的話音中有些感慨:“若是二十年前的舞陽劍,天下沒有任何東西配的上與之並列。”
郭敖心中微微有些不悅,冷哼道:“那我們就開始吧!”
話音剛完,他的劍當胸平平舉起,劍意已然騰了出去。城隍閣周圍忽然變得一片寂靜,因爲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柄劍的控制之下。
生,或者死,命運或者輪迴,都在這一柄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