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金頂。
秋璇有些訝異,她這纔想起,他們來峨嵋的目的,是爲了藉助山川靈秀之氣,讓郭敖施展出最強一劍,決戰於峨嵋之巔。
難道郭敖還沒有忘掉這件事麼?
郭敖的臉色越來越冷。時近正午,蜀地日色幽淡,穿過峨嵋無邊翠木,變成一片森碧,再照在郭敖的臉上,便將他的臉照得斑駁陸離、陰晴不定。
金頂已然在望。
郭敖忽然轉過頭來,對着秋璇道:“我將比劍的場所選在金頂大殿之前,你沒有意見吧?”
秋璇默然,點了點頭。無論在哪裡都一樣,都只會以郭敖慘敗而告終。
鍾成子的刀刃並非指向秋璇,他只是在炫耀,在求告。否則,他早就死了。
不要向秋璇出劍,這也是個禁忌。
金頂寂然,大門緊閉,似乎整座山都在沉睡着,並不歡迎他們的到來。
郭敖猛然用力將大門撞開,裡面的目光齊唰唰地向他們轉了過來。
秋璇沒有想到,門內院子中竟然有這麼多人,幾乎將整個山頭都塞滿!這些人都穿着紅黑相間的長袍,手上都握着兵器,可以看得出,他們的武功都不弱,甚至不少都是威震一方的高手。
那些人顯然沒有料到二人的闖入,目光中充滿了震驚。
郭敖卻長笑了起來:“我沒有失望,今日我贏定了!”
他轉身向着秋璇,悠然道:“這些就是我的劍!”
秋璇看着他,眸子漸漸亮了起來,她嗅到了一絲有趣的味道。
她能看出,從那個陰暗恐怖的洞穴中走出之後,郭敖身上起了某種莫名的變化,或許,這能讓峨嵋之行變得有趣起來?
她甚至有些期待郭敖的出手,讓她好好看看,他究竟要刺出什麼樣的一劍。
郭敖轉過身,緩緩向人羣的正中間走去。那些人想要攔住他,但郭敖身上升起一股異樣的殺氣,卻讓他們不敢妄動。但當郭敖逼近大殿時,幾十把長劍同時亮了起來,雪浪般的劍光連成一片,將郭敖擋在了外面。
郭敖低下頭,血,將他的鞋襪染溼,他循着血流來的痕跡看去,就看到了一具撲倒在臺階上的屍體。那是一具女尼的屍體,郭敖知道她死的時間並不長,因爲鮮血透過鞋襪,還能感覺到一絲溫熱。這樣的屍體還有很多,歪歪斜斜地倒在臺階周圍,將大殿圍了一圈。
殿門口,守着幾十名女尼,臉上全都佈滿了慘烈的表情,郭敖看到了她們的心情,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這種誓死保衛某物的決心。
所以他停住,轉過身來,就站在這羣女尼身前,面向着那些人。郭敖的目光掠過他們,淡淡道:“我知道你們是天羅教衆,也知道你們是來滅峨嵋的!”
衆人聳然動容,所有的目光齊聚在郭敖身上。郭敖笑道:“我們並不相干,我是來比劍的。”
那些人稍稍鬆了口氣,郭敖身上透出的氣息讓他們感到有些壓抑,他們決不願意在即將攻滅峨嵋的時候,惹上這麼一個難纏的對手。
哪知郭敖卻說了句讓他們費解的話:“但見到你們,我忽然想起我的另一把劍來。”
他的手伸出,一把洋溢着淡紫色光芒的古劍出現在他掌中,郭敖手指撫過劍鋒,那劍身上響起一陣微微的嘯音,一望而知是柄絕世的好劍。
衆人中有幾人見識廣博,禁不住叫道:“舞陽劍!你是劍神郭敖?”
郭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反手將舞陽劍插在臺階上,淡淡道:“舞陽劍以山川秀氣爲劍,但現在,我的劍卻是你們!”
他猝然凌空一抓,隨着他手勢才擡,一篷詭異的紅光突然從他手間濺射而出,竟隨着他的五指佈散滿周圍一丈,鮮血飛濺,五名天羅教徒的頭顱被這幾道紅光掠過,直飛向天!
郭敖緩緩收指,他每根指尖上都凝結着一點鮮血,他將沾滿鮮血的手掌加於額頭,闔上雙目,長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在享受這血液的溫暖。
然後他睜開眼睛,雙目已變得完全赤紅。
他的手再度揮出,詭異的紅光閃電般掠過,又有十幾人被這紅光掃成兩段!
而每殺一人,紅光便強盛一分。天羅教徒一陣大亂,紛紛掣出兵刃,向郭敖攻了過來,但郭敖身子已幻成了一團血光,每一動便有幾人死亡!
秋璇心頭閃過一陣不祥的預感,眼前的郭敖已不是她能夠想象與控制的了,她再也不想繼續。於是,她轉身,向山下走去。
紅光陡然強盛,一閃就到了她身前,郭敖長笑道:“我還未出手,你怎能走?”
秋璇就覺一道大力涌了過來,她縱身疾退,緋紅的衣衫越過人羣,飄到大殿門前。她身子才站穩,就看到了郭敖那紅到詭異的眸子。
不知爲什麼,她忽然想起了山洞中陳列的那些扭曲的肉團。
從進入山洞開始,郭敖的行爲就漸漸失常。難道這可怕的劍法,也就是他封印在自己心底的秘密麼?那麼,他爲什麼又將它施展出來呢?
秋璇蹙起了秀眉,沉沉思索着。
郭敖的聲音輕輕傳來:“小心了,我要出劍了!”
她猛地一驚,就見幾朵血花炸開,組成一幅悽美的圖畫。那是郭敖的手閃電般揮過,將幾名教衆的頭顱斬下。而他的手掌染滿了這些鮮血,也彷彿一朵赤紅之花,妖豔地在空中滑過,逼人的劍氣就從其中流瀉而出,直濺秋璇!
秋璇並不擔心這道劍氣,她只是有些心驚。
因爲,她完全看不到郭敖,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完全幽閉起來的靈魂。
她看到的仍舊是劇烈顫抖着的、昏迷着的、懷着無際無涯的驚懼,蜷縮在絕望盡頭的孩子。
劍氣沖天,捲起峨嵋金頂上殘存的森森碧氣,陡然化得凌厲無匹,帶着沖天厲嘯,向秋璇直斬而下。
天羅教徒的臉上都露出了絕望的神色,這一劍威力之強,恐怕連金頂大殿都能斬成兩半!
劍氣直取秋璇。
不要向秋璇出劍。這個禁忌就要在這一刻被斬碎,化爲塵埃。
秋璇卻全然不動,漫天紅光就在觸及她衣襟的一瞬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郭敖忍不住動容,他的劍氣彷彿擊到了汪洋大海中,並未激起一絲風浪。他駭然擡頭,就看到兩隻面具。
一左一右,兩隻青銅面具,森然矗立在郭敖面前,幾乎將面具背後的人完全覆蓋住。面具的頂端有兩隻突出的魔怪一般的利角,上面塗滿了奇怪的花紋,看上極爲駭目;但面具上雕的,卻是無錫阿福一樣的胖娃娃臉,在滿足而天真地笑着。這面具的雕工精細之極,魔怪長角的森厲,胖娃娃的富態,都栩栩如生。這兩者組合在一起,卻有種異樣的詭秘。
面具後伸出四隻紅潤的手掌。郭敖那威力無匹的劍氣紅光,就被這四隻手掌擋了個乾乾淨淨。郭敖血紅的雙目中也不禁露出了一絲訝異。
一個乾澀而有些沉悶的聲音從面具背後響起:“飛血劍法?”
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從另一具面具背後傳出:“這等邪劍本該滅絕才是,想不到我們兩個老頭子又見到了。”
秋璇笑道:“既然讓正義的哼哈二將見到了這麼邪惡的劍法,那一定就要剷除的了。你們慢慢打,我先回去了。”
郭敖目中赤紅之色更濃,長笑道:“想要剷除我?那就看你們受不受得了我的劍了!”
他一探手,紅光陡長,向兩邊疾射而去。那兩位頭戴面具的神秘客同時出手,郭敖就覺兩道沛然之力猛然掃出,凌空將他的劍氣截斷,跟着反壓而下。那麼霸猛的飛血劍法,竟被這兩人硬生生壓制住。
耳聽那兩人怒道:“在我們兩位老人面前,還敢施展這等邪惡的劍法,難道當我們這兩位武林正義使者不存在麼?”
“我管你!”
“你肆意行此惡事,濫殺無辜,難道就不怕天誅地滅麼?”
“你管我!”
“咦?!”
郭敖甚至能想象到兩隻面具後的臉的表情,他心底涌起一陣快意,忍不住長笑起來。
笑聲中,衆人的臉色卻都有些沉重。
飛血劍法是最爲邪惡的魔道劍法之一,乃是以敵人或者自己的鮮血增加劍勢的威力,殺人越多,威勢越盛。這種武功雖爲罕見,但也並未罕見到絕傳江湖的地步。幾乎每一代都會有幾個邪派高手,仗着這種劍法,橫行江湖。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的飛血劍法,能凌厲到郭敖這種地步——這幾劍一出,幾有天地破碎,神鬼難當之力!
難道他還得到了其他秘法的淬鍊,才讓這種邪道劍法顯得無所不能?
猛地一陣響亮的大笑聲傳來,就見峨嵋金頂上冉冉飛來三四隻巨大的璇璣青鳳,鍾成子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好!殺得好,這樣纔有霸氣,纔會成爲天下無敵的劍神!什麼狗屁的天理人情,天誅地滅,都是騙小孩子的玩意!”
他的手揚起,指着金頂萬千人中的郭敖:“殺吧,在大羅真氣的引導下,這些人都將成爲你的劍,而你將成爲天下無敵的劍!”
天羅教衆聞言一陣驚恐,有人認出鍾成子來,大叫道:“鍾成子,你也是天羅教衆,竟敢行此殘殺同道之事,難道就不怕雄尊降怒,教主將你形神俱滅?”
鍾成子大笑道:“我已與天地同壽,什麼人能滅我?什麼天羅教,什麼雄尊,豈能約束得了我鍾成子?今日我修成劍道極詣,連崇軒都不是我的對手,你們這些小孩子,還是乖乖地成爲劍的一部分吧!”
他座下的青鳳突然一聲鳴叫,口中噴出一陣淡紅色的粉霧,迅速在金頂布開。天羅教衆驚恐叫道:“鍾成子,你下的是什麼毒霧?”
鍾成子笑道:“放心,此乃桃花仙瘴,只會令你們的內息遲緩,武功打點折扣而已。”
那些天羅教衆齊聲怒喝,紛紛向外衝去。鍾成子慢悠悠道:“但你們千萬不要衝出這團紅霧,因爲桃花仙瘴之外,就是青梧仙瘴,沾之必死。”
衆人這纔看清楚,粉霧之外,還有一層淡淡的青光,映在峨嵋山千重碧氣裡,十分隱晦。但山頂風那麼大,卻依然吹不散這層青光。想到鍾成子的種種可怖之處,天羅教衆不禁都是一凜。他們不由都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要是崇軒在這裡就好了!
只聽鍾成子悠悠嘆了口氣,道:“若是崇教主在此,我忌憚他神鬼莫測的手段,若是沒有十分的把握,可真不敢動手。但現在,你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粉霧更濃,天羅教衆就覺內息都是一窒,胸口煩悶之極,幾欲嘔出。但郭敖卻感覺到無比的舒暢,這層粉霧中彷彿含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正不住灌輸到他體內。他的目光越來越銳利,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
哼哈二將的掌力,已漸漸約束不住那團躍動的赤紅。
郭敖直盯着哼哈二將,兩人心中同時升起一股寒意,哼大叫道:“乖乖不得了,這小子越來越厲害了,老頭子快撐不住了!”
哈也跟着叫道:“咱們這天下無敵的正義使者,看來是主持不了正義了!”
郭敖目中泛起一陣冷意,大笑道:“原來你們已經明白了,那就送你們上路吧!”
他身子倏然後退,被哼哈二將控約住的那道赤紅劍芒立即被拉長,宛如一道長虹,濺射在郭敖與哼哈二將之間。郭敖身子閃電般向一側躍出,只聽一陣慘叫,被這道劍芒觸及到的天羅教衆,盡皆身子斷爲兩截,濃重的血腥氣沖天而起,金頂之上頓時充滿了腥風血雨!
哼哈二將急忙收手,郭敖手一擡,那道劍芒頓時收縮到他的掌間,吞吐不定。漫天血氣宛如受到什麼牽引一般,向他的掌間匯聚而去。那道劍芒更深、更紅,耀眼欲盲。
郭敖長嘯道:“試試這一劍!”
他身子飆射而出,赤紅的劍光縈繞在他身周,宛如一個巨大的血球,向哼哈二將衝了過來。哼哈二將冷笑道:“才學了幾招劍法,就想挑戰老頭子?”
他們退後一步,兩隻手掌一起拍出。一掌直立,一掌橫斬,郭敖的劍光竟然無法越雷池一步!
但郭敖全然不懼,長笑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那就等我再殺幾人!”
他身子閃電般退入人羣中,血浪立即高高濺起。他的身形一退即進,掌間那無形的劍光更加濃烈起來。
郭敖雙目濃赤,但神情卻極爲冷漠:“十人之劍不能勝你們,我就殺百人,百人不能,我就殺千人!”
鍾成子聞聲縱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知道麼,你缺少的就是這道邪魔之氣啊,現在你完美了!”
郭敖赤瞳擡起,冷冷盯在鍾成子身上:“我殺了這兩個老不死後,接着就來殺你!”
鍾成子興奮地大叫道:“我等着你呢!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死都甘心!”
郭敖不再說話,雙瞳緩緩垂下,照在哼哈二將身上。怨怒的殺氣從他身上散開,整個金頂都被這股凌厲的邪氣包圍。
哼哈二將忍不住退後一步。
突地,大殿殿門轟然打開,幾十位女尼魚貫而出,秋水一般的劍光指向郭敖。
郭敖一動不動,目光卻倏轉森然:“我是來救你們的,你們的劍爲什麼卻對着我?”
爲首一位尼姑身上遍染血跡,正是峨嵋九鳳中的軒清,面容肅然道:“本派講究的是除魔衛道,你濫殺殘忍,便是魔頭。”
郭敖大笑道:“我殺的都是你們的敵人,豈能是濫殺?”
軒清合掌道:“阿彌陀佛,峨嵋弟子乃方外之人,並無敵人。”
郭敖怒極,道:“那這些人來這裡是做什麼的呢?難不成他們要殺你們,你們就引頸就戮。”
軒清道:“那倒不必。他們乃是凡俗之人,不懂慈悲,是以打打殺殺。峨嵋弟子志在自保,方纔據擋各位施主,誤傷了十幾條人命,已是大爲過分,死後當落血池地獄了。”
郭敖冷笑道:“如此說來,我若是死後,要生生世世都浸在什麼血池地獄了?”
軒清道:“那也不至於。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只需消了殺意,峨嵋立時又成清淨之都。”
郭敖冷笑道:“我卻不相信什麼神佛地獄。我只知道,若我真的放下手中刀,我立即就會落入地獄!你們是出家人,我不想殺你們,快快閃開,我要出手了!”
軒清面容無比虔誠,道:“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施主若是出手,便請先對付我們吧!”劍光如水,層層布在郭敖身前。
郭敖臉上的紅光一閃而滅,冷冷道:“你們當真不閃開?”
軒清緩緩搖了搖頭。她身材瘦小,裹在寬大的僧袍裡,並不顯眼,但現在卻彷彿是一塊碑,將郭敖所有去路一齊擋住。郭敖不再說話,紅光倏然破空而出。
猛地眼前風聲大作,一座龐然大物猛然向他砸下。郭敖心靈與劍光幾乎相合,動念之間,身子已然斜退八尺。只見一個巨大的金卵矗立在他的面前。
那卵有一人多高,盡是由金色的絲線纏成,堅固之極。卵頂上,坐着一位頭戴青銅面具的黑衣人。哼哈二將大喜,叫道:“大哥來了!”
他們得意洋洋地對郭敖道:“我大哥嘻來了,你就威風不起來了!”
嘻、哼、哈,他們的名字可真是奇怪。
郭敖知道,這決不是他們真的名字,這三位老人看似瘋瘋癲癲的,功力卻深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遠遠超過郭敖所遇過的高手。他們爲什麼會形影不離地保護着秋璇,郭敖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打敗他們,取得華音閣閣主的位置。
那時他纔不辱沒了手中的舞陽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