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字跡中沒有簡春水的名字,因爲在所有的閣主中,只有他不需要向世人證明自己頓悟了春水劍法。從第二代閣主蕭鳳鳴開始,每個人的名字,都用自己所頓悟出的劍意,鏤刻在這隻石柱上。每個人的劍意都不相同,相同的是它們的威力。
那都是傲絕天下的劍意,絕不容任何人小覷。
只除了兩個人,於長空與郭敖。這兩個人的劍意幾乎一模一樣。在這些各具特色的劍痕中,顯得稍微有些突兀。
郭敖微微皺起了眉,覺出了一絲不妥。
他仔細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不妥之念。
郭敖的心有些沉重,他知道,就算他揮出瞭如於長空一樣的劍,他也依然被於長空的陰影所籠罩。
究竟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超越這個人呢?
突然,石柱似是起了一陣扭動,最下面的幾個字跡,竟漸漸變得模糊,終至於消失不見。郭敖驚駭地看着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搶上一步,就見他用春水劍法刻上去的自己的名字,已消失不見了。
難道自己修成的,竟不是真正的春水劍法,所以這石柱不肯承認麼?
這怎麼可能!郭敖用力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你所修的不是春水劍法,是魔劍!”
郭敖霍然回頭,就見九姑宛如厲鬼之影,虛虛蕩蕩地浮在花樹之中。她的雙目宛如尖銳的閃電,劈在郭敖的臉上。郭敖目光閃處,就見九姑手中握着一隻玉瓶,他霍然明白了,方纔字跡的消失,一定是九姑搞的鬼!
果然,九姑舉起手中的玉瓶,喃喃道:“所以我用化石水將它消去,免得污髒了華音閣的天儀柱!”
郭敖心底騰起一股怒火,厲聲道:“九姑,你憑什麼說我的劍法是魔劍?”
九姑發出一陣乾枯的,宛如夜梟一般的尖笑,厲聲道:“因爲我是劍譜的守禦者,我知道真正的春水劍法是什麼樣子!”
郭敖大笑,劍光突然從他胸前涌出,然後倏然閃滅。石柱上被九姑用化石水抹平之處,重新又出現了兩個大字“郭敖”。
郭敖的笑聲中充滿了自信與得意:“這豈不是春水劍法?我看你是老糊塗了!”
九姑尖叫一聲,撲了上去,從玉瓶中傾出幾滴乳白色的液體,濺到石柱上,郭敖重新刺出的字跡又在慢慢消失。郭敖收住笑容,不再理她,轉身向牌樓後行去。
九姑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你敲不響皇鸞鐘的,只有真正的春水劍法,才能敲響這口鐘!”
郭敖不再理她,消失在牌樓背後。華音閣中花樹極爲繁茂,但在這個牌樓背後,卻連一株花樹也看不見。牌樓後面是一列巨大的階梯,彷彿上通於天一般,向前延展着。階梯也是用漢白玉砌就,通體潔白,充斥着難以言諭的莊嚴感。彷彿一個俯首面地的巨人,將他那寬廣的脊背對着渺小的世人。
郭敖猶豫了一下,舉步踏上了階梯。
恍惚之中,一股無形的肅殺自階梯中散發而出,直逼郭敖而來。郭敖的心震了震,但他並沒有停留,筆直走了上去。
那階梯極爲漫長,彷彿已插入白雲之中,郭敖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方纔走到了盡頭。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平臺,也是用漢白玉砌就,上面幾無一物,顯得極爲空曠,只在正中間,懸掛着一隻青銅鐘。
郭敖慢慢踱了過去,那鐘被平臺襯得極小,但走近看時,卻極爲巨大,幾乎有郭敖四五倍那麼高。鐘身上浮雕着九鸞九鳳,每一頭都有兩丈多高,爪噦向天,羽翼飛揚。雖然,這些巨鳳上都在歲月的風雨中結滿銅鏽,化爲沉沉青色,但卻依舊如此傲岸不羈,彷彿一聲風雷,就能將它們喚醒,重新破空而出,翱翔九天之上。
郭敖的手慢慢撫了上去,他能感受到銅鏽覆蓋下,鸞鳳身上花紋的精緻,他也能感受到歲月在這座大鐘上留下的蒼老印記。
是的,這是一口老鍾,一口老到不能再老的鐘。
老得讓人想起上古蕭韶九成,有鳳來儀的傳說。這裡承載着華音閣千年榮耀,千年記憶。
但用什麼來敲呢?郭敖四下搜尋着,他沒有看到鍾槌,廣大的平臺上除了這口鐘,便已一無所有。他按在鐘身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那鍾卻連動也不動,更不用說響了。
他腦海中忽然興起了九姑所說的話,難道必須使用春水劍法,才能敲響這口鐘麼?
只有敲響這口鐘,才能召集華音閣的人;只有春水劍法才能敲響這口鐘;只有頓悟了真正的春水劍法的人才能夠成爲華音閣主。
這一切是這麼的順理成章,於是他緩緩抽出了舞陽劍。
他的心下忽然有些感慨。多少年以前,也是這柄劍,在這個高臺上,施展出春水劍法,讓這口巨大的銅鐘轟鳴。
而現在,歷史即將重現。
他的感慨轉化爲興奮,手中的舞陽劍也在發出輕微的鳴聲,似是爲即將到來的時刻而歡鳴。
九姑那尖銳的笑聲又出現在高臺上。她就彷彿是一隻枯瘦的鳥,蹲踞在高臺欄杆上,獰笑着望着郭敖:“你敲不響的,而且你一定會爲褻瀆神鍾而遭到懲罰!”
她的聲音聽上去就彷彿是詛咒一般:“這座高臺,其實是一座巨大的陣法,而這口皇鸞鍾,就是陣法發送的樞紐。若是一擊敲不響皇鸞鍾,那麼高臺中所蘊含的絕滅陣法立即就會發動,將企圖褻瀆華音閣主無上權威的妄人化爲齏粉。你一定會遭受這樣的報應的!”
郭敖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你還不趕緊下去,免得遭受波及麼?”
九姑尖聲道:“老身早就不想活了,爲了見到你這種狂妄之徒遭受報應,老身就算陪上這條命又何妨?”
郭敖皺了皺眉,決定不再理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全意回想着春水劍法的劍意。那本被銅色的古卷在他腦海中徐徐打開,無數筆畫化爲劍招,清晰無比地在他腦海中呈現。
一劍而化萬劍,萬劍本爲一劍,這無上的劍意讓郭敖有種自由的解脫感,他的手輕輕抖了抖,舞陽劍化成一道流光,準確無誤地施展出春水劍法第一式:冰河解凍,向銅鐘刺去。
郭敖並沒有太多考慮劍法,促使他施展出這一劍的,也並不是冰河解凍的劍招,而是春水劍法的劍意。
劍意出手,化爲劍招,內爲意,外爲招,招隨意動,意在招先,這一出手,已足驚天動地。
天地間忽然掠過了一絲清風,拂過郭敖的臉,跟着拂過他的手。郭敖就宛如乘風雲而御飛龍,這一招更是靈動夭矯之極,直撞在威嚴的皇鸞鐘上。
一聲龍吟般的鳴嘯,自鐘身上騰放而出,似乎在這一瞬之間,就響徹了整個大地!
這一聲,宛如神龍驚蟄,從此天下再不安寧。
九姑的身子在這聲轟鳴響起的一瞬間,便呆滯住。
郭敖轉過身來,並沒有說什麼,這已無需解釋。
九姑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嘶啞地尖嘯道:“爲什麼?爲什麼你會響?”
她身子踉蹌地撲起來,直撲到皇鸞鐘上。她那瘦小的身子狠狠地撞着這口蒼老而巨大的鐘,惡狠狠地道:“難道你也跟我一樣,老糊塗了麼?”
她用她乾枯的指甲抓着鐘身,用她那瘦小的腳踢着鍾,甚至露出一口殘破的牙齒,企圖將鍾咬下一塊來。但正如她所說的,除了真正的春水劍法,任何招數都不能讓這口鐘鳴響。無論她怎麼發瘋,那口鐘仍然寂不做聲,任她戕害。
郭敖搖了搖頭,轉身向臺階下行去。他不想再看到九姑,不知爲什麼,這個瘋狂的老太婆總讓他心神不寧。
他剛踏下第三節臺階,猛地身後傳來九姑的厲嘯:“既然連你都背叛了,我這老太婆活着還有什麼用!”
然後,一聲悶響傳來。郭敖驚駭地轉過頭,就見到九姑腦漿崩流的一幕。這個倔強而瘋狂的老太婆,竟全力撞在了皇鸞鐘上,鮮血順着玉白的階梯淌下,彷彿在青天的盡頭綻開一朵濃雲般的傷花。
郭敖的心神猛烈地搖晃了一下,九姑的殘屍倚着古鐘慢慢斜倒,但她那雙眼睛卻依舊狠狠盯着郭敖,其中寫滿了獰厲,一如她最後的詛咒:“褻瀆神物,你會遭天譴的。”
這幾個簡單的字,在夜風中迴盪,顯得如此悽惻,可怖。
郭敖身歷江湖十數年,所見過的死人無數,但此時,卻從心底泛起一陣極大的厭惡與恐懼,再也無法停留,踉踉蹌蹌地向下奔去。
但九姑那臨死鑲嵌住的眼神,卻始終無法揮去。他忍不住怒罵道:“死老太婆,爲什麼單單跟我過不去!”
他剛奔到牌樓前,腳步便倏然頓住,因爲他看到,牌樓前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皇鸞鐘鳴響,終於將華音閣的人召集來了。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有的驚惶,有的疑惑,有的厭惡。顯然,突然響起的皇鸞鐘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顯然沒有做好準備。
皇鸞鐘響,表明已有人頓悟出真正的春水劍法,也就表明華音閣主已有了人選。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自漢白玉臺階而下的郭敖身上。他們那種種不同的神態,也就一齊在這目光中浮現。
郭敖心中並沒有他預先所想的欣喜,相反地,這些複雜的目光讓他想到了九姑,那四濺的鮮血從他眼前掠過,他望着這些人,不由自主地聯想,這些人也許也會有血濺長空的一天。
他正在沉吟,人羣中搶出一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竟敢私自敲響皇鸞鍾?”
那是韓青主。
郭敖正在猜想韓青主這麼問的用意,就見眼前劍光一閃,韓青主長劍在手,一招寒鴉戲水向自己攻了過來。郭敖這一日都在存想新學到的春水劍法,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的腦海中。此時見韓青主刺出的這一劍雖然狠辣迅捷兼而有之,放之江湖之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但其中絕無春水劍法的真髓,於是隨手也是一招寒鴉戲水刺出。
兩道劍光才一交擊,立時高下便判。韓青主的劍光雖然灼目,但卻無法壓下那一縷細細的光芒。這道光芒似是漫不經心而發,卻在一瞬之間就穿透了濃密的劍光,指在了韓青主的胸前。
於是沖天劍光消散,只剩下一柄劍,舞陽劍。
韓青主臉上變色,驚叫道:“春水劍法?你悟出了真正的春水劍法?”
舞陽劍不動,韓青主緩緩退後,臉上寫滿了驚懼。只有在旁人都看不到的瞬間,他的眼角才極爲隱蔽地眨了眨,向郭敖示意。
郭敖心底涌起了一陣感動。
韓青主早就知道自己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劍法,皇鸞鐘響起,所有人都知道春水劍法已然重現江湖,他這樣的做目的,無非是想重新強調這一點,而且指明會春水劍法的這個人,就是眼前的強者,就是郭敖。
於是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無論它們本來是驚惶,是疑惑,還是厭惡,現在都摻雜了很大的敬意。
無論誰頓悟了春水劍法,都值得尊敬。
這是華音閣的規矩。
郭敖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爲華音閣主,但不知怎地,他並沒有感受到這份權力所帶來的榮光。
也許是因爲九姑的攪亂?
他定了定神,方纔想起自己本來的目的。他要依照柏雍所言,利用華音閣的人力物力,重建少林寺。現在就是開始。
他的目光緩緩在這些人的臉上,身上,靈魂上游走着,他企圖看透他們所有的秘密,從而得知他們是否真正欽服於他。大多數人接觸到他的目光,都低下頭來,這讓郭敖感到一絲得意。令他疑惑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兩個人。步劍塵與秋璇。這疑惑瞬間也就釋然,因爲他知道秋璇是不受約束於任何人的,而步劍塵,也許不是他這個初膺閣主之人所能召喚的。
同樣,他也沒有發現像財神或者仲君的人。
但他仍然驚歎於華音閣的實力,因爲在聚集的人中,有許多的武功明顯遠在一流高手之上。他沉吟着,慢慢道:“誰掌管本閣秘笈?”
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姑娘越衆而出,對他輕輕一禮。她行的是唐時的禮節,而不是現在通行的萬福。這讓郭敖也有些意外。
那小姑娘道:“月寫意司本閣侍書。”
郭敖點了點頭,道:“本閣所藏少林寺秘笈共多少本?”
月寫意躬身答道:“少林寺修的是外家功夫,後來由內入外,變化出七十二絕藝。但少林寺功夫絕不止這七十二門,大大小小算起來,共有一百三十二種武功心法。本派藏有一百三十種,只缺了《易筋經》與《洗髓經》兩種。但據第十七代閣主斷言,連少林寺中所藏的這兩本心法,都是錯誤的,所以沒有收錄。”
她淡淡說來,郭敖不禁有些吃驚,忍不住問道:“如此說來,少林寺所有的典籍,本派都藏有了?”
月寫意道:“據本閣記載,這一百三十二種武學秘籍中,有三十六種是達摩祖師親手所寫的,其中二十九本藏在本閣,少林寺中的真本只有五種,另有兩本流落江湖,不知所終。後來演變出來的七十二絕藝,本閣只藏有四十六種,剩餘的二十六種全藏在少林寺藏經閣中。剩餘的二十二本心法,本閣就只藏了六本真本,別的都是摹寫的了。這些大都是少林長拳、羅漢腿等功夫,沒有收藏真本的必要。”
郭敖心下驚意更盛,連少林寺這樣名垂千年的古剎大幫,本派的武學秘笈真本居然大半都落在華音閣手中,其他派別的情況可想而知了。
他不願將心中驚詫表現在臉上,點了點頭,道:“若是要將這些武學秘笈統統謄錄一遍,需要多長時間?”
月寫意道:“不需要時間,因爲本閣本就各謄了三遍,分別收藏,以備不測。若是需要,只管拿出來就是。”
郭敖點點頭,道:“那就將它們盡皆取出來。”
他再度擡頭,向着衆人,道:“誰司掌本閣建築?”
一中年男子越衆而出,道:“秦歆。”
郭敖道:“你從今天起,率均天部諸人,負責少林重建之事。誰司掌本閣服飾?”
一溫婉女子道:“琴言。”
郭敖道:“我要你織一面大旗……”
他不停地吩咐着,從旗幟,到重建少林寺的細節,到江湖上宣揚,無不安排得井井有條。柏雍將所需做的大事全都籌劃清楚,而細節則交給月寫意等人。足足忙了大半個時辰,郭敖纔將這一切全都吩咐完。但他並沒有半點疲倦之感,反而心中極爲興奮。當他逆風站在嵩山絕頂,將那面恢宏的大旗緩緩展開之時,他的胸襟被豪氣塞滿。
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就應該做些豪壯之事啊!
不留千古之名,豈足七尺之身!
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也是個偉大之人,舉手投足可以決定江湖命運。當年於長空劍試天下,是否也就是這種豪邁?
第一次,郭敖覺得自己競爭這華音閣主之位,並沒有做錯。
他身後,是一百多位能工巧匠,正在緊張地勞作着。被大火燒成焦池白地的少林寺,在他們手下,逐漸恢復了那莊嚴法林的本來模樣。而在這幾日中,韓青主已然將天羅教來襲時倖免於難的少林僧侶找了回來,一齊參加少林寺的重建。華音閣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這重建工程極爲順利。那些僧侶看在眼中,又驚又喜,不時眼角轉到郭敖身上,便立即換上感佩交加的神情。
這一切,郭敖全都看在眼裡,他知道,自己的抉擇並沒有錯。
猛地,一聲洪亮的吼聲在嵩山頂上炸響:“華音閣主在哪裡?”
郭敖目光立即射了過去,就見一人雄壯魁梧之極,普通人身高七尺,他足足有九尺九高,滿身肌肉,滿臉鬍鬚,旺盛的精力似乎要從裸露的肌肉中迸出。望之便如一頭髮怒的雄獅。他身後跟隨着十幾人,也都是一身勁裝,武功都極不弱。
韓青主滿臉警惕,叫道:“華音閣主在此!你們想怎樣?”
那人凌厲的目光立即逼了過來,腳下加勁,幾乎跑了過來。
韓青主面容更緊,突然撲通一聲,那人納頭跪倒在地,就向韓青主拜了下去,一面大聲道:“恩人哪!朱猛給您磕頭了!”
這一下倒鬧得韓青主手忙腳亂,急忙道:“你這是做什麼?”
朱猛擡起頭來,臉上已盡是淚光:“我乃少林寺第三十一代俗家弟子,本派遭魔教卑鄙無恥剿滅之時,在下未能趕來救難,一直抱愧在心。現在恩人傾華音閣之力,重建少林寺,實在是天大的恩情。以前朱猛對貴派多有妄言,實在是罪大惡極,哪裡比得上貴派仁義俠心?朱猛在這裡給閣主您老人家磕頭,以後粉身碎骨,必報重恩。閣主領着我們去打魔教,朱猛一定衝在最前面!”
他說着,一面猛打自己的耳刮子,一面使勁磕頭。他身後的那羣人也一齊跪倒,紛紛讚頌華音閣的俠義。韓青主哭笑不得,指着郭敖道:“他纔是我們閣主,你們認錯了。”
朱猛等人都是一愕,搶過來又要叩頭。
郭敖急忙攔住他們,道:“武林履此大難,凡習武之人,皆當互幫互助。你們若是真有心,就當出自己的一份力,拜不拜我,倒沒什麼要緊。”
但朱猛仍舊強行磕了三個頭,爬起來大叫道:“閣主他老人家說的有道理,咱們與其婆婆媽媽的感激,不如做些實際的行動。日後等閣主需要的時候,自然能見到我們的誠心。現在說多了,倒顯得咱們虛僞了。大夥跟我來啊!”
他們發一聲喊,一齊挑擔挖泥,幹起活來。他們內力充沛,精神健旺,對少林寺又是一片真誠,幹活幾乎不要命。看在郭敖眼中,大爲歡喜。從這一日開始,不斷有少林弟子、受了少林恩情的武人投奔來。短短几日過後,少林寺中竟雲集了數百人。
華音閣本介乎正邪之間,江湖中人多敬而遠之。但此時在郭敖領導下重建少林寺,立即贏得了極大的聲望,這數百人無不誓死效忠,甘爲馬前卒。郭敖也沒什麼事要他們做,所以也就是淡淡應之。
十日後,率先修復的藏經閣竣工,數百人匯聚在院中,看着新塗的油彩,都是心中感慨萬千。但想到少林寺千年古剎,竟被魔教一火而空,現在雖然重建,但不知何時才能夠恢復原來的名聲,不由得潸然淚下。
郭敖站在臺階上,看着他們。他知道他們心中在想什麼,揚聲道:“當此風雨飄搖之時,我輩武林中人最重要的就是團結互助,來抗魔教。本閣不才,願效微薄之力。今日爲重建少林寺,當傾華音閣所有。”
他揮了揮手,一衆弟子手捧大箱,緩緩走了過來。那箱中都盛滿了書籍,羣豪有些眼尖,立時認出是少林寺的武學秘笈。立即叫了起來。羣豪立即鼎沸。
每個人都知道,若只是將少林寺的僧院建築起來,並不能影響大局;但若是將少林寺被一火而空的典籍送回來,那就可以薪盡火傳,將這座千年古剎傳承下去。
自古以來,每門每派都在暗中收集別門秘笈,以求觸類旁通,但像華音閣這樣公然示之於衆,而且雪中送炭,當真是自古無之。不由心中都是極爲欽佩。碩果僅存的燃眉法師搶了上去,抓起一本《拈花指》翻着,大叫道:“是真的!是真的!”他太過激動,一口氣吸不上來,就此暈了過去。他的弟子急忙搶上去扶住他,但見他雙手仍然緊緊抓着那本拈花譜,牢不放手。
郭敖眼角也有些溼潤,揚聲道:“咱們再在這裡多住幾日,等少林寺根基穩固之後,大夥願不願意跟我到武當山,再將武當派重建起來?”
衆人都是一愕,不敢置信地望着郭敖,跟着歡聲雷動。少林武當兩大派世代交好,嵩山上的這數百人,只怕全都與武當瓜葛相連。有些眼見少林重建,而武當猶頹,歡喜之中不免難過。此時聽郭敖如此一說,哪有不歡徹心肺之理?也不知是誰帶頭,大家一齊跪倒在地,感激郭敖的大恩。
郭敖不願受衆人跪拜,急忙搶上去扶起他們來。耳邊只聽韓青主輕聲道:“我本來只欽佩你的武功,但現在……我真正認爲,你就是我們的閣主!”
郭敖微微一笑。
少林寺既然重建,便不可沒有方丈。燃眉法師在大家執意推舉下,答應暫攝方丈之位,監督餘下的重建工作。大夥兒談論起來,都是豪情萬丈,說到魔教,都盼着此時魔教再度來襲,好在郭敖帶領下,將魔教打回西崑崙去。但盼來盼去,卻總不見天羅教的蹤影。
郭敖將嵩山上人分爲兩撥,一撥作爲少林寺俗家弟子,留在嵩山上,幫着少林寺抵禦可能的侵害。另一撥人隨從他南下武當山,重建武當派。臨別之日,羣豪都是心情激盪,久久不願放行。個個信誓旦旦,願做牛做馬,報答郭敖的恩情。另有一批江湖豪客按捺不住,一早就下了山,約集好友,共赴武當山。
可以預見,這消息不多時就會轟傳武林,然後便會形成一股極爲凝聚的力量,矛頭直指天羅教。天羅教先滅少林,再誅武當,聲威震鑠天下,本來想與之爲敵者都不敢妄動。但現在郭敖重建少林寺,無疑給了這些人足夠的信心,令他們甘願一死酬知己。
他們沿着嵩山山路下山時,羣豪的歡呼還不能停息,幾乎要將整個嵩山掀翻。郭敖笑吟吟地看着這些江湖豪客胡鬧,一點都不介意。是的,這些人的臉上閃爍着孩子一樣的神情,毫不顧忌地開着各種各樣的頑笑,天下,重又掌握在他們手中了。
突然,一聲尖銳的嘶嘯聲鑽天而起,一瞬間充滿了所有人的心。那是絕望的、極度驚駭的尖嘯,令每個人都不寒而慄。所有人都頓住腳步,停住頑笑,臉上升起了不安之容。
他們清晰地聽出,這聲尖嘯,正發自少林寺中。
他們剛走出的、重建的少林寺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竟讓其中的僧侶發出這樣的尖嘯?羣豪一齊大驚,突然人影閃爍,郭敖的身形沖天拔起,射進了少林寺!
羣豪這才反應過來,擠擠撞撞地向少林寺中衝去。他們衝過了尚未建成的大雄寶殿、戒律院,來到了藏經閣,然後他們全都停住。因爲他們看到郭敖定定地站在藏經閣的大門前。
另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藏經閣的門口。藏經閣只打開了一扇門,那個身影正是燃眉大師。顯然大師送走郭敖他們之後,忍不住激盪的心情,打開藏經閣,準備修習其中的武學。但他的身形就定在藏經閣的門口,他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閣中,但無盡的恐懼已然將他擊垮,讓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尖嘯。
難道藏經閣中出了什麼變故?羣豪的目光紛紛掠了過去,他們沒看到任何東西。
本來充斥滿藏經閣的經書,竟全都沒有了。連一本都沒剩下,偌大的藏經閣空空蕩蕩的,只留下滿地的灰燼。
華音閣千山萬水運來的,少林寺賴以傳承的一百三十本秘笈,以及少林寺本身留存的經典,全都化爲灰燼,彷彿夜間起了一場大火。
燃眉法師身形劇烈地顫抖着,郭敖臉上露出一絲不忍,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道:“大師……”
燃眉法師突然跳了起來,嘶嘯道:“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你們將經書藏到哪裡去了?”
他臉上閃動着瘋狂的神情,枯瘦的雙手一翻,用力抓緊郭敖的手臂,大叫道:“將它們還給我!”
郭敖手臂被他狠命抓住,劇痛異常。他了解燃眉法師的心情,也就不以爲忤。方要勸解,燃眉法師忽然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生生痛暈了過去。
郭敖陰沉着臉,轉頭目視着看守藏經閣的人。這也是少林寺碩果僅存的幾位僧侶,名字喚作普賢、普弘、普智。這三人對望一眼,沉聲道:“我們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彌補我們的過失。但自我們看守的這十幾日來,絕沒有外人進入過這裡。尤其是昨日,更是連一個人都沒有!”
郭敖沉吟着,道:“你們憑什麼要我相信?”
三人齊齊慘笑一聲,道:“閣下對少林寺有再造之恩,但願日後能一樣佑護着少林寺。有閣下在,我相信少林寺定可無虞。”
郭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安,普賢、普弘、普智突然齊齊出掌,重重擊在自己的額頭!
咯嚓一陣響,他們的頭顱骨轟然裂開,腦漿崩流而出。郭敖一聲大叫,他眼前恍惚出現了九姑撞鐘自殺的慘狀。
郭敖痛苦地抱住頭,躬下身去。
三具屍體轟然倒地,沒有人再懷疑他們。因爲死是最真實的,也是最無法辯別的理由。羣豪心中不由都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既然沒人進入藏經閣,那這些經書又是如何燒盡的呢?他們擡頭看着蒼天,明麗的日光中,天色竟然有些昏暗。
難道真是天亡少林?
普賢三人破碎的頭顱逐漸與九姑在他腦海中遺留的影像漸漸吻合,獰惡地壓迫着他的神經,彷彿在重複着一句譏誚的話語:“逆天而行,你會遭天譴的。”
郭敖咬着牙站了起來,他不相信天命,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劍。他知道,這是一場陰謀,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這陰謀所指向的,不是少林寺,就是他。所以,他絕不會認輸的。他咬牙道:“傳令華音閣,再送一批經書過來!”
說完,他再也不看普賢等人的屍體一眼,大步向山下走去。羣豪默不做聲地跟在他身後,雖然同樣是去重建武當,但現在的他們,心中卻殊無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