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將將升起,散了上陽京畿一夜的霜華。
天未破曉的時候,臨街商鋪就有起早的,商販們也開始忙碌叫賣了起來。清早的熱鍋、戧面,新釀的桂花、剛發的老糕,等等等等,香味四飄。
還有臨街的,深巷的,小孩串巷,踩翻老人放在地上的籃盒,漢子們早出謀生,新婦正閨中梳洗……一應喧囂,此計紛紛登場。
就連九坊中最下乘的泗水渠,也早早的有磨了豆子、炸了油花的香味飄出,家中尚有點勞力的,都攢了點油薅錢,買上點油糕吃上,攢出一天的力氣外出生計。
整個上陽京畿,從夜幕下的繁華轉換成了最爲踏實的煙火氣。
護城河下,暗中水流上千道,其中錯綜複雜除了官方出具水利圖之外,就連當地最老的老人,都未必數得清。
此刻朝陽起,城垛下護城河出水口裡,放下一夜的鐵柵欄又緩緩地升起,水霧繚繞下,沒有接引的老頭,只有少年那艘破敗的烏篷船。
昨夜的少年將那具械人運進地下世界裡去,換了一袋子銀錢,此刻正志得意滿地撐着船,悠悠盪漾着往外走。
一路順着水流而走,越朝泗水渠的方向去,越發的有一股陰暗潮溼的晦味傳來,少年從小在此處長大,反而習慣了這樣難聞的氣味。
路過賣饅頭的鋪子,拋了兩個銅錢,隨手拿起兩個包子,一個塞嘴裡一個拿手裡。順着雞鳴狗叫的石巷子左彎右拐,到了後面一家長滿青苔的街道。
這一街看去,基本都是老弱病殘的居住所,有年輕的勉強漿洗縫補着過日子,用着泗水渠裡青中泛着微黃的水洗着貴人們的衣裳。
年邁的則倚靠在門前,時不時傳來咳嗽的聲音。
少年名叫興堯,是這一帶長大的孩子,一路走過跳着踏過漿洗的姑娘水邊,濺起一地的水,引得姑娘們怒罵。
興堯見被怒罵,則更加地興奮,扮着鬼臉往前跑的時候,又不小心打翻了老人的衣籃,又惹得人家拿着竹竿追了他兩條街。
“這兔崽子。”
“每次都這樣,下次非揪到你不可。”
“略略略,打不到打不到。”興堯的的到來,給這個貧苦的小巷子裡增添了一絲生氣,哪怕人們罵罵咧咧,但也沒幾個當着真。
不然以興堯在這裡闖禍的次數,十條腿都不夠人打斷的。
興堯一路走到最後面的一處破前,遠遠地就能聞到裡面辛苦的藥味飄來。興堯踹了踹手裡吃的,稍稍將模樣沉斂了一點,沒那麼輕佻地推門進去。
屋子很是簡陋,裡裡外外卻不斷地燒着爐火,爐子邊上有個小風箱,裡頭常年燒着火,周圍卻異常地晾曬着不斷鍛打之後錚亮發光的鐵片。
燒練鐵片,是這一帶的老活計了。
因爲手工笨重,從上家手裡取得礦石燒製成治,鍛鍊成片。只是加上燒練出來之後熔汁污垢不好消融,是以其他幾個坊市的人稍有生計的都不願意幹,只有泗水渠這邊的人肯做。
燒出來的廢水,正好也順着泗水渠流出,倒也省事許多。
只不過,這裡的人常年多病,越病就越窮,越窮就只好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長此以往,惡性循環。
左不過有一天過一天,有點生計,好過活活餓死。
繁華之上,泗水渠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而興堯則是大老鼠生下來的小老鼠。此刻,小老鼠魚貫進家門,還沒見到人呢,就聽到裡面風向甕甕的聲音傳來。
老父親又在燒鐵汁。
裡屋時不時地傳來母親咳嗽的聲音,老嫗常年病痛,已經習以爲常。
“我回來啦,瞧瞧我帶回什麼……”興堯興奮地大喊着,話還沒說完呢,一隻鞋拔毫不留情地朝着他面門飛來。
“一整個晚上死在外面了,還知道回來。”粗獷的聲音傳來,從裡面走出個壯實的中年男人,看着身段十分地孔武,只是再看那面容,左眼到耳邊已經潰爛了許多,就連雙手也是如此,這是常年沒有任何防護下燒製礦鐵的結果。
這裡的人,也早見怪不怪。
興堯躲過了那隻鞋拔子,可迎面而來的則是一根燒紅的鐵棍。
“老爹,這可不興打,能把我燒沒了的。”興堯大叫着。
“家裡活都幹不出來,回頭愚者要貨出不去,這個月白忙活了。”孔武的老爹心裡也是擔憂,“你孃的藥又沒了,你還敢出去浪蕩,叫你出去浪蕩。”
不錯,收購這些人煉製出來的碎鐵的,正是地下世界,以愚者爲首的團體。他們這裡,天子的福廕照耀不到他們,只有地京給的生計勉強能吃飽飯。
“有錢,有錢了。”興堯在躲避着老爹的打罵時,最後掏出了那袋子銀錢,“我也是出去幹正事的,每天躲在這裡燒鐵,燒久了就成你那樣了,我還沒娶媳婦呢,毀容了可怎麼辦?”
興堯摸着自己的小臉蛋,頗爲滿意。
“你還有理了。”老爹還有火氣,但見到那袋銀子的時候總算稍稍壓了下來,“你半夜出去搶的,哪來的錢?”
什麼叫搶的?
興堯不忿,“那是掙的,我撿到了一架械人,拿去地下賣了。”
“哪裡來的械人?地下收了?”老爹一聽,臉色忽又沉了下去,“臭崽子,不學好還學這些勾當了,要是讓誅邪司知道,別說拿錢了,你小命都別想要了。”興老爹說着的時候,又開始揍了。
械人於上陽京畿而言,是見不得光的東西,天子下令誅邪,誰敢明着豢邪?
興堯被打得亂竄,“都說了撿的,地下收了,不然錢拿來的?”
興老爹聽後,訥訥了一下,有種後怕的感覺,喃喃了一句,“收了就好,別留個禍害在家裡,私自豢養械人的,不得好死。”
興堯想再說什麼,但是卻見老爹忽然失魂落魄地又回到風箱裡邊去,敲打着上面的的鋼鐵。
“又神神叨叨,豢械不得好死,誰不知道咱們做的這些勾當,私底下地京是用來幹嘛的。”興堯一邊說,一邊白着眼,自顧自地朝着廚房裡去,卻將帶回來的饅頭放在窗上,“吃的我放這了啊。”
廚房裡,給老孃熬的藥汁還在冒着泡呢!
興老爹那邊,風箱一拉動,便有無數的灰塵粉末飛起,在這空氣種久凝不散,進出這周圍的人,全部止不住地咳嗽。
這樣的光景,放眼整個泗水渠,人人如此。
在興堯將藥熬好,小心翼翼地端出來時,門口卻忽然多了兩道人影,而外頭,幾個歪瓜裂棗似的人守在外面。
看那架勢,扛刀的扛刀,帶劍的帶劍,來者不善,個個凶神惡煞的將他家團團圍住,就連老爹都放着風箱不管,拿着鐵錘走出院子裡,與他們對峙着。
而入門的,爲首的是個颯爽的女子,髮帶玉冠將她墨發高高束起,額前雙眉英凜如劍,卻又有着某種柔和的光彩在身上。
腰間一左一右,各別着紅魚吊墜與折成兩段的寒槍,興老頭一眼就看出她腰間的那把兵器,一般的手藝鍛造不出來,一般的鋼鐵也燒鑄不出來。
來者,非尋常人也。
玄機入門而來,一眼就看完了這座屋子。
她沒有說話,則是側首朝着身後的寇占星壓低了聲音,問:“你確定,是這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