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有寒霧,將白天揚起的塵埃全部沾溼落在地面,泛着森森之感。特別是懸崖底下,離祭祀臺不遠的地方有一面寒潭,潭深不見底,愈發的冒着冷氣。
遙遙懸崖處,只見葉輕馳挨着山壁,從懸崖上藉助銀絲一點一點而下,最終袖間飛出的銀絲錯落分佈在懸崖山壁上,隱匿在峭壁間。
深夜很快將這些銀絲給湮沒了去,寒寂如初。
自山野間,一聲嗚嗚的輕鳴聲響起,葉輕馳看了眼周圍,也吹了聲響哨迴應。
從懸崖上一道湖綠色蹤影應聲翩然了下來,如長夜中的一道水光。這到身影彷彿很是清楚山崖上葉輕馳剛纔佈防的點,每一次借力落下的時候,都完美的避開了那些銀絲。
湖綠色輕然落地。
仔細一看,是個妙齡女子,一身裝束與誅邪司其他人等無異。配雲紋冠,戴棱鏡佩,錦帶間別着軟劍,袖間有銀色光輝隱約閃動,一看便是個中好手。
只是,這女子一臉冷肅,唯欠一抹淺笑,否則也似天仙一般的人兒。
但只見這女子落地時,見到葉輕馳的時候,眼中閃過一抹亮色,五官神色間與葉輕馳大有相似之處,只見她開口喚了一聲,“兄長!”
她喚葉丹霄!
葉輕馳見妹子過來,點了點頭,“霍家村那邊沒問題吧?”
他除了懷疑玄機之外,霍家村也是心頭之患。
“盯着呢,一旦有動靜立啓殺機。”葉丹霄應了一句,神色凝重,“兄長,你真的覺得那個村子有問題嗎?你先前不是說,裡面有誅邪司的人駐守?”
她指的是霍翎。
之前在追進村子的時候,霍翎亮出了誅邪司的令牌,葉輕馳只好退下,可心裡的疑竇卻未能因此而退下。
那晚上之所以在大樹下和霍翎打起來,便是因爲夜半更深的時候,他們駐守在附近的所有人,身上的飛輿同時響動。
“自從進入不荒山之後,飛輿便失了作用,可那晚上明顯飛輿又動了,只能證明一件事。”葉輕馳看了一眼自己此刻又悄無聲息的飛輿,肯定道:“就是那晚上,有數量衆多的邪同時聚集,纔會讓飛輿再次響動。”
“如果,誅邪司的人駐守在這裡,依舊放任邪物滋生助漲,那麼只能證明,此人……該棄了!”葉輕馳道。
他堅信,唯有同時聚集起強大的能力反應,刺激之下才會讓失去作用的飛輿重新恢復,有誅邪司的人駐守此地,不該這樣纔對。
“可自那之後,又尋找不到氣息了。”這便是葉輕馳尋不到解惑的地方,“那個村子,必定有問題,不查清楚,我們來不荒山做什麼?”
葉丹霄不說話了,兄長的話不無道理。又看了一眼這周遭,更是不明葉輕馳此舉何意,“那今夜呢?你把我召喚過來何事?”
說到此處,葉輕馳頓了一頓,醞釀着纔開口,“有個女子,我一直覺得很有問題,可當時我在紅崖底下誅邪時,她會流血,也似乎對“邪”一無所知,並無發現異常。”
葉丹霄但想開口時。
葉輕馳則又道:“可我心中總是覺得哪裡不對。”
特別是紅崖過後,接連兩次,玄機的反應甚是奇怪,葉輕馳覺得她還想殺了自己。“無冤無仇,無緣無故!所以,我想找機會再試探試探,如若是邪,你帶着你的人在此處助我誅殺。”
葉丹霄點頭,“好。”
她與兄長不同,葉輕馳擅長誅邪,她擅長搜邪。既然有兄長都難以分辨的邪出現,召喚她過來理所當然。
正當此際,從不遠處傳來了馬蹄踏地而來的聲響,聲音不緊不慢,從寂靜的深夜中傳來,格外清晰。
“匿!”
葉輕馳一聲令下,兄妹二人各自隱入了黑夜中,就連葉丹霄帶來的人也隱匿在山壁間。
白馬自夜中來!
玄機策着白馬走過成片成片的芥地草,馬鞍之上她尤然有些心切,望着夜色重重中,此間恨不得能快些,於是她奮力催蹄。
可卻不知怎麼的,原本一直安靜的白馬卻在玄機催蹄的此刻,反而原地踏蹄,踱步不前。
玄機看了一眼老白,白天在這裡遇伏,白馬心有惻惻也是正常。玄機伸出手撫摸了一下駿馬鬃毛,而後再度緊攥繮繩,重踢馬肚,朝着祭祀臺下奔馳而去。
臨近祭祀臺,玄機駐馬下鞍,卻也心有餘悸。
她擡起頭看了一下這片蒼穹,澄明星子爍爍,輝映着這方懸崖底,這偌大的石臺就像是一根碩大的石釘,釘在此地心臟處。
玄機緊握了下手中的槍,在逐漸靠近祭祀臺的時候,她能夠感受得到這把寒槍有種不自覺朝祭祀臺靠近的感覺。如同她的身體一樣,有某種被吸附過去的衝動,她只能盡力控制住自己將下盤穩住。
她走近祭祀臺,靠近自己之前被釘住的地方,暗中將一隻腳抵在地面上,慢慢的伸出手想去查看那裡的位置。
匕首的嵌痕還在,打鬥過的痕跡卻已然被風吹日曬抹去,她不知道霍青魚所說的祭祀臺下的機關到底在哪裡。
但在她看來,不荒山赤禿一片,如果她是宣姬的話,會不會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這裡有機關,宣姬是不是會選擇藏身這裡?
玄機努力穩住自己,不讓自己被這祭祀臺所鉗制,她伸出手順着自己被封印住的位置一點點的摸索下去,在那祭祀臺的石縫中,手掌探不進。
她退了一步,眯着眼透過石縫裡面看去。
趁着夜色,裡面似乎真的藏了什麼。玄機一咬牙,乾脆將手直接往石縫裡插了進去。
手指所接觸到的,並非是霍青魚所說的機關,更像是在這裡面藏了一張紙的那種觸覺。
誰在這裡藏了東西?
正當玄機打算再用力將手往裡面塞,打算用手指將裡面的東西夾出來的時候,忽聽身後風聲一肅,有什麼東西破風而來。
玄機下意識的將頭一矮,插在石縫裡的手也伸了出來,用手抵住祭祀臺,旋起身來往後一踢,飛來的一根利爪被她給踢得嵌在祭祀臺上。
轉身之際,又一根誅邪利爪自左側飛來,這次利爪正好鉗住了她的手腕,勾纏住的那一刻往祭祀臺的方向用力一拉。
順着這控制利爪的銀絲方向看去,只見葉丹霄神情肅然,一身湖綠在夜色中彷彿盪漾着殺意的綠波,緊緊的揪着銀絲,想將玄機徹底鉗制在此地。
玄機左手被利爪嵌在石臺上,石臺裡磁場的吸附力着實讓她差點整個人都貼了上去,她極力用腳一抵,才避免了整個人被吸在石臺上。
然而,卻在此時,從右側處葉輕馳使銀絲利爪飛來,想要纏住玄機另一隻手腕,玄機卻是被纏住另一隻手腕的那一刻,不顧這銀絲如刃反手一握,一拽,形成了制衡。
銀絲也緊繃得像是隨時要斷開的樣子。
銀絲如刃,嵌在她掌心裡面,玄機能夠感受得到銀絲切斷她掌心的肌膚,勒進了掌骨裡的鋼架。
她驚覺,就連誅邪司所用的銀絲利爪,竟也如同祭祀臺一樣,天生有種磁鐵一樣的吸附力,銀絲嵌入她的掌骨時,她有種被纏縛得難以招架的措手不及。
這些東西纏縛住機械人,天生的壓制性,身爲機械,想要放開了戰鬥都難。
誅邪司誅邪,果然有他們的門道。
即便讓這銀絲切斷手掌,也絕不能折在這裡。
玄機乾脆一個奮力將手掌緊握,用骨架天生的硬度來抵抗這銀絲,極力的拉扯,生生將這拉扯住自己的葉輕馳往她這邊拖來。
她另一隻手貼在祭祀臺的石壁上,也暗中蓄力,將銀槍緊握,打算縮短了兩人距離,給葉輕馳致命一擊。
可就在葉輕馳被她這一拽橫身飛起的那一刻,銀槍如龍,卻見葉丹霄一聲哨起,她的人從山崖上跳落而下,自山壁的石縫間點落,數道身影自四方而至,帶着銀絲鐵網凌空飛罩了下來。
誅邪司的銀絲網,玄機見過他們用過。她當時不明白九尾爲何被這銀絲網罩住了就毫無招架之力,現在她知道了,這是專門剋制她們的東西。
要是被罩住,可就再無還手之力了。
玄機足下用力將石壁一蹬,藉着這一蹬之力她旋身飛起,和那落下來的銀絲網錯身而過,躲過一劫。夜色下,玄機這凌空一躍的身影矯健如流星。
可另一端葉輕馳仗劍飛來,玄機錯身不及,肩胛處生生受了他這一劍。
玄機將掌心肌膚被割開的那隻手,握住了劍鋒。
又被葉輕馳用力一震,將劍柄一擰,刀鋒穿透她的肩骨時,觸碰到她裡面的鋼鐵架,發出“咔”的一聲金屬銳響。
玄機被這一劍刺穿肩膀,葉輕馳又飛起一腳,將玄機往祭祀臺的頂端踢去。
玄機凌空被踢至祭祀臺頂上處,腳下是祭祀臺磁場的吸附力,身上又受了一劍。落地時不覺右腿一屈,半跪着在石臺上,竟也朝後面飛出了老遠。
葉輕馳也落到祭祀臺上來,站在玄機的對面處,“你果然是邪!”劍鋒與她骨架碰撞的聲音,從劍鋒處傳來的震感,錯不了。
玄機半跪着,一手捂着肩膀處,擡起頭來看葉輕馳的時候,對上這男子的目光。她自醒來之後未曾如此狼狽過。
而今,是第一遭。
但見得夜色下,葉輕馳仗劍而立,風吹起時有肅然殺意,“誅邪司葉輕馳,侯你久矣!”
很顯然,葉輕馳是早就在這裡等着她了。玄機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她被人設計了。
身後,葉丹霄的身影也躍上祭祀臺,與葉輕馳兩人呈一字排開,將玄機圍堵;祭祀臺下,自懸崖而下的誅邪師,呈四方鎮守。
被這裡磁石吸附得不由自主,那種無力掙脫的感覺,越發讓玄機明白了一件事。萬物相生相剋,饒是他們有再剛硬的身體,可誅邪司就是剋制他們的。
再有能耐的邪,在祭祀臺上也插翅難逃。
今夜,勢必要在此誅邪了!
……
村子的糧倉!
說是糧倉,其實也沒囤下多少糧食,特別是周邊還窩着不少賊寇,更是少得可憐。就連趁着深夜在穀倉附近徘徊的老鼠,都格外瘦小。
夫子到糧倉這裡來,推開穀倉的門走了進去,許久許久……都不曾出來過了。
霍青魚在村子那邊守了一會,都不見糧倉這邊亮起燈來,也不見夫子回來,心裡存疑之際,便朝着糧倉走來。
黑暗中,霍青魚到來的動靜,將這外面窸窣的老鼠給驚了一遍,忽然就竄得不見蹤影了。
霍青魚趴在外頭看了一眼,裡頭黑漆漆的,根本見不到人。“糧倉裡沒人啊,夫子難道不是過來這裡?”
正當他想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後緊閉的門卻打開了,霍青魚趕緊靠到牆邊的暗影裡去。
出來的是夫子,手上卻不知道從哪裡帶來了一個小孩。面生,但看樣子穿着學服,是課堂裡其他的孩子。
只聽到夫子拉着這小孩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孩子,跟夫子去做一件事,回頭夫子悄悄拿糖給你吃,別人不給。”
小孩沒有迴應,只任憑夫子拖着往前走去。
夫子自己一個人關在糧倉裡那麼久做什麼?
這小孩又是哪裡來的,他父母不着急嗎?
好奇之下,霍青魚悄然跟了上去。
只是,當霍青魚跟上去的時候,前方一片漆黑,根本就沒有看到夫子的身影。“奇怪了,老傢伙平時那麼慢,這會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霍青魚懷疑之際,卻看到地面的沙塵上還有兩行腳印。一行正常的步伐,一行卻是拖成一條的痕跡,正是夫子和那孩童留下的。他抿脣一笑,循着腳印再度跟了上去。
天黑夜濃,幸好是今夜沒起多大的風,地面上的腳印纔不至於被吹沒了。霍青魚一路跟隨過來,卻發現夫子去的地方,竟然是學堂。
放眼看去,那個漏風的學堂,屋頂上還掛着風幡嚇鳥。此刻在夜色下,風幡就像個搖搖欲墜的老人,偶爾‘吱呀’一下,聲音苦澀斑駁。
霍青魚躲在學堂外面,怕被夫子發現自己的蹤跡。不知爲何,聽着這風幡搖動的聲音,心跳不自覺的加速了起來。
“夫子帶着小孩來這裡做什麼?”霍青魚有疑惑,而且這疑惑隱約的讓他在心裡浮起一件事。
今天,是霍青魚自己把小孩那一身殘骸零件,葬在這裡了。
此刻,夫子來這裡做什麼?和那有關嗎?
霍青魚再度看去的時候,卻見夫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那裡開始挖坑了,一鏟一鏟的沙子被撅起,刨往後面,霍青魚白天填埋好的坑,很快又被挖了出來。
果然是來這裡!
今天那孩子,本來就是葉輕馳誅殺的邪。霍青魚心裡再有悲傷也無所適從,震驚過後,覺得此事也該就此過去了。
可今夜,夫子又過來,將那小孩的鋼鐵零件給挖了出來,他想做什麼?
霍青魚連呼吸都屏住了,一雙眼連眨都不眨,直勾勾的盯着前面。
夫子……果真也是有問題的嗎?
正當霍青魚全情投入盯着前方的時候,忽然聽的那被重新挖出來的坑裡傳來夫子的聲音。
“孩子,莫要怪夫子,回頭再給你造一具新的。”
霍青魚還未曾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候,忽然聽到那坑裡面,剛纔和夫子一道前來的那個小孩忽然“不要啊”的一聲尖叫聲起。
緊接着從不遠處傳來了匕首穿刺血肉的聲音。
“不好。”霍青魚大叫了一聲,趕緊朝那個土坑的方向奔了過去。
他該有所防範的,葉輕馳都提醒過自己了,身邊可能有一些熟悉的人早就被替換成邪了,爲什麼他就是不肯相信?
夫子如果是邪,那麼他拐其他小孩過來,重新挖開這個坑,就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想復活自己的同類,用其他的小孩身體來代替。
可……被拐過來的小孩呢?就活該這麼死去?
霍青魚朝着土坑那邊飛奔過去,可正當他跑到坑邊的時候,卻見從坑裡面忽然一雙小手搭在邊緣處,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坑裡面爬了出來。
是那個被夫子拐過來的孩子!
霍青魚見到孩子的那一剎那,心下猛地震驚,措手不及的時候也收不住腳,當即足下一個趔趄,他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從坑裡爬上來,輕拍身上沙塵的孩子,那孩子正好一眼望過來的時候,也看到了摔倒在地上的霍青魚。
小孩眼一亮,嘴一咧,笑着叫了一聲,“青魚哥哥!”
霍青魚震驚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聲音,他不會聽錯的!
是白天他帶回來的那個孩子,那個被葉輕馳銀絲飛爪生生掐斷了腰身的孩子。此刻,夫子不知道使了什麼方法,將這孩子的靈魂安放在另外一個孩子的身上,又從坑裡爬了出來。
小孩身後,夫子也從坑裡爬了出來,在看到霍青魚的那一刻,夫子明顯一愣,但隨即一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青魚,是你啊!”夫子走上前來,拉住那個孩子繼續往前走,道:“夜深了,小孩不要到處亂跑,走吧,夫子帶你們回去。”
這麼多年,夫子對他始終當成孩子看,可……真是這樣嗎?
葉輕馳說過,邪是沒有生命的,沒有溫度的,它們只是冰冷冷的機械,日非一日的模仿着、復刻着人類的動作。
所以,在夫子眼裡,他永遠是孩子。
霍青魚沒有答話,他目光中的震驚依舊不減。只是,他慢慢的將眼神移到夫子他們身後的那個坑裡,他忽然問:“剛纔那個孩子呢?你殺了他?”
葉輕馳的話,在這一刻又盤踞上了心頭。
“你某一天會忽然發現,身邊原本熟悉的人,變成了邪!”
“你可曾想過,那些被它們替換了的真正的人,去哪了?”
一羣鋼鐵骨架,連東西都算不上,卻在不知不覺間替換了真正的人,假裝成人,堂而皇之的活在這世上,活在你身邊,站在你面前。
你覺得可怕嗎?
誠如此刻,霍青魚擡頭看去的時候,這個明明上一刻還是被夫子拐來的,不知道誰家的孩子,這一刻就已經被替換成邪了。
哦,霍青魚忽然就記起來了,那個死去的孩子,大家平時愛叫他,小兔子!
而此刻,這個小兔子就站在他跟前,再度掐着脆生生的聲音,叫了一句:“青魚哥哥!”
而夫子的身影也上前一步來,站在霍青魚的跟前。
從來,霍青魚只覺得夫子年邁薄弱。卻不曾想此刻看上去,夫子的身形竟能挺拔修直,身量竟如此高大。
但只見夫子再上前一步,朝霍青魚伸出手來,對他說:“孩子,要起風了,夜晚沙狼多,夫子帶你回去,不然你娘又該擔心了。”
霍青魚擡眸看去,和夫子的雙眸對上。他沒覺得夫子有往日的慈祥和藹,只覺得如鋼鐵樣的冰冷。
冷得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