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荒山的冬日,蕭殺的冷。日頭稀薄得猶如忘卻了這片地方,風更如刀,沙更猛了。
一匹白馬從霍家村慢慢地走出來,在這片肅殺的景象中,白馬的勃勃反倒增添了幾道生氣,甩動的鬃毛尾巴,嘴裡還嚼着剛從農戶家裡偷吃的糧草,哼哼鼻息之間,氤氳白氣暈染着隆冬。
騎在馬上的是霍青魚,足踏裘薛,身披今冬裡獵來赤色沙狐,一身熱氣。墨發以黑帶豎起,末端隨風飄揚。眉眼擡起之間,褪去了青澀與天真,容顏倒是多了許多俊朗,也隨着冬來,多了幾分沉穩的氣質。
霍青魚騎上馬背,催動老白往前走的時候,仍舊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村子,手裡卻緊緊地握着從家中找到的一封信。
說是信,倒不如說是一張紙條,壓在滿是塵埃的桌子上,上面寫着:別找我了,我不是你娘。
霍翎留的!
她知道霍青魚至今都還在找她,她也刻意不肯出來。
李瑤之來不荒山一次,揭開了二十年前的許多秘密,霍青魚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
但……無論如何他和霍翎二十多年母子,一同走過來,怎麼可能因爲上陽京畿來一趟人,就這麼算了呢!
鞍馬旁橫着長刀雄獅,霍青魚“駕”了一聲,策馬朝着不荒山的方向走去。
這段時日以來,霍青魚都在山上過。
玄機至今昏迷,探花又過於迂腐,山上大小事宜沒了個主事的人,搞得一團亂。霍青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接手了玄機的事。
山上弟兄,逐漸地習慣了“姑爺”的存在,也肯聽命。
白馬入山門,遠遠地瞭望處就打了哨響,下面人將攔馬撤走,霍青魚一路順行至到山上。
誅邪司仍舊在不荒山誅邪,山上的警戒也重新划起,輪值巡邏,日常操練一個不落,不然的話……山上那麼多械人,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的是,只要械人不貿然下山,這裡佔據着天險,易守難攻,加上葫蘆裝置上了許多的機關暫時無虞,是個安然之所。
只是霍青魚一直在想,長久這麼對峙下去也不是辦法。遲早,誅邪司的耐性會被耗光,那時候怎麼辦?
壓在心頭的大石,霍青魚沒跟任何人說。
倒是上了山之後氣派一新,老小重新安置,房屋重新錯落,井井有條。
唯一改變的是葫蘆的房屋,爲了方便他,直接給他也在山上鑄了一口鋼爐,自然沒法和紅崖裡冼雄獅的那口相提並論,但風箱日夜不停,也足以讓葫蘆冶煉日常械人所需之材了。
葫蘆的屋子就在這不遠處。
霍青魚剛上山,卻見前面王旗飄蕩的地方,傳來一聲聲興奮尖叫的聲音,仔細聽,那是小小的聲。
霍青魚卻顯得稀鬆平常,小小這人喜怒無常,上了山之後雖然有所收斂,但這性子仍舊咋咋呼呼,玄機沒醒來,她誰也不聽。
但霍青魚覺得,她下意識地還是聽從葫蘆的話,許是,葫蘆身上有些地方像冼雄獅吧!
回到山上,霍青魚下馬,卻見衆人聚在前方空地上,像是圍觀馬戲似的,甚至還有人上前指點,霍青魚心中好奇也圍觀上去。
“今日有什麼好看的?大家都出來了?”
霍青魚湊上前去。
衆人見姑爺過來,不禁讓了條道給他,有人指着前面道:“你看小小!”
霍青魚看去的時候,卻也驚住了。
從前那個動不動狼狽又撕裂得的如同鬼畜般的蘿莉,原本是沒有兩條腿的,只有腳下兩個輪子來去如風。
但現在的小小,兩條長辮子甩在身後,頭上簪着青綠帶,身上一身短打如舊。但是,她的雙腿……
就是雙腿。
不再是兩個輪子,而是真正的腿了。
衆人的驚訝,都比不上此刻小小的驚訝,她一直瞠着雙眼,尖叫之後就跟啞了似的,一直盯着葫蘆重新給她裝上的這雙腿。
“這真的是腿嗎?”小小尤然不自信,“我夢寐以求的雙腿,不用再靠輪子的腿……就是這樣子的嗎?”
她這輩子都沒真正地用雙腿站立過,更被踢走路了。她此時在這裡練習走路的時候,一步走過去,這種踏實,不會搖晃的感覺讓她覺得害怕、陌生。
稍稍才一步落下,她便反而不穩得跌倒在地,引得衆人一陣大笑。
換做以往,小小肯定惱羞成怒了,但是這一次她仍舊在自己的驚訝中無法自拔,呆呆地看着這雙腿。
雙腳穿着小短靴,跌倒的時候短靴上沾染了泥沙,髒了。
小小着急得趕緊用衣袖去擦,反覆最珍貴的寶貝。
有人衝她喊:“站起來,先把左腿後跟站定,再上右腿。”
“不對,先上右腿……”
“左腿。”
“右腿。”
衆人七嘴八舌,給這蕭殺的冬日增了幾分暖意。
霍青魚面帶微笑,緩緩地退出了人羣,看着這煙火人間,嬉笑怒罵……什麼都很好,真的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玄機還沒親眼看一看這景象。
霍青魚轉身走回玄機的屋子裡去,爲了給玄機一個安靜的地方,大當家的院子修在後頭。霍青魚在靠近那個屋子的時候,寨子外頭卻又傳來了聲動。
山下傳來的鼓點聲響,是誅邪司又派人上山了。
霍青魚還沒進屋,聽到這聲響的時候轉身朝外跑去,可當他怕跑到一半的時,卻聽到屋子裡忽傳來了動靜。
霍青魚一頓,心裡不知怎麼的一緊。
是葉輕馳潛進來了?
還是玄機?
想到這裡,霍青魚心頭更加狂跳了起來,也管不了外頭從嬉笑一片到這會忽然戒備森嚴起來,紛紛有秩抵禦和躲藏。
霍青魚徑自往前去,走到房門前,伸出手去,一推!
“呀”的一聲婉轉的推門聲,從耳際迴旋,冬日光伴隨着外頭亂糟糟一片的聲音一同推了進去。陽光照灑在屋裡頭,暖澄澄的一片。
還有那個站在屋子裡的女子,素衣垂髮,扶手憑欄,掌心正放在這屋子裡的物件上,似乎在將一切摸一遍的感覺。
霍青魚推門進來的那一刻,驚動了她。回首看來,素色容顏上多了些許靈動,她看到霍青魚的那一刻,目光如碧波一動。
先是擰了一下眉,而後,又微微斜首,吃吃地看着他。
霍青魚不動。
玄機也不動。
就任憑陽光照撒在兩人之間,彷彿時光在這一刻靜止,洗淨鉛華,淡然出水,美得宛如一場夢,不忍去打碎的一場夢。
任憑外頭,有滾雷聲響,仍舊無法撼動此刻。
外頭,白花花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怎麼辦,這次來的是驚雷……”白花花才踏進院子,慌張失色時,卻看到屋子裡頭和霍青魚相對而站的玄機。
白花花當即止住了,先是愣了下去,反應過來的時候,她轉身揪着自己的頭髮,這麼慌張地跑進來,就怎麼慌張地跑出去。
“大事,出大事啦……機姐醒了!”
白花花走了,總算安靜了。
霍青魚跨進門檻去,震驚過後是疑惑,他在寒潭邊上看到玄機同一具身體裡,宣姬和玄機兩個人交替着出現,他也不知道,現在醒過來的這個,到底是他的玄機,還是……
“青魚!”
沒等得及霍青魚開口,卻聽得玄機開口,較爲生澀地喚了這麼一句。
霍青魚渾身一震,再也顧不得心中的狐疑,拔腿朝着玄機而去,猛然伸手一拉,將她攬入了自己的懷中,心潮澎湃,幾乎要破膛而出。
有千言萬語,在此刻只有一句,“你終於醒過來了。”
當時帶回來的玄機,被驚雷前後炸得洞穿,葫蘆能修好這些零件,但她是一架沒有芯片的械人,哪怕有自己的數據,卻無人知曉她的數據如何生的,又如何再次啓動。
於是,就這樣一直沉睡着。
直到這一刻,霍青魚禁不住的興奮,“醒來就好,就好!”霍青魚鬆開了她,拉着她的手往裡走去,忍不住道:“你記得我,那還記得其他人嗎?你沉睡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你知道現在寨子變得怎養嗎?我等下帶你去看看。對了,葫蘆也給小小裝上雙腿了,你現在的記憶如何,還,還……”說着說着,話語卻頓了下去,聲音裡的興奮也慢慢蒙上了一層小心翼翼和試探。
“還有宣姬的嗎?”他大膽問道。
當時情景,玄機一頭直法宛如暗夜的鬼魅,站在那裡說的那些話,不可謂不深刻。
玄機看着他,也不說話了。
這個時候,門外其有人衝了進來,率先在前頭的是葫蘆,“及時控制,及時控制,……我看看還有哪裡不對勁。”
曹猛也衝過來,看了一眼之後,確定玄機是真的醒過來了,然後啥話也沒說,趕緊轉身朝外面跑去,邊跑邊喊:“兄弟們,大當家醒過來了,擒幾個誅邪師來助助興!”
邊走,邊把白花花給往下拉。
崔探花一邊安排人不要湊過來,“誅邪司快打上來了,爾等乃是械人……胡不懼死呢,快快藏起,快藏起來!”
葫蘆跑到玄機身旁的時候,拿出自己的工具箱,正想從裡頭取出工具來的的時候。
玄機卻制止住了他,“葫蘆,不用了,我一切都好。”
葫蘆愣了下去,彎着身的姿勢沒變,訥訥的擡起頭來,問:“大當家,你記得我是誰?”
“葫蘆,尤葫蘆!”玄機輕輕莞爾,如數家珍,“傳承的魯班秘術。”
葫蘆驚懼不已,張大了嘴巴嗷嗷地叫了出來,拉起身邊的崔探花就是一陣狂叫,“大當家,大當家記得我,她這次記得我了,探花你聽聽……”
“聽到了,在下不聾。”崔探花好不容易掙開了葫蘆,肅了肅自己一身青衫,而後嚴肅地來到玄機的跟前,也問:“那你知道,小生是爲何人否?”
這酸腐,葫蘆不禁白了他一眼。
看到書生這酸溜溜的模樣,玄機也不禁擡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書生妙手,前朝探花,看不慣官場爾虞我詐,憤而離開繁華,遁入荒山。”
崔探花越聽越震驚,也如同葫蘆那樣,原本還算俊朗的一張臉上,也開始和葫蘆一樣張大了嘴巴,“大大大……大當家,這次是真的了。”
崔探花也朝着外面興奮地跑出去,期間還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襬前襟,跌倒了好幾次。
霍青魚一直站在邊上不說話,仔細地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直到葫蘆和崔探花前後叫着跑出去的時候,屋子裡終於靜了下來。
霍青魚也上前一步,看着玄機,深長地問了一句。
“那我呢?”
還安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