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日落下,學堂裡的童子下課回家。有頑皮的彎下身去攢了一團沙,朝霍青魚那邊扔了過去。泥沙濺在霍青魚的肩膀上,有細微沙礫悄滑進衣領中。
換做以往,霍青魚會隨手團起沙團扔回去。
但這次,他也只是用手撣了撣肩膀,看着那孩子用手咧開嘴朝他“略略略”地跑開了。
這天真無邪,半點做不得假,霍青魚不自覺勾起了脣。
身側,一道蒼老瘦小的身影走了過來,身影正好疊住餘暉,籠罩在霍青魚的身上,霍青魚擡首看去,臉上的笑容滯凝了一瞬。
夫子蒼蒼白首,映在落日的餘暉下,竟也履上了一層金光的感覺。
“霍青魚,叫你找小小酥他們,怎麼樣了,回頭莫要忘了叫他們回來上課,明日課考可別偷懶。”夫子說着,霍青魚站在那裡並沒有答話,眼裡的眸光不經意的動了一下,稍縱即逝。
旋即,夫子看了看身後天色,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儘早回去吧,省的回頭你娘又要來找老夫幫忙教訓你。你這孩子,從小調皮。”
夫子一邊說着,一邊將手負在身後,搖着頭轉身往村子的方向走。
兩人對話,霍青魚從始至終沒有開口,就彷彿夫子在對空氣說話似的。霍青魚看着夫子的背影,猶豫着將自己袖間的一小方棱鏡揣了揣。
最終他咬了咬牙,喚了一句,“夫子等等。”追了上去。
夫子回頭。
霍青魚沉吟了下,謊言道:“我尋了許久,也下了懸崖,在祭祀臺也遍尋不見孩子的下落,只是見那裡雜亂一堆鋼鐵,明日我再尋尋。”
夫子眼裡一動,一時“哦”了一句,竟有些不知如何應答霍青魚這話,兀自在那裡沉默了一會,才道:“好,再找找,再找找,家人盼着歸來。”
霍青魚覺察到,夫子嘴上如此說着,但神情卻掠過一抹悲哀,說完徑自搖着手,轉身要走。
“夫子。”霍青魚又叫住了他,在夫子還未轉過身來的時候,霍青魚將手貼在他的後背,隔着後背衣衫,霍青魚本來想按照葉輕馳說的那樣將飛輿藏夫子身上的。但想了想,霍青魚還是遲疑的輕拍了夫子幾下,沒有照做。
只是對夫子說道:“日暮天涼,風大沙冷,夫子記得添衫。”
這霍青魚,向來與夫子唱反調,這般熨帖知心的時候真是少見。夫子禁不住愣了愣,而後呆呆的點了點頭,“知曉了,早些回去。”
“晚上沙狼出沒,會叼小孩,你早些回,莫教你娘擔心。”夫子轉身走去,還嘟嘟喃喃的,叮囑着霍青魚。
霍青魚看着夫子離去的身影,脣邊的笑逐漸沉了下去。他一口氣憋在心口,隔着窗戶紙不想去戳破,可又想一口氣戳開看個究竟。
葉輕馳告訴他,邪乃械器所制,雖然在不荒山飛輿失去了作用,但如果許多聚集在一起的話,飛輿還有反應。
葉輕馳懷疑,不荒山此處蟄伏着許多邪,那晚上飛輿反應異常,證實了這一點,他告訴霍青魚,“你將飛輿悄然藏至他們身上,如果這裡當真如我所料,是妖邪的聚集之地,那麼飛輿肯定還有動作,那時候,你便知真假。”
“倘若他們是人,飛輿對人來說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鏡飾,沒有大礙。”
霍青魚更想證明的一點,就是葉輕馳錯了,他活了這麼久的地方,相處了這麼多年的親人,不是邪!
“我不信葉輕馳的話,我寧可一賭。”霍青魚咬着牙道,他到底沒有將飛輿放在夫子的身上,這麼多年來他都在這裡生活,在這裡長大。
忽然之間告訴他,都是假的,怎麼可能!
霍青魚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卻忽然又一團沙團朝他這邊扔了過來,這次毫不客氣的朝他臉上來,霍青魚抹了一把臉。
原以爲玄機又想做什麼,卻沒想到她說,“白馬受傷了,我暫時沒法下祭祀臺,你幫我帶它回去吧!”
誅邪司的飛爪很是厲害,老白這次被抓了一片皮肉下來,傷得不輕,霍青魚只好將它和玄機重新帶回村子裡去。
他們到村子裡的時候,已是炊煙四起。
曹猛赤着胳膊過來邀功,“這次可別再說我盡乾沒天良的事了,我修了三戶房屋,老子生平第一次做好事,誇誇我。”
玄機還沒來得及說,霍青魚牽着白馬在後頭便已經有不少村民過來哭訴了,“這天殺的土匪,非把我家拆了去補東門,還把後頭的房屋弄塌了。”
霍青魚:“……”
玄機也頗爲無言,曹猛卻理直氣壯,“再敢唧唧歪歪老子砍死你,塌了就明日再修!”
白花花在此時也過來了,她招呼了一衆小弟,“機姐,正好村裡有餘糧存釀,今夜不醉不歸。”
這是又將霍家村劫了一遍的樣子啊!
霍青魚坐不住了,“你能不能把你這些人先撤了,再這麼下去,村子別想活了。”
“你看不起老子啊?”曹猛叫喚了起來,擼着胳膊就要打的模樣。
玄機伸出手一攔,想了想,還是道:“明日你跟我出去找人吧!”修東西這手藝,看樣子還得找尤葫蘆來才行,曹猛這人只能打架。
霍青魚安撫身邊的村民,“明日我幫你們修。”他說着,看了一眼玄機,而後兀自回自己家裡。
一幫土匪滯留在村子裡,即便玄機下令不許劫掠,但到底本性難移。他們在不荒山上習慣了天天逍遙的日子,此刻儼然將村子當成了山上。
村子裡吃的喝的都被他們掠了一頓,山匪們就在那升起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幫村民們是敢怒不敢言。
外頭吵吵鬧鬧的,霍青魚徑自在屋子裡給自己的傷口上藥,背上和手上的傷都沾上了沙子,需要處理,他包紮好傷口之後,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衫。
外面那幫山匪盤踞着,霍青魚到底放心不下,怕夜半的時候他們鬧事。於是他自己悄悄的爬上屋頂,坐在高處能夠全局俯瞰前面的情形。
他打算今晚守夜,防這些山匪!
玄機已經加強管束了,眼下整個村子裡的人還全須全尾的站在跟前,這對曹猛他們來說已經很是難得了,玄機只好隨着他們。
她隨白花花草草吃了幾口,曹猛還殷勤的遞了肉來。
霍青魚發現,玄機沒吃幾口便擰着眉強忍的模樣,最後乾脆坐在村口的井邊,獨自拿着個酒葫蘆在那喝酒,偶爾聽那些山匪說話,無聲笑着搖着頭。
曹猛不知道和白花花起了什麼爭執,兩人在那提刀相見,周圍山匪鬧着起鬨來着。
玄機似乎覺察到有人在她,四下搜尋了一陣之後,目光朝着霍青魚這邊投過來,夜色漸濃,卻能感受到那股沉靜冷漠之意。
霍青魚的心一凜,沒有避開。
葉輕馳說,玄機很可疑,可疑到……她或許與自己以往所見過的邪大有不同。
與這樣一個不定性,可能非人類的東西在一起,她現在還帶着一幫山匪圍着他們的村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不得而知。
葉輕馳讓他再帶玄機到祭祀臺一次,他有辦法證明玄機,是不是邪?
霍青魚陷入了沉思當中。
自從遇到了玄機之後,他所熟知的一切彷彿都在暗中變味。
從不知“邪”爲何物,到紅崖客棧裡九尾貓妖大開了眼界;從一直圍繞着自己的小孩,到誅邪司告訴他,都是邪。
還有夫子……
霍青魚左右環望了一下,沒有見到霍翎的蹤影,不直到母親跑哪裡去了。回過頭來的時候,卻豁然見一 身影從屋檐下竄了上來。
定睛一看,卻是玄機。她堪堪坐定在霍青魚的身邊,順手朝他遞來了一壺酒。
霍青魚看了一眼,才伸手接過去,輕抿了一口,目光卻瞟向玄機。
夜色下,她一身勁裝帶着颯然,飲酒時脣邊有一抹酒痕順着脣角流了下去,從頸部劃過,落入衣襟內。衣襟下,隱約似有一道淺痕,看不真切。
霍青魚好奇之下,問:“你脖子下是不是有傷?”
那是玄機劃開自己心口看的起始位置,玄機被這麼一問,伸手捂了下領口,放下了酒,“沒傷。”
玄機先前腰間的傷就已經沒有痕跡了,但心口這裡還稍微有淺痕,看樣子,她這一層仿生人皮破開再融合,也是需要一點時間。
霍青魚沒多在意,低頭抿了口酒,心緒平復下來之後,回想今日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似的,始終覺得心裡空空的。
甚至,就連要去悲傷都覺得格格不入,爲一個邪悲傷,似乎矯情,似乎又不是這麼一回事,他也搞不清楚了。
“你有沒有懷疑過眼前這個世界?”忽然,霍青魚開口了,側首朝玄機問了這麼一句。
玄機還保持着喝酒的姿勢,霍青魚這句話讓她喝酒的動作一頓,而後她才反問道:“有什麼好懷疑的?”
“我們都是人啊!平日裡和平相處,大家那麼熟悉,忽然某天就發現……他們是邪!”霍青魚盯着玄機看,彷彿有一種洞穿力,想要將人看穿似的。
玄機沒有說話,她心裡也忽然陷入了迷茫之中,“我也不知道。”
她自己也是邪,又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去懷疑這個世界呢?
“誅邪司忽然齊聚不荒山,最近又出了這麼多事,我不得不去懷疑。”在說這話的時候,霍青魚看到前面村口,篝火輝映着的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夫子。
火光照映着村道屋子,那個蒼髯皓首的老者秉着以往那副不言苟笑、憤世嫉俗的清高在那羣起鬨的土匪中間走來,可以看得出夫子的不屑之色。
霍青魚不禁身形一肅。
玄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學堂的夫子指着曹猛他們訓斥的時候,面紅耳赤的。
玄機倒也覺得好笑,“這小老頭,倒是個有趣的。”
“在祭祀臺下的時候,你是不是早就發現小孩是邪了?”在玄機話音落下的時候,霍青魚忽然問出了自己今日一直深埋在心的疑惑。
當時和誅邪司葉輕馳糾纏,霍青魚來不及多想。
現在回想玄機當時的反應,更像是早就知道了的樣子。
玄機側首過去,迎上霍青魚的目光,眉心一擰。
他是在懷疑嗎?
“祭祀臺下有貓膩,那是一種磁場,我發現那個小孩被吸在那裡。”玄機如實說。
霍青魚也跟着眉心一擰,脫落而出,“我第一次發現你的時候,你也是被吸在那裡嗎?”
玄機冷了下來,“你懷疑我?”
兩相對峙,目光所及時,玄機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少年的面容,看似漫散不已,但此刻緊蹙的雙眉間卻如鋒如劍。
然而,氣氛在忽然緊繃起來了之後,霍青魚又“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彷彿剛纔那一刻的嚴肅只是錯覺。他將雙手墊在腦後,乾脆將整個人躺在屋頂上,仰望着頭頂這片星空。
不荒山荒涼渾濁,可卻獨獨有一片澄明的天,璀璨星子,格外輕靈。
“誅邪司的人都不懷疑你,我懷疑你作甚!”霍青魚笑着說,那個狂妄中帶着一絲雅痞的男子又回來了。
玄機看着他,不發一言,臉色卻依舊緊肅。
不知怎麼的,霍青魚剛纔的模樣讓她又想起之前回憶中的畫面,她和這個男子以往究竟有過什麼樣的糾葛,不得而知。
可,爲何她的腦海中會對霍青魚有這樣深刻的記憶。
看着霍青魚,玄機表面不動聲色,可心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霍青魚也是和自己一樣,只是自己不得而知呢?
有了這想法,玄機驟然驚惶。
霍青魚發現了,“怎麼了?”
玄機別開頭,“沒什麼,我也在懷疑世界。”
霍青魚被她給逗笑了,一個翻身來滾到屋檐邊上,往下落的時候順勢將手抓在瓦片的邊沿上,一縱一跳,輕鬆落地。
正當他落地的時候,夫子被那些土匪擁着擠着懟了過來,夫子還在罵罵咧咧中。
玄機在這邊,土匪們不敢造次太過。
夫子正好對上了從屋檐上下來的霍青魚,“霍青魚,你娘呢?”
霍青魚見到夫子時,不禁愣了一下,撇開今日的種種,霍青魚儘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他看了看周圍,“我回來到現在也未曾見過她,約莫是出去了,夫子有事?”
“我想找你娘談談學堂修繕的事,有一處漏風的地方,風沙灌進來,孩子學不好。”夫子說着,兀自搖搖頭,越過霍青魚身邊,“我到糧倉找找,興許在那邊。”
夫子一生,都在學堂裡。
霍青魚看着這老朽,心裡倒是有一瞬間也浮現出了敬畏的姿態來,只是,在霍青魚轉頭伸出手想喚住夫子的時候,卻怔住了。
只見,夫子朝着房屋與房屋中間的街道走去。
街道被兩邊牆的倒影所遮,依依稀稀的漆黑中映出夫子走路的時候,忽然,脖子上的頭一歪,倒在了一邊肩膀上。但又同時很快的,夫子的頭一左一右,生澀又僵硬地掰了回來,左右一擺,又回覆了正常的走路姿態。
慢慢地,夫子的身影隱入了兩邊牆面遮住的黑暗中。
霍青魚站在那裡,剛纔那一剎,那悄然劃過心頭的敬畏與心軟在這一刻豎起了鎧甲,霍青魚忽然發現,葉輕馳說得未必是錯。
這是人的世間,便應該是黑白分明的世界,而不是讓我們的邊潛伏着,到處是披着人皮的邪,我們死不足惜,可親人呢?
只要是邪,就該揪出來!
霍青魚原本還搖擺不動的心,在這一刻忽然堅定了起來。
這時,玄機也從屋頂上跳了下來,看霍青魚站在那裡不動,心下狐疑,“霍青魚?”
霍青魚回過神來,目之所及時是玄機,笑了一笑,“無事,就是忽然感慨,夫子老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玄機並沒有覺察到霍青魚的異樣。
“其實,在祭祀臺下,我倒是發現了其他的東西。”霍青魚沉默了一會之後,擡起頭來對玄機說:“就在發現你的那個地方,許是那裡……有機關呢?我想,興許和你要找的宣姬有關。”
這句話就像是個炸彈,直接讓玄機屏息,“你怎麼不早說?”
“當時誅邪司的人糾纏着,而且,我當時也沒看真切,也不知真假。”霍青魚想了想措辭,而後挺直了身軀道:“我想找時間,重新返回那裡看看。”
“何須找時間,現在就啓程。”
玄機找宣姬心急,更何況她還有另外的打算,於是她一轉身就要走去,霍青魚追趕了上去,沒幾步的時候,玄機卻回過頭來,對他說:“我自己去即可。”
事關宣姬,事關她身爲機械人的事情,玄機不想牽扯太多人。
於是,在說完這話的時候,毅然轉身朝村口的地方走去,拿起她的長槍,帶白馬就往村外去。
白花花與玄機擦肩而過的時候,懷裡還抱着一堆剛烤好的紅薯,“機姐,這吃了應該不鬧肚子。”
玄機沒有應答,牽着繮繩快走了幾步,一蹬便翻上了馬鞍,駕聲大起,策着白馬快步跑去,隱入茫茫夜色當中。
“她去哪?”曹猛也雲裡霧裡。
“不知道,”白花花揣了揣懷裡的紅薯,遞了一個過去,“二哥,吃紅薯。”
曹猛的白了一眼,“老子愛吃肉。”而後轉過身去,正好看到了霍青魚也正站在那臨風而立,呆呆望着 玄機策馬離去的背影發呆。
曹猛扯着嗓子嚎了一句,“瞅什麼瞅,我們大當家是你能肖想的?”
霍青魚彷彿沒有聽到曹猛這話似的,兀自怔忡在其間,垂在身旁兩側的雙手不覺緊握了起來。外界冰寒,可他的掌心卻捏出了冷汗,他也不知道此番誆玄機去祭祀臺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玄機是人是邪?她會否,被誅殺?
霍青魚此時心裡就像是有一股熱油在澆滾,燙得他心中煩躁難安,不知此舉究竟是對是錯,唯有葉輕馳的話在他耳邊縈繞。
“這世界,本來就該正邪分明!”